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狄康卡漫筆

尋墓者說 作者:藍英年 著


狄康卡原是烏克蘭的一座荒僻村莊,知道它的人很少。1831年果戈理出版了短篇小說集《狄康卡近鄉(xiāng)夜話》,向沉寂的俄國文壇注入一股清泉,讀者被它散發(fā)的芳香所陶醉,使果戈理一舉成名,狄康卡也隨之成為俄國家喻戶曉的地名。我很早便知道這本小說集,但那時不能讀原文,又找不到譯本,1955年才讀到滿濤先生生花妙筆的譯文,真有余香滿口的感覺,從此狄康卡便成為我朝夕向往的地方。

1990年我在蘇聯海參崴遠東大學執(zhí)教期間,忽然收到烏克蘭作協邀請我五月中旬到波爾塔瓦參加舍甫琴科紀念活動的請柬,高興得跳起來。烏克蘭作協邀請我出于經濟考慮,我忝列中國作協,邀請我比從中國邀請作家花費少得多。我也有自己的算盤:參訪心儀已久的狄康卡,因為我知道狄康卡離波爾塔瓦只有30公里,比我自己去便利得多。盡管我對舍甫琴科所知甚少,根本沒讀過他的詩,仍欣然接受邀請。臨行前借了一本《舍甫琴科詩選》俄譯本,準備在飛機上臨陣磨槍。

5月中旬飛抵栗樹開滿白花的基輔,次日便同蘇聯各地代表和外國作家代表乘大客車抵達波爾塔瓦。波爾塔瓦是座歷史名城,1709年6月27日北方戰(zhàn)爭期間彼得大帝擊敗瑞典查理十二。這次戰(zhàn)役極為重要,用別林斯基的話來說,是“決定整個民族命運”的一戰(zhàn),所以城里名勝古跡很多。最著名的當屬為紀念這次勝利而建立的光榮紀念碑。另外還有兩座紀念戰(zhàn)死于波爾塔瓦的瑞典士兵的紀念碑。一座是俄國人建立的,上面寫著:“紀念1709年6月27日戰(zhàn)死的英勇的瑞典士兵。”另一座是瑞典人建立的,寫著“紀念1709年戰(zhàn)死的瑞典人”,反而少了“英勇的”和“士兵”5個字。可見俄國人的胸懷開闊。

參加紀念活動的代表不是烏克蘭人便是烏克蘭后裔,對他們來說舍甫琴科不僅是烏克蘭偉大詩人,還是烏克蘭民族圣人。他們都是懷著崇敬的心情,做了充分的準備來參加活動的,只有我是為訪問狄康卡而來的,心里不免有幾分慚愧,只得臉上盡量顯出虔誠,積極參加活動。第三天是活動高潮,在公園廣場舉行盛大的文藝晚會。廣場的木凳上坐滿了人,我們這些代表坐在前幾排。舞臺上數百名穿著鮮艷民族服裝的歌舞演員準備表演節(jié)目。我同捷克作家聊天,心情輕松愉快。這時組委會的人走過來對我說:“演出前舉行儀式,有三位代表發(fā)言,您是第三個?!蔽页粤艘惑@,這可怎么辦?組委會為了效應,叫我這個代表中唯一的亞洲人發(fā)言,怎能推辭,只得趕緊想詞兒。第二個發(fā)言的是匈牙利作家,他不會講俄語或烏語,由人翻譯,講得又長,引不起聽眾興趣,卻給我做了鋪墊。我上臺先用中文說了句:“親愛的朋友們,你們好!”臺下響起一片掌聲,古老的波爾塔瓦上空第一次響起中國人的聲音。接著我用俄語說了在這種場合必須說的話:“舍甫琴科是中國人民所喜愛的詩人,也是我所喜愛的詩人?!闭f完這兩句我賣了個關子:“但他在中國沒有另一位作家知名。”臺下無數雙眼睛盯著我,看我敢說出哪位作家來?!八褪巧岣η倏频睦相l(xiāng)果戈理。”臺下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因為果戈理雖用俄語寫作,但烏克蘭人一直把他視為烏克蘭作家,夸果戈理他們同樣得意。我又說了兩句感謝波爾塔瓦人熱情的話,一共不到兩分鐘,便跑下臺,被熱情的烏克蘭姑娘親得滿臉口紅。

