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張辛欣小說的內心視境與外在視界——兼論當代女性文學的兩個世界

女性文學研究資料 作者:孟遠


張辛欣小說的內心視境與外在視界
——兼論當代女性文學的兩個世界

王緋

張辛欣說自己是“幸運兒”。

在新時期璀璨的女作家群中,她確是最為獨特的一個。然而,我們卻不是從獲獎作者的名單中,在批評界對女性作家并不過分地匡護和褒揚聲中認識的她。人們對她的注意,恐怕主要來自她的幾篇作品在當時所引起的較大爭議。與桑曄合作的大型口述實錄文學《北京人》的發(fā)表,使得一度沉寂的張辛欣,再一次集聚起社會異常關注的目光。

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張辛欣的創(chuàng)作活動是由女性的和帶有普泛意義的人兩部分構成的。她的作品可用內心視境的展示和外在視界的開拓來牢籠,以主觀型的內心視境小說和客觀型的外在視界小說劃界。這兩類作品分別代表了當代女性作家所創(chuàng)造的兩個不同的文學世界(即女性文學的第一世界和第二世界),標示著當代女性文學的雙向發(fā)展前景。張辛欣的小說,無論在思想上還是藝術上,都是女性文學很有價值的研究對象。

上篇:內心視境小說

走進張辛欣的內心視境小說,你覺得自己仿佛徜徉在女性心間幽深的小路,傾聽著思緒翻騰的濤聲,沐浴著感情飛流的瀑布,在那強悍而又柔弱的女性心房的顫動中,隱隱傳來——美好憧憬的長笛,和著艱難掙扎的呻吟、痛切反省的懺悔、亢奮的吶喊、喃喃的傾訴、溫情的呼喚、沉郁的嘆息,這一切匯成了女性心靈樂章的交響曲。

這是浸潤著哲理化的感覺和詩化情緒的內心視境,是一個主觀化、女性化的文學世界。我把這個由女性作家創(chuàng)造的特殊的文化領域稱為“女性文學的第一世界”。

女性文學第一世界與第二世界的劃分,是從女性文學的創(chuàng)作主體必須是女性的這一根本基點出發(fā),在對創(chuàng)作客體的現(xiàn)狀和未來發(fā)展趨向的總體把握中,按照創(chuàng)作主體觀照世界的不同眼光,及創(chuàng)作客體的特定內容作出的大致歸類。張辛欣的內心視境小說之所以歸入女性文學的第一世界,是因為這部分小說所展示的乃是純然由女性的眼光所觀照的社會生活、是女性心靈的外化,也是一位女性作家對婦女自我世界的開拓,其中最大限度地負載著女界的生活和心理(包括潛意識)的信息,可以說是女性在文學上的自我表現(xiàn)。這是最基本意義上的女性文學。張辛欣的這些屬于女性文學第一世界的作品,展示出真正的女性文學較之男性作家寫作的婦女題材作品,具有后者難以企及的美學優(yōu)勢,表現(xiàn)出與女性的氣質、心理機制最貼切契合的美學特色。

張辛欣最善于描寫性格倔強、執(zhí)著于事業(yè)的青年知識女性的感情,這之中不能說沒有她的自我寫照。那貫注于作品的充滿女性的熱忱與溫情,以其獨特的深刻、透辟與清醒,使張辛欣有別于其他女性作家。《我在哪兒錯過了你》《在同一地平線上》《最后的停泊地》所構筑的是心理的藝術空間,作品所刻畫的女主人公,就都是這樣的青年知識女性。一種被藝術化了的富有哲理性的和詩意的感覺及情緒,從人物心間涌流而出。但是,這些小說人物的主觀情緒和迅速閃回的一系列內心意象,并不完全是單個人的精神再現(xiàn),在那主觀的、個性化極強的內心視境里,卻蘊蓄著客觀性的、非個人化的深廣內容。作者在感的描述、情的宣泄、理的生發(fā)中,探索女性精神生活的奧秘,使作品涵納著女界人生的深邃知識,對這樣的女主人公的刻畫,對這樣的女性心靈的剖露,使張辛欣的這些作品呈現(xiàn)著一種合成了陽剛之美的陰柔風格。

