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列女傳》的女德建構
在漢代,有關禮儀規(guī)范的最有影響的典籍當屬《周禮》、《儀禮》、《禮記》和《大戴禮記》。四者中,《儀禮·士昏禮》,《禮記》《內(nèi)則》、《昏義》等篇士、女對舉,關于婦女禮儀的材料比較集中,其他如《儀禮·喪服》、《禮記·郊特牲》、《大戴禮記·本命》等篇也有零星的女性禮儀和規(guī)范的內(nèi)容。但《儀禮》主要排比典禮儀式的過程,不闡發(fā)禮意,《禮記》闡發(fā)禮意,對于婦女執(zhí)著于強調(diào)兩點:一是“男女有別”?!抖Y記》“重言”“重意”地強調(diào)“男女有別”?!督继厣氛f“無別無義,禽獸之道”,在男女無別可能產(chǎn)生“聚麀之亂”的意義上強調(diào)“男女有別”;《喪服小記》在“親親尊尊長長男女之有別”的意義上談喪服的隆殺,并以喪服的隆殺強調(diào)親疏、尊卑、長幼、男女之別,將男女有別貫徹至女性的生前和死后;《大傳》以為圣人南面聽天下不可變革的事就是親親、尊尊、長長、男女有別,在天下國家的層面上強調(diào)男女有別?!痘枇x》曰:“敬慎重正,而后親之,禮之大體,而所以成男女之別,而立夫婦之義也。男女有別,而后夫婦有義,夫婦有義,而后父子有親,父子有親,而后君臣有正,故曰:昏禮者,禮之本也?!睆哪信Y婚一直推擴到家庭、宗族、社會。鄭玄注指出這種推擴成立的根本,就是:“言子受氣性純則孝,孝則忠?!?sup>
也就是說,雖然《禮記》從社會、天下的角度談男女有別,但說到底還是《郊特牲》、《昏義》所揭示的防止“聚麀”以及由此而來的“子”性氣純,血統(tǒng)正的考慮。從這一點來看,《禮記》的女性禮儀規(guī)范自然性多,防嫌的意味更多
。二是婦順。《禮記·昏義》曰:“成婦禮,明婦順,又申之以著代,所以重責婦順焉也。婦順者,順于舅姑,和于室人,而后當于夫,以成絲麻布帛之事,以審守委積蓋藏,是故婦順備,而后內(nèi)和理,內(nèi)和理,而后家可長久也,故圣王重之。是以古者,婦人先嫁三月,祖廟未毀,教于公宮,祖廟既毀,教于宗室,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教成祭之,牲用魚,芼之以蘋藻,所以成婦順也?!?sup>
《昏義》的婦順內(nèi)容相當豐富。首先,在家庭各種倫理關系中,扮演好各種有利于家庭和睦的倫理角色。與“舅姑”為代表的長輩相處,要“順”;與其他家人相處,要“和”;與特殊關系者“丈夫”,要能“當”(合其意)。其次,經(jīng)濟生產(chǎn)上,要能成紡織之事,即創(chuàng)造財富;還要能合理用度,審慎理財,積累財富?!抖Y記》說圣王設計了多次儀式以表達對婦順的重視:結婚前在娘家莊嚴之地(祖廟或宗室)對準新娘進行三個月的德、言、容、功的教育,教育完成后要舉行儀式;之后是“成婦”禮,再是“著代”禮,再三地教育婦女有關“婦順”之意?!抖Y記》婦順的終極目的是“家可長久”。然而“家可長久”對于一位新“婦”本身的意義何在?在這些繁復的儀式中,女性接受了怎樣的教育呢?《禮記》并沒有給予說明。從這一意義上講,《儀禮》、《禮記》可能是儀式主持者的好讀本,但未必是說服女性、教育女性的好讀本;女性可能接受其“男女有別”、“婦順”教條,但如何在生活中加以運用,則難找示例,所以,后世最有影響力的女性讀本是《列女傳》和《女誡》,故本書從《列女傳》、《女誡》開始討論。
一 從《列女傳》的組織結構看其女德建構
劉向《七略·別錄》言《列女傳》七篇,《漢書·楚元王傳》云《列女傳》八篇
