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村莊,我的家鄉(xiāng),都有一個很熱鬧的中心,但倫敦卻根本沒有中心——只有像河口淤泥里的漣漪一樣無限延展的狹窄街道。我在晚上早些時候到達帕丁頓,然后閑逛了一會兒。這里的天空不大一樣,高,寬,靜止,吐出玫瑰色的煙,還有西沉的落日。這里有一種混合了刺鼻的油煙、腐爛的魚、蔬菜、熱得發(fā)燙的人行道和被踩踏過的柏油的味道;四周都是忙碌擁擠的人群,給人一種壓力倍增的感覺,連空氣都顯得凝重渾濁——灰色的窗簾后面,商鋪里,嘈雜的出租屋里,都是騷動不安的人家,兒子們在換他們的襯衫,女兒們在吹她們的頭發(fā),穿著馬甲的父親們盯著他們的茶,每個零件都在發(fā)出刺耳聲音的公交車擁堵在街道上。接著,盛大的夜晚來臨了。
我很激動能來到這里,但也并沒有做好準備,而且我不確定自己接下來要做些什么??晌矣锌蔓悮W的地址——我也不認識其他的人了——于是我覺得是時候要用上這個地址了。我和柯麗歐在春天見過一次,在斯特勞德附近一片托爾斯泰式的地方,她和她英俊的父親——一個長著鷹鉤鼻的左翼分子,以及憂郁但出身優(yōu)渥的母親,住在一輛借來的大篷車里。
我不確定他們是從哪兒來的,但他們最近才從美國逃來,我懷疑她的父親在美國陷入了一些政治上的麻煩。這個十六歲的女孩不是那種我以往熟悉的類型,她的美貌讓我變得愚蠢。她操著沙啞、瘋狂的盎格魯-美國口音,大大的棕色眼睛斑駁得像碎掉的蜂蜜,身材圓潤,四肢頎長,輕盈得像一匹印第安小馬駒;于是我們自以為戀愛了。
這個家窮得叮當響,但他們有些人脈,總是有朋友愿意借給他們房子;最近一處房子的地址——在帕特尼希斯的什么地方——聽起來確實非常堂皇。我在塵土里跋涉了好幾英里,當我終于到達那里的時候,這所房子出現(xiàn)在眼前,好像曾經被炸彈擊中了一樣——只剩下一半的屋頂和主樓梯仍然聳立在一個巨大的庭院里,院里四處是翻出來的樹根。
他們坐在露天的樓梯上,看到我似乎相當驚訝——除了可愛的柯麗歐。她哭起來說“我就知道”,然后跑下樓梯來迎接我。她完美地保持著我記憶里的形象,甚至比我期待的樣子更好,她的身體優(yōu)美地裹在襯衣和短褲里,皮膚是玫瑰木的顏色。
“你是走來的,不是嗎?——爸爸,我告訴過你。”她驕傲地領著我踏上那些腐朽的樓梯,然后帶著我去她的房間,讓我看我寄給她的那一捆信件。它們躺在她散發(fā)著香氣的睡衣里。
于是我被邀請留下來過夜??蔓悮W燒掉了我的衣服,按照我的尺寸給我找了一些她爸爸的衣服。這座別墅正在拆除中,為的是給一排公寓騰出空間,她爸爸也從建造商那里謀得了一份工作;與此同時,他們可以暫時安全地住在這只剩一半的房子里,她媽媽的精神狀況也在緩慢地好轉起來。
我睡在舞廳剩余部分的地板上,和柯麗歐的家人一起在維多利亞式的廚房里吃了晚飯。從廚房高大的哥特式窗戶望出去,越過倫敦,能從大草地的邊緣一直看到漢普斯泰德山。我很幸運,我知道這一點,于是開始放松下來。這里似乎是一個不錯的地方,待著很舒服。有時她父親用他響亮的大嗓門給我上課,講無政府理論,講政治和個人自由的必要性,講他自己對于道德法的蔑視。當他外出的時候,柯麗歐的母親——她有著一雙又蒼白又濕潤的圓眼睛,會談論起她童年在鄉(xiāng)下的家,哀嘆這個充滿魅力的無賴,領她進入了一個充滿陰謀的、骯臟的閣樓世界。另外一些時候,穿著緊身的加州牛仔褲、令人心臟停跳的撩人的女兒,會牽著我的手,帶領我穿過被毀壞的花園,走到最后一叢仍扎根在土里的桃金娘旁邊,她露著膝蓋,蹲下身來,把我拉到她身邊,想要知道我的意識形態(tài)信仰。
美麗的柯麗歐,她從不知道她都對我做了什么;她的眼睛在桃金娘的葉子下面傾斜,她蜷曲的棕褐色的四肢像是來自盧梭筆下的原始森林,她一刻也不停地閑談,但說的卻并不是我所期待的那些,沒有一個詞兒是關于愛,或者我的饑渴,或者這夏天的夜晚。她父親腦子里的那些“葬禮上烤熟的肉食”,似乎才是她能給予我的全部。他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而我還太年輕,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我想她是這世界上最讓人著迷,但也是完全被埋沒了的孩子。
然后一天晚上,我?guī)鲩T,走入了暮色中的大草地。在那兒,情侶們像成捆的麥谷般躺臥著。我們繞著公用地走了些路,柯麗歐好像從來不用呼吸似的,她可愛的嘴就像政治擴音器那樣滔滔不絕。最終,我推著她倚靠在一棵樹上,并且急不可待地吻了她。她迫切地跟我說話,就像一本打開的書?!暗冶仨殔⒓舆@些運動,你明白的,不是嗎?你必須入黨?!彼f。
我沒有放棄。我做了最后一次嘗試。畢竟,我正處于巨大的折磨之中。所以第二天清晨的時候,我拿來了建筑工人的一架梯子,然后爬上了她的窗戶。她穿著那條玫瑰色的睡裙,安逸地躺在那兒,散發(fā)出一種柔美而充滿生命氣息的愛意。靜謐的拂曉,第一群鳥,還有穿著黑色俄國式睡衣的我——無疑,她一定會融化在這個魔法般的時刻里的。在我溜上她的床之后,她睡眼惺忪地鉆進了我的懷抱,而后便醒了,接著她的身體僵住了?!叭绻职种懒诉@件事,他一定會殺了你的?!彼f。這不是一句空話。