《我在哪兒錯過了你》通過一位普通的青年售票員在對事業(yè)的追求和對愛情的思慕中心靈的騷動,傾吐出自強自立的年青女性尋求理解、呼喚知音的心曲。處在妙齡時節(jié)的女主人公本可以盡情地暢飲青春的美酒,但是一種使命感,使她自覺放棄一切享樂和可以得到種種實惠的機會,把業(yè)余創(chuàng)作的重軛硬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依靠男子漢一樣的強悍精神,支撐著自己在工作和事業(yè)上站立。她幾乎是用鞭子不停地趕著自己在前進的路上一寸一寸地爬。但她畢竟是一個青年女子,她那顆心也有柔弱的部分,有時難以承載生活和事業(yè)的重荷,常留下空白,帶來孤寂和苦惱的折磨。她也有基于女子天性的依賴感。在人生艱苦的跋涉中,希望能靠在男性堅實有力的臂膀上得到慰藉。她的劇本的導演帶著理想中男性的魅力,闖進了她的生活。為了得到愛情,她精心地用標準女性的言行檢點自己。但是,一種類乎男性的強悍精神已深深滲入到她的氣質中,她終于因此而失落了自己的愛。這篇作品的深度就在于,作者把人物的主觀世界與客觀的外在世界結合起來,放大自己的觀察點,在主人公心靈的內省中,蘊含著對歷史、社會、人生的深沉思索。十年“文革”的特殊歷史條件,使她不得不戴起中性甚至是男性的面具,在人生的旋渦中奮力掙扎。而在現(xiàn)實生活里,她也必須像男性一樣承擔工作生活和事業(yè)的重負。她說:“上帝把我造成女人,而社會生活要求我像男人一樣!我常常寧愿有意隱去女性的特點,為了生存,為了往前闖,不知不覺變成這樣!”歷史和社會生活以自己權威的巨掌雕造著人、改變著主人公的女性氣質。愛情機緣的錯過由于帶著人物性格的必然性和時代生活的必然性,從而超出一般的情場風波,具有了歷史哲理含義。女主人公愛情失落所引起的個人痛感,在歷史和社會生活的反思中,轉化為對女性價值觀和對女性的要求及評價標準的思考,表達了作者對早已滲入到人們意識深層的某些凝固化的傳統(tǒng)女性觀是否合理的推問,作者面對這種傳統(tǒng)女性觀如此束縛人的思想、約制人的情感、困擾人的行為,不能不生出一種惆悵之情。這篇作品在個人情感的跳蕩里,融入了相當分量的社會歷史內容,作者在女主人公的內心反省中,向歷史叩問,向時代叩問,向生活叩問,向傳統(tǒng)叩問,向人心叩問,抒寫了在女性的全面發(fā)展受到許多障礙的當代生活中,奮斗型強女子得中有失的孤寂悲哀的典型情緒,顯示出作品在反映婦女問題、婦女意識和婦女生活方面所特有的歷史高度、哲理深度和現(xiàn)實力度。

《在同一地平線上》內心視境的展示不是完全女性化的,作品采用復線式并行結構,男女主人公的內心視境在對比中彼此參照、互補、襯托。雖然作者在幾乎一半的篇幅中借用男性的目光觀照社會生活,披露男主人公生存競爭意識扭曲的內心世界,但是作品的感情基調、題旨的具體要求,賦予了女主人公的內心視境以無形的主導地位,并在其中凝聚著小說的思想內核,因而還應把它納入女性文學第一世界。

這篇小說反映了作者追求兩性價值對等的婦女觀,抒寫了與男性站在“同一地平線上”的女子,面對社會生活各種正常競爭的壓力和挑戰(zhàn),不得不拋掉天性里、生活中、情感上許多難以割舍的東西,以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十分矛盾和復雜的感情,使人看到在各種條件尚不十分完善的當今社會生活中,女性全面發(fā)展所受到的障礙,展示出當代女性從痛苦的“非我”階段掙扎出來,走向既有清醒的婦女自我意識,又能超越個人和家庭的局限,以求得全面自我發(fā)展的“大我”階段的艱難歷程。從這樣的意義上講,不少曾經譴責這部作品鼓吹社會達爾文主義,宣揚生存競爭思想的不乏有見地的批評文章,似乎有些喧賓奪主,乃至在相當一個時期影響了對這篇小說作出公正的評價。