第四天代表分頭活動。報名去狄康卡的只有我同愛沙尼亞女詩人和拉脫維亞作家,大多數代表到過狄康卡。汽車不到一小時便開到為迎接亞歷山大一世巡幸狄康卡而修建的凱旋門,繞過凱旋門汽車停在一片樹林前,狄康卡宣傳部的人已經等候在那里了。宣傳部的女部長同我們握手,指著樹林說:“這就是著名的科丘別依樹林?!蔽夷X子里閃過普希金長詩《波爾塔瓦》中的詩句:

在狄康卡友人手植下的

一排老橡樹還枝葉扶疏;

他們到如今正對子孫們

述說著他們被殺害的先祖。

普希金所說的先祖便是這片樹林的原所有者維·帕·科丘別依的祖父老科丘別依。老科丘別依原是烏克蘭都統馬澤帕的大法官。馬澤帕在北方戰(zhàn)爭中屢立戰(zhàn)功,深得彼得大帝的寵信。但馬澤帕對彼得戰(zhàn)勝查理十二信心不足,暗中同查理勾結,被科丘別依告發(fā)。但彼得認為科丘別依出于個人恩怨誣告馬澤帕,反而逮捕了科丘別依,并交由馬澤帕處理。馬澤帕將科丘別依進行斬首。1708年查理十二圍攻波爾塔瓦時,馬澤帕公然背叛彼得投向查理。這時彼得才明白自己看錯了人。傳說科丘別依告發(fā)馬澤帕是因為他勾引自己女兒瑪麗婭。年過花甲的馬澤帕同芳齡十六歲的瑪麗婭相愛,瑪麗婭最終同他私奔。他們在一棵老橡樹下幽會,這棵老橡樹如今還活著。這個故事非常有名,除普希金根據它寫出長詩《波爾塔瓦》外,托爾斯泰等許多作家都提到過這個故事,柴可夫斯基還依據長詩《波爾塔瓦》寫成三幕歌劇《馬澤帕》。

