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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秀家的新房要上梁了!上梁,意味著房屋的主體工程已經(jīng)完成,剩下的只是釘桷板、蓋瓦一類的活計。上梁是一件大事,一般人家都要大擺酒席,請所有的幫工、師傅和送了禮的三親六戚、左鄰右舍大吃一頓,以示慶典。孫家的宴請在上梁的頭天晚上。
現(xiàn)在,客人都已散去,剛才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充滿節(jié)日般喜慶氣氛的舊房小院,一下子變得十分靜謐。玉秀此時和衣躺在舊房唯一沒拆的半間偏廈的床上,看著從墻外透過來的淡淡的、冰冷的月光,心里還是憋悶得難受,仿佛脖子上被人勒上了一條繩子,使她有種窒息的感覺。她的身子一會兒發(fā)冷,一會兒發(fā)熱。她知道,這不是感冒,而是因為內(nèi)心巨大的惶恐和煩躁造成的。
姑娘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了剛才人們在酒席上,用鄙夷、嘲諷甚至挖苦的語氣,談?wù)摻裉煸卩l(xiāng)上發(fā)生的一起退婚事件的情形。
本來,在這樣的酒席上,人們用以佐餐的,應(yīng)該是孫學(xué)禮的新房。但由于這件事的新奇、曲折,又加上發(fā)生在當(dāng)場日,所以,其普及程度就很高了。人們對它的興趣,已大大超過了主人的新房。
玉秀在酒席之間,穿梭往來,不斷地為桌上添菜、加湯,漸漸地,她聽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是鷂子村一個姓周的青年,與同村一個姓黃的姑娘,經(jīng)媒人介紹訂了婚,都好幾年了,經(jīng)常走動往來,兩個人感情都很好。小伙子的母親害眼病,年紀(jì)也大了,已經(jīng)操持不了家務(wù),就一心想把媳婦接過去。女方父母和女娃都答應(yīng)了??墒菐滋烨?,女娃有個在外面工作的親戚回來了,答應(yīng)給她在城里找個有工作的,各方面條件都比現(xiàn)在農(nóng)村這個小伙子強(qiáng),姑娘聽了,就變卦了。今天,是約定的到鄉(xiāng)上辦結(jié)婚證的日子,姑娘卻死活不愿去了。姑娘的父母因為這么多年,用了小伙子不少錢,還是愿意答應(yīng)這門親事,就強(qiáng)迫自己的女兒去。姑娘沒法,最后還是和小伙子一道到了鄉(xiāng)上??傻搅肃l(xiāng)上辦公室,姑娘卻耍了一個計策,她叫小伙子等到,她去方便了就來。小伙子果然去等,左等右等,等到快下班了,還不見女娃的影子。小伙子以為姑娘回家去了,就又趕到岳父家問。岳父一見,生氣了,說:“不是和你一塊兒去鄉(xiāng)政府的嗎?又沒回來!”小伙子又只好往鄉(xiāng)上跑。剛走到半路,卻看見姑娘迎面走來了。姑娘見了小伙子,想躲,可沒躲成,讓小伙子給抓住了。小伙子要扯姑娘去鄉(xiāng)上,姑娘不去,兩人就在路上拉拉扯扯起來。這時,正好旁邊有一伙打石匠在打石頭,十個打石匠九個嘴巴粗野。看見了,便一邊開玩笑,一邊慫恿:“那號的婆娘,把她搞了算了!”“又不是討不到婆娘,那類家伙,幾拳頭就捶死!”
小伙子又拉了姑娘半天,真拉出了氣來,果然一下子將姑娘摔倒在地,騎馬似的騎在她身上,朝她的胸膛一陣亂捶,然后又一口朝她鼻子咬去。這一口也咬得真狠,姑娘的鼻頭只剩下一點肉皮皮連著了。小伙子咬后,啥也不說,走了。姑娘這才捂著鼻子,哭著跑到鄉(xiāng)上來。
這個故事,大家卻絲毫不同情這個姑娘,酒席上幾乎都是一片譴責(zé)的聲音:
“該背時!這山望著那山高?!?/p>
有知情的人還補(bǔ)充道:
“小伙子咋不生氣嘛?耍了好幾年,女娃家大小活兒,都是小伙子去干,當(dāng)了好幾年牛馬。現(xiàn)在,說不要別人,就不要別人了?!”
