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苦雨

相見時,愿好生看待 作者:周作人 著


野人多風(fēng)趣

一切鳴聲其實都可以聽

苦雨

伏園兄:

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長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許多佳趣。雨中旅行不一定是很愉快的,我以前在杭滬車上時常遇雨,每感困難,所以我于火車的雨不能感到什么興味,但臥在烏篷船里,靜聽打篷的雨聲,加上欸乃的櫓聲,以及“靠塘來,靠下去”的呼聲,卻是一種夢似的詩境。倘若更大膽一點,仰臥在腳劃小船內(nèi),冒雨夜行,更顯出水鄉(xiāng)住民的風(fēng)趣,雖然較為危險,一不小心,拙劣地轉(zhuǎn)一個身,便要使船底朝天。二十多年前往東浦吊先父的保姆之喪,歸途遇暴風(fēng)雨,一葉扁舟在白鵝似的波浪中間滾過大樹港,危險極也愉快極了。我大約還有好些“為魚”時候——至少也是斷發(fā)文身時候的脾氣,對于水頗感到親近,不過北京的泥塘似的許多“?!睂嵲诓缓軡M意,這樣的水沒有也并不怎么可惜。你往“陜半天”去似乎要走好兩天的準沙漠路,在那些時候倘若遇見風(fēng)雨,大約是很舒服的,遙想你胡坐騾車中,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喝著四打之內(nèi)的汽水,悠然進行,可以算是“不亦快哉”之一。但這只是我的空想,如詩人的理想一樣地靠不住,或者你在騾車中遇雨,很感困難,正在叫苦連天也未可知,這須等你回京后問你再說了。

我住在北京,遇見這幾天的雨,卻叫我十分難過。北京向來少雨,所以不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構(gòu)造,于防雨亦欠周密。除了真正富翁以外,很少用實垛磚墻,大抵只用泥墻抹灰敷衍了事。近來天氣轉(zhuǎn)變,南方酷寒而北方淫雨,因此兩方面的建筑上都露出缺陷。一星期前的雨把后園的西墻淋坍,第二天就有“梁上君子”來摸索北房的鐵絲窗,從次日起趕緊邀了七八位匠人,費兩天工夫,從頭改筑,已經(jīng)成功十分八九,總算可以高枕而臥,前夜的雨卻又將門口的南墻沖倒二三丈之譜。這回受驚的可不是我了,乃是川島君“渠們”倆,因為“梁上君子”如再見光顧,一定是去躲在“渠們”的窗下竊聽的了。為消除“渠們”的不安起見,一等天氣晴正,急需大舉地修筑,希望日子不至于很久,這幾天只好暫時拜托川島君的老弟費神代為警護罷了。

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里不知醒了幾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興放幾個爆仗以外,夜里總還安靜,那樣嘩喇嘩喇的雨聲在我的耳朵里已經(jīng)不很聽慣,所以時常被它驚醒,就是睡著也仿佛覺得耳邊粘著面條似的東西,睡得很不痛快。還有一層,前天晚間據(jù)小孩們報告,前面院子里的積水已經(jīng)離臺階不及一寸,夜里聽著雨聲,心里胡里胡涂地總是想水已上了臺階,浸入西邊的書房里了。好容易到了早上五點鐘,赤腳撐傘,跑到西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水浸滿了全屋,約有一寸深淺,這才嘆了一口氣,覺得放心了;倘若這樣興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卻是沒有水,恐怕那時反覺得失望,沒有現(xiàn)在那樣的滿足也說不定。幸而書籍都沒有濕,雖然是沒有什么價值的東西,但是濕成一餅一餅的紙糕,也很是不愉快?,F(xiàn)今水雖已退,還留下一種漲過大水后的普通的臭味,固然不能留客坐談,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里寫字,所以這封信是在里邊炕桌上寫的。