小說的男女主人公是一對青年夫婦。她與他曾熱烈地相愛過,為了愛人事業(yè)的發(fā)展,她放棄了最后一次報考普通大學的機會,希望在結婚的歸宿中,從愛人那里找到人生的支撐和依靠。但是,從小受到的理想教育,青春時期奮斗的本能,使她對自己的存在若有所失,在溫存和撫愛的滿足之后,她體嘗到的是迎面襲來的惶恐感。婦女的自我意識使她對自己的現(xiàn)狀不滿,內心深處渴求發(fā)展。她意識到,現(xiàn)存世界使當代女性“同樣面臨生活的各種競爭”,這之中不存在“女性第一”的紳士口號。女子同男子一樣,面對的是整個世界,她必須逼迫著自己和庸惰的自我抗爭,依靠自身的力量去奮擊、去獲取。她終于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有了生活主見,從“非我”狀態(tài)中超離出來,以頑強的毅力練習寫作,專注于自己該做的事,努力去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自私自利的丈夫因此而不滿。社會雖然向女性提出了許多和男性一致性的要求,但是現(xiàn)實生活并沒有真正實現(xiàn)兩性價值的對等,時代的具體要求與生活的實際狀況間出現(xiàn)的某些脫節(jié),必然造成一部分家庭關系的失調。在家庭生活和事業(yè)的競賽場上,她與他就未站在同一地平線上。他把她看作自己的附庸,只“需要她溫順、體貼、別吱聲、默默做事、哪怕什么也不懂”,對生活給予她的壓力視而不見,對她的努力和奮斗不屑一顧,這就使性格倔強、事業(yè)心極重的她與他的離異成為必然。但事業(yè)上的頑強拼搏、自強自立精神的獲得,并不能改變她既是美點又是弱處的女子天性,她在“不變地去愛的本能和不斷地保持自己的奮斗中”苦苦地來回掙扎,恨他,可還是不能完全把他從自己的感情世界中摒棄。作者把人物內心視境的展示推到了女性心理結構的一個很深的層次,真切地再現(xiàn)了人物隱秘而幽深的心靈世界,使人透過那舉手之間的斷然抉擇,看到女性爭取自身的全面發(fā)展和徹底解放,不僅受到社會的、歷史的局限,還必須跨越來自女子天性的層層心理和情感的高欄。對于人性的全面表現(xiàn),只有深入到人的本性、人的潛意識層次才能真正完成,這篇小說反映了作者在人性深度的開拓上所作的努力。當然,時時繚繞在女主人公情懷中的依戀之情,還來自她認識上的模糊,這種模糊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者本人的思想局限。雖然她厭惡他的“藝術家氣質全被商人氣淹沒”,卻沒有認識到她與他的競爭觀有著本質上的差異。她的競爭觀來自新時期社會生活對人的新要求,沒有超越社會主義社會合理競爭和競賽的界限,她所理解的社會的生存競爭對人的壓力和挑戰(zhàn),亦屬于新的正常的社會現(xiàn)象,她的所作所為是無可非議的。而他則把這種正常的社會現(xiàn)象與局部社會生活中某些帶有資本主義自由競爭性質的現(xiàn)象等同起來,乃至把社會發(fā)展的歷史看成是弱肉強食的生存競爭史。錯誤的認識導致錯誤的行為,而她卻用自己在“事業(yè)奮斗中的全部苦惱和探索去理解”他,美化他,崇拜愛慕他的硬漢子氣質,并在他身上不斷發(fā)現(xiàn)自己“所缺少和需要的許多東西”。這就使她在思想的判斷上發(fā)生了偏差,在情感的釋放中出現(xiàn)了偏激,影響了作品的思想深度,削弱了作品的現(xiàn)實批判力量。

如果說《在同一地平線上》是從事業(yè)和愛情生活的沖突中打開缺口,探入女性的多層次心理結構,那么,《最后的停泊地》則倒轉了一個圈兒。它不是寫愛情與事業(yè)的沖突,不是寫這兩者之間必居其一的選擇,以及這種選擇所帶來的感情的潮動,而是寫事業(yè)對愛情空缺的補白,寫人生的真正依托和最終歸宿,把事業(yè)看作是人在失意的愛情生活里最高的精神慰藉,最后的停泊地。因而,這篇主要抒寫女性在愛情波折中內心體驗的小說,獲得一種潛在的積極力量的托舉。小說的情感不像前兩篇那么熱烈,更趨于老成和理智,某些意識的跳躍、閃回由于主觀性過強,思維間隔空間過大,而失之隱晦,令人難以捕獲和確認,反映了張辛欣創(chuàng)作中普遍存在的一個問題。