我在晨光中爬回到梯子上,意識到血緣可能會比理論上更加濃厚。在那天的晚些時候,柯麗歐的父親給我找了一份建筑工人的工作,并且給了我一個什么“帕特尼寄宿處”的地址。我不知道她和她父親說了什么,但他行動得很迅速。在新思想和馬鞭之間,這似乎是符合情理的妥協(xié)。
又是我獨自一人的時候了,我在下里士滿路的一家餐館樓上找到了一間舒適溫暖的小房間,藏匿在搖搖晃晃的二樓后面,懸在鐵路之上,整天被經過的火車震動著;熱騰騰的派散發(fā)出的滾燙蒸汽,像肉汁一般濃稠,從樓梯間的縫隙中升上來。
樓下的咖啡廳設在一條幽暗的隧道里,并排擺放著的高背長凳用石炭酸皂擦過,全都是硬邦邦的,舒適程度跟中世紀修道院的板凳相比好不了多少。我的租金是每周二十五先令,包括帶家具的房間和在咖啡館的一日三餐——我充分利用了這些自由點菜的機會,并且學到了全新的吃飯方式。寫在黑板上的菜單被架在外面的人行道上,上面的菜單就像是自然元素列表一樣一成不變:土豆白菜、帶肝的早餐、蛋心吐司、肉布丁或者派。我最喜歡的食物是派——一小團肉用一層油油的面皮包好,要放在一個銅鍋里煮一整天,銅鍋就在樓梯下面的一個柜子里。做好的派餅倒在盤子里,就像一張濕透的餐巾一樣冒著熱氣,發(fā)出一股令人傷感的臟衣服味道,但用叉子一捅,就會砰地炸開,流出厚厚一層牛油。每個派里都有一磅多的肉,足夠一個男性工人吃一頓,而且只要六便士。因為記得在家里時候的清苦日子,只有周日才能吃得到肉,所以我這時每天至少要吃一個派。除此之外,我也大膽地去嘗試咖啡廳提供的那些很有限的排列組合——煮白菜、蛋心吐司、帶肝的早餐,或者偶爾優(yōu)待自己,要一份鯡魚。每頓飯都會不由分說地配上一大缸茶,這茶是如此之濃,簡直可以在上面溜一只老鼠。至于餐后點心,在菜單的底部有一個附言,似乎是寫在永不破損的搪瓷上的——“在這樣的熱天氣里,為什么不試試冷飲甜品呢?”然而無論冬夏,選項卻永遠是蛋奶糊和李子。
阿諾德,這里的老板,同時也是我的房東,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圓潤的男人,他衣著講究,下顎上滿是白花花的贅肉,有一雙精美得如同蒸到半熟的手。他獨自完成所有的工作,包括做飯和招待。他驕傲地走來走去,穿著緊身的棉質長袍,長袍的領子一直高到脖子上,使他看起來擁有了那些和他做出的用布包裹的肉派一樣的外表。他有著禿頂?shù)拇竽X袋、紅嘴唇,穿著束身衣,喜歡抽象的概念、沉默和做白日夢;而且他似乎顯然比他的客人高出一籌。但即便他這么想,他也從來沒有展示過。每天早飯前,他輕盈地繞著桌子放下早晨的報紙,像是放下圣歌歌單一樣;到了晚上,這些舉動會謹慎地發(fā)生一些變化。但客人同樣享有聽到他用柔軟的嗓音進行總結陳詞的福利。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個男人,能以這般虔誠對待這份特別的工作,甚至像是牧師對上帝的奉獻一樣,在他自己的飯桌邊侍奉這些勞工,對他們提出建議,把他們的銅錢當作教堂的收藏品。
事實上,這個像苦行僧一樣給我們送來難以下咽的土豆白菜早餐的人,很讓人捉摸不透??梢韵胂笏x擇這樣的工作是為了一種自我凈化,是一種自謙的行為,而不是為了錢。我在他的房子里住了六個月,卻從不認識他——盡管我知道他還有著另一面的生活。例如,大概有兩個可愛的孩子會在每星期六的晚上對他進行簡單的拜訪。以及,在一樓的后面,他一直隱藏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妻子。有時候我爬上樓回房間的時候,能看到她站在那半開著的房門后,渾身透著無聊的氣息,但卻是那么性感撩人。她的頭發(fā)精心地梳理過,高高地堆起來,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明亮。她穿著一件白色絲綢的裹身裙,扣子系到喉嚨,腳指甲被涂成了綠色。她大概和我年紀差不多,卻從來不說話。阿諾德也從未提起過她。
開始的時候,建筑工地的工作使我疲憊不堪。一整天我都在推著裝有濕水泥的桶,直到感覺渾身肌肉都酸痛得像要散架般。晚上,我便回到蒸汽氤氳的餐廳,吃掉我的派,然后爬回到后面樓梯上的房間里。在那里,我會坐在窗邊的桌子旁打盹,或是注視著那些長長的綠色火車。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沒有兄弟姐妹的簇擁,我可以使用整個房間,衣服隨便亂扔,用螺栓鎖上門。對于終于得到的隱私我十分感激,只是坐在那兒便已令我心滿意足。我成了這個房間和那些鉻制家具的主人,把漫長的夏日夜晚花在獨自在桌邊打瞌睡、吸引女孩,或者寫一些簡短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詩歌上。倫敦在外面等著我——那里是一片高低不平的煙囪,發(fā)出如拖拽聲一般的喃喃自語。但在最開始,我并沒有什么事可以做,因為一天結束時,我的體力已經被消耗殆盡了。
