康村,嗨伊那!
阿格鄉(xiāng)康村
群山環(huán)抱的新疆庫車縣阿格鄉(xiāng),就像被扔在一個破舊的大鐵盆里,大盆邊緣的鐵青色山崖像巨大的鋸齒。
四面的山色,隨著太陽不同時段的照射改變著顏色,時而這邊棕紅、那邊褐黃,時而這邊青灰、那邊墨黑。
處在天山神秘大峽谷地帶,雅丹地貌的山體,仿佛鐵盆長出的斑斑銹跡,山體上沒有一絲綠意。這一帶山崖上,偶爾有幾片云影閃過,也不愿意多停留片刻,打個轉就飛走,好不容易盼到幾滴雨,瞬間就被地熱蒸干。
阿格鄉(xiāng)最豪華的水景,是一百多公里外的大龍池、小龍池,還有鄉(xiāng)里唯一一座水庫——兩座山脈聚攏來無縫相接,將庫車河的水攔截在奇石巨峰的懷抱。
山體上下和水庫四周,草木不生,奇山與異水相擁,這一柔一剛強烈對比形成的耀眼景致,讓人震驚,最初沖進視野時,甚至有點兒不真實。
微觀的水景九眼泉,躺在水庫大壩之下的緩坡地帶,瞪著九只水汪汪的眼睛,似乎在等待什么。
阿格鄉(xiāng)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的貧困鄉(xiāng),維吾爾族人口占總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九,被稱為新疆庫車縣的北大門,連接北疆的伊犁和巴州。但是天山神秘大峽谷、大龍池、小龍池、蘇巴什古城——阿格豐富的自然人文景觀和歷史文化遺存,并沒有給山鄉(xiāng)經濟帶來明顯的實惠。
康,就是“礦”的維吾爾語發(fā)音。俄礦和新煤礦等好幾個大礦,都離康村不遠。讓人感覺這里的大坑小坑,看起來也像歲月遺留的礦坑。
周圍的礦區(qū)和部隊,每年伸出援助之手,修橋鋪路,送醫(yī)援教,也無法將缺水少地的阿格鄉(xiāng)從自治區(qū)貧困鄉(xiāng)的大坑里徹底拉出來。到了阿格鄉(xiāng),無論朝哪一條路走,你都感覺自己栽進了一個坑里。
三年前的九月,寧波市的一位主要領導路過阿格鄉(xiāng),走進康村考察,走訪貧困戶。他發(fā)現“康”這個村名的漢字詞義跟看到的景象不符,視覺和心理都受到了沖擊,當場表示要扶起這個掉在貧困大坑里的鄉(xiāng),讓這個叫“康”的維吾爾族村莊,名副其實。
自此,“援疆”一詞在康村這個陷在貧困深坑里的村莊,在這個對于沿海城市寧波來說簡直是在“天盡頭”的村莊,扎下了根。
阿格鄉(xiāng)鄉(xiāng)長吾斯曼是個幽默而不乏智慧的維吾爾族人,他說,寧波兄弟要來援助阿格鄉(xiāng),阿格鄉(xiāng)聽到消息就開鍋了。他在句子里用的“開鍋”,維吾爾語發(fā)音是“嗨伊那”,指的是水燒到開鍋時的狀態(tài),翻譯成漢語就是“沸騰”。
在吾斯曼看來,援疆使他們的血液“沸騰”起來,這是當地人們對友好援助很自然的回應。他的話傳遞出來的感覺是,沸騰這個詞,跟熱血有關,是指血液溫度上升了。來自寧波地區(qū)的熱情援助讓阿格鄉(xiāng)維吾爾族兄弟姐妹的血液“嗨伊那”起來,兩個地域、兩種民族的血液熱到了一起,且溫度相當。
一壺煮三省
亞森江的妻子捧著碗,喝我煮的奶茶。我說:“一壺煮三省,浙江的農夫山泉、云南的紅茶、新疆的牛奶?!?/p>
她認真地抿了一口,咂著嘴巴說:“一碗茶,能把三個省份的東西煮在一起,熱斯亞克西(維吾爾語:真好)?!?/p>
她開過十五年飯館,給南來北往的人倒了十五年的茶,現在捧著這碗茶,她似乎第一次認真考慮我說的這個問題。
她表情有點兒震驚,我知道她懂了,關于水、茶葉和奶的混合,不同地域的東西放在了一個壺里,其實就是融合。
亞森江笑笑,揚起眉毛,反過來幽了我一默:“我們家的新房,是寧波出一部分,村里支持一部分,我們自己拿出一部分,建房的辦法好像也跟你的茶是一樣的,建設得特別漂亮。”
亞森江的妻子瞇著眼睛哈哈大笑:“我想在新房子里請你吃一碗飯,菜是自己種的,分別長在三塊菜地里,坡上的那塊蘿卜、坑里的那塊青菜、院子里的那塊韭菜,我想混在一起炒,味道也會特別好。”
我知道,他們的新房是寧波援疆指揮部幫康村建設的新農村安居房項目,帶浴室、廁所。兩百多戶村民,每戶村民都有一套,每個院落都有菜地和葡萄架。這樣的富民安居房,寧波援疆指揮部已經在康村援建第二期了。
房子建好半年了,他們夫妻住在舊屋子里,每天開著四輪電瓶車去看看新房,越看越不相信,這套別墅一樣的房子,只出了三萬五千元,就歸自己了?