這篇小說十分真切地傳達了在愛情的選擇還不可能達到充分自由的社會歷史條件下,一部分知識女性的典型情緒,這種情緒是作為女性在愛情的深刻內心體驗中上達于哲理認識的演化。女主人公是個年青的戲劇演員,她曾經希望在愛情中找到人生的依托和歸宿,但是愛情的大門前設置的諸多來自社會和家庭現(xiàn)存秩序的、人心理的、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障礙,使她在一次次愛的失望中感到無力握住那通達人生歸宿的航標。小說彌漫著一股對愛情的茫然和惶惑的情緒,在女主人公內心視境的展示中,卻傾注了作者對愛情問題的嚴肅思考。盡管這之中存在著這種偏激情緒,卻相當尖銳地觸及了特定時代的歷史局限所造成的社會愛情生活的某些畸形和缺憾。這篇作品的積極意義就在于女主人公并沒有一味蜷縮在自我的感情世界中,她努力從個人的不幸境遇中超脫出來,在角色里,在舞臺上,在實實在在的事業(yè)中找到自己的感情的最后停泊地。在女主人公的內心視境里,使人看到個人生活不幸卻更執(zhí)著于事業(yè)的知識女性的閃光的靈魂,了解了部分知識女性壓抑在意識深層的內心希求,展示出一種真實而可貴的人生態(tài)度。這篇作品在寫法上亦很有特點,女主人公的內心視境是在人生和戲劇的兩個不同的舞臺上展示出來的。人物在愛情生活中的內心體驗與她進入角色之后的舞臺體驗交相滲透,后者往往是前者的強化或升華,兩個不同的舞臺將壓抑在女主人公意識深層的內心希求從不同角度釋放出來,既深入全面地表現(xiàn)了人性,又不是只沉溺在人的本能和天性中,從而生發(fā)出積極可貴的婦女意識。

從社會觀上看,女性文學自然應該反映婦女自身的特殊社會問題,但是反映此類問題并不是女性文學唯一的使命。女性文學的社會觀不是一個封閉的系統(tǒng),它的天地可以包容得更廣。隨著婦女解放程度的提高,當代女性在自身的現(xiàn)代化實現(xiàn)過程中,目光不僅僅盯視在個人狹窄的天地里,感情也不只局限在自身命運的憾嘆上,女子與男子一樣面對的是整個的社會生活,這就使得女性的眼光和思維方式從自身世界不斷向外部世界拓展,從而開闊了當代女性作家的審美視野,使得女性文學的第一世界成為一個開放的世界,一個以開放的女性眼光觀照社會生活,表現(xiàn)具有開放性的婦女意識、婦女的感情和生活的文學世界。這是當代女性文學的一個十分突出的特點。

《我們這個年紀的夢》《浮土》《清晨三十分鐘》,在女主人公內心視境的展示中,就不同程度地超越了婦女自身的問題,反映了當代婦女對社會歷史、現(xiàn)存世界、人類生活的敏銳感受和認識,表現(xiàn)出當代婦女意識的開放。

《我們這個年紀的夢》從女性的角度,展示出作者對城市生活現(xiàn)狀的平庸,生活內容的乏味,生活方式的呆板瑣碎,生存空間的狹小擁擠,人際關系的微妙復雜的深切感受和積極態(tài)度。作品的女主人公不甘心在碌碌無為中淹沒自己,卻又無力自拔于庸碌,尋求到更有價值的生活,因而不得不到虛妄的理想和荒唐的夢中去討生活。那不時撩撥著她的情懷,激揚著她精神的夢,是一段系在她心里的童年時與一個男孩子的邂逅,這個男孩子在想象中成為她理想的偶像,并以此畫餅充饑,填補自己充滿缺憾的生活空白。當她知道自己日夜思戀的男孩子恰是與自己住在同一單元,暗地里給她穿過不少小鞋的頂頭上司時,她失望了,開始正視本色的現(xiàn)實?;奶茐舻钠扑?,虛幻理想的失落,反襯出女主人公生活的可悲,作者正是想以此來喚起自己的同輩朋友,“正視我們所處的外部世界和內部世界的真實現(xiàn)狀,不斷擺脫我們的茫然感”。小說中的童話作家劉曉的形象,使籠罩著蒙蒙灰色的平淡生活閃出了光亮。這個形象是對女主人公的參照和襯托,在他緩緩流淌的生活小河里,有豐富的生活潛流,有飽含著人生價值的微波細瀾。他心中的夢和實在的生活之間,不是處在相互沖突或隔絕狀態(tài),而存有一種自覺的交流,仿佛在其間架置了一座無形的小橋,使理想延伸到生活,生活又在理想的推進下向前伸延。作者憑借自己出色的想象力,在劉曉的形象中寄寓了自己對于理想和現(xiàn)實人生態(tài)度的暗示,向人們發(fā)出“面對前進的生活,重新尋找更加切合實際的,更具有建設性的理想”的內心呼喚。