適應這份工作及其死板的工作日程花了我一些時間。我的手磨破了,肌肉被拉伸到不能適應的扭曲程度。起初我半死不活,頭暈目眩,連走路都搖搖晃晃的。但我很年輕,很快便變得強壯起來。不久我的手掌就磨出了老繭,像腌漬過的皮革,我可以懷著驕傲揉搓他們。終于,在晚上下工回家時,我不會再像之前那樣目光呆滯,甚至可以四處去看看。
當然,我對這個城市還沒有太多的認同感,這里只有一個個屋頂和變幻不定的天空,從敞開的窗戶里傳來的收音機隆隆的聲音,以及夏日里后街上孩子們的喊叫聲。而我和家里脆弱的聯(lián)系也還未中斷,母親會寄來鮮花,用鞋盒子裝著,它們被從田地和灌木叢里潦草地摘下,包裹在潮濕的青苔和常春藤的葉子中。
后來,我取得了一個小小的突破。我在《周日裁判》報紙舉辦的每周一次的比賽中獲得了一個詩歌獎,這是一首我用六便士的郵費匆匆寄出、從未期望得到回音的詩。這是一個早上阿諾德給我看的,他紅色的嘴唇抽搐著;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詩被印出來?!斑@真的是你嗎?”他挑剔地發(fā)問,“我沒想到你竟有這么美麗的思想?!?/p>
這之后不久,我遇到了在帕特尼公園散發(fā)傳單的菲利普·奧康納——這是一個熱心殷切的青年,年輕英俊的臉龐上寫滿了渴望,頂著一頭濃密的黑色鬈發(fā)。我們倆當時都是獨自生活,都在附近的街道上亂寫詩句,所以有一段時間經常拜訪對方,并建立起一個屬于我們倆的小圈子。對我來說,他身上有種青少年的神秘感,一種狂熱的憂郁,像是讀書時期的哈姆雷特;而且他的詩是我當時讀過最放縱的,仿佛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幻想如狂想曲般噴薄而出。我被他的詩歌打動了,但他對我的作品卻幾乎沒有想法。我是兩個人中年長的那一個,他卻是那個父親般的角色。他常常躺在我的床上,緊張地抓著自己的鬈發(fā),眨著他深色的眼睛,用清晰冷淡的語調朗誦他新寫的詩句,有趣又有點苦澀?!澳愫臀沂鞘澜缟蟽H存的真實的聲音?!彼f。用我的房間的時候,他的態(tài)度和舉止都很友好。但在他自己的房間里卻遠不是這樣,那時他的言論更加以自我為中心。不過,他的領地意識倒還不錯。
那段時間里,我的另一個朋友,是六英尺高的比利,他總是規(guī)律地在樓下的餐廳吃飯——這位身處困境的黑人水手來自美國密蘇里州的特洛伊市,估計不是跳船了就是迷路了。我從不知道他在哪兒睡覺,或者他住在哪兒,但每天晚上他準會坐在他的靠背長凳上,把成塊的黃油放進他又熱又濃的茶里,然后仔細地把骨頭從腌魚的身上剝下來。他碩大肥胖的臉頰上有輕微的刀疤,指節(jié)銅環(huán)留下的記號穿過他的眉毛。但是他性格很溫柔,從來不會提高說話聲音,最喜歡的消遣似乎就是喝茶和聊八卦消息。比利是個極佳的聽眾,從來不會有什么事情讓他覺得無聊。他對最無趣的故事也會報以最熱情的關注?!昂呛?,真有這事啊,我得割腕了哦”,他會自言自語,“你可以開膛破肚,把我吊起來?!庇袝r他也會消失幾天,然后突然出現(xiàn),喜氣洋洋:“看到你了,見到你真讓人高興。”然后我們會去隔壁打一局臺球,他臺球打得很好,技巧精妙絕倫。但這樣的日子沒能持續(xù)多久。他們最終抓到了他。十幾個戴著面具的警察。他們小心翼翼地走進咖啡館,原本以為會發(fā)生一場惡戰(zhàn)。但他卻像一個孩子一樣跟他們走了。
接下來,我和阿諾德相處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數(shù)的了。一個新來的女孩住在了我的樓上。她搬進了屋頂下的閣樓,那里之前一直只用來存放土豆。這個女孩似乎沒有工作,盡管偶爾我能聽到她的留聲機和她赤腳跳舞的聲音。有時候我們會在樓梯上碰到,不得不一起努力握著樓梯的扶手相互錯身。即便在我倆的眼睛只有幾英寸的距離時,她的眼睛也從來不眨。她的頭發(fā)聞起來有派和甜甜圈的味道?!澳憧茨遣棵小洞罄鲜蟆返碾娪傲藛幔俊庇幸惶焖龁栁?。“你長得跟他一模一樣,真的!”她的朋友常在晚上來,然后在早上離開。阿諾德會把她的早飯放在托盤上送上去。然而最后,他滿懷歉意地說,他想要我的房間。看起來他在擴張自己的某種生意。
我找的下一個住處在某種程度上更安全一些,是和一個一半倫敦東區(qū)人、一半愛爾蘭人的家庭一起。他們住在一幢緊湊的小房子里,是離商業(yè)街十多碼遠的一排別墅中的一間。這里的租金是一周二十五先令,我由此擁有了一個底層的房間,享有一日三餐、洗衣服務、明亮的炭燒爐火、周日時會客廳的使用權,還有來自地下室里廚房的溫暖,這種溫暖在任何時候對我來說都像是一種額外的陪伴。
弗林太太,我的女房東,一個勇敢的金發(fā)女人,有一種格洛麗亞·斯旺森式的朦朧美——她的面龐光滑開朗,既堅韌又沉靜,喋喋不休而又富于浪漫幻想。仿佛存在著兩個弗林太太:一個如同少女,平易近人,另一個則是天生憤怒的抗議者。早上的她通常處在最生氣的狀態(tài)中,是個煙不離口的清潔工,身著睡衣,手里握著一個蓬松的拖把;而在晚上,她會在晚飯后出現(xiàn)在層層疊疊的金光里,蓄著絲綢般柔順的頭發(fā),讓世界沉浸在她滔滔不絕卻沒有結論的獨白中,那里滿載著歡笑、遺憾和渴望。低頭對著可可飲料,穿著華麗的長袍,裹著緊身胸衣,繼而她會開始著手處理地球上的一切問題。她喜歡描述里士滿郊外頭上頂著美麗鹿角的野鹿。她還警告我不要結婚;她結婚的時候太年輕了,這是個錯誤,她給人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但是她喜歡有厚嘴唇的男人,卷曲的玫瑰花蕾型的嘴唇——她一直認為它們看起來很重要……