“是呀!”很多人都贊同小伙子的做法,說,“對不要良心的人,就該這樣!”
還有的人說:“還該整狠點,要破相就該把臉盤子破完!”
這些話讓玉秀聽了,臉燒得滾燙,心里難受得直想哭。她穿行在酒桌之間,卻仿佛是穿行在一條幽邃的地道里。人們的每道眼光,每句話語,甚至每個微笑,都變成了對她投射過來的刀子,扎得她心里好痛,好痛。她不敢去看人們,不敢去和人們說話,她只是像木偶人一樣,機(jī)械地在破落的院子里走著。
是的,今晚,孫玉秀姑娘的心,變成了一片薄薄的笛膜,即使是非常輕微、非?,嵥榈拇碳?,都會引起她敏感的回應(yīng)。
中午,當(dāng)只有她和母親劉澤榮在露天灶臺上做飯的時候,母親突然顯得非常謹(jǐn)慎地對她說:“玉秀,有件事,不得不對你說了?!?/p>
玉秀不解地看著母親,不知啥事讓母親這樣小心。
“你爸爸要你和文富退婚,你有啥子想法?”劉澤榮盯著女兒的臉問。
玉秀聽了母親這突如其來的話,愣了,好像不認(rèn)識似的,直直地看著母親,反問:“為啥子要退婚?!”
劉澤榮忙避開女兒的眼睛,盡量平和地回答:“你爸爸看上了你的石太剛表哥?!?/p>
“不!”玉秀重重地把火鉗拍在灶門上,把全部的火氣都好像要發(fā)泄到母親身上一樣,“我不答應(yīng)!”她吼叫道。
劉澤榮忙向四周瞥了一眼,然后壓低聲音對女兒說:“你和我吵啥子?這是你爸爸的意思!”
玉秀這才慢慢冷靜下來。是的,她不該向母親發(fā)脾氣。在這個家里,一切都是以父親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母親從來是做不了啥主的??捎裥愕哪X子,此時亂糟糟的,好像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她不知道為啥要作出這樣的決定。
“文富……哪點不好呢?”半天,她才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對文富的人品,你爸爸倒沒說啥子……”
“那他嫌棄別人哪一樣?”玉秀強(qiáng)壓火氣,打斷了母親的話。
母親不情愿地勸道:“說起來,你爸爸也是為你好。他說,佘家一家人,就只知道啃泥巴,出息不大,比不過你石太剛表哥……”
“石太剛是啥子人,他該是明白的!”玉秀又一次打斷母親的話。
“老皇歷翻不得,”劉澤榮說,“過去不大愛種莊稼,可天生一人,必有一路,現(xiàn)在,不種莊稼的人,還比種莊稼的強(qiáng)得多!”
“可這門親事,也是爸爸親自去訪的人家,親口答應(yīng)的呀!”玉秀還是不甘心地和母親爭論。
“唉!”劉澤榮嘆了一口氣,然后說,“要說佘家,也本來沒有哪一樣可以挑剔的,周圍團(tuán)轉(zhuǎn),方圓百里,都知道是一家種莊稼的好把式。可這陣突然冒出你這個表哥,一個人掙的錢,比他們一家人還多。兩個人站在一起,就分出高矮來了。你還不知道,你表哥這次還給你買了一只表,說是什么進(jìn)口的,外國貨,叫英……啥子格,三百多元呢!哪個舍得像他這樣出手大方?”
“我不要,”玉秀堅決地說,“你們嫌文富窮,我不嫌!”