《浮土》中十年“文革”被遺忘的往事和在“合理解釋”覆蓋下的歷史真實,經過女主人公成熟而深刻的心靈透視,如同“在強烈的陽光下升起陣陣煙塵”的浮土,一覽無余。作者所感興趣的顯然不是外部的歷史事實,而是女主人公走向成熟后重溫歷史事實時的內心體驗,使小說的內心視境上達于哲理層面。展示一個充滿稚氣的十三歲女孩子眼睛里的“文化大革命”,是個極妙的角度。幼稚的狂熱,好奇的心理,沖淡了血雨腥風的嚴酷,凸現(xiàn)了這一歷史大難的荒謬,像是用輕喜劇的形式處理悲劇的內容,笑聲里有淚水,輕松之中使人感到沉重。作者在“我”對往事的痛切反省和虔誠懺悔中,對一向以“那都是因為信念犯下的過錯”為盾牌,“把個人真誠的愚蠢算在歷史的總賬下邊,請它一起付清”的普遍的社會心態(tài)和認識方式,作了徹底否定。通過歷史的反思,把人們早已心安理得地推諉給歷史的個人應該償付的那部分責任突出出來,重視對人自身的思考和建設。作者在靜觀、宏觀歷史時,以歷史的深刻教訓提醒人們不要忘記反省個人在歷史中應負的責任,應該“寫寫我的錯誤和失敗”,以保持整個民族清醒的頭腦。這就使小說在反映“文化大革命”的同類題材中具有獨特的思想深度。女主人公的內心視境,是童稚心靈和成熟心靈的結合,是幼稚的思想和深刻反思的統(tǒng)一,像蜿蜒的小溪,隱曲而有韻味,像深不可測的湖,明澈而含厚蘊?!陡⊥痢冯m是一個不長的短篇,卻表現(xiàn)出張辛欣高出許多女作家的對社會、歷史、現(xiàn)實的概括力、解剖力和干預力,表現(xiàn)出她創(chuàng)作風格的老辣、犀利,富于男性力度的藝術特色。這樣一個創(chuàng)作特色在《瘋狂的君子蘭》等作品中,得到了更充分的展示。

張辛欣的內心視境小說不是采用傳統(tǒng)的敘事方法,客觀主義的冷靜態(tài)度,描寫無評價的現(xiàn)實,而是以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再現(xiàn)人物(主要是女性)的內心世界和心理秘密,描寫女主人公的意識對客觀世界的感知,把主觀化的精神世界作為一個心理化的客觀世界展示在讀者面前。這是經過主人公心靈透視后的心理現(xiàn)實,有人把這稱之為“心理現(xiàn)實主義”。這種“心理現(xiàn)實主義”不僅是張辛欣,而且是女作家在女性文學第一世界的創(chuàng)作中所表現(xiàn)出的異常普遍的創(chuàng)作傾向。女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表明,“心理現(xiàn)實主義”不僅是女性文學第一世界創(chuàng)作的主要藝術手段,也是其創(chuàng)作的直接目的。這種文學就是要在作品所構筑的心理藝術空間中展示婦女意識、婦女的感情和生活,從而使女性文學的第一世界成為藝術文學的一個特殊文化領域。女性作家與男性作家在“心理現(xiàn)實主義”的選擇與運用上亦存在著某些差異?!靶睦憩F(xiàn)實主義”在女性文學第一世界的創(chuàng)作中帶有普遍性和必然性,而在這個文學世界之外,它的選擇和運用帶有更多的創(chuàng)作主體的隨意性。張辛欣的內心視境小說運用心理現(xiàn)實主義構筑的心理藝術空間,是作為自我封閉的空間而存在的。在女主人公的意識里,時序是自在的,一系列事件雖在不同的時間層次中進行,卻不表現(xiàn)為毫不關聯(lián)、支離破碎的遐想,它們都系在女主人公的身上,在主人公的意識中有機地銜接起來,聯(lián)合成一個整體,表現(xiàn)為明白、清晰、嚴謹?shù)臄⑹觥?/p>

下篇:外在視界小說

這里所說的外在視界,是針對女子世界而言的。外在視界小說指的是張辛欣以辯證的眼光(中性的眼光)觀照社會生活,在藝術表現(xiàn)上超越婦女意識、婦女的感情和生活的那類作品。張辛欣的外在視界小說屬于女性文學的第二世界。

女性文學的第二世界是女作家對婦女自我世界之外更廣闊的社會生活的藝術把握,是女作家與男作家站在文學的同一跑道上所創(chuàng)造的一種不分性別的小說文化。按照心理學家的一般看法,在創(chuàng)作才能方面,女性從整體上居于男性之下,如果是,則女性作家要想在這一文學世界里,在與同性作家和異性作家的雙重較量中,達到出類拔萃之境,難矣。