這回大雨,只有兩種人最喜歡。第一是小孩們。他們喜歡水,卻極不容易得到,現(xiàn)在看見院子里成了河,便成群結(jié)隊地去“淌河”去。赤了足伸到水里去,實在很有點冷,但他們不怕,下到水里還不肯上來。大人見小孩們玩的很有趣,也一個兩個地加入,但是成績卻不甚佳,那一天里滑倒了三個人,其中兩個都是大人——其一為我的兄弟,其一是川島君。第二種喜歡下雨的則為蝦蟆。從前同小孩們往高亮橋去釣魚釣不著,只捉了好些蝦蟆,有綠的,有花條的,拿回來都放在院子里,平常偶叫幾聲,在這幾天里便整日叫喚,或者是荒年之兆罷,卻極有田村的風(fēng)味。有許多耳朵皮嫩的人,很惡喧囂,如麻雀蝦蟆或蟬的叫聲,凡足以妨礙他們的甜睡者,無一不痛惡而深絕之,大有滅此而午睡之意,我覺得大可以不必如此,隨便聽聽都是很有趣味的,不但是這些久成詩料的東西,一切鳴聲其實都可以聽。蝦蟆在水田里群叫,深夜靜聽,往往變成一種金屬音,很是特別,又有時仿佛是狗叫,古人常稱蛙蛤為吠,大約是從實驗而來。我們院子里的蝦蟆現(xiàn)在只見花條的一種,它的叫聲更不漂亮,只是格格格這個叫法,可以說是革音,平常自一聲至三聲,不會更多,唯在下雨早晨,聽它一口氣叫上十二三聲,可見它是實在喜歡極了。

這一場大雨恐怕在鄉(xiāng)下的窮朋友是很大的一個不幸,但是我不曾親見,單靠想象是不中用的,所以我不去虛偽地代為悲嘆了。倘若有人說這所記的只是個人的事情,于人生無益,我也承認,我本來只想說個人私事,此外別無意思。今天太陽已經(jīng)出來,傍晚可以出外去游嬉,這封信也就不再寫下去了。

我本等著看你的秦游記,現(xiàn)在卻由我先寫給你看,這也可以算是“意表之外”的事罷。

十三年七月十七日在京城書

鳥聲

古人有言,“以鳥鳴春”?,F(xiàn)在已過了春分,正是鳥聲的時節(jié)了,但我覺得不大能夠聽到,雖然京城的西北隅已經(jīng)近于鄉(xiāng)村。這所謂鳥當然是指那飛鳴自在的東西,不必說雞鳴咿咿鴨鳴呷呷的家奴,便是熟番似的鴿子之類也算不得數(shù),因為它們都是忘記了四時八節(jié)的了。我所聽見的鳥鳴只有檐頭麻雀的啾啁,以及槐樹上每大早來的啄木的干笑——這似乎都不能報春,麻雀的太瑣碎了,而啄木又不免多一點干枯的氣味。

英國詩人那許(Nash)有一首詩,被錄在所謂《名詩選》(Golden Treasury)的卷首。他說,春天來了,百花開放,姑娘們跳著舞,天氣溫和,好鳥都歌唱起來。他列舉四樣鳥聲:

Cuckoo,jug-jug,pee-wee,to-witta-woo!

這九行的詩實在有趣,我卻總不敢譯,因為怕一則譯不好,二則要譯錯。現(xiàn)在只抄出一行來,看那四樣是什么鳥。第一種勃姑,書名鸤鳩,它是自呼其名的,可以無疑了。第二種是夜鶯,就是那林間的“發(fā)癡的鳥”,古希臘女詩人稱之曰“春之使者,美音的夜鶯”,它的名貴可想而知,只是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東西。我們鄉(xiāng)間的黃鶯也會“翻叫”,被捕后常因想念妻子而急死,與它西方的表兄弟相同,但它要吃小鳥,而且又不發(fā)癡地唱上一夜以至于嘔血。第四種雖似異怪乃是貓頭鷹。第三種則不大明了,有人說是蚊母鳥,或云是田鳧,但據(jù)斯密士的《鳥的生活與故事》第一章所說系小貓頭鷹。倘若是真的,那么四種好鳥之中貓頭鷹一家已占其二了。斯密士說這二者都是褐色貓頭鷹,與別的怪聲怪相的不同,他的書中雖有圖像,我也認不得這是鴟是鸮還是流離之子,不過總是貓頭鷹之類罷了。兒時曾聽見它們的呼聲,有的聲如貨郎的搖鼓,有的恍若連呼“掘洼”(dzhuehuoang),俗云不祥主有死喪。所以聞?wù)叨鄻O懊惱,大約此風(fēng)古已有之,查檢觀頮道人的《小演雅》,所錄古今禽言中不見有貓頭鷹的話。然而仔細回想,覺得那些叫聲實在并不錯,比任何風(fēng)聲簫聲鳥聲更為有趣,如詩人謝勒(Shelley)所說。

現(xiàn)在,就北京來說,這幾樣鳴聲都沒有,所有的還只是麻雀和啄木鳥。老鴰,鄉(xiāng)間稱云烏老鴉,在北京是每天可以聽到的,但是一點風(fēng)雅氣也沒有,而且是通年噪聒,不知道它是哪一季的鳥。麻雀和啄木鳥雖然唱不出好的歌來,在那瑣碎和干枯之中到底還含一些春氣;唉唉,聽那不討人歡喜的烏老鴉叫也已夠了,且讓我們歡迎這些鳴春的小鳥,傾聽它們的談笑罷。

“啾唽,啾唽!”