,后者應是以《列女傳》各篇序、頌為一篇殿七篇之后。宋王回《古列女傳序》曰:“(其書)有母儀、賢明、仁智、貞順、節(jié)義、辯通、孽嬖等篇,而各頌其義,圖其狀,總為卒章
。傳如太史公記,頌如詩之四言,而圖為屏風。”
揣《列女傳》形制,傳如《史記》傳記,第八篇序頌或如《史記》末篇之《太史公自序》,《太史公自序》基本以四言句提領各卷內(nèi)容和義理,有全書目錄和總綱之用,《列女傳》或仿此而為《頌》?!读信畟鳌烦蓵?,因后人注釋并增添記事,原本頗失其舊,但因原書每篇有“小序”,每傳有頌,故宋人得以“小序”及“頌義”為“篇次”,“復定其書為八篇”(曾鞏《古列女傳序》)
?!稘h書·藝文志·諸子略·儒家》又著錄“《列女傳頌圖》”,知《列女傳頌圖》亦單行,復以畫、屏風等為載體保存、傳播和流傳。如山東嘉祥縣武梁祠《列女圖》七幅,皆出今本《列女傳》“貞順”、“節(jié)義”篇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宋摹顧愷之《列女仁智圖》絹本
,雖為數(shù)段拼接,但可據(jù)此見出“仁智”篇次序為:《楚武鄧曼》、《許穆夫人》、《曹僖氏妻》、《孫叔敖母》、《晉伯宗妻》、《衛(wèi)靈夫人》、《齊靈仲子》、《魯漆室女》、《晉羊叔姬》、《晉范氏母》,除《魯漆室女》外,與今本《列女傳》次序全同。所以我推測今本《列女傳》各篇類目、篇內(nèi)傳記及次序或者也大致保存了《列女傳》原書的面貌
。今細讀《列女傳》,對各篇敘事原則和各傳的內(nèi)在敘事發(fā)展有一定的理解,愈發(fā)堅定這一想法。關于《列女傳》的編撰與性質(zhì),學界說法頗多
,我無力解決此爭論,但愿能通過《列女傳》選擇、編次敘事材料以及在對一些傳記的敘事細節(jié)的比較分析中,深化對這一問題的認識。不過,我更感興趣的是,通過對《列女傳》敘事的分析把握其意欲表達的女德內(nèi)涵。
(一)《列女傳》的分篇原則
《列女傳》包括《母儀》、《賢明》、《仁智》、《貞順》、《節(jié)義》、《辯通》、《孽嬖》七篇,其材料來源、傳主類型和成書目的,《漢書·楚元王傳》概括為“采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婦,興國顯家可法則,及孽嬖亂亡者”。其篇一至篇六,共九十傳
,涉及九十三位典范女性,此為“可法則者”;篇七,十五傳,十六位女性,為“孽嬖亂亡者”,作為反面例子,為引以為戒者。前六篇與篇七易于劃分,那么同樣具有正面價值的前六篇又是如何劃分和建立的呢?
篇一《母儀》,主題頗為明確,“小序”概括為:“惟若母儀,賢圣有智。行為儀表,言則中義。胎養(yǎng)子孫,以漸教化?!?sup>主要表現(xiàn)“母”這一身份所當具有的品德、言行方式、承擔的責任和意義等。
篇二《賢明》、篇三《仁智》具有很多內(nèi)在的一致性。《賢明》“小序”曰:“惟若賢明,廉正以方。動作有節(jié),言成文章。咸曉事理,知世紀綱。循法興居,終身無殃?!?sup>前六句從內(nèi)在品德、言行方式、智識能力等方面闡發(fā)“賢明”的內(nèi)涵,后二句主要是“賢明”之效?!度手恰贰靶⌒颉痹唬骸拔┤羧手?,豫識難易。原度天理,禍福所移。歸義從安,危險必避。專專小心,永懼匪懈。”