張辛欣卻出乎其類。好像沒有幾位當今女作家能像她的外在視界小說那樣,以自己的銳意創(chuàng)新,在文學的疆域里作如此豐饒的開拓。《瘋狂的君子蘭》采用荒誕的手法,對現(xiàn)實生活和民族生存狀況作出了既變形又如實的特寫;《封、片、連》打破通俗文學和雅文學的界限,熔現(xiàn)實與歷史、文化與心理、知識性與趣味性于一爐;《北京人》以直接傳達中國人的當代意識的口述實錄文學形式,把握時代心理的全景。張辛欣的外在視界小說,顯示出作者極強的創(chuàng)作張力。和她的內心視境小說比較,張辛欣在外在視界小說中更多地是以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追蹤現(xiàn)實,作者不直接參入作品,而是以旁觀者的身份進行敘述。

《瘋狂的君子蘭》突破了生活外相的有限真實,截取社會生活整體的一個側面進行適度的夸張變形,在荒誕的小說氛圍中展示現(xiàn)實生活的真實圖景,怪異的故事體式里深涵著真實的生活元素。瘋狂的君子蘭拜物教顯然是作者對某種社會精神生活的畸變現(xiàn)象的哲理概括。人們紛紛拜倒在君子蘭下,希冀以它打開自己合理、不合理欲念的大門。君子蘭被尊為神,以它空前的實利顯示出驚人的魅力,主宰著社會的靈魂,使人失去了理智,喪失了道德和社會責任,整個小城被它無端地攪動著,瘋狂起來。作者以冷峭的筆墨,荒誕的手法凸現(xiàn)出現(xiàn)實生活中已成為見怪不怪的精神生活畸變現(xiàn)象,給人以強刺激,將人的心智喚醒,達到驚世駭俗的目的。作品里那位盧大夫是個饒有深意的人物形象。作者寫了這位清廉正直的中年知識分子在君子蘭拜物教的瘋狂襲擊之下,精神的惶惑、人格選擇的困頓,并通過他所做的那個荒誕不經的噩夢,對現(xiàn)實世界存在的荒謬進行強化,以超經驗夢境的創(chuàng)造深化對于經驗的感性世界的理解和認識,對人非人的社會異化現(xiàn)象作深刻揭露和激烈抨擊。小說的結尾深藏著人生哲理的高度,從噩夢中驚醒的盧大夫回到了現(xiàn)實,找到了自我,送還了病人用來酬謝他的一盆名貴的君子蘭,從此自甘寂寞,在一無所有中保持自己的高尚人品。這個形象寄寓了作者熱烈呼喚的理想人格。小說筆鋒犀利、機智而老練,荒誕手法的運用亦很嫻熟。作品對于社會生活的解剖力和干預力,在當代女性文學中是不多見的。

《瘋狂的君子蘭》或許會使人誤認為張辛欣是個鉆到社會問題中皺著眉頭深思,一頭扎在人生哲理中作嚴謹探察的女作家??墒牵藢W⒂趯懖环ι疃?、高度、力度的嚴肅文學,也喜歡寫像《封、片、連》這樣的“非常好玩”的東西,尋求一種文學的消遣、娛悅的美學價值。她對文學的看法有很大包容量。她以為文學中“絕對有一部分展現(xiàn)出來的世界,是相當?shù)淖x者不能接受的”,她創(chuàng)造了這樣的世界,卻又并不以此心安理得,可能她也會時時反省,經?;匾曌约号c最廣大的讀者群之間是否間隔著很大的距離,因而她提出了文學要顧及讀者,覺得自己乃至所有的作家都該做一做通俗作家,“不斷地爭取不斷變化著的讀者”,這使得她的美學追求不是單向的,而是多方位的。如果說她的右手緊緊握住的是一把文學的解剖刀,那么她的左手卻能十分愜意地玩著一根很有意思的娛樂棒。