弗林太太是地道的倫敦人,她不見了的丈夫則是愛爾蘭人。不過她的生活里還有另外一個失蹤了的人。這個人也是愛爾蘭人,一個凱爾特王子,現(xiàn)在沒有了蹤影。她會悲慘兮兮地提起他,緊接著放聲大笑。她旺盛的精力、善意的欲望平衡了她那偶爾爆發(fā)的狂躁,她既會輕易地流淚,也會突然發(fā)出自我嘲諷的咯咯笑聲。那時候,她一定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年輕。
家里余下的成員還有弗林太太的兩個孩子,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差別之大就如同白天與夜晚——一個是黑色眼睛的帕琪,有著性感的自信的八歲女孩;另一個是金發(fā)的麥克,十一歲,總是沉默不語。另外還有貝絲,女房東沒結婚的姐姐,她像一個悲觀、隱忍的精靈,在幕后如同焦慮的守護神一樣游動,確保著一家人的平安。她負責看管我們所有人,白天在辦公室工作,晚上做晚飯和洗衣服,像地震儀一樣反映出她妹妹的情緒,并且害羞地解釋和辯解。這兩個女人很相像,盡管貝絲年紀大些,并且花費了很大力氣去隱藏她的喜好(這壓抑了她獨特的美),使她好像失去勇氣的女演員,最終變成了她妹妹的裁縫和影子。
我很快便適應了這間房子,置身于它的氛圍之中。我的房間很小,正是我喜歡的那種,有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張基拉尼的彩色印刷畫作,一扇對著一面墻、被欄桿圍著的窗戶。隨著冬天的到來,我本可能會過得更糟,然而這里卻像獾的洞穴一樣溫暖舒適。女人們對我很友善,像對待一件脆弱的珍寶,似乎要把我養(yǎng)胖去評選獎項。每天早上年輕的麥克會把早飯和工作時吃的一大塊三明治端到我的床上。當我晚上回來的時候,燒煤的爐火熊熊燃燒,硫黃的煙熏味兒在屋子里打轉。六點,梳辮子的帕琪用銅制的托盤端來一頓豐盛的晚餐,接著她坐在地板上,下巴抵在裸露的膝蓋上,冷漠地看著我進食。睡覺前,她還會對我進行另一次短暫的拜訪。“媽媽問你還需要什么嗎?”這位穿著條紋睡衣、馬上要十歲的毛衣小姐靦腆不安地扭動著,她已經知道要如何站立,如何舒服地偎依在門框上,如何在燈光下擺弄她裹著法蘭絨睡衣的身體,做出各種動作。
一旦孩子們就寢之后,其他的聲音便浮現(xiàn)出來了,起初它們充滿了神秘,但很快就變得似曾相識。貝絲正在樓下的水池邊碾壓晚上的垃圾,或是把第二天早上吃的三明治切成小塊。身穿慘白色皮草的弗林太太,正準備去溫布利看狗,或是獨自待在地下室過夜,拿她的頭撞著桌子,又或是靠半品脫的烈啤酒來打發(fā)時間。接著,在很晚的時候,你會聽到從遠處的閣樓傳來接連不斷的嚎叫與呻吟,就像一個陰魂般的男中音發(fā)出的繚繞不絕的警報,仿佛是哈姆雷特的鬼魂在抱怨。但那不過是威洛先生而已,他是弗林太太的另一位房客,一個早就退休的年邁的演員,喜歡不斷重復他曾經輝煌一時的演出——《傅滿洲醫(yī)生的詛咒》里的臺詞,以此來填補自己的孤獨。
其他時候,我便會在房間里獨自度過充實的夜晚,在爐火邊寫作,或者拉拉小提琴,直到貝絲給我端來大托盤盛著的晚飯;有時候她也會抄寫點文字給我來讀。這一切再一次像是在家里一樣,除了那些敲門聲,以及沒有人要我去幫忙做家務這件事。當我生病的時候,他們會照顧我,減少房租,弗林太太會給我拿來吉尼斯黑啤酒?!斑@個洛瑞,”她會說,“難怪他會變成這樣,他腦子里的負擔太重了。”她對我并不甚了解,她也并不想了解。這樣一種居住環(huán)境方面的改變,看起來已經足夠好了。
至于我專程趕來探索的大倫敦,當時我恐怕是一點都沒找到它的感覺。倫敦的規(guī)模和尺寸,對于我這樣一個鄉(xiāng)下長大的人來說,是完全異乎常理的,遠遠超出了我的經驗所能應對的范圍。無論如何,我那時才剛剛二十歲,只要周圍的環(huán)境耍點小花招,我的舷窗便被錯覺所蒙蔽了。我只是漂浮在膠囊般的自我沉醉中,封閉在我私人的小天氣里。
但我依然記得倫敦的氛圍,它那種堅實的存在,令人感到親切的、自由的空氣。到了晚上,街頭的夜生活是那么豐富(在室內是要花錢的),人們在室外聚集在一起。你會看到他們站在街角,站在酒吧的門廊上,成群結隊地談天,從紙袋子里掏出來東西吃。這些街道本身也給人一種如置身鄉(xiāng)村的錯覺——愛德華七世時代的交通工具在盡著他們最后的努力:嘎嘎作響的舊公共汽車,小販的矮腳馬和夾子,整潔的小計程車像豎直的鋼琴,碩大的貨運馬車載著啤酒和面粉,被健壯優(yōu)美的馬群拉著。還有美好的周日早晨,當馬休息的時候,帕特尼高街上到處是自行車——穿著短褲、身材健美的女孩們被浮夸的年輕小伙子們追逐著,身著西裝、頭戴舊草帽的紳士們,家家戶戶都騎著雙人自行車,將嬰兒放在車筐里,所有人都向著開闊的鄉(xiāng)間進發(fā)。私人汽車很少,而且總會是某種不祥之兆,特別是停在街邊的時候——一輛車停在聯(lián)排別墅外面,這樣的景象往往意味著醫(yī)生或者死亡。