八句分四個意群,每個意群的前后兩句大致構成因果關系,所以一、三、五、七句闡發(fā)“仁智”內(nèi)涵,二、四、六、八句乃“仁智”之效。其中《賢明》篇之“咸曉事理”與《仁智》篇之“原度天理”、“豫識難易”都表明傳主的識見,不過《賢明》偏重對社會、人事的把握,《仁智》偏重于對天理、禍福的預知能力?!把ㄅd居”、“廉正有方”(《賢明》)與“歸義”(《仁智》)顯示傳主非禮勿動的行事原則,“專專小心”(《仁智》)是謹慎的行事方式,“終身無殃”(《賢明》)、“從安”(《仁智》)是識度、正確行事原則和方式所帶來的良好結果,但仔細分析兩篇中的各個傳記,發(fā)現(xiàn)兩篇敘事模式頗為不同?!顿t明》篇所有傳記的敘事都呈現(xiàn)這一模式:事態(tài)因傳主的識見及干預而向好的方向發(fā)展或至少沒有向壞的方向發(fā)展,傳主的識見主要表現(xiàn)在及時發(fā)現(xiàn)不利因素并阻止不利因素產(chǎn)生影響。如《周宣姜后》,周宣王晚起,姜后及時諫阻,宣王從此“勤于政事”,“卒成中興”;《齊桓衛(wèi)姬》,齊桓公聽鄭衛(wèi)之音、伐鄰國,衛(wèi)姬及時匡正,桓公卒成霸業(yè);《晉文齊姜》,因齊姜絕重耳安于齊之念,終使晉文公“伯天下”;《柳下惠妻》,柳下惠妻及時阻止丈夫門人誄其夫,最終能“光其夫”;《齊相御妻》,齊相御妻對丈夫的虛驕之態(tài)深加折辱,使夫終能列于君子;《楚接輿妻》、《楚老萊妻》、《楚於陵妻》都因其妻的及時諫阻而不失隱德等?!度手恰菲袀饔浂甲裱瓊髦黝A測某事、預測得到驗證的敘述模式。如《密康公母》,三女奔密康公,密康公母以為小丑不堪三女,勸兒子獻女于周共王,密康公不聽,終為周王所滅;《楚武鄧曼》,鄧曼預言屈瑕伐羅必敗、楚王伐隨將死于軍等,后果如其言;《許穆夫人》以為嫁大國可為依靠,嫁小國無補于社稷,后不出其所料;《魯公乘姒》,因其弟妄解其哭族人之悲為思嫁,而又逾時不嫁姊,斷定其弟不達人事,為相必有天災人禍,后果如其言等。
《賢明》篇中的《陶答子妻》最易與《仁智》篇中傳記相混。陶答子妻也有一個預測:其夫治陶三年,家富三倍,其妻屢諫不聽,故預測其家必敗,妻攜子而去,夫家果以盜誅,唯母因老得以免死。如果在《仁智》篇中,敘事至此即應結束,然此傳接言陶答子妻攜子而還,孝養(yǎng)其姑,使其家有后,舅姑得終其天年,記事轉變?yōu)橐蚱淦拮R見而使事態(tài)向好的方向發(fā)展的模式,因而入《賢明》篇中。
篇四《貞順》、篇五《節(jié)義》間也有很多內(nèi)在的一致性?!敦戫槨贰靶⌒颉痹唬骸拔┤糌戫?,修道正進。避嫌遠別,為必可信。終不更二,天下之俊。勤正潔行,精專謹慎?!?sup>《節(jié)義》“小序”曰:“惟若節(jié)義,必死無避。好善慕節(jié),終不背義。誠信勇敢,何有險诐。義之所在,赴之不疑?!?sup>
“天下之俊”、“何有險诐”乃“貞順”、“節(jié)義”之效,其它闡述“貞順”、“節(jié)義”之意。其中“為必可信”(《貞順》)、“誠信”(《節(jié)義》)一義,“義之所在,赴之不疑”(《節(jié)義》),“終不更二”(《貞順》)是“義之所在,赴之不疑”的一種實踐;而“好善慕節(jié)”(《節(jié)義》)、“修道正進”(《貞順》),是兩篇傳主的共同追求;面對各方面的壓力“終不更二”,何嘗不需要“勇敢”、“必死無避”(《節(jié)義》)的精神?但細讀兩篇,雖然《貞順》、《節(jié)義》都敘述堅持節(jié)義之事,但兩者又各有側重?!敦戫槨菲饕幚淼氖莻髦髅鎸ψ兓说那閯莺捅姸嗤庠趬毫Χ軋猿止?jié)義,《節(jié)義》篇雖也有外在壓力,但更重要的是傳主面對公義和私愛的矛盾沖突及其痛苦抉擇,在這一抉擇中堅持并顯示了節(jié)義。如《貞順·召南申女》,一位已許嫁之女,因“一物不具,一禮不備”、“守死不往”,當然面臨夫家強大的壓力,地方法官似乎也不認同此舉,所以“夫家訟之以理”時能“致之(女)于獄”,然申女不為所動。