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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10月17日 多云轉(zhuǎn)陰雨 紅場·列寧·傳教士

去北地,再去北地 作者:陳保平 陳丹燕 著


1993年10月17日 多云轉(zhuǎn)陰雨 紅場·列寧·傳教士

今天,陶蓬陪我們?nèi)ゼt場。

雨中的紅場人不多,一邊是像城堡一樣的紅墻,給人一種十分堅固的感覺;一邊是褐灰色的大樓,它們冷峻地藐視著人與歲月??死锬妨謱m圓頂上飄著三色旗,印象中那上面總是與紅旗相映成趣。最漂亮的是廣場上那個彩色的東正教堂,可我過去在所有的電影、畫片關于紅場的介紹中從未見到過這幢建筑,它讓人想起熱帶雨林中的植物。而在紅場的入口處,一座新的教堂正在加緊施工,吊車發(fā)出隆隆聲。有一件事我感到奇怪,我小時候?qū)t場的神圣感竟然一點沒有,我腦子里出現(xiàn)的是那個駕直升機降臨紅場的德國小伙子。我從魯茨夫又想到了王朔,我不知為何在這個時候想到王朔,也許他們是屬于同一時代的年輕人,歷史的那份莊嚴感被年輕人無所畏懼的游戲精神稀釋了。

我們?nèi)タ戳袑幠?,但關閉了。一位在紅場上擺攝影攤的男子告訴我們,現(xiàn)在每周只開放兩次,而且是下午一時至三時。我們轉(zhuǎn)向旁邊的列寧博物館,門口有一群老人正在與警察爭執(zhí),他們手里舉著對現(xiàn)政府不滿的標語,有的捧著鮮花,大概是想放到列寧墓前,但警察不讓他們進去。

博物館里人很少,大多數(shù)是上了年紀的,有幾個戴著面具的小伙子在里面玩捉迷藏。在二樓劇場里,一個義演性質(zhì)的音樂會正在舉行,演奏的全是俄羅斯的民族音樂與戰(zhàn)爭年代的歌曲。場子里坐滿了人,他們穿戴整潔,莊嚴肅穆,沉浸在一種無奈的懷舊中,我不知道這是一群什么樣的人,但我能感到他們對內(nèi)心的守護。陳丹燕說很喜歡這里的氣氛,那些樂曲充滿過去的舊時代的浪漫和真誠,讓人產(chǎn)生片刻的升華,但理智告訴我,它們離今天的世界正越來越遠。

關于列寧,今天的莫斯科有許多議論,雖然我們從未見過真實的列寧,所有關于列寧的印象都是媒介傳遞的,但我寧可不信那些傳言——誰又能證實這些呢?有一點不容懷疑,列寧是個天才,他一生著了那么多書,并獲得了千百萬窮人的擁護,并且影響了世界的進程。愛倫堡十七歲時在巴黎見過列寧,那是在奧里昂大街的一個咖啡館,布爾什維克有一個會議,出席的有三十多人,愛倫堡寫道:“我只瞧著列寧,他穿了一身有著一條漿過的硬領的暗色西服,看起來非常端正。我已經(jīng)不記得他當時講了些什么,但我當時是一個相當魯莽的毛孩子,我要求發(fā)言,而且還對什么表示不同意。他溫和地回答了我,不是責備而是解釋。會議結(jié)束后,列寧知道我剛從莫斯科來,讓我去找他?!?/p>

愛倫堡還寫道:“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在生活中很純樸,作風民主,對同志體貼入微,他甚至對一個臉皮很厚的毛孩子也不會加以絲毫嘲笑……這種純樸之情只能為大人物所獨具;想到列寧時,我經(jīng)常自問:也許,對一個真正的偉人來說,個人迷信不僅跟他格格不入,甚至會是不愉快的事吧?”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列寧博物館內(nèi)看的一段列寧逝世時的錄像:成千上萬衣衫襤褸的窮人在冰天雪地里為列寧送葬,他們抬著裝有列寧遺體的靈柩,登上破舊的火車。廣場周圍燃起堆堆篝火,昨日的赤衛(wèi)軍走近火車前的時候,孩子似的泣不成聲。這時,汽笛發(fā)出凄厲的長鳴,火車啟動了。這是七十年前的鏡頭,不知今天的俄羅斯人如何看待那時的悲痛。

愛倫堡說,列寧是個偉大而復雜的人。在國內(nèi)戰(zhàn)爭的暴風驟雨的年代里,列寧聽完了伊薩伊·杜勃洛文演奏的貝多芬的奏鳴曲,對高爾基說:“我不知道是否還有比《熱情奏鳴曲》更好的東西,我愿每天都聽一聽。這是絕妙的、人間所沒有的音樂。我總帶著也許是幼稚的夸耀想:人們能夠創(chuàng)造怎樣的奇跡?。 苯又[起眼睛,不大快樂地補充道:“但是我不能常常聽音樂,它會刺激神經(jīng),使我想說一些漂亮的蠢話,撫摸人們的腦袋,因為他們住在骯臟的地獄里,卻能創(chuàng)造出這樣美的東西來。但是現(xiàn)在,誰的腦袋也不能撫摸一下——自己的手會被咬掉的,一定要打腦袋,毫不留情地打,雖然我們在理想上是反對用暴力對待人。唔唔——任務是多么可怕而艱巨啊!”

