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作品在天堂
梁左與小說
劉震云
這四篇作品,是從目前能找到的梁左小說中選出來的。事情突然,也許還有其他許多作品散失了。
梁左小說寫得很早。記得在北大中文系上學期間,他就開始發(fā)表作品。在同學中算是鶴立雞群。與文學相伴,他似乎同時在談戀受。那個女孩除了下巴短點,其他都完美無缺。想來那是梁左四十多年中的一段幸福時光。
后來梁左開始寫相聲和情景喜劇。到目前為止,還無人出其右。
梁左對小說有一種固執(zhí)的熱愛。言語之間,似乎小說是正房,相聲和情景喜劇只是暫時納妾和養(yǎng)的外宅。他說:我遲早要寫小說的。
從這四篇作品中,讀者已經(jīng)能夠看到梁左對于小說特殊的想象力。不管是《太平莊舊事》,還是《偵破愛情》,不管是《滅鼠記》,還是《虎口遐想》,他都能從那些貌似平靜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特別震悚人心的東西。
但這決不是梁左小說中最好的作品。他最好的作品還沒來得及寫出來。
上帝沒有給他安排充裕的時間。
這本集子有梁左的一篇散文《我們死了以后會怎樣?》,我讀后不寒而視。
梁老(他生前朋友們對他的尊稱),愿你在天堂離上帝更近一些。
太平莊舊事
【零一】
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大地震。
太平莊——位于唐山和北京之間的一個小山村——也不幸遭到株連:塌了幾處墻,傷了幾個人,死了幾只本本分分的豬羊雞兔。震后謠言四起,人心惶惶,無論地富反壞,還是貧下中農,都一致認為世界的末日已經(jīng)來臨。于是,有錢的殺豬宰羊,沒錢的殺雞宰兔,都爭取最后享受一下人生的樂趣,也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
大隊黨支部循例拉出戴帽地主賈老大來批斗了一番,卻沒能壓住陣腳;又不分晝夜地播放《深入批鄧抗震救災》的重要社論,也沒能收到什么效果;村里依舊是豬嘶羊吼、雞飛兔跳,但見家家炊煙裊裊、肉香緲緲,把個支部書記老徐貴急得團團亂轉。
幸虧公社黨委力挽狂瀾,抓了幾個震后造謠破壞的典型來各村巡回批斗,殺雞儆猴,打騾子驚馬。其中有一個說“鄧小平可神著哪一批他就震”的七十歲老漢,一個學貓叫驚擾四鄰破壞抗震的二十歲姑娘,還有一個在防震棚里摟著鄰家少女親嘴讓人家父母當場拿獲的十五歲少年——這天正好巡回到太平莊,招惹得全村老小多少人都擠到小學校操場上來看熱鬧。
那說反動話的老漢早已嚇得面無人色,沙啞著嗓子一勁兒哀求:“哪位行好給我口水喝,我快七十的人啦——”第一生產隊長萬有心一軟,跑到小學校老師那兒要了一缸子涼水給他,老漢仰起脖兒來一氣喝了個底朝天。那和少女親嘴的少年舔舔嘴唇,央求“大爺您好歹給我剩一口”,老漢不慌不忙地把剩下的幾滴水喝干,罵道“你個小流氓還想喝水”——可見政治犯歧視刑事犯是一以貫之的。人群中有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叫小玲的看不過去,跑上來接過缸子也給少年打來水喝。又有別人說閑話:“小玲你是心疼他吧?瞧你這小哥哥長得多俊呀!”少年受到夸獎后有些忘乎所以,一邊大口喝水,一邊盯著小玲俊俏的臉兒來回地瞧,眼看舊病就要復發(fā)。那小玲又羞又氣,搶過少年沒喝完的水潑到地上,還揚手朝他身上拍了兩下,罵道:“都怨你!都怨你!”旁邊站著幾個不長進的小伙子,正瞅著那學貓叫的姑娘眼熱,見小玲帶頭動了手,便也一擁而上地打起那姑娘來。學貓叫的姑娘正好站累了,順勢兒往地上一躺,披頭散發(fā)如殺貓一般地大叫起來。公社黨委胡書記趁亂跳到一塊大石頭上發(fā)表演說,號召全體社員化革命義憤為沖天干勁,趕快下地出工,干活掙分,“大震小干,小震大干,不地震拼命干!”