當我浮想聯翩的時候,宣傳部的同志輕輕拉了我一下,原來大家都上車了。汽車直接把我們送到一家飯店。時間不過上午10點,怎么就吃午飯了呢?大概烏克蘭人太好客,招待客人一定要在飯店里。宣傳部長長期做宣傳鼓動工作,一開口便告訴我們在衛(wèi)國戰(zhàn)爭中使敵人聞風喪膽的“喀秋莎”火箭炮便是他們這里生產的。接著介紹狄康卡工業(yè)發(fā)展情況,有多少工廠,生產什么產品。再接下去便是文化教育事業(yè)了。她講得很動情,但同我們訪古尋幽的心情不大吻合。服務員開始上菜,一共上了幾道菜我已記不清,只留下按90年代標準也極為豐盛的印象。但主人們讓客的話,聽起來耳熟,所以記住了:“您嘗嘗這涼拌菜,同俄國的可不一樣,上下牙一合就爛了?!薄澳催@牛排,用小牛肉煎的,別看帶血,往嘴里一放就化?!薄斑@幾塊甜菜顏色就同俄國的不同,有專門存放它們的地窖。”我不能喝伏特加,于是主人勸我喝啤酒:“這可是用果戈理故鄉(xiāng)的水釀造的,果戈理沃牌啤酒,您哪兒也喝不到,一定得多喝幾杯?!边@時屋里飛進一只蒼蠅,主人馬上說:“這是春天的蒼蠅,決不往菜上落。”蒼蠅落在愛沙尼亞女詩人頭發(fā)上,她站起來,走到院子里。我也跟她到院子里抽煙。她對我說:“這頓飯起碼得吃兩小時,他們至今還這樣?!蔽覀兓氐讲蛷d,見主人們喝得面紅耳赤,話題仍不離飯菜,直到12點半才結束。我們前往果戈理故居瓦西里耶夫卡參觀。汽車開了不到兩小時,三點鐘前抵達瓦西里耶夫卡。果戈理在這里度過童年,離家后只回來過兩次。果戈理故居是典型的烏克蘭小地主莊園,衛(wèi)國戰(zhàn)爭期間被德國人毀壞,現在的故居是戰(zhàn)后重建的,所以對一位19世紀作家來說房屋顯得新了一點。這樣的住宅“仙鶴”是不敢飛上屋頂的。我們稍等片刻便隨一撥參觀者進入前廳。正中掛著莫勒畫的著名的果戈理油畫像。右側以列寧畫像打頭,因為革命領袖在其光輝著作中引用過果戈理的話。照此類推,自然也掛過斯大林的畫像,因為斯大林在論述馬列主義著作中不止一次提到過果戈理,后來摘掉了。講解員小姐看見我,知道有外賓,便用俄語講解。大家跟著她向前移動。聽了10分鐘我已不耐煩,因為她講的都是中學課本上幾十年一成不變的東西,如按照“地主畫廊”逐一分析《死魂靈》中的地主,簡直是給中學生上課。我看看身旁的愛沙尼亞詩人和拉脫維亞作家,他們臉上也現出不耐煩的表情。人不耐煩到頂點時便要惡作劇了。講解員小姐帶我們轉入下一個展廳時,我向她問道:“請問小姐,果戈理母親出嫁時幾歲?”她愣了一下,臉漲紅了,生氣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您這問題對理解果戈理創(chuàng)作毫無意義!”我說:“像您那樣重復中學課本里的知識同樣沒有意義?!睈凵衬醽喤娙藥臀艺f話:“您講的我們在中學里早學過,應當講點新鮮的,大家聽起來才有意思?!蔽艺f:“您講《狄康卡近鄉(xiāng)夜話》,可以講講果戈理如何懇求母親幫他搜集材料,講《死魂靈》應重點介紹第二部的內容,主要人物,有的人不知道,不要老講乞乞科夫,這樣講就新鮮了?!敝v解員小姐說她沒看過這方面的書。我向她推薦韋列薩耶夫寫的《生活中的果戈理》和《果戈理是怎樣寫作的》,不過這兩本書是1933年出版的,她可能找不到。還向她推薦了《同時代人回憶果戈理》, 1952年出版,圖書館里不難借到。我的話傷了她的面子,她說從未聽說過這三本書,賭氣把解說棒往我手里一塞:“您來講!”圍著我們的聽眾鼓起掌來:“歡迎中國朋友講!”我這時才知道做得太過分了,連忙把解說棒還給她,向她道歉:“我不是說您講得不好,而是希望您加點新東西?!闭f完我便同兩位朋友離開講解員,自己參觀去了。這三本書我都有,80年代初還曾把《回憶果戈理》和《果戈理是怎樣寫作的》譯成中文?!渡钪械墓昀怼肥歉陮殭嘞壬?935年作為大公報記者陪同梅蘭芳博士訪問蘇聯時買的,我借來看,一直沒還他。戈寶權把藏書贈給南京圖書館的事我當時不知道,他也沒向我要?;蛘咚?,或者他見我愛這本書有意留給我了。以后我又見過戈寶權幾次,他從未提起過,我當然更不會提。

參觀完果戈理故居后,拉脫維亞作家提議到附近居民家看看。主人慨然應允,并讓我們分頭各找一家,由他們陪同,約好時間在果戈理故居前會合。我有幸由宣傳部長陪同。我們走上坑洼不平的街道,我隨便指了一家,部長便笑著過去敲門。女主人率領一群鵝來開門,我們在鵝的簇擁下走進院子。我馬上聯想起果戈理小說集《密爾格拉得》中的名篇《兩個伊凡吵架的故事》。胖伊凡管瘦伊凡叫了一聲“公鵝”,瘦伊凡認為受了奇恥大辱,同胖伊凡打官司,一直打了10年。當年鵝一定非常多,在街上昂首闊步,可現在也并不少。院子當中立刻擺好桌子,鋪上繡花桌布,我們還未坐定,桌子上像變魔術似的出現叫得出名的各種蜜餞和叫不出名的各式乳制品。主人給我盛了一盤類似俄國酸奶油的乳制品,叫我把蜜餞櫻桃拌在里面吃。我的胃在狄康卡已裝滿,哪里還有空地方。我正想如何推托而不卻主人盛情,一大盤蜜拌的櫻桃餡小餃子又擺在我面前。部長見我面有難色,便笑嘻嘻對我說:“我知道您對果戈理作品很熟,一定記得彼杜赫如何勸乞乞科夫吃第十三道菜的吧?”我自然記得?!端阑觎`》第二部里乞乞科夫在地主彼杜赫家做客,吃完第十二道菜后實在吃不下去了,“喉嚨里實在裝不進去,沒地方啦”,彼杜赫對他說:“有一次教堂里也沒空地方了。可市長大人一到——居然擠出空地方來啦。您讓這道菜權充一下市長吧?!蔽业奈覆皇墙烫?,擠不出空地方,便站起來請主人帶我看她的宅邊地。推開后門一看,我驚呆了,哪里是宅邊地,分明是一大片耕地,起碼有10畝,翻過的黑土在陽光下烏黑閃亮。擁有如此富庶土地的烏克蘭曾是蘇聯的糧倉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兩年后竟食品奇缺,能在國營副食店買到肉食和面包竟然成為奇跡。到了會合時間,我們千恩萬謝掙脫出主人的挽留,乘車返回狄康卡。