然而對于我來說,下班之后,倫敦提供了一種閑適之感,也令人感到富足,即便我一周只能掙兩英鎊五先令。交了寄宿費之后,我仍有一鎊供自己花費,而這一鎊可以被分解成一百種方式。一點兒威士忌要六便士,一品脫啤酒四個半便士,二十支香煙十一便士。電影院里最好的座位是九便士到一先令,或者我可以爬到走廊上看,只要三便士。這里還有各種展覽和音樂廳,阿爾罕布拉戲院的俄國芭蕾舞,皇后音樂廳的音樂會——幾乎都不超過一先令。五十先令的量身定做的套裝,六便士的舞蹈,九便士的晚餐——鑒于我掙的那點工資,生活可能并不便宜,但它卻似乎確實如此,況且我還不用交稅。
這是一段漂泊著的快樂時光,充滿了奢侈的憂郁,我也盡力去體驗和滋養(yǎng)這番憂郁。我走遍了幾乎所有的地方,大多數(shù)時候是一個人,我研究自己的影子、我映在窗戶上的臉,認識到倫敦的要義和它對我的要求——最起碼是聲名與財富。這正是我來這里的目的,也是家鄉(xiāng)人對我的期望。然而我的腦子里卻還是迷茫和空白的。
所以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凝視著河流或者打臺球,然后等待;寫作,搞破壞,對時間懷有充分的信心,在荒野上游蕩,并沒有什么特殊的困擾;搭訕即將消失的大戶人家里的女仆姑娘,咬著她們帶給我的雞翅,在破碎的燈光中,挺直了身體躺在灌木叢里,夢想著讓人想入非非的愛人。
但閑逛的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在開闊的空間里沉思,盡情揮霍著那些反正總歸要浪費的遐想。偶爾在休息的時候,我會走到城里去,沿著河岸走上斯特蘭德大道,在維多利亞風格的牛排店門口短暫停留,去聞聞蒸汽彌漫的櫥窗里,掛在鉤子上的牛排猩紅色那一面的味道。對我來說,這種食物就像是星期日的一座山,或者是金錢之神一個火熱的吻,是嚴格為胖乎乎的股票經紀人和銀行家所預留的——我從來沒想過能吃到它。
這座城市本身,以及那些院子和小徑,對我來說本是很熟悉的,很像是斯特勞德那些古怪的角落——褪了色的黃銅板釘在門廊上,古老的使者穿著墨綠色的外套,蹣跚的搬運工把煤搬到悶熱的閣樓上,空氣里混合著受潮的餅干和碎裂的羊皮紙的味道。但這座城市同時也冠冕堂皇,擁擠不堪,面目狡詐,根本看不出來是存儲了全世界財富的會計室。這一點都不是我所期待的,它讓我感到很不安。我還一直期待能在這里碰到我父親。
在倫敦城完成這些旅行之后,我想要嘗試換一種風格,于是回到了查令街十字路口,而后到蘇豪區(qū)的一家咖啡店抽起了漆黑的墨西哥雪茄,以此打發(fā)整晚時間。在這里,我穿著那皺巴巴的雨衣,面色陰沉,顯得很國際化,身邊到處是輕言細語的希臘人,我會打開讀不懂的《馬德里先驅報》,點一杯不會喝的土耳其咖啡……
當然,我的一半時間是花在建筑工作上的,沉浸在這不需要動腦的、讓人生氣勃勃的日常里。將近一年的時間,每天早上我都會穿上檸檬蛋糕顏色的衣服,走上帕特尼山,把我的午飯留給一個茶童,然后爬上狂風中的腳手架。我的工作屬于推獨輪車的那一種,給樓層供應新攪拌好的水泥,在有彈性的踏板上來回穿梭,隨著樓層的興建而緩緩上升。
在十一個辛苦的月份中,在那座優(yōu)美大廈的基地上,我們建起了三個不怎么好看的公寓樓——這些樓房都很低矮,帶著些自鳴得意的樣子,鉛鑄的窗戶看著十分刻薄,陽臺則是能看不能用,此外還有模仿貴族風格的裝飾。這是我唯一參與過的建造方面的事情,我現(xiàn)在仍然會懷著某種感情想起它們,并且偶爾回去看看。即便是今天,看到那些樓房擁擠而造作的樣子,我依舊會驚嘆不已。
作為建筑工人,我們是工業(yè)界的惡棍,處在工人階層的最底部。掙得極少,未經訓練,不可靠,通常很危險,這份工作所能招募到的人就是這樣的;我的許多同行都是那種在城市長大的侏儒,一定是遭受了幾個世紀以來血統(tǒng)上的稀薄和種種壓迫的結果。這樣的人現(xiàn)在更少見了,但你有時仍然能見到,可能是在倫敦巴特西或者旺茲沃思地區(qū)的某個酒吧,他們蹲伏在桌子前,帶著一個身材矮小的妻子,腳幾乎碰不到地板。在我那時候,這樣的男人是勞工界的基石,他們被那些讓人筋疲力盡的工作磨損得體無完膚。然而他們吃苦耐勞,從不抱怨,幾乎如相信宿命一般。他們在樣貌和舉止上都看不出年紀。他們的身體僵硬,縮成一團,四肢粗短,頭發(fā)剃得短而平,說話時嗓音含混不清,講的是倫敦土腔,滿嘴就像是廢棄了的采石場,熟練地使用著有腔有調的俚語。
這些俚語始終像是某種黑道上的黑話,是一種神秘又模棱兩可的語言,在那時候還沒有自覺地變成沙龍酒吧里的行話。然而在不使用這種俚語的時候,我的伙伴們卻似乎承受著一種古怪的壓抑感,不再愿意去講出人和事物的名字?!拔梗镉?,啥名?把那啥扔過來。得給這勞什子做件東西呢。”我并不認為這么做是出于懶惰或者詞匯的貧乏,而是出于本能的隱藏,因為講出名字來可能意味著某種背叛。