他們每天在院子里忙前忙后,種菜種花、搭葡萄架,幾條破舊的被褥和氈子堆在屋子一角,從來沒敢打開在屋里睡上一晚上。一家五口人(兩口子加大兒子、兒媳婦和孫子),住大大的六間房子,還真沒想好怎么住。
她怕一覺醒來,覺得自己睡在別人家里。想先在院子里干干活兒,等房子認識了主人,自己慢慢習慣了做主人的感覺,才搬進去住下來。
水要先給不會說話的喝
亞森江夫妻每天面對田地和牲畜的時間,比面對人的時間多。他們的勤勞,還是突破不了缺水少地帶來的局限,起早貪黑,也無法使他們從貧困的大坑中走出來。
早中晚,他們都在幾處田地里刨挖,澆灌散落在村里各處的地,分不清他們到底是喜歡侍弄水還是喜歡侍弄地。我想他們是喜歡綠,只要有綠的地方,他們就會停留,只要他們彎腰勞作的地方,三天五天就會變出綠色來,向他們的勞作致意。
多數時候,亞森江夫妻把供應給人的水關掉,來供應莊稼和菜地。院子里的幾畦菜地,每天早晨都像尿得濕透的褥子,韭菜和蔥像綠色針腳,西紅柿和茄子的秧苗從薄膜里鉆出來,賊頭賊腦地偷飲露珠。跟他們住近鄰的我,真嫉妒那些禾苗、菜苗、樹苗。每次趁他們進屋吃飯,我都會從院子的水管子里截流一桶水,洗幾條毛巾、幾只襪子,又覺得自己搶奪了嗷嗷待哺的小苗們的乳汁,有點兒內疚。
他們似乎堅信這樣一個循環(huán),澆在地里的水,會變成菜和糧食,最終被人吸收,滋養(yǎng)生命。而澆在人喉嚨里的水,不過是變成屎尿(自然也可以當作肥料)。水流不大時,他們熱衷卡住人的喉嚨,優(yōu)先澆灌麥苗、蔬菜、瓜果,以保證通向田地的塑料喉管里的水暢通。
在這樣的地方,你才會發(fā)覺自己是一個純消費性動物,不比一只羊或一頭牛有用,甚至比一只蟲子渺小。恨不能三餐減到兩餐,一泡尿憋兩個時辰,好減少沖馬桶的次數。盡管那水是洗臉、洗腳、洗衣服的水,但也是無謂的消耗。牛羊多好,它們從來不用洗澡。
春夏之交農忙季節(jié),基本實現機械化耕作的農村里,動物的重要性已經排在了農作物和植物的后面,瓜果蔬菜是必不可少的,牛只用來擠奶,羊肉比起糧食,畢竟是副食。早上喂了牛羊,伺候完地里的莊稼、瓜果苗木和蔬菜,到了晚上回到家,再給牛羊吃草喝水。人吃飯喝水的時間,跟牛羊吃草喝水的時間也基本一致。
機械化時代,人和動物的序位似乎被重排。人最大限度地節(jié)約水,先滿足地里的莊稼和圈里的牛羊,不然就沒有糧食和羊肉吃,沒有牛奶喝。有水的地方就會長草,長草的地方就可以放牧牛羊,有水的地方還可以種出莊稼,只要有水,就可以從地里變出這些人需要的東西,地里的東西和人是一體的,人和水是一體的。
每周有兩次,亞森江會格外開恩,打開他掌管的澆菜的水管子,讓我灌滿我的盆盆罐罐,我也甘愿排在那些西紅柿、茄子、辣子和韭菜、大蔥之后。因為有這樣一段話,他對我說過不止一遍:“水要先給不會說話的喝,人渴了會說話,動物和植物不會。會說話的,不能欺負不會說話的。春天人欺負了不會說話的,秋天它們會反過來欺負你,讓你吃苦頭?!?/p>
不能拔沙棗樹的頭發(fā)
我來到康村,除了參與設計了幾塊宣傳展板,幾乎沒有帶來什么看得見的益處。而路邊的幾棵沙棗樹,因我的到來受到了侵害——為了掠奪沙棗花的香氣,路旁矮矮壯壯開花的沙棗樹,每天被我瘦身。
我的做法讓亞森江的妻子萬分驚異,她像是第一次發(fā)現沙棗花還有香氣似的:“沙棗樹在路邊開了多少次花,我沒有一次想過折回來一兩枝插在家里?!?/p>
我能確定的是,她也喜歡這種香味。我不能確定的是,什么原因讓她想不到去攀折那么誘人的花?我不斷猜測她未說出的那些語言——她認定了沙棗花就該長在樹上,開在野外,她沒有習慣把它們納入室內。她不想傷害樹木,只為了春天的無用的香味,而減少沙棗樹秋天的果實?;蛘咚裁炊紱]想,單單是意識幡然醒悟了——沙棗花還有充當免費香料的功用。
她說:“秋天忙,不會想到去吃沙棗樹上的果實,沙棗鋪落一地。到了冬天,即使沙棗樹枝被當作干柴燒火,也不會想到在夏天沙棗開花的時候,從一棵活著的樹上折一枝下來聞香,就像不忍心從一個熟悉的人頭上拔頭發(fā)?!?/p>
我這個外來者,拔了沙棗樹的頭發(fā),在聞香之后,這些樹枝葉子干卷著,蜷縮在墻角的簸箕里。除了在沙棗花開的斜坡上,留下我盜花時的腳印,還有這幾行心存愧疚的文字之外,我能給這個山村留下什么?
秋天,路邊的那幾棵沙棗樹會少結一些沙棗。想到這個,我就心懷歉疚。
村莊像一個少女一樣脆弱。一個人來過以后,能在這個山村里留下的,絕對不比一只羊一只雞更多。除非拿起坎土曼和鐵锨,走向土地,走向田野。要不就是慷慨解囊,熱心援助。不然,只要待上一陣子,村莊里總有一些東西會被我這樣的外來者無聲地掠奪,即便是幾滴水,或者幾株無辜的沙棗花。
蟲子必須計劃生育
一直以來,阿格鄉(xiāng)的蟲子和人分享著樹上的果實,自從寧波援疆指揮部送了一些藥開始,情形有些改變了。
阿格鄉(xiāng)的樹,被綁上一圈涂有“性誘劑”的紅塑料繩子。維吾爾族村民很幽默地說,是援疆指揮部為了阻止公的蟲子和母的蟲子同床,給樹“上環(huán)戴套”,對蟲子實施“計劃生育”。
果樹越冬,蟲子開春后從樹根部向樹頂爬行,在樹上綁扎的“性誘劑”,可以用氣味引誘蟲子。求偶的蟲子迷失在“性誘劑”的誘惑中,雌雄蟲子興沖沖聞著氣味亂撞,卻找不到彼此,交配不成,蟲子數量就會銳減,這方法被村民稱作“上環(huán)”。
阿格鄉(xiāng)過去在果樹上纏裹一段塑料紙,讓蟲子打滑,爬不上樹,被村民很形象地叫作“戴套”?,F在,在塑料紙上打滑和交鋒的,恐怕不僅僅是蟲子,還有古老的觀念。
亞森江最初對使用“性誘劑”心存異議——上天賜給人交歡的快感的同時,也賜給蟲子交歡的權利?,F在人剝奪了蟲子的權利,這究竟合不合情理?
