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記耳光

六歲那年的除夕夜，我被父親狠狠打了一記耳光。

我的老家在膠東半島，歷來講究年節(jié)上不能生氣，否則不吉利。貪玩的孩童，有過年的習俗罩著，就仿佛罩著傳說中的免打金牌，這幾天就算把自己當成齊天大圣，淘得上房揭瓦，父母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就在最不該挨打的時節(jié)，我吃了父親一記耳光，這一記耳光我記了三十多年。

父親暴怒的原因，是覺得我口無遮攔，說了不該說的話。

那天晚上一家老小吃年夜飯時，母親端上來一條魚，嘴里還高高興興地說著：“吃魚吃魚，年年有魚?！?/p>

那時，家里條件差，平日里難得見到魚。見到飯桌上有魚，我開心極了。

母親把一大塊魚肉夾到我的碗里，高興地沖父親說：“今年這魚買得真不錯，連魚刺都這么大?！?/p>

我也開心地說：“魚刺大好啊，等我吃完魚肉，把魚刺留給奶奶吃，她愛吃魚刺……”

話還沒說完，只見父親虎著臉，揚起大巴掌，隔著飯桌狠狠地朝我扇過來。

“啪”的一聲，巴掌響亮地落在我臉上，頓時，我的半邊臉火辣辣地疼。

我像被打傻了似的，呆愣愣地朝著父親看。我是家中的獨子，父親素來疼愛，以前從來沒有打過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為啥要挨打。

只見父親鐵青著臉，咬牙切齒地罵道：“沒良心的東西！再說把魚刺留給奶奶吃，我打死你！”

“哇”的一聲，我委屈地大哭，邊哭邊嚷：奶奶就愛吃魚刺！奶奶就愛吃魚刺！

父親摔下筷子，怒氣沖沖地走出房間，團圓飯不歡而散。

過了年，母親跟我說：“年三十晚上，你爸打你打得對，咱家窮，你奶奶是心疼你，每次吃魚才讓你吃魚肉，自己吃魚刺，你當孫子的說這話，能不挨打嗎？”

年幼的我似懂非懂地聽著，明白了父親生氣的原因。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對祖母和父親母親說過不敬的話。

許多年后，我遠游他鄉(xiāng)，回家的機會少了。

近幾年，祖母仙逝，父親母親漸漸年邁，我也年歲漸長，對家的牽掛一天比一天強烈。我常常會憶起往事，憶起年幼時與祖母和父親母親在一起的情景。

有天睡到半夜，突然看見父親怒目圓睜，一巴掌朝我扇過來，我一邊哭，一邊想，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惹得父親生氣。

哭著哭著，夢醒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躺在異鄉(xiāng)的床上，異鄉(xiāng)的月光正清冷地照著我。

我摸了摸臉，似乎還火辣辣地疼著。我把手久久地貼在臉上，就像把父親的手掌貼在了自己的臉上。隔著時空，我問父親：“爸爸，我哪里做錯了嗎？您為什么打我？”父親不說話。我就一點一點地回想自己近日的一言一行，看看自己言行是否妥當。

每當我得意忘形時，每當我自以為是時，每當我口無遮攔時，我都會感覺到父親怒目圓睜，一巴掌朝我扇過來。

父親以簡單粗暴的方式，把孔孟之道，把為人處世的道理，把嚴峻的父愛，用巴掌的形式，挾雷霆之勢，朝著我扇過來，讓我警醒，讓我收斂，讓我自省。

父親的一記耳光，我會謹記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