但張辛欣在《封、片、連》的創(chuàng)作中走著的是一條與一般通俗小說家不同的路。這部小說與她以往的創(chuàng)作風格大相徑庭,富有故事性、娛樂性、知識性、趣味性、消遣性,“是一個俗文學和純文學相結合的故事,是發(fā)生在當代的推理、偵破、歷史拼盤”。張辛欣在這篇小說中鑄造了一把打開俗文學和雅文學通道大門的鑰匙。作品保持了俗文學故事性強、情節(jié)一波三折,引人入勝的特點。作者圍繞著一枚臨城“大劫案”珍郵孤票的命運,賣關子、系扣子、設懸念、層層鋪衍,引出一個個人、一件件事,又將這些分散的人物與事件圈在一個有機的連環(huán)套里,在相互對立統(tǒng)一的矛盾運動中,展開情節(jié)。同時還借用西方偵破、推理小說的手法,把心理學與邏輯學結合起來,使情節(jié)的展開獲得一種內在的邏輯推動力,為作品的可信性提供依據。由于扣子系得多,懸念設得絕,作品始終緊勾著讀者的心。當人們懷著對珍郵孤票的好奇心,在歷史、集郵知識、世相人情中尋覓它的秘密的時候,當人們沿著這張“大劫案”無疑是被一個蓄謀已久的人盜去的邏輯判斷,緊張地追蹤著小說中一切可疑人物的時候,一個出人意料的事實,把故事引上另一條邏輯軌道:郵票是被一個根本不懂得它價值的農村小保姆順手拿走的,她剪下“大劫案”上青色的小龍,寄到家鄉(xiāng)去給弟弟做小兜肚的花樣。奇峰千仞的情節(jié)忽然跌落平陽,推動情節(jié)展開的邏輯內力驟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一直被作者不斷鋪墊而又有意掩飾起來的暗線驀然明晰凸現(xiàn),一場似乎是正兒八經的重大偵破案,被輕松幽默的誤會所取代,一張具有世界意義的珍郵孤票如此輕巧而富有詩意地被毀滅,就像一個傻乎乎的小孩對大人耍了個令人啼笑皆非的小把戲。這篇小說在語言上亦保持了俗文學明白曉暢、富有地域性和大眾化的特征,采用淳厚的北京方言寫世情、講史實、論世理,描畫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北京市民生活的風俗畫。聚集著集郵愛好者的郵票總公司的門外奇景;異常喧囂噪雜的鬧市;馬路電影廣告牌下悠然曬太陽的“一溜青衣、灰褲的老年人”,津津樂道的古今逸事;不同家庭的生活內幕;“大劫案”和郵學的歷史知識;細膩而生動的民俗和民情,娓娓敘來,對讀者有很大吸引力。為了最大可能地“爭取低層次讀者”,張辛欣確實在娛悅性效果上下了功夫,然而她卻不以此降低作品的審美水平,而是在雅文學作家審美眼光的觀照之下寫通俗小說,追求通俗性與文學性的統(tǒng)一。這篇小說沒有把注意力只放在編撰故事上,而是自覺地去寫人,小說中各類人物的塑造,反映了張辛欣對市民生活的諳熟,對社會不同類型人的深刻體察,說明她的目光并不局囿于某一或某些社會點,某一或某些社會圈,能夠穿透社會的不同層面,把握不同類型人的心靈世界?!按蠼侔浮钡闹圃煺?、收藏家、博學深居的老知識分子徐邦翰,投機取巧、心懷叵測的郵學權威黃效騫,在錢財上算盡機關、俗不可耐的馬筱芳,深諳世事、精打細算的馬世昌,像謎一樣不露聲色、專抓“倒爺”的譚子,純潔無瑕的小姑娘端端,潑皮又軟弱的待業(yè)青年四兒等等,排列成作品小小的人物長廊。作者對這些形象不同的心理類型的準確把握,使他們不是那種像曇花一樣隨著情節(jié)的展開一現(xiàn)即逝的人物,亦沒有染上通俗文學中人物僅僅是為情節(jié)和主題服務的工具,人物性格被情節(jié)所消融的弊病。另外,作者避免了在人物塑造上把審美注意力只側重于人物的外部行動上,而是注意在人物的命運中抒寫他們情感的波瀾,在復雜的人際關系中透視他們內心泛起的漣漪,使這些人物進入較高的審美層次。

大型口述實錄文學《北京人》,最能反映張辛欣廣闊的社會視野,也最能反映這位女作家審美趣味和藝術追求的廣泛游動與轉移。《北京人》是一百位普通中國人對自己的生活和理想的敘述。這部作品以最迅捷的方式切入現(xiàn)實生活形態(tài),借助于社會學的某些研究方法和成果,在時代心理的全景把握中,表現(xiàn)中華民族的當代意識。作品雖然較完整地涉及了社會中的個體的“文明程度、自我生活、社會互助、群體及組織意念”,“也反映了社會的不平等,也就是層次、性別與性角色”,但是《北京人》在審美上的認識價值并不低于其社會學的認識價值?!侗本┤恕返膭?chuàng)作和它在社會上引起的巨大反響,使我們獲得了當今社會由于“審美趣味的循環(huán)變易”所帶來的一種文學的審美簡化的信息。