“嘎嘎!”

鳥聲二

許多年前我做過一篇叫作《鳥聲》的小文,說古人云以鳥鳴春,但是北京春天既然來得很短,而且城里也不大能夠聽得鳥聲。我住在西北城,當時與鄉(xiāng)下差不多少,卻仍然聽不到什么,平常來到院子里的,只是啾唧作聲的麻雀,此外則偶爾有只啄木鳥,在單調(diào)的丁丁啄木之外,有時作一兩聲干笑罷了。麻雀是中國到處都有的東西,所以并不稀罕,啄木鳥卻是不常看見的,覺得有點意思,只是它的叫聲實在不能說是高明,所以文章里也覺得不大滿意。

可是一計算,這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寸光真是十分珍奇的東西,這些年過去了,不但人事有了變化,便是物候似乎也有變遷。院子里的麻雀當然已是昔年啾唧作聲的幾十世孫了,除了前幾年因麻雀被歸入四害,受了好幾天的圍剿,中斷了一兩年之外,仍舊來去庭樹間,唱那細碎的歌,這據(jù)學(xué)者們考究,大約是傳達給朋友們說話,每天早晨在枕上聽著(因為它們來得頗早,大約五點左右便已來了),倒也頗有意思的。但是今年卻添了新花樣,啄木鳥的丁丁響聲和它的像老人的干枯的笑聽不見,卻來了黃鶯的“翻叫”,這字在古文作囀,可是我不知道普通話是怎么說,查國語字典也只注鳥鳴,謂聲之轉(zhuǎn)折者,也只是說明字義,不是俗語的對譯。黃鶯的翻叫是非常有名的,養(yǎng)鳥的人極其珍重它,原因一是它叫得好聽,二則是因為它很是難養(yǎng)。黃鶯這鳥其實是很容易捕得,鄉(xiāng)下用“踏籠”捕鳥(籠作二室,一室中置鳥媒,俗語稱喚頭,古文是一個囮字,用以引誘別的鳥近來,鄰室開著門,但是設(shè)有機關(guān),一踏著機關(guān)門就落下了),目的是在“黃頭”,卻時時捕到黃鶯,它并不是慕同類而來,只是想得喚頭做吃食,因為它是肉食性,以小鳥為餌食的。可是它的性情又特別暴躁,關(guān)進籠里便亂飛亂撲,往往不到半天工夫就急死了,大有不自由毋寧死之風(fēng),鄉(xiāng)下人便說它是想妻子的緣故,這可能也有點說得對的。因此它雖是翻叫出名,可是難以馴養(yǎng),讓人家裝在籠里,掛在檐下,任我們從容賞玩,我們?nèi)缫犓母璩灾缓萌螒{它們愿意的時候,自由飛來獻技了?,F(xiàn)在卻要每天早上,都到院子里來,幾乎是有一定的時間,仿佛和無線電廣播一樣,來表示它的妙技。這具體的有怎樣美妙呢,這話當然無從說起,因為音樂的好處是不能用言語所能形容的。那許(Nash)的古詩里所列舉的春天的鳥,第二種是夜鶯,這在中國是沒有的,但是他形容它的叫聲“茹格茹格”,雖是人籟不能及得天籟,卻也得其神韻,可以說得包括了黃鶯的叫聲了。中國舊詩里說鶯聲“滑”,略能形容它的好處。院子里并沒有什么好樹,也無非只是槐柳之類,乃承蒙它的不棄每早準時光降,實在是感激不盡。還有那許說的第一種,即是布谷,它的“割麥插禾”的呼聲也是晚間很可聽的一種叫聲。唯獨后邊所說的大小貓頭鷹。我雖是也極想聽,但是住在城市里邊,無論是地方怎么偏僻,要想聽到這種山林里的聲音,那總是不可能的,雖然也是極可惜的事。