他說,說到底,人和蟲子一樣,從彼此的嘴巴里搶東西吃。上天偏愛人類,給了人比蟲子更多一點兒的腦子,人也該為蟲子想想。如果真主給了蟲子人的腦子,規(guī)矩由蟲子定,可能蟲子也愿意為人想想。
人不是蟲子,是人,有這樣那樣的想法,都很正常。阿格鄉(xiāng)村民擔憂蟲子的快樂,這跟生物倫理學并行不悖,看似原始的思維,與最前衛(wèi)的生物學理念在制高點上重合交叉。
鄉(xiāng)長吾斯曼說:“蟲子也有生存的權利。一只蚊子來了,一般咬你一下就走,不會咬第二下,它只是試試你對它是不是有敵意。你輕輕拂開它,它會對下一只蚊子嗡嗡一句‘這個人很善良,他的血不要喝了’。如果你打死了一只蚊子,活著的蚊子會從被打死的同類身上聞出敵意的氣味,蚊子會號召越來越多的同類來攻擊你。人對蚊子恐懼時,會散發(fā)一種氣味,蚊子進攻的正是這種兇殘的氣味。越是怕蚊子的人,蚊子越是追它。人的自我保護對蚊子是威脅,沒有恐懼,沒有憤怒,就沒有這些導致的危險氣息。蚊子聞到平和的氣味,它感覺自己的生命沒有受到威脅,就會放過你。蟲子一樣能聞出友好與敵意,不信你試試?!?/p>
我問他:“既然蟲子也有生存的權利,你們?yōu)樯锻饨o周圍的樹‘戴套’?”
“那是一條分界線,就是告訴蟲子:‘樹的下半截留給你們吃,上半截留給我們吃,你們太過分了,我們同是平等的生命,你們超越了界限,我們也會不客氣地還擊?!?/p>
寧波援疆指揮部給阿格鄉(xiāng)分發(fā)“性誘劑”的專家是這樣解釋的:“生物的多樣性,是地球生物圈與人類本身延續(xù)的基礎。當蟲子成災,嚴重威脅到人的生存,減損了上天所賜的糧食的時候,人為了取得糧食,必須讓蟲子的數量保持在生態(tài)平衡的范疇?!?/p>
說到底,這個世界上,許多辦法是人想出來的,許多規(guī)矩終究是人制定的,不是蟲子制定的。這一點,蟲子們不知道明不明白,反正阿格鄉(xiāng)的人已經開始明白了。
錢像果樹一樣種在地下
“新疆人有錢用在明處,花在看得見的地方。寧波人把錢埋在了土里,等它發(fā)芽。”這是康村人的話。
寧波在康村援建的富民安居房,做的是未來五十年規(guī)劃,超前設計,水電通信網絡設施的線路,光埋在地里的錢就有幾十萬。康村人對此心有不甘。平時路上看到一根柴火都要撿回去看看能當什么用的村民,睡在安居房里還在心疼,做夢都想著地底下的錢能發(fā)芽、結果子。
“有些設施近幾年還用不上,提心吊膽,擔心房屋改造一不小心把線路碰斷了?,F在也只好當種了果樹下去,等幾年再嘗果子?!彼麄冏晕野参俊?/p>
關于康村村委會的改造,做了N個方案,研究之多,時間幾乎與施工的期限相等。反正設計方案的反復都在冬季,春季土層解凍才能施工,所以孵化的過程被一再拉長。最后確定的一稿,精細到了每一塊鵝卵石要多大,葡萄大棚的架子要選哪幾種顏色。最后的效果確實靚麗,寧波人說是杭州灣跨海大橋上的彩虹七色,康村人說是維吾爾族女人的七彩阿黛萊斯,總之就是赤橙黃綠青藍紫。浙江頗具現代感的跨海大橋和維吾爾族最傳統(tǒng)的服飾的色彩不謀而合,這讓援建者和被援建者雙方都喜出望外??磥砣藗冃蕾p美的標準,天南地北,無論是哪個民族都是相通的。
康村葡萄大棚的圍欄,被充分利用做了展板,模板是寧波援疆指揮部之前在庫車縣奇滿鎮(zhèn)的渭干村建的葡萄大棚。連以后要建設的康村文化禮堂,他們也打算以渭干村為參照??峙乱院罂荡迥J揭矔蔀槠渌鍏⒄盏臉影濉o@然,寧波援疆指揮部意識到了這一點,援建工程中特別注意起好頭。
援建者也考慮到康村這個少土地、缺人力的村,除了靠捐助,還期待著投資者把資源優(yōu)勢轉換成生產力。需要孵化的東西還很多,比如觀念。
為了與現代觀念接軌,鄉(xiāng)領導的辦法是從辦公的形式改變開始??荡宓霓k公設施被換成了透明的格子間,這些做格子間的材料是鄉(xiāng)里剩余的。舊的桌椅柜子,分給了村里的貧困戶。
還是有人帶著一絲懷舊的情緒留下舊辦公桌,代替弧形的電腦桌。遺留在滿屋子現代感的格子辦公間的那張掉了油漆的桌子,像一個沒剪干凈的尾巴,訴說著再也聽不到的過去。
辦公室改裝這一天,鄉(xiāng)長特意沿著沙石路開車走了一遍,他說:“這是最后一遍了,這條寧波援建的公路,明天就要鋪瀝青了,過去走的路就看不見了?!?/p>
這時候,他聲音里的不舍與惜別似乎多于喜悅。這個正要辭舊迎新的人,眼睛里有深邃的東西駐留,也許那是別人看不見的康村的歷史原貌。
很想與漢族“要路達西”喧荒
從縣里來康村掛職的曼尼莎,花了一天時間,按照上級的要求,用漢語打印了一個村民名單。第二天,又把漢語名單改為維吾爾語。
她說漢語名單到了村里,沒人認識自己的名字,村長、書記也不認識自己的村民了。