我們當中至少一半人是從黑道里招募來的,這顯然是當時的一種慣例——其中有犯人和騙子,只是暫時因為干過的壞事而被迫工作,還有技藝高超的盜賊,一時還沒有來得及去重操舊業(yè),剩下的一些人則曾在壓力之下表示要改過自新,于是被要求來推手推車,以證明這種改過的愿望。我發(fā)現(xiàn)那些跟我一起干活的人都從謝菲爾德的摩爾區(qū)而來,有著蒼白病態(tài)的面容,低頭拖著腳步沉重地挪動著,消極又盲目,好像他們的世界依然處處被高墻包圍著。他們中間很多人其實出生在旺茲沃斯和富勒姆兩個地方,是沉默寡言但非常懷舊的男人們,有時靠讀一些關于犯罪與懲罰的故事來放松一下身心,腦子里似乎依然在想著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事情。
在我的小幫派里,我記得我們當中什么人都有:保險箱竊賊,馴獸師,癮君子,一個深受風濕病折磨的偽造東西的人,一個錯過了生命黃金期的重婚罪罪犯,還有一個用他的賽璐珞襯衫領子撬鎖的專家。在這圈子的邊緣還有一個可憐的小職員,他曾因強奸自己的女兒而服刑,沒有人原諒他,而且得永遠承受各種施虐式惡作劇的折磨。但是很明顯,犯罪并沒有使他們發(fā)胖;他們遭受了多年的磨難,遭受了貧窮和質疑,遭受了接連不斷卻逐漸減少的牢獄之災,并因此變得干癟和瘦削。
然而總的來說,這里有一種天然的友誼;沒有小團體,也沒有自憐。我們在一起,分擔著工作,共享著它的好處和損失。當我們中的一個成員生病了,或者領班找事兒的時候,我們就會互相包庇。下雨的時候,我們躲起來,在地窖里玩擲硬幣游戲;當天氣好的時候,我們輪流干活,像是啞劇表演一樣制造出虛幻的工作,這樣就沒有人會被認為是多余的了。午飯的時候,我們聚在一個舊鐵皮棚里,以膝當桌,吃著各自帶來的剩菜殘羹,互相卷著香煙,抽得煙霧彌漫,玩“王冠與鐵錨”的賭博游戲。賭博是一種宗教信仰,我們的工資被抵押,成堆的鈔票易手。但盡管我們中的一些人很喜歡賭博,大家卻很在乎名譽,如果有人作弊,就會遭到質疑。特別是那些多次坐牢的慣犯,他們就像決不妥協(xié)的印第安酋長,是榮譽的守護者,黑牙緊咬著小煙筒,對任何背信棄義的行為毫無寬恕之心。
下班回家的時候,我們似乎成了老太太和當?shù)鼐斓奶烊荒繕?。警察總是以挑釁的態(tài)度對待我們;老婦人們則會給我們錢和面包皮——這可能是看到我們的帽子和圍巾時的一種本能反應,是看多了《笨拙》這本雜志的后遺癥。無論如何,我們接受了這些,不管是警察的暴力還是老太太的施舍,都是做我們這一行的待遇的一部分。當然,我們全都是經常偷東西的人——盡管在我們干活的地方,根本就沒有什么值得偷的東西。我自己也養(yǎng)成了把這個或那個小銅管藏在褲腿里的習慣。它們是光滑的,轉動得很好,而且裝飾得很漂亮;但我從來不知道要如何處理它們。
在工作上,正如我說過的,我們勞動者都是一些暴徒、賤民和搬運工之類的人。在我們和手工藝人之間,存在著一種幾乎和印度一樣極端的等級制度。磚瓦匠、木匠、石匠和水管工對我們的態(tài)度,就像印度的婆羅門蔑視其他種姓一樣,即便在午餐時間,他們也只是跟自己人坐在一起,固執(zhí)地炫耀著自己特有的技術工地位。結果是,我們把自己硬塞進了一個緊湊的小團體,甚至比他們的更排外、更謹慎。團結是我們唯一的技能,我想我們甚至可能會為了彼此而殺害外人。
然而,有兩個人例外,這兩個孤獨的外來者雖然同樣是勞工,但我們卻從未接受過他們:一個是犯過強奸罪的中年人,我們中間的替罪羊,我們留下他,是為了故意折磨之用;另一個是老園丁,他看管的花園已經和房子一起消失了,但是他被默許留了下來,在這里過完余生,每天的工作就是推著獨輪車,把一筐筐的水泥蓋在枯死的玫瑰上面。
接下來在早春的時候,隨著公寓工程進行到一半,一些事情發(fā)生了,這些事情讓我們迅速地團結在一起;其實這件事本身很平凡,但對于我來說,卻充滿了20世紀30年代那種驚心動魄的氣氛。
這件事開始于一天早上,有一些不屬于工會的人被經理偷偷帶到了工作崗位上,至少在一時之間,這番挑釁使得不同行業(yè)之間的神圣壁壘降低了不少。有人敲響了鐵三角的警鐘,所有人立刻停止了工作。水泥攪拌機像是咳嗽了一聲,也停了下來;屋頂上的人們成群結隊地涌來,從他們的腳手架上爬下,仿佛是從一艘被擊中的戰(zhàn)艦上跳水逃生。
我們在經理的辦公室外面集合,我們的脾氣好像也突然轉變了——五百多個男人在寒風中擠作一團,等待著有人來領導我們的隊伍。一開始我們很迷茫;不時爆發(fā)出零星的集會,人們互相大聲喊叫。“兄弟!——同志們!——我們必須在這個問題上團結一致——把他們趕出去——把我們的要求告訴老板?!边@充滿了情緒的話語觸發(fā)了憤怒的火焰,在人群中蔓延開來,然后又消逝了。最后,經理發(fā)布了一條命令讓我們回去工作。他不接受任何討論。我們要么妥協(xié),要么離開。
就在這時,一個身材高大、有些駝背的工人擠到前面,爬上了一堆木材,他一轉身向我們講話,我們就知道他將成為我們的領袖;一直無人能勝任的事情,現(xiàn)在終于有人來做了。
這名男子后來成了20世紀30年代的傳奇人物之一,是當時階級斗爭和政治抗議神話的一部分——一個瘦削有力的人物,揮舞著手臂和大拳頭,有著一張充滿憤怒的正方形臉龐。事實上,他的臉幾乎是早期蘇聯(lián)海報上工人英雄的完美原型——驕傲、激昂、無情、狂熱,卻因苦難而傷痕累累。他還只有二十多歲,但早已經歷豐富;他曾在一場海軍兵變之后被監(jiān)禁,但現(xiàn)在的他卻像高塔一樣聳立在我們面前。他的聲音是斷斷續(xù)續(xù)卻富于雄辯的,手指刺進春天冰冷的空氣,站在一張巨大的屏幕上,活脫脫就是俄國英雄波特金。
