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剃頭匠升官談起
熊召政
一
朱元璋雖是農民出身,但當了皇帝后,身邊服侍的人也多了起來。裁縫庖廚、醫(yī)卜車夫,一應雜役應有盡有。有一位姓杜的剃頭師傅,專門負責給朱元璋打理容顏,職稱就叫“整容匠”。這一天,杜師傅為朱元璋修指甲。事畢之后,他把剪下的碎指甲小心翼翼用紙包好,揣進懷中。朱元璋看在眼里,問杜師傅意欲何為。杜說:“指甲出自皇上圣體,豈敢狼藉?卑職將攜回家去,謹慎地珍藏起來?!敝煸俺獾溃骸澳隳懜以p我,你為朕修了十幾年的指甲,難道都珍藏起來了嗎?”杜答:“回皇上,卑職全都藏起來了?!敝煸懊\衣衛(wèi)看住杜師傅,再派人到杜家去取指甲。少頃,使者從杜家捧了一個紅木匣子回來,只見里面全是碎指甲。使者說:“這個指甲匣子供在佛龕上,匣前擺著香燭敬奉?!敝煸邦D時大喜,命錦衣衛(wèi)把杜師傅帶上來,拍著他的肩膀說:“你這個人誠實知禮,朕很喜歡。”當下,就賞了杜師傅一個太常寺卿的官職。這個太常寺卿,相當于今天的中央機關事務局的局長。剃頭匠陡升為正部級高官,僅因為收藏了指甲,不要說用今人的觀點,就是放在明代當世來看,也是一種令世人瞠目的“異典”。
我在很多篇文章里,都揭示了朱元璋性格的多面性。他既是政治平民化的代表,同時又是政治粗鄙化的代表。我歷來認為平民并不等于粗鄙,政治也不等于暴力。政治是一門藝術,歷代圣賢對此都有很好的揭示,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似可視作政治藝術的完美表現(xiàn)。既然是藝術,從道理上講就應該是高尚的,而與粗鄙無緣;是寬容的,從而拒絕暴虐。但這兩點,朱元璋都做不到。
朱元璋的老婆馬皇后,屬糟糠之妻。朱元璋盡管娶了幾十個老婆,但沒有一個人可以充當“第三者”,離間他們夫妻間的恩愛。這并不是說朱元璋如何高尚,而是因為他是皇帝,有條件把“性”和“情”分開。一夫一妻制是社會的進步,小兩口也好,老兩口也好,性與情必須統(tǒng)一。否則,不是女的“紅杏出墻”,就是男的尋找“第三者”。朱元璋可以完全不必研究愛情這門藝術。因為女人對于他來說,任何時候都不會是短缺物資。他不必偷偷摸摸和別的男人一同去分享某個女人。看中了誰,下一道旨就解決問題。因為有了這個特權,他反而有情有義。他可以“亂性”,但決不會“亂情”,與馬皇后兩個,始終相敬如賓。
馬皇后腳大,有“大腳皇后”的戲稱。有一天,朱元璋指著馬皇后的腳謔道:“看你這婆娘的一雙天足,天底下沒有第二雙?!瘪R皇后笑道:“如果有第二雙,就輪不到我當皇后了。大腳有什么不好,偌大乾坤,只有這雙腳才鎮(zhèn)得住?!敝煸肮恍Γ底缘靡馀c馬皇后是龍鳳配。
此后不久是元宵節(jié),朱元璋微服出行。到了南京城的聚寶門外,見街上一戶人家門口懸掛一只彩燈,上面繪了一個大腳婦人,懷抱一只西瓜而坐。朱元璋站在燈下,當時臉色就變了。據(jù)他猜度,“懷”諧音“淮”,西瓜取一個“西”字,合起來就是“淮西”,朱元璋的老家鳳陽一帶,統(tǒng)稱淮西,即淮河的西邊,又稱淮右。他自己說“朕本淮右布衣,起于田垅”,他自己這么謙虛是可以的,但絕不允許別人說他是泥腿子出身。他覺得這盞燈籠上的畫是譏刺馬皇后乃“淮西的大腳婦”,不覺勃然大怒,立即命令錦衣衛(wèi)將這一家九族三百余人不分男女老幼統(tǒng)統(tǒng)殺掉,如此仍不解氣,還將這條街上的所有居民,全部發(fā)配到蠻荒之地充軍。
因為珍藏他的指甲,一個普普通通的剃頭匠成了列籍朝班的大臣;又因為一幅燈畫,幾百顆人頭落地。朱元璋就是這樣,讓他的政治一會兒成為一幕荒誕喜劇,一會兒又變成一場令人戰(zhàn)栗的恐怖電影。
二
君王的喜怒無常,表面上看是性格問題,究其實,還是社會的制度問題。今天人們常常講,絕對的權力是腐敗的根,絕對的權力又何嘗不是產生暴君的溫床呢?朱元璋之所以喜怒無常,就是因為他能夠治理天下,天下卻不能夠治理他。所以,碰到他決策正確的時候,天下就無事,他一旦把事情想擰了、抽風了,旦夕之間,不知什么人就會遭殃。