當天晚上,她把村民集會改為雙語課,通知十六歲以上的村民必須參加。到了北京時間晚上十一點,來了十來個婦女和一個做電工的男人,這唯一的男學員學漢語是為了讀懂電器的說明書。各種電器的說明書,不是漢語的就是英語的。這位過去學過拉丁字母拼寫的維吾爾語的中年人,對于外語字母的悟性幫了他,他讀英語說明書比漢語要容易得多。他想通過讀懂說明書,讓自己極其有限的對機器的認識幫助他走進機器主導的世界。
當天夜里來學漢語的人不夠齊全,曼尼莎的漢語課沒上成。十來個婦女熱情很高,捧著孩子的雙語課本,希望學一些漢語,好監(jiān)督孩子做漢語作業(yè),還可以跟來村里蹲點的漢族婦女喧荒。她們說,很想與漢族“要路達西”(維吾爾語:同志)喧荒。
曼尼莎起初也納悶,她們想喧些什么呢?除了援疆的一些寧波干部,村里的漢族“要路達西”也不多。喧荒就是聊天,聊天就是交流。后來她理解了,村里人很渴望與另一個民族交流。
一位婦女拿著一份維吾爾語寫的農家樂項目報告,要找曼尼莎翻譯成漢語。另一些婦女拿出手機,讓她幫上漢語學校的兒子或女兒加一個微信平臺,以便孩子學習漢語、查找考試資料。曼尼莎一邊幫婦女們搜索微信平臺,一邊忙著翻譯那份報告。
這堂漢語課,像是對曼尼莎的漢語的一次考試,她在婦女們信任的目光里,被她們糾纏到深夜。她每周四又增加了一堂漢語課,村里十六歲以上三十五歲以下的村民,幾乎都參加了。
葡萄大棚落成后,村里準備在大棚兩旁豎立兩排宣傳欄。先是由宣傳干事與廣告公司用漢語寫好,再由曼尼莎一句句翻譯成維吾爾語。寧波援疆指揮部的人一看宣傳欄的內容,一個字母也不認識,他們擔心漢族領導來參觀,看不懂維吾爾語。最后商議結果只好折中,部分版面用雙語,給村民看的就用維吾爾語。
康村學校里,曼尼莎帶著上幼兒園大班的兒子過“六一”,兒子已經一口標準的漢語普通話,曼尼莎聽著他用漢語唱《小蘋果》和《我很不錯》,目光里不禁流露出一種驕傲。
曼尼莎說,在家里,他們夫妻倆刻意跟孩子說維吾爾語,擔心他上了學,維吾爾語就不熟練了。說到這個,她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副憂慮的神情。驕傲和憂慮這兩種表情,來來回回在她臉上交替轉換了好幾次。
一次在校園,曼尼莎看老師臨時考親戚家?guī)讉€孩子,讓他們用漢語“精神”和“熱愛”分別造個句子,她頓時滿臉愁容。她擔心他們漢語學不好,以后沒有出路,她連哄帶嚇,鼓動他們晚上來夜校,好補習補習漢語。
無論是在家里還是鄉(xiāng)里,曼尼莎都是在兩種語言和文字間折騰來折騰去。她這輩子的工作,恐怕離不開跟這兩種語言和文字打滾。曼尼莎說,由于語言不同產生的誤區(qū),有時候也很難調和。
有個維吾爾族干部,對自己漢族領導的行事方式大惑不解:“他為什么在我說了對一件事情的見解后,總是說,我知道我知道?他既然知道,為什么還要問我?他明擺著不知道,還要裝作啥都知道。這樣的事情讓我很惱火?!?/p>
這也許是一種強勢者企圖掩蓋無知,維持自尊(一般在處于弱勢和地位低下的人面前)的一種方式。如果劣勢者沒有過度敏感和心理陰影的話,也許還可以理解為一句無關緊要的口頭語。
或者這句“我知道”,是一個領導對智慧的下屬另一種方式的阻止和告饒也說不定。拋開文化的問題和民族的問題,讓這位維吾爾族干部不舒服的這句“我知道,我知道”,恐怕都是以滅一方自尊來長自己威風的詞語。
在食堂,他遭遇一位漢族同事的問話:“你今天的事干完了嗎?”這是一句極其平常的問候。
他的回答很有些不耐煩:“你不是我的領導,去吃你自己的飯吧,小心涼了?!彼磻^度,覺得自己受了不該有的監(jiān)督。
他說他不是不認同管理,他只認同跟自己工作相對應的、有效的領導層的管理。而他把另一個民族很平常的一句問候方式,誤解為不太友好的約束。這也許是一個語言與問候習慣導致的誤解。比如,在維吾爾族地區(qū),漢族人總是不知道,見面該問維吾爾族人什么好,除非是采用維吾爾族式的問候,要不然恐怕說什么都顯得不合時宜。
就像漢族人即使在廁所迎面相遇,也要問那一句永遠不會錯的“吃飯了嗎”,維吾爾族人自然奇怪:“上廁所時,干嗎問吃飯的事情?”
康村里的維吾爾族居民已經領悟到,很多時候,遲疑的不僅是自己品嘗食物的舌頭,還有他們介入現代生活的語言的舌頭。一直以來他們只認為食物是進入人體循環(huán)進而參與血液運轉和秉性養(yǎng)成的東西,孰知語言的舌頭更是人們參與主體社會生活的情感攪拌機和精神融合劑。長期以來,他們的舌頭對于漢語的遲鈍和滯后,已經使得他們在許多方面滯后于這個飛速發(fā)展的社會。
觀念的孵出
鄉(xiāng)長吾斯曼覺得,孵化一個村子不難,難的是孵化人的觀念。他最不希望的是,現代化的屋子里,人們繼續(xù)的是古老的生活,他覺得寧波的援助除了資金,最主要的是帶來了觀念的沖擊。對于寧波人的觀念,處在現代化轉折點上的這個村莊,是在不知不覺中吸收的。
吾斯曼三年前來阿格鄉(xiāng)當鄉(xiāng)長,他第一次到康村家訪時,發(fā)現村民不到上午十點不下地。鄉(xiāng)長問:“能不能像內地的漢族人一樣,趁著早上涼快去地里,太陽曬了再回來?”