蒼蠅

蒼蠅不是一件很可愛的東西,但我們在做小孩子的時候都有點喜歡它。我同兄弟常在夏天乘大人們午睡,在院子里棄著香瓜皮瓤的地方捉蒼蠅——蒼蠅共有三種,飯蒼蠅太小,麻蒼蠅有蛆太臟,只有金蒼蠅可用。金蒼蠅即青蠅,小兒謎中所謂“頭戴紅纓帽身穿紫羅袍”者是也。我們把它捉來,摘一片月季花的葉,用月季的刺釘在背上,便見綠葉在桌上蠕蠕而動,東安市場有賣紙制各色小蟲者,標題云“蒼蠅玩物”,即是同一的用意。我們又把它的背豎穿在細竹絲上,取燈芯草一小段,放在腳的中間,它便上下顛倒的舞弄,名曰“戲棍”;又或用白紙條纏在腸上縱使飛去,但見空中一片片的白紙亂飛,很是好看。倘若捉到一個年富力強的蒼蠅,用快剪將頭切下,它的身子便仍舊飛去。希臘路吉亞諾思(Luklanos)的《蒼蠅頌》中說:“蒼蠅在被切去了頭之后,也能生活好些時光?!贝蠹s二千年前的小孩已經(jīng)是這樣的玩耍的了。

我們現(xiàn)在受了科學(xué)的洗禮,知道蒼蠅能夠傳染病菌,因此對于它們很有一種惡感。三年前臥病在醫(yī)院時曾作有一首詩,后半云:

大小一切的蒼蠅們,

美和生命的破壞者,

中國人的好朋友的蒼蠅們呵,

我詛咒你的全滅,

用了人力以外的,

最黑最黑的魔術(shù)的力。

但是實際上最可惡的還是它的別一種壞癖氣,便是喜歡在人家的顏面手腳上亂爬亂舔,古人雖美其名曰“吸美”,在被吸者卻是極不愉快的事。希臘有一篇傳說,說明這個緣起,頗有趣味。據(jù)說蒼蠅本來是一個處女,名叫默亞(Muia),很是美麗,不過太喜歡說話。她也愛那月神的情人恩迭米盎(Endymion),當他睡著的時候,她總還是和他講話或唱歌,弄得他不能安息,因此月神發(fā)怒,把她變成蒼蠅。以后她還是記念著恩迭米盎,不肯叫人家安睡,尤其是喜歡攪擾年青的人。

蒼蠅的固執(zhí)與大膽,引起好些人的贊嘆。訶美洛思(Homeros)在史詩中常比勇士于蒼蠅,他說,雖然你趕他去,他總不肯離開你,一定要叮你一口方才罷休。又有詩人云,那小蒼蠅極勇敢地跳在人的肢體上,渴欲飲血,戰(zhàn)士卻躲避敵人的刀鋒,真可羞了。我們僥幸不大遇見渴血的勇士,但勇敢地攻上來舐我們的頭的卻常常遇到。法勃爾(Fabre)的《昆蟲記》里說有一種蠅,乘土蜂負蟲入穴之時,下卵于蟲內(nèi),后來蠅卵先出,把死蟲和蜂卵一并吃下去。他說這種蠅的行為好像是一個紅巾黑衣的暴客在林中襲擊旅人,但是他的慓悍敏捷的確也可佩服,倘使希臘人知道,或者可以拿去形容阿迭修思(Odysseus)一流的狡獪英雄罷。

中國古來對于蒼蠅似乎沒有什么反感?!对娊?jīng)》里說:“營營青蠅,止于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又云:“非雞則鳴,蒼蠅之聲?!睋?jù)陸農(nóng)師說,青蠅善亂色,蒼蠅善亂聲,所以是這樣說法。傳說里的蒼蠅,即使不是特殊良善,總之決不比別的昆蟲更為卑惡。在日本的俳諧中則蠅成為普通的詩料,雖然略帶湫穢的氣色,但很能表出溫暖熱鬧的境界。小林一茶更為奇特,他同圣芳濟一樣,以一切生物為弟兄朋友,蒼蠅當然也是其一。檢閱他的俳句選集,詠蠅的詩有二十首之多,今舉兩首以見一斑。一云:

笠上的蒼蠅,比我更早地飛進去了。

這詩有題曰《歸庵》。又一首云:

不要打哪,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

我讀這一句,常常想起自己的詩覺得慚愧,不過我的心情總不能達到那一步,所以也是無法?!钝拧吩疲骸跋壓媒黄淝白悖薪g繩之象……亦好交其后足?!边@個描寫正可作前句的注解。又紹興小兒謎語歌云:“像烏豇豆格烏,像烏豇豆格粗,堂前當中央,坐得拉胡須?!币彩侵高@個現(xiàn)象。(格猶云“的”,坐得即“坐著”之意。)

據(jù)路吉亞諾思說,古代有一個女詩人,慧而美,名叫默亞,又有一個名妓也以此為名,所以滑稽詩人有句云:“默亞咬他直達他的心房?!敝袊穗m然永久與蒼蠅同桌吃飯,卻沒有人拿蒼蠅作為名字,以我所知只有一二人被用為諢名而已。

十三年七月

赤腳

北京人相信有地風(fēng),于人體很有害,所以保護下肢最為用心。他們冬天固然是棉褲扎腳,穿“老頭兒樂”的氈鞋,就是在夏天,雖是單褲也要扎腳,鞋襪穿得整整齊齊的,決不赤腳。現(xiàn)在都是三輪車了,這種情形已經(jīng)沒有,從前用二輪人力車的時候,夏秋暴雨,路上積水,拉車人鞋襪被水浸透,沿著褲腿上來,大半條都濕了。他們不肯光腳,因為這樣將為地風(fēng)所侵,會得變成“寒腿”的。北伐那一年,廣西軍隊來北京,有些赤腳著草鞋挑著擔子,沿路的人都瞪著眼呆看,覺得非常稀奇,其實中國東南西南的居民多是這么樣子的。我們現(xiàn)今不再斷發(fā)文身,入水與蛟龍斗了,可是水鄉(xiāng)的人終究與水有情分,光了腳和水土接觸極是尋常,到了有地風(fēng)的區(qū)域也還是這個習(xí)慣,所以多少年來,我總是冒了寒腿的危險,赤了腳過一夏天的,直到天氣寒冷起來為止。平常有客來也不穿上襪子,除非來的是女客,而女客卻又往往是無襪的,這可以說是一個矛盾。一個月里難得有兩三次出去買紙筆郵票,那時也非著襪不可,算起來一總不過穿了十次八次,這一季里至多換一兩回襪就夠了,在現(xiàn)今線襪也很貴的時候,這節(jié)省也不少。實在這只是一種枝節(jié)的托詞,原因還是在于習(xí)慣,盤腳坐在炕上竹席上邊,倒是很涼快的。

烏篷船

子榮君

接到手書,知道你要到我的故鄉(xiāng)去,叫我給你一點什么指導(dǎo)。老實說,我的故鄉(xiāng),真正覺得可懷戀的地方,并不是那里;但是因為在那里生長,住過十多年,究竟知道一點情形,所以寫這一封信告訴你。

我所要告訴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風(fēng)土人情,那是寫不盡的,但是你到那里一看也就會明白的,不必啰唆地多講。我要說的是一種很有趣的東西,這便是船。你在家鄉(xiāng)平??傋肆嚒㈦娷?,或是汽車,但在我的故鄉(xiāng)那里這些都沒有,除了在城內(nèi)或山上是用轎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兩種,普通坐的都是“烏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別的風(fēng)趣,但是你總不便坐,所以我就可以不說了。烏篷船大的為四明瓦,小的為腳劃船,亦稱小船。但是最適用的還是在這中間的三道,亦即三明瓦。篷是半圓形的,用竹片編成,中夾竹箬,上涂黑油,在兩扇定篷之間放著一扇遮陽,也是半圓的,木作格子,嵌著一片片的小魚鱗,徑約一寸,頗有點透明,略似玻璃而堅韌耐用,這就稱為明瓦。三明瓦者,謂其中艙有兩道,后艙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櫓,大抵兩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頭著眉目,狀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頗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則無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約可以使你直立,艙寬可以放下一頂方桌,四個人坐著打麻將——這個恐怕你也已學(xué)會了罷?小船則真是一葉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頂離你的頭有兩三寸,你的兩手可以擱在左右的舷上,還把手都露出在外邊。在這種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時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著風(fēng)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會船底朝天,發(fā)生危險,但是也頗有趣味,是水鄉(xiāng)的一種特色。不過你總可以不必去坐,最好還是坐那三道船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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