劉澤榮見女兒這個樣子,眼圈不覺漸漸紅了起來。她知道女兒的脾氣,雖然孝順、溫柔,但很有主見。在婚事問題上,她最初估計女兒也是會不同意退婚的。其實,她對這個未過門的女婿,心里也很喜歡。文富老實、厚道、勤快,每次來這里,輕重活兒,見了就干,旁人見了,沒有不夸他們這個女婿好的。他們老兩口,就只有這么一個獨生女兒,老來的依靠就全在女兒女婿身上。像文富這樣的孩子,是再合適不過了??墒?,如今丈夫要這樣做,她又有啥辦法呢?想到這里,她又對玉秀說:“這是你爸爸的決定,你要好好想一想。你爸爸催了我?guī)状?,要我對你說,我都不好開得口。明天,房子都上梁了,我不得不對你說?!?/p>
玉秀很同情、心疼地看了看母親,再沒和她爭什么了,一下子卻跌進(jìn)了痛苦的深淵里。她想起這幾個月來,石太剛頻繁地出入她家,想起他時不時對她投來的貪婪的目光,想起父親對文富的疏遠(yuǎn),不答應(yīng)他們結(jié)婚,以及有意安排文富去犁冬水田,不讓他們接觸等等?!疤炖?,原來是這么回事!”玉秀在心里這樣喊。同時,一下子對父親也十分反感起來。她不愿意屈從父親的意志,可是,又不知道該怎樣反抗父親。她知道,她的反抗是十分微弱的。這時,她感到自己仿佛已經(jīng)走進(jìn)了一條黑黑的沒有盡頭的長廊里,看不見一點光明。
就是在這種惶恐不安的心境中,今天晚上偶然聽說了鷂子村一對男女青年的事,玉秀咋能不敏感呢?現(xiàn)在,她一個人躺在床上。一股一股冬夜的寒風(fēng),不時颯颯地從墻縫灌進(jìn)來。她的耳畔又回響起了人們剛才在席桌上的譴責(zé)甚至辱罵那個女娃的聲音。人們當(dāng)然還不知道她父親的打算,要是她真的按父親的意愿辦了,天啦,人們的那些辱罵、譴責(zé),就會變成對她的了!她還有啥臉面見這些親友和鄉(xiāng)親?一會兒,她的面前又浮現(xiàn)出那個小伙子來,盡管她不認(rèn)識他。玉秀從小伙子又想到了文富。想起文富憨厚的面孔,想起為她家挑磚時紅腫的肩膀,和那天犁田時,看見的凍得像紅蘿卜一樣的雙腿,不禁心酸起來。如果她真提出和文富退婚,玉秀不知道文富會不會也會失去理智地揍她、咬她?但她卻完全能想象文富痛苦、悲傷的樣子。
“不!不!我不能退婚!堅決不退!”想到這里,玉秀在心里堅定地大叫起來。她不愿被眾人罵為不要良心、忘恩負(fù)義的東西,更重要的,是她從內(nèi)心里深深地愛著文富。
心中的激情退去一些以后,玉秀忽然想到,這事父親不會善罷甘休,石太剛也會常常來糾纏,她唯一的出路,是催文富盡快結(jié)婚,來逃避父親給她制造出的厄運。
這時,玉秀迅速產(chǎn)生去看守材料的窩棚里會見文富的強(qiáng)烈愿望。今天晚上,也許是天賜良機(jī)——以前,都是她和母親在這半間沒拆的偏廈里睡覺。偏廈里一是存放著家里的糧食、衣物等東西,二也是母女倆第二天早起做飯方便。可今晚,母親到上面新房里睡去了。這是一個多好的機(jī)會呀!
在一種突然升起的沖動中,玉秀姑娘迫不及待地跳下床,迅速穿上鞋,用手指理了理額前的劉海兒,打開門,正要走出去,卻突然想起什么。又回身在自己裝衣服的小箱子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個用手帕裹著的小包,揣在懷里。然后,才在朦朧的月光中,大膽地朝文富的窩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