汽車直接把我們送到上午用餐的飯店,招待我們的仍是原班人馬,讓菜時說的仍是同樣的話,可憐的我們無處躲藏,又無力接受主人的盛情。我忽然想起這些熟悉的場面原來在果戈理小說《舊式地主》里讀到過。小說寫的是一對貪吃的善良老夫妻。他們從天亮到天黑一共吃了10次。太陽一出來他們便坐在小桌前喝咖啡。喝完咖啡老頭到窗前轟鵝,同管家聊一會兒又想吃東西了,老太太給他端出豬油餅、櫻桃包子和腌蘑菇。午飯前老頭還得吃一次。12點吃午飯,兩人總要講些同飯菜有關的話。“我覺得這粥有點糊了,”老頭說,“您不覺得嗎?”“不會吧,您多加點油,”老太太回答,“要不就把香菌汁子和到粥里就沒糊味了?!蔽顼埡罄项^睡一個鐘頭覺,醒來后老太太端來一個切開的西瓜,說道:“您嘗嘗這瓜多甜。”老頭反駁道:“您別以為紅瓤的就是好瓜,也有紅瓤的并不甜?!蔽鞴虾芸毂愠酝?,又吃了幾只梨。然后老兩口到花園散步。過一會兒老頭又向老太太要東西吃。老太太叫人拿來果餡餑餑和麥粉羹,兩樣又吃光。晚飯前老頭又吃了些東西。9點半吃晚飯,飯后立刻上床睡覺。夜里老頭肚子疼,老太太說:“也許吃點東西就好了?”老頭又吃了酸牛奶和稀果汁,吃完通常說:“現在肚子舒服一點了?!?/p>

我心里把這一天接觸到的烏克蘭朋友同果戈理筆下的人物相比,覺得確實有點相似。這頓飯一直吃到天黑,狄康卡宣傳部長才把我們送回波爾塔瓦。我回到旅館坐在沙發(fā)上,覺得胃里不舒服,想出去走走。這時有人輕輕敲房門,開門一看原來是愛沙尼亞女詩人和拉脫維亞作家,他們也有走動的需要,約我一起到街上散步。街上已無行人,我們在石板路上踏出的足聲使夜色顯得更加幽靜。這正是五月之夜,我們三人不約而同地用俄語背誦果戈理的《五月之夜》:“你們知道烏克蘭的夜么?你們不會知道烏克蘭的夜的??!看看這月色吧:月亮從中天向下窺視。遼闊的天宇向四處延伸,顯得格外遼闊。它燃燒著,喘息著。整個大地沐浴著銀色的光輝;奇妙的空氣又涼爽又悶熱,充滿著甜醉的氣息,一片薰香的海洋顫動著。非凡的夜!迷人的夜!”我們漸漸不背誦了,默默地穿過一座座街心公園。我心頭涌起一陣悲涼:果戈理筆下的人物是不朽的,所以他是偉大的作家;但人物不朽對民族是不是一種悲哀呢?我身旁的兩位朋友也陷入沉思,莫非他們此刻想的同我一樣?

《隨筆》1998年3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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