文學藝術伴隨著社會進程的發(fā)展,為審美主體開創(chuàng)了越來越廣大的欣賞空間。空間的開闊,亦使審美主體獲得了越來越多的選擇自由,也為新的時代審美趣味的萌生、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條件。現(xiàn)代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現(xiàn)代生活內容的特殊構成,一次又一次地沖擊著傳統(tǒng)的審美觀念,造成了社會審美重心的偏移。有時,審美主體脫離了純文學的某些趣味,更傾心于一種簡潔、明快、爽利的風格,希望能通過文學作品貼近真實的社會、真實的人生、實實在在的人和未經修飾的心靈,從中獲得最充分的當代人的信息?!侗本┤恕芬钥谑鰧嶄浀奈膶W形式,向社會呈獻出一束文學審美簡化的錦簇花團,這是張辛欣對新的時代審美趨向的呼應。

《北京人》的審美簡化特征突出地表現(xiàn)在作品所呈現(xiàn)出的藝術與非藝術之間的模糊性上,它使人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西方的“真實電影”。這種形式亦不是張辛欣的首創(chuàng),它在西方文學中早已被人采用??谑鰧嶄浀奈膶W形式,拋棄了小說藝術離不開的“虛構”概念,放棄了通常所謂藝術“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創(chuàng)作原則,以一種超乎尋常的復制能力,用非藝術的形式藝術地再現(xiàn)真實的生活、傳遞動態(tài)中活生生的人與事之真,追求臨場感和實況感?!耙驗檫@種體例更接近真實,它能夠使文字與讀者,文字所表達的內容與現(xiàn)實之間的空間縮小?!保◤埿列勒Z)《北京人》使我們真真地聽到一個個普通老百姓的傾心之談,仿佛那真的就是作者與人物原封不動的錄音談話。但是張辛欣說:“不可能有純客觀的記錄,肖像畫傳達被畫者,亦表現(xiàn)了繪畫者。……我們在《北京人》所做的,和紀實性影片一樣,其實都是借助新的技術手段獲得新的創(chuàng)作思路,都是在模擬一種更接近這個時代的人們的欣賞、接受心理的現(xiàn)場感、真實感?!币蚨?,《北京人》顯示出的審美簡化的特征表現(xiàn)為:極力將藝術隱藏起來,簡化藝術與生活的中介或中間層次,創(chuàng)造真實生活的非藝術形式的藝術境界。

文學審美簡化的特征決定《北京人》的創(chuàng)作不是一個簡單的整理錄音帶的過程,張辛欣說:“事實上,我們從來沒有指望過錄音機”,“在忠實地按原敘述結構的復現(xiàn)中,可能不知不覺地丟掉了敘述者本來具有的底蘊”。它的創(chuàng)作難點大異于一般虛構小說,需要作者精心地選取看上去似乎是偶然相遇的采訪對象,需要作者敏銳地捕捉住能夠恰切反映出敘述者心理結構的關鍵字眼兒,需要在采訪、交流中迅速抓住閃出的問題,制造“由冷靜的提問所構置的規(guī)定情景中的心靈碰撞”,并且需要“在心里不斷抓住對象有意味的瞬間形態(tài)”。審美簡化是創(chuàng)作實錄文學的觀念前提,審美簡化制約著實錄文學的創(chuàng)作方式,《北京人》以逼真的藝術模擬,顯示出文學審美簡化的生命力和藝術魅力。實錄文學對當代人所特具的強大審美簡化效應,使張辛欣都覺得“真不必寫小說了”。(以上引文均為張辛欣語)

《北京人》以一百位具有各類典型意義的代表人物的自述,對時代心理的全景進行宏觀把握,在一定程度上補償了當代社會由于空間的局限,心理的隔膜,人與人之間難以達到的最充分的信息和心理能量的交流,使讀者感到自己在直接傾聽別人的懇談,從而超越了人的某些現(xiàn)實存在,達到心靈的共鳴和溝通,消除了當代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孤獨感和隔膜感。《北京人》的審美簡化特征所顯示出的逼真藝術效果,以及它所負載的較多心理能量,較高的社會信息量,不同程度地滿足了現(xiàn)代人尋求各種途徑排遣孤獨感和隔膜感的渴求。

以上這些,就是迄今張辛欣在女性文學第二世界創(chuàng)造的實績。張辛欣的外在視界小說表明:她不僅在女性文學的第一世界占有了自己的獨特位置,她也在女性文學的第二世界印上了自己那深深的有力地向四面八方延伸的步履。到目前為止,張辛欣在女性文學的兩個世界里表現(xiàn)出來的開拓精神和沛然不可御的創(chuàng)造力,都給人深刻印象。她還會在我國當代女性文學的雙向發(fā)展中做出更多的貢獻嗎?她會的,我信。

原載《文學評論》198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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