同篇《宋恭伯姬》,雖迫于父母壓力,在親迎禮有闕的情況而行,但之后堅持不與恭公行夫婦之道,娘家施加壓力亦不予理睬;同條又敘其面對大火威脅,“逮火而死”,“厥心靡悔”?!冻沿懡穭t面對大水臺崩的威脅,堅持已所認定的禮義。《衛(wèi)宣夫人》,齊女本為嫁君而來,然未入城門即聞夫亡,皮之不存,毛之焉附?故傅母勸其還,齊女不顧變化了的情勢和傅母之勸,執(zhí)意入衛(wèi)守喪;后衛(wèi)君欲烝齊女,衛(wèi)群臣、齊兄弟皆附和,齊女一概“不聽”?!恫倘酥蕖访鎸φ煞虻膼杭埠湍笇⒏募拗膲毫?,《黎莊夫人》則面對與丈夫“不同欲,所務者異”,因而甚不得意的情勢,皆堅持不去,捍衛(wèi)所認定的“婦道”等等。《節(jié)義》篇之《魯孝義?!?,臧氏寡是公子稱的保母,稱長兄子與魯人作亂,將殺公子稱,保母用己子換公子稱。保母認為“保孤”為公義,“養(yǎng)子”為“私愛”,保母在這一抉擇中顯示了節(jié)義?!渡w將之妻》寫戎滅蓋,蓋將未能死君,又因顧惜妻子不能死節(jié),妻子恥夫“棄忠臣之公道,營妻子之私愛”,憤而自殺?!遏斄x姑姊》講述一婦人抱扶二小兒逃難,二小兒不能同時保全時,棄己子,抱兄子。義姑說:“己之子,私愛也,兄之子,公義也?!薄读盒⒐?jié)婦》與此故事前半段相同,己子與兄子陷大火中,兩子不能同時救出,梁婦決意救兄子,此時兄子為“公義”,己子為“私愛”;后半段寫火中惶猝,梁婦誤將己子救出,為明己不取私愛而自“赴火而死”。《邰陽友姊》講述任季兒兄被季兒丈夫及其同伙所殺,后來丈夫遇赦得還,告訴季兒其兄被殺真相,季兒以為“殺夫為兄報仇”不義,但留在夫家面對兄弟的仇人也不義,離開丈夫再嫁也不義,因而活著就意味著不義,此時,一己生命成為私愛,所以她選擇自殺,以此方式使自己免陷于不義之地而存義。
篇六《辯通》篇傳記,皆遵循辭語解紛的敘事模式,也即“小序”所云“連類引譬,以投禍兇。摧毀一切,后不復重”。如《齊管妾婧》因善解詩幫助管仲解決了政事中的困境;《楚江乙母》因機智的辯說幫助了兒子;《晉弓工女》,因善取譬解救了丈夫;《齊太倉女》、《齊傷槐女》、《趙津女娟》則以善于言辭解救了父親;《楚野辨女》引經(jīng)據(jù)典折服了跋扈的鄭大夫御者,使自己脫離險境;《趙胇肹母》駁倒趙襄子使自己不遭連坐之罰;《齊鐘離春》、《齊宿瘤女》、《齊孤逐女》因其諫辭而老女得售等等。
《孽嬖》篇“小序”曰:“惟若孽嬖,亦甚嫚易。淫如熒惑,背節(jié)棄義。指是為非,終被禍敗。”所收皆為淫能惑人、背節(jié)棄義的女性以及此類女性造成的惡劣影響等。
(二)《列女傳》各篇內(nèi)部的結構原則
《列女傳》各篇內(nèi)部的結構原則,大體以傳主年代先后為序,又注意傳主的階級、階層,相鄰、相近故事之間的對稱性和整卷內(nèi)容的涵蓋面等。如篇一《母儀》篇,首為五帝之一的舜妻,次為周始祖母姜嫄,三為殷始祖母簡狄。雖然殷立國早于周,但據(jù)《史記》《周本紀》、《殷本紀》,姜嫄為帝嚳元妃、簡狄為次妃;周棄,帝堯時即為農(nóng)師,殷契,因佐禹治水有功,舜時命為司徒;因此這一編排還是合理的。接下來依次為《夏啟涂山》、《湯妃有莘》、《周室三母》,即夏、商、周母。相對于前兩篇,《周室三母》篇幅頗長,完全可以分為三篇獨立的傳記,編撰者顯然考慮到夏、商、周三代開國之君母親的對應而將《周室三母》處理成一篇。次《衛(wèi)姑定姜》、《齊女傅母》。依文本提及的時間并參照《左傳》記事,《齊女傅母》當居《衛(wèi)姑定姜》之前