歷史中曾有這么一段記述:
某日,朱元璋從言官的奏本得知,京城各大衙門政紀松懈,官員人浮于事。當天晚上,他便親自上街尋查。走過吏部、戶部、禮部等衙門,但見都有吏員值守。到了兵部門口,卻是空蕩蕩無人值守。朱元璋讓隨行兵士摘下大門旁邊掛著的兵部衙門的招牌,扛起走了。走不多遠,一位吏員急匆匆跑過來交涉,要奪回這塊招牌。錦衣衛(wèi)對其呵斥,仍將招牌扛回到皇宮。
第二天,朱元璋召來兵部尚書,斥問昨夜誰在衙門當值。尚書回答說是“職方司郎中及其所屬吏卒”。朱元璋又問前來搶招牌的那個小吏是哪兒的,尚書回答“該吏亦屬于職方司”。朱元璋當即下旨誅殺那個擅自離職不值夜班的職方司郎中??障碌穆毼唬赡莻€搶招牌的小吏接任。對兵部的處罰是從此不準掛招牌。因此,從這年開始直到永樂皇帝遷都,四十多年來,南京的兵部再沒有署榜的招牌。朱元璋一心要給“國防部”一個恥辱,卻不管這衙門的尷尬同樣關乎朝廷的尊嚴。
治亂需用重典,這是中國古代政治的一個特點,但重的分寸很難把握。就像那位官居四品的職方司郎中,僅僅晚上沒有在單位值班就被砍了腦袋,無論怎么說,這懲處也重得離譜。
如果說,處理兵部衙門的事屬于公務,懲罰再重也還講得了一點理由。朱元璋對另外一些事情的處理,卻真是讓人啼笑皆非了。
中山王徐達,與朱元璋既是鳳陽老鄉(xiāng),又是一起打天下的哥們兒。立國后分封,他列為武將第一。徐達作戰(zhàn)有勇氣,帶兵有權威,布陣有謀略,但為人十分謹慎。對朱元璋這位主子,他從來都是畢恭畢敬,并不因為兩人是兒時的朋友而稍微馬虎。盡管這樣,朱元璋仍不免時時敲打他,提醒他君臣之義。有一天,徐達自西北與韃靼征戰(zhàn)得勝歸來,朱元璋率文武百官為他慶功。酒過三巡,朱元璋突然對徐達說:“你今天回去,就把老婆休了?!毙爝_聽了心里一咯噔,這老婆是他的糟糠之妻,跟著一塊兒“鬧革命”,吃了多少苦頭啊。老婆脾氣雖然有點倔,但夫妻相處多年,早過了磨合期,彼此相安無事,且還恩愛。徐達忖道:“不知咱老婆什么事做得不對得罪圣上,讓他討厭?”心里頭打小鼓,嘴里卻不敢說,只強笑著言道:“一切全憑皇上做主?!?/p>
朱元璋對徐達的表現(xiàn)大為寬心,仍大包大攬地說:“你那老婆不配當中山王夫人,朕已替你物色了一個,今夜,你們就一起過。”徐達一聽,驚出一身冷汗。心想:“原來他都替我找好了女人,我方才若是為糟糠之妻辯解幾句,豈不惹他發(fā)怒?!彼私庵煸傲?。這個人好的時候跟你稱兄道弟,一塊兒劃拳猜令鬧酒,但他的表情是狗臉上摘毛,說變就變了。徐達哪里知道,在他置身西北打仗期間,朱元璋曾溜達著去他府上,他老婆見當今皇上,沒有表示出足夠的尊敬,還把天子當作兄弟。這態(tài)度引起朱元璋的不滿,于是便想著將這個女人從徐達身邊趕開。于此可見,在這樣一個皇上面前,只有事無巨細奉之唯謹,才有可能免招殺身之禍。
朱元璋替徐達做主休了老婆,在一般人來看這叫小題大做,或者說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其實不然,在朱元璋的潛意識里,天下的事,不管是大事小事、公事私事,只要他愿意管,就一定能管。只要他動手管,就一定管得住。
在朱元璋看來,徐達老婆在他面前這種不恭敬的態(tài)度,時間一長,難免會影響徐達。盡管你徐達軍功第一,是咱們一起揭竿的弟兄,但當年是當年,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咱現(xiàn)在是皇帝,你只是個臣子,再跟咱表示親熱就等于模糊了君臣的界限,這是絕對不允許的。竊以為,朱元璋替徐達休妻絕不是抽風,而是借此提醒諸大臣:要尊重他皇上的威權。
三
朱元璋的精明,往往以非常粗鄙的方式表現(xiàn),這形成了他的執(zhí)政風格。在中國歷史中,這一類的皇帝不在少數(shù),如果講政治文明,他們是最不文明的統(tǒng)治者了。在他們的政治視野中,混亂的世界,唯有使用暴力才能變得井然有序。對權力的依戀,使他們草木皆兵,把所有人都視為潛在的威脅。如此一來,無論是從統(tǒng)治者還是被統(tǒng)治者兩方面來講,其心理都會因為長久的緊張、壓抑而導致畸形。老子講的“無為而治”,可視為政治的瑜伽。它讓統(tǒng)治者放松,在祥和的詩意中恢復和諧寬容的政治原生態(tài)。