他簡短地說了幾句,帶有一種粗放的、幾乎是藐視一切的威嚴,周圍嘰嘰喳喳的人都不作聲了。幾句斬釘截鐵的話,便讓我們意識到,我們的牢騷和不滿只有通過全面的革命才能解決。我們一直含糊其辭,猶豫不決;現(xiàn)在我們毫無顧慮了,投票贊成立即舉行罷工。
經理本來一直在辦公室門口聽著,露出自鳴得意的傻笑,擺弄著他的三輪車。但當聽到我們的決定,他一下勃然大怒,開始像個孩子一樣上躥下跳。
“出去!”他尖叫道?!八腥肆⒖虧L出去!出去——否則我就以非法入侵罪逮捕你們!”
我們穿過大門,在草地上坐了下來,五百個男人淋著雨,看著大門在我們身后緊鎖。然后過了一會兒,警察來了。那些只完工了一半的建筑物顯得濕漉漉、空蕩蕩的,一副突然死掉的樣子。一小時前我們還在那里,上上下下到處都是,而現(xiàn)在,一排穿著黑色斗篷的警察站在我們中間。妥協(xié)與抗爭之間的距離是如此之小。我們現(xiàn)在都是不法之徒了。當我們走近警察,期待著他們表現(xiàn)出一點慣有的戲謔時,他們看起來卻同經理一樣面色鐵青。
這次罷工持續(xù)了兩個星期——持續(xù)了兩個星期之久的非法活動,竟讓我嘗到了第一絲革命的甜頭。既沒有工作也沒有社會地位,我們過著一種秘密的地下生活,脫離了法治,在咖啡館和地下室開會,起草宣言,策劃示威,繪制標語牌和海報。在這種發(fā)起于聚居區(qū)、稀里糊涂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中,我們很容易就失去了方寸,而罷工的直接目標又變得如此含混,以至于我們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好接管這個世界了。那時候,我第一次經歷了共產主義的幻覺,如純凈水一般天真和幼稚,它更多是一種肉體感覺,而不關乎理智,就像在度假營地過了一個周末。我仿佛開始看到工人們勝利那一天的景象:我們舉著旗幟在街上奔跑,工廠主們滿天飛,特權之廟宇倒下,其他工人等待加入我們,一個煥然一新的世界將會到來;那里的人們都穿著開領襯衫,裸露的胳膊為了共同的勞動而揮舞,也許還有機會與那些漂亮的女同志自由戀愛,公共托兒所里滿是我們一頭金發(fā)的后代。
然而,突然間,罷工結束了,在勉強達成的協(xié)議中結束了。我們又重新開始了工作,回歸到躲避工頭和角落里賭博的日子中去,除了兩個星期的挨餓,一切都沒有改變。
現(xiàn)在我已經在倫敦待了將近一年了,除了滿是老繭的手和一首詩歌,幾乎沒有什么可炫耀的了。在弗林太太家里的生活如今變得有點古怪,雖然仍和以前一樣舒適;她還有了一個新的男友,他的到來倒是帶來了不少的便利。
發(fā)生的變化之一是多了來自巴特西的孤兒克拉拉,她是被雇來幫忙打掃衛(wèi)生的——這是一個身材瘦長、大概十五歲的孩子,從不在大人在場的時候說話。她會講點小道消息并和帕琪一起玩耍,否則便在沉默中工作,看起來就像一個走走停停的逃犯,仿佛在躲避人們的注意。我從來不了解克拉拉,但她似乎有辦法讓自己高興,也有辦法彰顯自己的存在感。有時我晚上回家,想打開房間里的開關,結果發(fā)現(xiàn)她把所有的電燈泡都拔掉了?!笆悄?,洛瑞?”弗林太太在地下室尖叫起來,“別擔心,這可憐又可愛的小家伙是沒法讓它們消失的。”然后我就會在我的床上找到像一窩雞蛋一樣排列著的電燈泡,還有她的一只鞋,沒準是和帕琪的一個舊娃娃放在一起。
這幾個月來,帕琪變得更加狂熱不能自已了,她開始用油彩和口紅來練習給自己化妝,時常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門口,嘴巴和臉頰都變得像是莎士比亞戲劇里某個血淋淋的孩子那樣??偸菄肄D的貝絲繼續(xù)縱容著我,她會在很晚的時候給我端來大盤的晚飯,帶著一絲疲憊的微笑在我身邊徘徊,想看看我是否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或者過來解釋一下帕琪正在長大這件事情。弗林太太比以前更像個勇敢的金發(fā)女郎了,她在社會上的成功使她暫時飄飄然起來,她定期拿啤酒和煙草當禮物,以此歸還我一半的房租,并依然堅持說并沒有人會想結婚。事實上,我被他們所有人寵愛著,像是深陷在一個軟墊子中,如同奇異的狐猴一樣被守衛(wèi)著。似乎沒有什么好的理由可以解釋,為什么我不應該在這里生活——除了我不想在閣樓上終老一生,就像威洛先生一樣。
到了初夏,公寓差不多完工了,于是我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失業(yè)了。雖然沒看到其他的希望,但我并不擔心;在我的生活中,我從未感到自己如此強大。我記得有一天早晨,我站在有風的屋頂上,環(huán)顧四周的天空,突然意識到,一旦完成工作,我便可以去世界上任何喜歡的地方。