“維吾爾族種的莊稼,我們什么時候起來,莊稼也什么時候醒來。起早了,怕把莊稼吵醒了,莊稼睡不夠,不長谷子,凈長秕子。”鄉(xiāng)長被幽了一默,搖搖頭苦笑。
吾斯曼鄉(xiāng)長還發(fā)現附近礦區(qū)的雞鴨羊肉,都是從庫車購買。阿格鄉(xiāng)人不喜歡吃菜,也不善于種菜,村民連西紅柿、茄子、辣子都是從庫車購買,更不要說自己種了供應給附近的礦區(qū)。
吾斯曼鄉(xiāng)長說:“我動過腦筋想讓阿格鄉(xiāng)提供這些,可是這里的人沒有樹立市場化、產業(yè)化理念,擔心食材一時供應不上,斷了人家的伙食。有時候夢想不大,要實現卻不是件容易的事?!?/p>
這個村的村民半農半牧,一年有一半的時間在山溝里放牧。起初鄉(xiāng)長來到這個村,地里莊稼和草一樣多,人住的房子和牲口棚圈并排,蒼蠅蚊子亂飛,垃圾炭灰到處堆,連個向他打招呼的人都沒有。即使遇見人迎面走來,也轉過身子躲過去,背過身子不理睬。鄉(xiāng)長看到這情形,難過得幾乎要哭了。
曾經在沙灣縣掛職兩年的鄉(xiāng)長迷惑不解,這里的農民跟北疆的為什么那么不同?明明是自己的事情,為什么都要干部強制才肯干?你來拉他還躺著不起來,恨不得村里把什么都給他做好了。當干部要西瓜芝麻一把抓,真是很費力。沙灣人在水沒到來之前就趕著先挖渠,只要有地寧可搶著貸款也要開墾,能種的地方絕不留空白,莊稼地里看不到雜草。不像這里的農民,大事小事都要干部催,推一把動一下。
鄉(xiāng)長在村民大會上苦口婆心,從維吾爾族的風俗禮儀勸導村民:“我們維吾爾族熱情好客,待人禮貌,祖祖輩輩都愛清潔,有禮節(jié)。早上起來灑掃院落,見了人,男人行禮問好,女人貼面問候,我們怎么能放羊放得連自己的禮節(jié)、風俗習慣都沒了?這樣的倒退,損失太大了?!?/p>
外人看到建設一新的康村,羨慕之余也有一絲擔心,援建會不會讓康村人越來越懶?但鄉(xiāng)長了解康村人的心理,他覺得康村本來是趴著起不來的一個原始村莊,扶一把,鋪條路,送上路,人們一旦上路,看到發(fā)展前景,就不會甘心再落人之后。
寧波援疆指揮部為了完善阿格鄉(xiāng)的造血功能,援建的綜合服務區(qū)竣工,為來往旅客服務,讓長途司機休息吃飯,還打算開網吧、飯館、賓館、理發(fā)店,但商業(yè)帶來的污染讓鄉(xiāng)長擔憂。他考慮還是杜絕洗腳屋、歌舞廳等娛樂場所,保持淳樸的民風,減少商業(yè)化帶來的對毫無抵抗能力的山村的侵害。
變化已經足夠迅速,迅速到人們緩不過神來。康村這個貧困村,幾乎在幾年之間,就完成了從原始到現代的跨越。
一直以來,從來沒有走出深山去看外面世界的阿格鄉(xiāng)人,手里攥著寶貝,自己卻沒有知覺。今年,在地區(qū)最美鄉(xiāng)鎮(zhèn)評選中,阿格鄉(xiāng)竟然一不小心成了阿克蘇地區(qū)最美鄉(xiāng)鎮(zhèn)之一。
阿格鄉(xiāng)的旅游資源沒人敢小覷。一個鄉(xiāng)能拿出號稱“南天池”的大龍池、小龍池和雅丹地貌的天山神秘大峽谷,還能貢獻天山飛雞、阿格乳鴿、小山羊、山兔,這些都是農牧民致富的法寶。
現在坐下來閑聊時,康村人自嘲地模仿自己過去光著泥腳丫上炕,坐在老房子的土炕上,一邊吃飯一邊撓癢癢的樣子。幽默的調侃里,有著一份讓人心酸的東西。
康村過去破舊的老房子,牛棚羊圈挨著住房,牛虱子、跳蚤從牲畜身上爬到人身上,大人孩子整天撓癢癢??荡迦嗽瓉碓谏嚼锓叛蚍排D榴橊劊€有一些放牧野兔子的,終年不見人,幾乎成了半野人。
寧波為了援建富民安居房,推平了靠近山體的小土包,擴展出足夠的平地來,牛圈、羊圈放在屋子后面,用棚架、磚墻與住房完全隔離開,屋子里沐浴、衛(wèi)生設施齊全??荡宕迕竦牧晳T也變了,泥腳丫和撓癢癢成了歷史鏡頭,只在人們的記憶和模仿中存在。
本來寧波援建計劃是將村里所有的牲畜集中到一處圈養(yǎng),與居民區(qū)徹底分開。但村里的觀念還是跟不上,他們與牲畜的感情接近自己喂養(yǎng)的孩子,根本不愿意分離。人與動物之間那種自然的感情讓援建者動容,考慮到尊重他們的感受,也只好讓羊圈建在屋后,讓主人能看到自己的羊,聽見羊叫聲,滿足他們心理上那份安全感。
阿格鄉(xiāng)政府北面的217國道,前后五百公里沒有廁所。即使服務區(qū)有廁所,也是門戶緊閉,不向路人開放。旅客內急,一律在路兩旁分男左女右方便。用寧波援疆指揮部副指揮費小琛的說法,寧波人是把公廁作為服務區(qū)的“核心競爭力”來打造。
靠海的民族,精明是內斂的,像島嶼一樣若隱若現,斷不會隱沒。在這雅丹地貌兩山之間的公路上的綜合服務區(qū),寧波人有意無意間把它看作一座島嶼,在山窮水盡之時給路人一線希望,吸引人們去???。
汽車加水和旅客“放水”之后,就會發(fā)現這里類似現代“龍門客?!保厣惋?、賓館超市、汽車修理鋪排列在路邊,就像魚餌一樣誘人。