朱元璋最大的悲劇在于,他始終不能放松,他總是用殘忍的方式來表現(xiàn)自己的滑稽。像大戰(zhàn)風車的堂吉訶德一樣,他試圖將所有的假想敵置于死地。
朱元璋永遠擺出一副餓虎撲食的姿態(tài)。他可以縱身一躍,抓住一只狼或一只奔跑的山羊。但是,對于一只機敏的老鼠來說,老虎的威猛便不起任何作用了。
觀諸史載,所有與朱元璋硬抗的官員,都沒有得到好下場,但那些“老鼠”式的人物,卻常常捉弄他這只“老虎”。
有一次,朱元璋進膳時,發(fā)現(xiàn)菜里有一根頭發(fā),便找來負責庖廚的光祿寺丞,嚴厲斥問:“你為何讓朕吃頭發(fā),居心何在?”光祿寺丞雙膝一跪,裝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顫聲回答:“啟稟皇上,那不是頭發(fā)?!敝煸皢枺骸安皇穷^發(fā)是什么?”光祿寺丞答:“是龍須?!敝煸耙宦?,下意識捋了捋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笑了笑,給了光祿寺丞幾個賞錢,讓他走了。
還有一則故事:
洪武中期,朱元璋的一個女婿歐陽都尉召了四個年輕貌美的妓女飲酒作樂。不知誰把這消息告訴了朱元璋。他龍顏大怒,立即下令逮捕那四個妓女。這幾個妓女知道死劫難逃,都哭哭啼啼,大毀其貌。一位老吏湊上來出主意說:“你們四個人如果給我一千兩銀子,我保證你們活命?!奔伺畣枺骸拔覀冊敢獬鲥X,你說如何才能活命?”老吏于是獻上一計。妓女們覺得這計策有些懸,但一時又無別的解救之方,只好試試。于是她們重新梳妝打扮,一個個爭奇斗艷。錦衣衛(wèi)將她們押到法司。朱元璋親自審訊。四位妓女一起跪下,哀求饒命。朱元璋不想啰唆,說一句:“綁了,拖出去斬了?!彼募伺酒鹕韥恚撘路?,她們都剛沐浴過,不但臉上、身上,遍體肌膚都用了最好的香薰。外衣一脫,頓時異香撲鼻。朱元璋不覺聳了聳鼻頭,這才拿眼去看四個妓女。只見她們首飾衣著備極華麗,卸去外裝后更是肌膚如玉,酥胸如梨。其香、其色、其貌,都讓人神魂顛倒。朱元璋愣怔了好一會兒,才嘆道:“這四個小妮子可可動人,不用說朕的駙馬看了動心。朕此時見了,也被她們惑住,好妮子殺了可惜,放了吧?!?/p>
老吏出的主意,就是讓妓女們“以色惑主”,這一招兒奏效。朱元璋并不寬恕嫖妓的駙馬爺歐陽都尉。幾年后,他還是借私自與番邦進行茶馬交易的由頭殺掉了歐陽都尉。但他卻赦免了那四個妓女。那位老吏是“資深公務員”,在衙門里見的事多,對朱元璋的心性脾氣摸得一清二楚,所以對癥下藥逢兇化吉。
捉弄皇帝是為大不敬。但碰到嗜殺成性的皇帝,你不捉弄他,他就會讓你的腦袋搬家。一邊是忠忱,一邊是性命,兩相比較,忠忱當然沒有性命重要。
在其他的文章中,我不止一次講過,朱元璋還算是一個勵精圖治的皇帝,而且政績顯著,但其過失與暴戾也非常明顯。在他當皇帝的三十多年中,被他誅殺的大臣很多,由他親手制造的冤案更是不少。大凡第一代開國的帝王,多年的征戰(zhàn)培植的殺伐之心一時很難收斂,用之于治理天下,便免不了草菅人命。
洪武初年,朱元璋路過南京城外的一座廢寺,走進去看看,發(fā)覺墻壁上有一幅畫,黑痕尚新,顯然是剛畫上去的,畫面是一個布袋和尚,旁邊題了一偈:
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將一袋裝。
畢竟有收還有散,放寬些子又何妨。
毋庸諱言,這首偈是譏刺朱元璋行政苛嚴,要他放寬一些,爭取做到“無為而治”。但朱元璋怎么可能有興趣去練這種政治瑜伽呢?他覺得寫偈的人是“惡毒攻擊”,命人四下尋找,但四周空無一人。一氣之下,朱元璋只好下令一把火燒了那座廢寺。
原載《美文》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