,但《列女傳》此種編排或許并非失誤,揣其意,自《有虞二妃》至《衛(wèi)姑定姜》,傳主皆為帝王母、妻,《齊女傅母》下始為大夫、士、庶母?!洱R女傅母》傳中雖有衛(wèi)莊公夫人,但她只是受教者,傳主乃傅母,而衛(wèi)姑定姜為諸侯妻,傅母或因與衛(wèi)姑定姜階級、階層之別而屈居其后。次《鄒孟軻母》、《魯季敬姜》、《楚子發(fā)母》。此為嘉靖黃魯曾本、萬歷黃嘉育本(《四部叢刊初編》本)次序,南宋建安余氏勤有堂本(《叢書集成初編》本)、顧氏重刊本(王照圓《列女傳補注》本)、《四庫全書》本等皆以孟母居兩者之后
。從年代順序上看,孟母居后是合理的,但亦不排除漢人或宋人尤尊孟子,或考慮孟母與《魯季敬姜》故事內(nèi)在的對稱性而以孟母居前(詳下)。次《魯之母師》、《魏芒慈母》,一敘婆母,一敘繼母。婆媳、繼母與繼子關系始以義結,但兩傳皆尤表人情,亦可視為一對對稱性故事。今本最后之《齊田稷母》與前《楚子發(fā)母》在敘事類型上亦有一定的呼應。
《列女傳》每篇包括十五則傳記,然今本《母儀》篇為十四則,當補入《魯師春姜》一則。1966年山西大同石家寨北魏司馬金龍墓出土漆畫屏風五塊,每塊分四層漆繪,根據(jù)已公開發(fā)表的漆畫照片和考古報告
,可知漆畫正面多列女內(nèi)容,其中《有虞二妃》、《啟母涂山》、《周室三母》、《魯之母師》、《孫叔敖母》、《衛(wèi)靈夫人》、《蔡人之妻》、《黎莊夫人》皆見今本《列女傳》。《魯師春姜》處于漆畫第一塊第三層,其上一層為《周室三母》,其右為《孫叔敖母》,則《魯師春姜》亦當出自《列女傳》。漆畫選自《列女傳》部分的排列順序亦與今本《列女傳》對應。首《有舜二女》,接《啟母涂山》,第二層首《周室三母》,接《魯之母師》,第三層《魯師春姜》,接《孫叔敖母》、《衛(wèi)靈夫人》等,《孫叔敖母》、《衛(wèi)靈夫人》已入《仁智》篇?!遏攷煷航防L母坐床訓女之狀,母旁書“魯師春姜”,女旁書“春姜女”,“魯師春姜”傳記部分文字有脫落,與《太平御覽》所引《列女傳》此則、司馬光《家范》所引此則相對照,其文字大致可復原為:
魯師春姜者,魯師氏之母也。嫁其母(引者按:“母”當為“女”之誤),三往而三逐。姜問其故,以輕其室人也。春姜召其女而責之曰:“夫婦人事夫有五:平旦笄而朝則有君臣之嚴;洗盥饋食則有父子之敬;報反而行則有兄弟之道;必期必誠則有朋友之信;寢席之交然后有夫婦之際。汝不順而以見逐,爾非吾子也?!斌字话?,留之三年,乃復嫁之,卒守節(jié)義,成為夫婦。
從內(nèi)容上看,此為母訓女內(nèi)容,當入《列女傳·母儀》篇,次序當在《魯之母師》之后。
至此,我們可以從傳主、受教者身份地位等方面對《母儀》篇作一分析。從各傳主的身份看,有虞二妃、湯妃有莘是以妻子身份出現(xiàn)的,其入選母儀篇,乃母儀天下之意;棄母姜嫄、契母簡狄為周、殷始祖母;啟母涂山、周室三母為帝王母,楚子發(fā)母為將母,齊田稷母為相母,魯季敬姜為大夫母,鄒孟軻母為士母,魯之母師、魏芒慈母為庶人母。從施教對象看,眾母教育子嗣,魯師春姜訓女,湯妃、齊女傅母訓導后宮。除生母外,衛(wèi)姑定姜、魯之母師為婆母,魏芒慈母又為繼母,齊女傅母為傅母,所以,《母儀》篇雖區(qū)區(qū)十五則,卻涵蓋了政治、社會倫理、自然意義上的、各階級、各階層的母親和女性的各種母親身份和母儀功能,這一選材和安排顯示了編著者的思維的縝密。又如《賢明》篇,《周宣姜后》,以周天子后身份和年代久遠居于篇首。次《齊桓衛(wèi)姬》、《晉文齊姜》、《秦穆公姬》、《楚莊樊姬》為春秋四霸妻,是一組對稱性的故事。特別是《齊桓衛(wèi)姬》、《晉文齊姜》、《楚莊樊姬》三則皆直接表明三位女性與三公成就霸業(yè)間的直接關系。之下分別為大夫、士、庶、仆御、隱者妻,其中《柳下惠妻》、《魯黔婁妻》是一組對稱性的故事,皆敘述夫死時,妻子最能提領丈夫之德行精神,從而成就夫名?!冻虞浧蕖贰ⅰ冻先R妻》、《楚於陵妻》三故事的對稱關系也十分明顯。而從篇與篇之關系看,篇一多為母親,篇二全是妻子,這一對照和呼應也可見出《列女傳》編著者的精心安排。