尤其是廁所這個方便問題,寧波人覺得,暫時的為難,是為了永久的方便。廁所方案做了五個,還做過各種調查,比如每個季節(jié)風從哪邊來,門朝哪邊開。如果風吹屁股冷颼颼,會影響旅客上廁所。還有風向會讓蒼蠅、蚊子往哪個方向飛,風吹廁所的氣味會不會影響旅客用餐,等等,援建者都仔細考量了一遍。
寧波人思維的線放得很長、很隱蔽,免費廁所十分曲折地彰顯了海洋文化若隱若現的威力,阿格鄉(xiāng)這些千百年來半牧半農的山民,就像翻越天山神秘大峽谷那么七拐八彎,也沒繞過這個彎子。偶或有幾個繞過這個彎子的,也只有咋舌。
土生土長的鄉(xiāng)長,似乎體會到了精細的寧波思維:“商業(yè)競爭竟是這樣費盡心機,連別人屁眼里的錢都要算計。沿海人的思維,要滿腦子沙子的阿格人來學,還要用大龍池的水好好洗洗腦子,把腦子里面堆積的石頭沙子清出來,才能泡出一副海洋腦瓜子?!?/p>
他忽略了維吾爾語里幾乎找不到與“方便”完全對應的詞語,與它相近的,只有“容易”這個詞。維吾爾族是一個十分簡單、隨性、怎么來得容易就怎么來的民族。
原始村落的“現代病”
機械化在阿格鄉(xiāng)剛起步,而對康村的人來說,似乎是來勢洶洶的。這也是他們盼望已久的,對機器,他們懷有一肚子的好奇。他們幾乎還沒來得及做好心理準備,就迫不及待地擁抱了機器時代。機器對他們生活的震蕩也是空前的。
康村村民的現代化意識,基本上是從電視畫面上看來的。從鄉(xiāng)長到村民,都喜歡神奇變幻的顯示屏字幕。
在康村村委會大院的改造工程中,首先就想到,要像城里那樣,在大門口做一個有燈光變幻效果的維、漢兩種文字的“康村”村名電子顯示屏,這樣似乎康村就跟上了現代化的腳步。
顯示屏做好了以后,紅色的字幕還真有一點兒現代化效果,只是單一的紅色總讓人聯想到警匪片上的紅字,或者馬路上永遠亮著的紅燈。那一成不變的紅色字幕,視覺上還是給人不倫不類的怪異感,但康村人很滿意。
最原始的村落,最容易染上時髦病。這是在庫車干了十幾年廣告設計者的看法。
康村入迷戀燈箱廣告那種帶著城市味道的光感。村里本來打算在康村村委會大院的葡萄大棚下做兩排共十幾塊特大的展板,就是采用那種城市里的燈箱廣告,被寧波援疆指揮部否決了。指揮部覺得勞民傷財,因為那種燈箱式的展板維修費用很高,一根燈管壞了,就會像美女瞎了眼睛一樣難看。
寧波援疆指揮部副總指揮長羅紹東說,自己在庫車想設計印刷一張一萬元的支票圖樣,都要跑到阿克蘇市,結果捐贈款時只好找來一張紅紙,寫上“10000”。后來寧波捐贈款的支票圖樣,他干脆囑咐人在寧波印刷好了帶過來,何況燈箱廣告這種奢侈品,耗電又多,他還是否定了原來的那個方案,最后改用最簡易、可隨時更換內容的紙質展板。
寧波人心里很清楚,當康村的人們?yōu)槌鞘羞@頭鋼筋水泥混凝土的巨獸著魔的時候,內地沿海發(fā)達地區(qū)的人們,正在尋找普遍失落的鄉(xiāng)愁。
康村村委會的招牌,焊接的鐵架子上的電子顯示屏,漢文和維吾爾文的紅色字母一閃一閃,怎么看都像小車站或者旅店的彩燈招牌。他們在竭力模仿城市感中迷失,似乎沒想過就地取材,用木料或者石料立一個富有淳樸的鄉(xiāng)村特色的村名招牌。
城市在竭力追求天然的時候,天山下的牧區(qū)小村落,在用最現代化的手段打扮自己,就像一個村姑穿上了晚禮服。
我是你的過去,你是我的未來。世界被分割成兩極,一頭在懷念鄉(xiāng)村野趣,一頭在追趕城市文明,這顛倒的兩極有一天如果相遇,就像在陌生的街口與初戀情人狹路相逢,早年各自的容顏已經成為歷史,看著異化的情人,恐怕失落多于欣喜。
無奈和焦慮
寧波援建的富民安居房,都嚴格保留當地民族建筑的特色,連葡萄棚架都沒有省略。敏感的寧波人發(fā)現,這里人心更加向往現代化和城市感。在設施的現代化和外觀的自然特色這個交叉點上,兩邊的觀念居然完全錯位。
康村的渠道里要建臺階形小瀑布,渠道兩岸建休閑公園。這條穿村而過的河,倒映出了康村的變化,也倒映著阿格人焦灼的影子。他們會聚在河邊,渴望加入到河流的改造中,河邊的景象意味深長。
兒童節(jié)前夕,康村學校里的孩子們?yōu)榍皝砭柚牟筷牴俦莩?。河邊部隊醫(yī)院的醫(yī)生免費送醫(yī)送藥,為村民診斷病情。
那天,挖掘機開始清除多年來山洪留下的淤沙,人們打算在河道里砌出美觀的鵝卵石河床。建造漂亮瀑布的任務,落在了村民頭上,那些精細的工程和高標準的要求,讓這些一手坎土曼一手牧羊鞭的村民望而卻步??餐谅s不上挖掘機快速,憑借他們的技術,做不出經久耐用的鵝卵石河床,他們不想因為自己粗糙的手,影響工程的牢固耐用度,壞了村里的百年大計。
村民情愿拿出自己種地、放羊得來的血汗錢,把這些活兒轉包給施工隊。自己的手,已經干不了自己水渠的活兒,他們的臉上浮現出焦急與無奈。