我從愛倫堡的回憶錄中摘下這么一段引文,是因為想說明,它與列寧留在我們印象中的形象是相似的,更重要的是,它和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時代和命運同樣有著極其密切的聯(lián)系。

昨晚,還來了一位大胡子的德國傳教士,是陶蓬的朋友介紹的。他來自德國的斯圖加特,一家電腦公司的部門經(jīng)理,大約四十歲的樣子,臉微紅,禿頭,密密叢叢的絡腮胡子,如果不說話幾乎看不見嘴。他兩眼炯炯有神,像埋在亂草中的寶石,里面穿一件有點皺的襯衫,外面是質(zhì)地并不好的西裝、牛仔褲、旅游鞋,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陶蓬不懂德語,請來在德國留學的游小燕做翻譯。他的名字很長,我們就稱他彼爾。

彼爾說,他這次是參加一個美國的短期新教組織活動,來俄國兩周,看望兩個監(jiān)獄的囚犯,一個年輕人的,一個成年人的。他與犯人交流,組織音樂會,說自己的信教感受。與此同時,彼爾還去鄉(xiāng)村,與貧窮的人交談。俄國的鄉(xiāng)村,今天仍有許多窮人,他說前不久他也去過北京、廣州,覺得中國現(xiàn)在不錯,到處都很有生氣,但他認為婦女勞動的強度大了些,賺錢太辛苦。他還去了北京一教授家,說那屋子小得不可思議,他看上去有點激動,反復說,教授應該高薪、生活優(yōu)裕,他們才能安心搞科學,做學問。我只能說,中國人多,也許再好也難達到德國教授目前的水平。他卻說,北京飯店太貴,一個晚上七百美元,他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說,那不是像我這樣的人住的,可他馬上又說:“今天的德國人生活太優(yōu)裕、太安定了,平時曬曬太陽、種種花,不思進取,懶散得很。不像中國,雖然不富,但有追求。保持這種勢頭,可直線上升。但要信教,沒有宗教不行?!边@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任何時候都不忘說教。

對傳教士我過去一直抱著懷疑,他們好像就是虛偽的代名詞,用漂亮的言辭掩蓋了一些不可告人的東西,或者就是壓抑了正常的人性。我想這可能是上學時候讀《牛虻》《巴黎圣母院》《紅字》等作品的影響,當然,還有受革命教育的影響。上帝也沒有能拯救世界,兩次大戰(zhàn)后,西方人自己也認為:上帝死了。

我問彼爾,人心若是可以拯救的,那為什么還要讓那些罪犯坐牢?彼爾說,坐牢是他們應付出的代價,但要他們懂得自己,這就需要讀《圣經(jīng)》,以我們自己讀了以后的感受與他交流,一旦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就會走出迷途。

他說他從年輕時起就從事傳教活動,已有幾十年,這次像過去一樣,利用休假出來傳教旅行。他這樣向我解釋宗教:一個人如果不懂收音機原理,會以為這里面一定躲著個人說話;明白了道理,就會去選擇頻率,聽自己喜歡的節(jié)目、音樂。所以首先要懂得道理,學習《圣經(jīng)》,然后才可能去選擇。他又說,你知道嗎,上帝的手始終是伸著的,但如果你的手一直放在背后,上帝無法接納你,只要你全身心相信、奉獻,伸出你的手去,上帝一定會接納你,這個過程是十分美好幸福的。一旦你被接納就明白了。

彼爾身邊還帶著一個剛滿二十歲的俄國小伙子,金發(fā)藍眼,十分英俊、靦腆,他既是彼爾的翻譯,也是信徒。我很想知道,這個漂亮的男孩內(nèi)心是怎么想的,他真的已樹立起信仰了嗎?可他的過于靦腆、羞怯讓我猶豫了。

天漸漸變黑,陶蓬留他們吃飯,彼爾說晚上還有好幾家要去。他站起來,送我們一些《為什么要讀圣經(jīng)》的小冊子,以及他家鄉(xiāng)的明信片,然后樂呵呵地走了。這時,外面正是風雪交加,莫斯科的大街上除了穿迷彩服的戒嚴部隊,已很少有行人,人們都龜縮在暖氣充足的家里。在這樣的冬夜,只要有家,有暖氣,人是很容易放棄追求的。

坦率地說,我很喜歡彼爾——他精神飽滿、快樂自然,大胡子上總是溢滿笑容,他抱著堅定的信仰作身體力行的奉獻,又沒有救世主式的居高臨下。他與那個男孩匆匆融進黑夜中的背影,讓我想起《簡·愛》中的那個年輕的傳教士:文弱、消瘦,卻整天奔波在窮鄉(xiāng)僻壤。過去我一直以為那是作家理想中的神職人員,現(xiàn)在我知道,這樣的人是有的,而且一直有,否則,怎么能延續(xù)到彼爾。也許,教義救不了世界,但實踐教義的人是有魅力的,尤其在這個全世界都不得不向金錢妥協(xié)的時代。當然,他們的聲音是微弱的,真正有信仰的人大概總是微弱的。我記得幾年前看過一部資料片,叫《第三段情》,里面有一個青年牧師,他在結(jié)婚時得知未婚妻曾與別人發(fā)生過關系,就開槍自殺了,而那個未婚妻卻以為牧師腦子有問題,觀眾也是這樣認為的。也許,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為這樣純潔的人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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