(三)從分篇原則看《列女傳》對敘事材料的處理
《列女傳》的分篇和各篇內(nèi)部編排都有精心的設計,然而以往的材料并非為某一主題而存在,因此如何選擇最合意的材料,不合意者則加以刪削、修改,恐是題中應有之意。如《列女傳·仁智·孫叔敖母》條。此事又見賈誼《新書》卷六“春秋”、《新序》卷一?!缎聲吩唬?/p>
孫叔敖之為嬰兒也,出游而還,憂而不食。其母問其故,泣而對曰:“今日吾見兩頭蛇,恐去死無日矣。”其母曰:“今蛇安在?”曰:“吾聞見兩頭蛇者死,吾恐他人又見,吾已埋之也?!逼淠冈唬骸盁o憂,汝不死。吾聞之,有陰德者,天報以福?!比寺勚?,皆諭其能仁也,及為令尹,未治而國人信之。
《新序》曰:
叔敖為嬰兒之時,出游,見兩頭蛇,殺而埋之,歸而泣。其母問其故,叔敖對曰:“聞見兩頭之蛇者死,向者吾見之,恐去母而死也?!逼淠冈唬骸吧呓癜苍冢俊痹唬骸翱炙擞忠?,殺而埋之矣?!逼淠冈唬骸拔崧動嘘幍抡撸靾笠愿?,汝不死也?!奔伴L,為楚令尹,未治而國人信其仁也。
《列女傳》曰:
叔敖為嬰兒之時,出游,見兩頭蛇,殺而埋之。歸見其母而泣焉。母問其故,對曰:“吾聞見兩頭蛇者死,今者出游見之?!逼淠冈唬骸吧呓癜苍??”對曰:“吾恐他人復見之,殺而埋之矣?!逼淠冈唬骸叭瓴凰酪印7蛴嘘幍抡?,陽報之,德勝不祥,仁除百禍,天之處高而聽卑?!稌凡辉坪酰骸侍鞜o親,惟德是輔爾?!僖?,必興于楚?!奔笆灏介L,為令尹。君子謂叔敖之母,知道德之次。
從兒童心理、故事的連貫性以及表達義理的自然程度看,似以《新書》的敘事為最佳。孫叔敖聽說看見兩頭蛇的人會死,他見到了兩頭蛇,自然擔心自己會死掉,但他埋蛇之舉表明其仁心出自天然,因而仁名遠播,等到他為令尹,未治而國人信其仁。《新書》沒寫“殺蛇”,也使故事在更純粹的“仁”心上發(fā)展?!缎滦颉范唷叭ツ浮倍?,說明叔敖哭泣之因不但為自己將死,還有不忍心離開母親,埋蛇為仁,悲傷去母,“深表叔敖之孝”(《新序校釋》),也不為過。不過《新書》、《新序》“有陰德者,天報以?!保坪踔皇前参亢⒆幽悴粫?“汝不死也”),跟之后孫叔敖能成為令尹沒有直接關系?!读信畟鳌窞楸憩F(xiàn)“人”預測天機之“智”,實現(xiàn)預測得中的敘事模式,讓孩子“嘿矣”,并預測孩子“必興于楚”,這樣埋蛇之事似乎變成母子、天機和識天道者之間的秘密,最后叔敖為令尹就成了母親預測得中的驗證,雖然孫叔敖發(fā)跡源于仁心,敘事也說“德勝不祥,仁除百禍”,但“仁心”主題卻未能得到足夠的闡發(fā),這也是《列女傳·仁智》篇之“仁”始終不及“智”鮮明的原因。
又如《仁智·許穆夫人》條。關于許穆夫人其人其事可資選擇的材料有《左傳》、《詩經(jīng)·鄘風·載馳》、《毛詩序》、《韓詩外傳》等?!蹲髠鳌贰伴h公二年”記事曰:“初,惠公之即位也少,齊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強之。生齊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許穆夫人。文公為衛(wèi)之多患也,先適齊。及敗,宋桓公逆諸河,宵濟。衛(wèi)之遺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藤之民為五千人,立戴公,以廬于曹。