村民只好放下水渠的事,來部隊的醫(yī)療點看病。他們指著自己的頭說頭暈心慌,拍著自己的胳膊腿和脖子說關節(jié)疼、頸椎痛,還說自己失眠、盜汗、胸悶、渾身無力、四肢發(fā)涼。聽著這些癥狀,總覺得這個集體得了某種類似焦慮癥與心臟病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病癥,醫(yī)生也很難診斷。
過去他們趕著毛驢車,在天上飛機、地上汽車的夾逼下,心焦氣躁,氣喘吁吁,開著四輪電瓶車,奔突在沙石路上,掀起一股沖天的黃塵。
現在,他們換掉了毛驢車,有的人家有了汽車,住上了富民安居房,在生活上小康了,可在技能上,他們發(fā)現自己還是被拋在了現代生活后面。
對于康村里的維吾爾族居民來說,最初的現代化就是以象征工業(yè)文明的機器的模樣展現出來——飛機、坦克、裝甲車、拖拉機?,F代化時代的鋼鐵之物,似乎更合乎他們堅固的胃,他們消化機械和自動化的能力,似乎要強大得多。
許多維吾爾族人家,仍喜歡用煤爐燒水。他們總擔心電茶壺太迅速,怕水燒不開,卻要買一個回來,寶貝一樣珍藏在家里。他們對電器懷有盲目的崇拜,覺得不擁有幾件,就代表沒有跟上電器化。他們迷戀塑料衣柜、拉鏈、冰箱、洗衣機、拉桿箱之類的東西,似乎這些工業(yè)產品里,隱藏著無限的奧秘,似乎這些東西能標志他們的身價、地位和他們身處的時代。
他們憧憬現代化,卻追趕不上現代化的腳步。在現代化這場戰(zhàn)役里,他們又輸了一局。
面朝黃土背朝天,牧羊鞭坎土曼打天下的康村人,在精細的現代化工程面前,他們只好承認“我們做不好”。
他們說這句話的時候,幾乎一個民族的無奈都顯現在他們彎曲變形的脊椎上,幾乎一個民族的焦慮都壓在他們的心頭,幾乎一個民族的擔憂都掛在他們的臉上。
沙漠的胃不認海洋生物
吾斯曼鄉(xiāng)長和寧波援建者在礦區(qū)吃了一餐飯,席間臭咸魚燉蛋、蠶寶寶、蟬蛹,用維吾爾族人的眼光看,這些菜真有點兒奇奇怪怪。鄉(xiāng)長擔心自己不動筷子會影響他人吃飯的興致,勉強吃了素菜、花生米,外加三個水煮雞蛋,而鄉(xiāng)里的維吾爾族司機則只吃了花生米和雞蛋。酒是一滴都不沾的,名義是剛出院,這是讓招待方和援建方安心的一個很得體的托詞。
寧波的客人來阿格鄉(xiāng),鄉(xiāng)里在食堂騰出雅座,端上大盤羊肉和大盤土雞,結果寧波客人還是讓司機到車上拿出余姚榨菜和干菜,拌著米飯吃。
寧波援疆指揮部指揮長費偉華是個素食主義者,到了鄉(xiāng)食堂吃飯,為了不掃大家的興,也做出一副大口吃肉的架勢。其實,阿格人都明白,指揮長是為了和大家保持一致。幽默的維吾爾族人暗地里模仿指揮長拿著烤羊肉串,一副受難者的表情,內心對這些飲食不習慣的寧波人充滿另一種感動。
去年,寧波援疆指揮部組織這里最基層的手工業(yè)者到寧波考察手工產業(yè)。走在街上,來自新疆山村的維吾爾客人敏感地察覺,過去喜歡小花帽、阿黛萊斯裙、小辮子的內地人,隱隱地有些不一樣了。他們心里似乎也明白這是為什么,卻又懷著委屈與不甘。但他們性格中的隱忍讓他們體會到,這不一樣之中,寧波這個城市帶給他們的感覺仍然是寬容和溫和的。
最讓寧波人慨嘆的就是,在寧波的一個星期,這批維吾爾族人的胃似乎是鐵打的。吃不慣南方飲食的他們,一周江南之行的制勝法寶,就是庫車大馕。
其實,喜歡吃燒餅的寧波人,也喜歡新疆的馕。只要喜歡馕,在新疆生活和做客就不會餓肚子,每家每戶每頓飯都會放一些馕在席間。尤其是庫車的馕,大如車輪,求婚都用這個做禮物?!皫燔嚧筲蜗裉枺缘侥睦锬睦锵恪?,馕是維吾爾族對客人至高的禮遇。即使在維吾爾族的麥西熱普上,你也會看到彈唱的藝人們面前擺著小山小塔一樣的馕,歌舞藝術和果腹之物能量級別是相當的。
寧波援疆指揮部在寧波市委黨校的清真飯廳招待來自阿格鄉(xiāng)的維吾爾族客人,但客人們根本無法相信這散發(fā)著海洋氣息的清真餐。
清真飯廳回族廚師講了一個故事:相傳圣人的一把寶劍沉入海里,自此寶劍的影子掠過海水,海洋里的魚類就等同圣人用寶劍宰過了。這樣的故事,還是不足以為客人們的胃壓驚,消除沙漠民族對海洋生物的恐懼感。
寧波援疆指揮部產業(yè)合作組副組長章禮斌旁邊,坐了一位康村維吾爾族女士,為了表達主人的熱情,他趁其不備將一只煮熟的螃蟹搛到女士的盤子里。這位女士回頭看到有只奇形怪狀的東西不知啥時候爬進了自己的盤子,嚇得大喊大叫,舉座皆驚。吃慣了牛羊肉的人,對于奇形怪狀的魚蝦,如臨大敵般的惶恐,讓寧波人啞然,始料未及的章禮斌更是尷尬不已。
飲食文化各異,一張飯桌上吃飯,尊重彼此的飲食習慣最要緊,熱情的寧波人也只好作罷,無奈地慨嘆,沙漠的胃,不認識海洋的生物。浙江、庫車兩地農民畫展上,那些浙江畫家的海洋生物畫,讓維吾爾翻譯費盡腦筋,從未見過大海和海洋生物的翻譯,怎么也無法破譯那些畫作上的海洋生物在維吾爾語里叫什么名字。
沿海人的適應性似乎不錯,許多援疆人員到了庫車,羊肉照樣吃得很香。人真的是舌頭先行胃先覺的動物,對于另一個民族的生活,在還沒有觸摸到時,他們是試著用舌頭品嘗和熟悉的,手抓飯、拉條子、涼皮子、烤包子、烤羊肉,寧波人的胃,似乎也像他們的觀念和腳步那樣靈敏。