沒有什么可以阻止我,我將身無分文、自由自在,就這樣收拾行裝離開。我是一個年輕的人,正好趕上了最后幾年的和平時期,所以也許比任何一代都幸運。歐洲至少是一個開闊的、邊界松散的地方,很少存在什么問題,也幾乎沒有旅行者。
那么我應該去哪里呢?這只是一個去哪里的問題——法國?意大利?希臘?我對它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一無所知,它們只是一些地名,隱隱地讓人聯(lián)想起一些歌劇。我也不懂其他語言,所以無論我選擇去哪里,到達之時我都將如同新生。然后我想起不知道在哪兒,我學來的一句西班牙短語:“你能給我一杯水嗎?”也許就是這最基本的用來維生的一句話,讓我下定了決心。我決定去西班牙。
于是在6月初,當我被建筑工地解雇的時候,我買了一張去維戈的單程票。我還記得我花了四英鎊,這給我剩下了一大把足以安全到達西班牙的先令。我并不想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因為我已經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樣子——膚色黝黑得像一個教徒,走在白色的塵土路上,穿過片片橘樹林。
這船還有幾周才到出發(fā)的時間,所以我在倫敦最后的日子是和一個叫妮爾的女孩度過的,我們是在電影院相遇的。她來自倫敦南邊的巴勒姆,我們常常在大草地那里見面,有時候是去我的房間。她溫柔而緊張,有著膚如凝脂的美麗,健康,豐滿,卻又哀怨而純真。由于散漫無事(她也沒有工作)以及最初的告別氣氛,她常常在夏天的黃昏躺入我的懷中,于是要費好大的勁兒,才能避免我們倆做一些出格的事。她穿了一件寬松的田園風襯衫,那是當時流行的式樣,像一束帶褶皺的棉花。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變得越來越寬容,越來越柔軟,仿佛她曾經設定的所有防線都融化不見了。然后我們的最后一個夜晚到來了:“也許你可以把我綁起來。那樣我就什么都不能說了,對嗎?”最后是:“帶我一起走吧,我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蔽腋杏X到了自己的眩暈、冷漠、無情?!皫乙黄鹱甙伞?,這句話我近來也不斷從其他女孩那里聽到,她們似乎直到現(xiàn)在才注意到我。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抽身離去,遠比留下來愛一個人,要容易得多。
離別的那個早上到來了,孩子們幫我收拾好行李,麥克把他口袋里的折疊刀送給了我。貝絲去工作了,留給我一張道別的紙條,弗林太太仍然在睡覺。帕琪陪著我走了一半到車站去的路,我們停在了帕特尼橋。這是個有些寒意的美好清晨,明亮的晨霧籠罩在河面上,潮水迅速地涌向海邊。帕琪踮起腳尖,抓起我的耳朵拉向她抹著口紅的嘴唇。“帶我一起走吧。”她說。她的鼻子里噴出一陣笑聲,揮舞著雙手向我道別,然后跑回了家。
- 帕丁頓(Paddington),位于倫敦西部的地區(qū)。
- 帕特尼希斯(Putney Heath)是隸屬于溫布爾登公地(Wimbledon Common)的一片草地,位于倫敦西南部的帕特尼(Putney)地區(qū)。后文中提到的附近“大草地”皆為此處。
- 出自莎士比亞的戲劇《哈姆雷特》,這里指柯麗歐從父親那里學到的都是些陳舊過時的知識。
- 原文“Strong”在英語中另有“結實、堅固”之意。
- 格洛麗亞·斯旺森(Gloria Swanson,1899-1983),美國演員、制片人,因在1950年廣受好評的電影《日落大道》中扮演隱居的默片明星諾瑪·德斯蒙德而聞名。
- 基拉尼(Killarney),位于愛爾蘭西南部凱里郡的一個小鎮(zhèn),以優(yōu)美的自然風光馳名。
- 傅滿洲是英國通俗小說作家薩克斯·洛莫爾(Sax Rohmer)1913年開始創(chuàng)作的傅滿洲系列小說中的虛構人物,是許多邪惡的犯罪天才和瘋狂的科學家的原型,該形象在西方文化中帶有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的寓意。
- 斯特蘭德大道(The Strand),倫敦中心的一條大道,位于泰晤士河岸邊。
- 洛瑞的父親在其三歲時拋棄家庭,前往倫敦追求個人仕途,詳見其“自傳三部曲”第一部《蘿西與蘋果酒》中的敘述。
- 王冠與鐵錨(pitch-and-toss),英國境內流行的一種投擲硬幣類的游戲,玩家輪流從遠處向墻上扔硬幣,離墻最近的硬幣是贏家。
- 《笨拙》(Punch),英國老牌諷刺漫畫雜志之一,提供政治諷刺漫畫、家庭漫畫、社會漫畫等內容,通過詼諧的諷刺手法描述社會熱點問題。
- 波特金(Potemkin,1739-1791),俄國軍事領袖、政治家、貴族和葉卡捷琳娜二世的寵兒。他死于《雅西和約》的談判中,該條約結束了沙皇俄國與奧斯曼帝國的戰(zhàn)爭。
- 維戈(Vigo),西班牙西北部的港口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