許穆夫人賦《載馳》。齊侯使公子無虧帥車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歸公乘馬,祭服五稱,牛羊豕雞狗皆三百,及門材。歸夫人魚軒,重錦三十兩?!?僖公)二年,(齊桓公)封衛(wèi)于楚丘?!l(wèi)國忘亡?!?sup>宣姜為衛(wèi)宣后,衛(wèi)惠公母,昭伯為惠公異母兄,許穆夫人為昭伯烝宣姜所生,懿公為惠公子。懿公為戎狄所殺,宋桓公助衛(wèi),立戴公于曹,應與許穆夫人姊宋桓夫人有關。僖公二年,齊桓公助衛(wèi),源于文公的親齊外交。許穆夫人頗有政治識見,從其《載馳》詩中可以看出。詩云:“控于大邦,誰因誰極。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薄睹珎鳌吩疲骸安蝗缥宜贾V厚也?!薄多嵐{》云:“今衛(wèi)侯之欲求援引之力,助于大國之諸侯,亦誰因乎?由誰至乎?閔之,故欲歸問之。君子,國中賢者,無我有尤,無過我也?!碑敃r亦有許穆夫人自許嫁之說?!俄n詩外傳》卷二曰:“高子問于孟子曰:‘夫嫁娶者,非己所自親也。衛(wèi)女何以得編于詩也?’……孟子曰:‘有衛(wèi)女之志則可,無衛(wèi)女之志則怠?!虻蓝撼V^經(jīng),變之謂權。懷其常道,而挾其變權,乃得為賢。夫衛(wèi)女行中孝,慮中圣,權如之何?’”
孟子言衛(wèi)女自親婚嫁,“行中孝”、“慮中圣”,所指當即衛(wèi)女與大國連姻之謀?!读信畟鳌ぴS穆夫人》曰:
許穆夫人者,衛(wèi)懿公之女,許穆公之夫人也。初,許求之,齊亦求之,懿公將與許。女因其傅母而言曰:“古者諸侯之有女子也,所以苞苴玩弄,系援于大國也。言今者,許小而遠,齊大而近,若今之世,強者為雄,如使邊境有寇戎之事,維是四方之故,赴告大國,妾在不猶愈乎?今舍近而就遠,離大而附小,一旦有車馳之難,孰可與慮社稷?”衛(wèi)侯不聽,而嫁之于許。其后翟人攻衛(wèi),大破之,而許不能救。衛(wèi)侯遂奔走,涉河而南至楚丘,齊桓往而存之。遂城楚丘,以居衛(wèi)侯,于是悔不用其言。
《列女傳》敘事大致依據(jù)上述材料,但因以此則入《仁智》篇,不得不遵循傳主預測得中的敘事模式,因而對原始材料作了一定的處理。首先,《左傳》、《載馳》、《毛詩序》都以較多筆墨言及戴公廬曹一事,此與宋桓公有關,但宋國并非許穆夫人當初傾向聯(lián)姻的大邦,不能印證許穆夫人的預見,所以傳中絕口不提此事。其二,依《左傳》等的說法,從父親這一邊看,許穆夫人與衛(wèi)懿公同輩,從母親這一邊看,許穆夫人母是衛(wèi)懿公的外祖母,《列女傳》以衛(wèi)懿公為許穆夫人父,只字不提其母。一是因為其母宣姜為《列女傳·孽嬖》篇中的人物,二是避免談及許穆夫人乃母被烝后所出,在防止敘事枝蔓的同時,又給許穆夫人一個更清白、更高貴的出生。其三,狄人滅衛(wèi),懿公死,廬曹時之衛(wèi)侯為許穆夫人兄戴公,兩年后齊桓公助立者為許穆夫人另一兄文公,即使以許穆夫人為懿公女,從其建議連姻大邦不成到最后預言得中,其間已歷三衛(wèi)公,而《列女傳》將衛(wèi)侯處理為同一人,可見編著者為敘事主題單純,刪削了大量歷史人物和事件。
