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中國文人有濃厚的隱逸情結,在儒家思想盛張的國度,古代的知識分子,真正歸隱的人并不多,但他們一生中總有這么一個時刻,精神上“出軌”,在心中做了一次隱士。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典雅》說:“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庇忻咔亠w瀑的歲華,有典雅之書玩味不盡,流水今日,明月前身,這種超心煉冶的過程,變成文人佳士孜孜不倦的追求,力求把詩學意境和人生境界合二為一,成為數千年來中國隱逸詩學蘊含的文化特質。
隱逸思想本質上是一種內充的養(yǎng)氣論,從一個側面表現了古代高蹈文人的通脫精神。過去我們常常把儒、道、釋看作中國文化的基本內核,現在我們逐漸認識到,隱逸思想在中國文化的編年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人生的晴雨表、心靈的調試場,這種思想體系是中國文化重要的組成部分。
隱逸詩歌是隱逸思想的載體,隱逸詩的產生可以追溯到《詩經》,真正勃興是從六朝開始的。詩歌從六朝進入自覺階段,魏晉玄學的興起、佛教的傳入,為詩歌創(chuàng)作帶來新的變化。儒學開始失落,服務政治教化的要求減弱了。建安詩風的剛健,正始詩歌的苦悶,太康詩風的繁縟,到東晉玄佛合流,詩歌由玄言向山水轉變,繼而迎來了隱逸詩的創(chuàng)作高峰,隱逸詩人把自然美景引進詩中,山水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追求自然與真,表現曠達真率之美,詩歌變成彰顯個性、抒發(fā)生活體驗和情感的個人行為。
隱逸詩、山水詩、玄言詩三者有緊密的關系。東晉玄言興盛百余年,老莊玄理探索,給詩歌創(chuàng)作帶來了很大的影響。鄙薄名利,追求心隱,在幽雅從容中追求人生的適意,成為隱逸詩的重要主題。陶淵明是六朝“隱逸詩人之宗”,他矯正了玄言詩說理漸多、平淡寡味的傾向,把老莊哲理變成一種人生哲學,把詩與日常生活結合起來,用古樸自然的詩風,把他的淳厚善良、清高耿介、質樸恬淡澆鑄其中,建構了一個隱士的精神家園。
六朝隱逸詩歌對中國古典詩歌的發(fā)展有重大的意義。一方面,六朝隱逸詩把人的心性修煉與詩歌的審美觀照結合起來,用隱逸詩歌的形式來探討如何達到“虛靜”的人生境界。從老子的“致虛極,守靜篤”(《道德經》第十六章),到莊子的“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都是在哲學上把虛靜看成把握人生本質的功夫。“山水含清暉”,六朝隱逸詩以自然為本體,以虛靜為根源的知覺,變成有洞悉力的對世界的玄覽,把詩學從實用中解脫出來,變成人生的超越,“素處于默”,好處是能默識宇宙之妙,深體妙機之微,表現沖淡自然的樸素美,也正是美的觀照。另一方面,六朝隱逸詩中寫世外桃源的寄托,成為詩人高潔品性的象征,承載著道統(tǒng)的重荷,包含著對現實生活的反諷,提升了詩歌的造境功能,產生了中國詩學史上一系列重要的意象。借助隱逸詩,尋常的詩人,也可以成為“高人”“幽人”“碧山人”,有悠然空蹤的高古,有日往煙蘿的曠達,有優(yōu)游笑傲的素心,有忘機達世的佳趣。蓄素處默,亂山高木,越發(fā)顯得高超脫俗。碧綠原野,嫩苔爭出,愈加襯得秀美天成。隱逸詩包蘊著無所抗爭的崇高美,可以看出詩人養(yǎng)氣率性而漫然妙悟的痕跡來。
即使在今天,研究六朝隱逸詩也有一定現實意義。當下時空變換,快得讓人無法跟上節(jié)奏,過度依賴科技提供快捷便利的同時,人也容易為科技所束縛。未來不可預測,內心躁動不安。在靜態(tài)中體悟人生精妙,恰恰是我們這個時代所缺少的。在隱逸詩學中徜徉,生活的地方變得十分遙遠,節(jié)奏異常緩慢,那是更接近自然的一部分。在這樣一個遁隱之處,深邃而幽暗的角落里,有著更愉快、更新奇的感受。品讀那些詩歌,如同用鋤頭在犁溝邊翻出一些新土,太陽終古常新,把文字晾曬出遠古泥土的芬芳來。
高智
丙申年夏日于海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