對于維吾爾民族,馕在沙漠旅行中連續(xù)吃上三個月,也是自然的事。把這些來學習內地紡織刺繡技術的維吾爾族人,與歷史上穿越沙漠的絲綢之路上的駝隊聯系在一起,事情因而變得有點兒耐人尋味。
已經援疆兩年的章禮斌,對于維吾爾族這個駱駝一樣隱忍、牛一樣有耐受力的民族深懷敬意。他覺得,只有通過親密無間的相融,才能真實地觸摸到他們血液的溫度。
這家伙真牛呀
龐大的機器轟鳴著,康村村委會的水泥地面,在挖掘機的鏈軌下顫抖著被切開。挖掘機的巨鉆鉆進水泥地,開鑿出一條可以放置粗大水管的筆直溝渠。“這家伙真牛呀!”有人學著外面的人說話。村民們伸長脖子,圍住挖掘機觀看,表情里帶著驚奇和不安。
那根巨鉆縮小的影子,像一根鋼針,插入他們的眼球里,他們驚詫得甚至忘了眨眼。
挖掘機就在村衛(wèi)生室前,女人和孩子都被這龐然大物嚇跑了,只剩下衛(wèi)生室的醫(yī)生勇敢地盯著挖掘機的鉆頭,他說出了自己聯想到的:“這個鉆縮小了,就像一根做骨髓穿刺的針,威力太大了。”
他也許不知道,現代醫(yī)療技術已經發(fā)達到用射線切割人體組織了。他想比較的或許是一種疼痛值,或者,在他眼里人用機器切割水泥與醫(yī)生用冷冰冰的醫(yī)療器械修理人體,有著異曲同工之處。
坐在高高的挖掘機駕駛座上的是附近煤礦的維吾爾族工人,他開著挖掘機的樣子,像科幻大片里機器人戰(zhàn)隊的化身。人們用看待槍戰(zhàn)片主角的那種眼神畏懼地仰望他,似乎看著他可以為釋放內心被壓抑的恐懼感找到一種通道。
要架設管道,就得先開挖溝渠。找一個開挖掘機的人,在康村還是找不到。
開挖掘機的男人,利用煤礦休假,出來幫村里干點活兒。他說,現在機器代替了人,即便是在農村,人能用雙手做的事情也已經很少了。挖掘機停下來,觀看挖掘機的人們伸出閑置了半晌的雙手,他們這才發(fā)覺自己的手比起機器真是太渺小了,人只能干一些機器遺留的邊邊角角的事情。人的活兒被機器搶了,不知道是該感謝機器還是對它心懷恐懼。開挖掘機的男人說,援建也進入了一個不是用人力和雙手而是靠機器援助的時代,就像支援打仗,不再是援助多少兵力,更多的是作戰(zhàn)物資的援助,比如先進的兵器和足量的彈藥。我們再累,也不能被機器時代拋得太遠,會用先進的機器設備,才能把仗打贏。
他重新坐上高高的駕駛座,拋下滿院子的人,挖掘機突突突地開走了。在每個人的眼球上,碾出兩道又寬又深的轍。
迫不及待地追趕城市文明
阿格鄉(xiāng)基本上沒有人騎自行車和趕毛驢車,連一天三餐啃干馕的人家,都有一輛小四輪電瓶車,似乎不開著小四輪電瓶車、摩托車、汽車就追不上現代化。
村里的電影放映員覺得,電影這樣文明的寶貝,如果用寒酸的小四輪電瓶車承載放映設備,簡直是對文明的褻瀆,而且會損害電影這文明玩意兒對人們的吸引力。他貸款將小四輪電瓶車換成了小轎車,這樣下村放映才威風有面子。似乎文明的東西,就要用文明的方式供奉,這樣電影才顯得有身份。
機械的快速發(fā)展,反襯出人們的焦慮。也許機器時代到來得太快了,他們才從驢背、馬背、駱駝背上下來,還沒來得及放下他們的干馕褡褳,脫下他們的皮襖、套鞋、袷袢,就用騎毛驢的姿勢騎上摩托,用趕毛驢車的架勢開小四輪電瓶車。剎不住車的時候,他們仍然習慣性地用讓毛驢停下的噓聲來號令小四輪電瓶車。他們實際上不過是把這些機器看成了一群鐵牛、鐵驢、鐵駱駝,把城市當成了另一種牧場。
他們舉著隱形的鞭子,還是趕不上城市這個龐然大物,他們不知道,天邊的城市已經遍布地鐵、高鐵、磁懸浮列車。他們的坎土曼、牧羊鞭甚至征服不了眼前的城市,但是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上路了。
他們明顯地意識到,自己不能再被時代的車輪拋開,他們急切地想追趕飛速發(fā)展的城市文明。所有的焦慮從塵土飛揚的路上凝聚到他們布滿皺紋和曬斑的臉上,成為一種標志性的對速度的焦慮,對障礙物的焦慮,對支撐自己行走的雙腿的焦慮。他們中一些人不停地換車,并把這叫作換胳膊、換腿。他們試圖用機器武裝自己,讓自己變得不那么畏懼快速的沖撞和顛簸。他們恨不得用機器代替頭腦和手腳,這場已經到來的機器時代的變革中,他們不甘心做失敗者。
阿格鄉(xiāng)人相信機器的力量,因為機器以無所不在、無所不能展示著征服一切的威力。很多時候,他們不是時代這架龐大機器的駕馭者,他們只能自愧弗如。
援疆加速了康村邁向現代化的腳步。寧波雪中送的炭,讓阿格鄉(xiāng)地熱涌動,讓康村處于沸騰狀態(tài)。一輛接一輛的毛驢車,從柏油路上隱退之后,康村過于緩慢的速度被機器時代終結,這個村莊的過去已經匿跡?,F在康村的村道上,維吾爾族村民們正列隊駕駛著四輪電瓶車,很拉風地奔向他們難以預知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