又如《仁智·曹僖氏妻》條。晉重耳流亡經(jīng)過曹國,不被曹君禮遇,曹臣僖負羈的妻子有識見,預測重耳必將得志于諸侯,如果丈夫現(xiàn)在能禮遇重耳則將得到報施,否則不久會大禍臨頭。后來重耳為晉公,果然伐曹,只表“負羈之閭”不使兵入,于是負羈門閭成市,眾多曹國士民因此得到了庇護。此事見《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和“二十八年”,然《左傳》最終結局卻與《列女傳》大相徑庭?!蹲髠鳌份d晉君雖報施負羈氏,但重耳從者對僖負羈大為不滿,怒“爇僖負羈氏”,僖負氏死得很慘。亦可見《列女傳》編著者為了適應《仁智》篇“預測得中”的敘事模式,對結局進行了截取。其它如《孽嬖》篇《陳女夏姬》條,將之與《左傳》“成公二年”、《新序》卷一《雜事》“楚莊王既討陳靈公”條記事相對照,其對申公巫臣的結局也做了刪削處理。
(四)從相鄰傳記的對稱性看《列女傳》的敘事
上文已述,《列女傳》在各篇內(nèi)諸記事間注意相鄰傳主和相似記事的對稱和呼應,由于歷史材料的特異性,要想各材料能構成對稱、呼應,編撰者的干預似也在所難免。如《貞順·宋恭伯姬》條。此為《貞順》篇第二條,前條為《召南申女》,講述申女“一禮不備”,“守死不往”,編著者似有意在這一主題上使《宋恭伯姬》與《召南申女》產(chǎn)生呼應。
《春秋》載魯成公九年(前582年)伯姬歸宋共公,六年后(前576年)守寡,三十三年后在宋遇火死?!斗Y梁傳》對伯姬記事闡發(fā)頗多?!洞呵铩窌安w于宋”,《穀梁傳》曰:“逆者非卿,故不書?!?卷十四)《春秋》書“夏季,孫行父如宋致女”,《穀梁傳》曰:“詳其事,賢伯姬也?!?卷十四)《春秋》書“五月甲午,宋災,伯姬卒”,《穀梁傳》曰:“傳取卒之日加之災上者,見以災卒也。其見以災卒奈何?伯姬之舍失火,左右曰:夫人少辟火乎?伯姬曰:婦人之義,傅母不在,宵不下堂。左右又曰:夫人少辟火乎?伯姬曰:婦人之義,保母不在,宵不下堂。遂逮乎火而死。婦人以貞為行者也,伯姬之婦道盡矣。詳其事,賢伯姬也?!?卷十六)《公羊傳》對伯姬贊許的態(tài)度也至為明顯?!蹲髠鳌凡в浭碌膽B(tài)度較曖昧,其記事本身有易產(chǎn)生歧義之處。《左傳》“成公九年”載:“二月,伯姬歸于宋?!倍蓬A注曰:“宋不使卿逆,非禮。”但從《左傳》“(某女)歸于(某國)”諸用例看,似并無譏非禮之意
?!蹲髠鳌吠晗挠浭略唬骸跋模疚淖尤缢沃屡?。復命,公享之,賦《韓奕》之五章。穆姜出于房,再拜,曰:‘大夫勤辱,不忘先君,以及嗣君,施及未亡人。先君猶有望也,敢拜大夫之重勤?!仲x《綠衣》之卒章而入。”杜預注曰:“女嫁三月,又使大夫隨加聘問,謂之致女,所以致成婦禮,篤昏姻之好?!俄n奕》,《詩·大雅》篇名。其五章言:‘蹶父嫁女于韓侯,為女相所居,莫如韓樂?!淖佑黥敽钣胸矢钢?,宋公如韓侯,宋土如韓樂。穆姜,伯姬母,聞文子言宋樂,喜而出謝其行勞。《綠衣》詩,邶風也。取其‘我思古人,實獲我心’,喻文子言得已意?!币馈洞呵铩啡齻?,三月“致女”為常禮,不能推斷季文子為伯姬拒行成婦禮而來,而從季文子歸魯所賦之詩看,伯姬在宋頗安樂,雖然不能排除僅為外交辭令?!蹲髠鳌贰跋骞辍庇浭略唬骸凹孜?,宋大災。宋伯姬卒,待姆也。君子謂:‘宋共姬,女而不婦。女待人,婦義事也。’……秋七月,叔弓如宋,葬共姬也?!薄蹲髠鳌芬詾榕畠涸庥龃朔N情形,當待傅母,婦人則可便宜行事,可見“君子”對伯姬待姆之舉并未明確表示贊賞,但《左傳》此語可作兩種理解:一指出伯姬婦行女禮,倘如此,則暗寓批評之義;一指出伯姬行女禮,乃因其“女而不婦”。其何以“女而不婦”?或即因婚禮時禮缺,后不行夫婦之道,因而在宋四十年,以女自處?或許是《左傳》的這一理解向度,《列女傳》遂執(zhí)著于以禮貫穿伯姬的一切行為?!端喂РА吩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