幾天之后,太平莊的局勢日趨穩(wěn)定,有人開始修理被震塌的院墻,有人從集上買回便宜的小豬,充分說明大家的心思已經(jīng)重新回到過日子上來了。白天的出勤率顯著回升,到了晚上,因為大家按要求都回到民辦公助的防震棚里休息,好幾家人擠在一塊兒,熱鬧得像過年一樣。
老支書徐貴想想還是放心不下:防震棚里又悶又潮、蚊叮蟲咬,萬一有人圖舒服,又跑回自己家去睡覺呢?幾家人合住在一個防震棚里,漂亮的姑娘十八九,小伙子二十剛出頭,萬一成了好事呢?一隊有個戴帽地主,二隊、三隊各有一個戴帽富農,村里還有幾個摘帽地富和數(shù)不清的地富子女,萬一他們趁機破壞搗亂呢?大家都住在防震棚里,萬一家中走了火呢?失了竊呢?丟了豬、死了雞呢?——徐貴越想越怕,連忙組織起“抗震救災民兵巡邏隊”,天天晚上親自指揮他們打更巡邏,每天都要忙到后半夜才回到大隊廣播室里胡亂睡上一會兒。
這天早晨,天剛蒙蒙亮,徐貴剛睡下,公社黨委胡書記一個電話又把他吵了起來。胡書記在電話中先把徐貴表揚了一番,說太平莊地震損失輕微,沒有大的傷亡事故,而且震后人心穩(wěn)定,出勤率正常,家家都搭起了防震棚,軍烈屬、五保戶也得到了妥善照顧,所以很有希望被評為縣級的“抗震救災先進大隊”——按規(guī)定每個先進大隊由縣里獎售平價化肥一千公斤。美中不足的是太平莊的階級斗爭抓得不緊,雖然大隊在震后立即批斗了戴帽地主賈老大,但是沒有體現(xiàn)出“資產階級就在共產黨內”的最新精神,建議再出一期“批鄧救災”專欄,上掛下聯(lián),把本大隊的“黨內代理人”揪出來。說到這兒,胡書記的口氣突然嚴厲起來:“你們那一隊隊長萬有,今年麥秋瞞產私分的問題,公社黨委昨天已經(jīng)討論下來了,不能輕饒了他!給他定的處理是留黨察看一年,和鄧小平一樣,黨籍給他留著,隊長也給他留著,以觀后效。老徐你前晌準備準備,后晌在一隊開個批判會,讓各方面的人發(fā)發(fā)言,末了兒把這處分公布下去——后晌開會我親自參加!”
徐貴本想替萬有分辯幾句,考慮到那一千公斤化肥,把到了嘴邊兒的話又咽了回去,對著話筒連連點頭稱是。放下電話,他定了定神,喚女廣播員打水來洗過臉,便披上小夾襖,一搖三晃地朝一隊走來。
【零二】
一隊隊長萬有已經(jīng)用罷早飯,和往常一樣站在自家院門口的石碾子上,昂首挺胸地吹起出工哨來。吹過一氣,他跳下來吸一袋煙,看看人還不齊,就跳上去再吹一氣。通常吹過兩遍哨,社員們就陸續(xù)來到當街聽他派活兒了。如今是地震的非常時期,人心浮動,所以常常要累萬有吹個三遍四遍。
萬有吹過第四遍出工哨,見人來得差不多了,便很神氣地又跳回石碾子上,吆吆喝喝地開始分派當天的工作:
“——五十朝上的婦女,十五往下的學生,有孩子吃奶的媽媽,還都上場院了啊!剩下的婦女,全上北邊地里薅草去——都別磨蹭,說去就去了?。∠日f下,再照昨兒個那樣,光說話、不做活可不中了啊!毛主席教導,不怕慢,就怕站,站一站,三分半——昨兒黑夜我們幾個隊長碰頭時商量了,今天薅草的是薅一壟地給記一分工,保質保量,多勞多得——啥?這歸劉少奇的小包工啊?你別管他劉少奇還是鄧小平,反正多掙分兒是你自己個兒的——”
“——上場院的都聽著!咱們場院的防火水缸打頭年冬天就凍裂了,至今也沒置備新的,如今地震時期,公社胡書記有最新指示:防火防盜!咱們社員大伙兒都得響應號召,凡是上場院做活的,每人提溜個臉盆、水桶啥的,裝得滿滿一下水,一溜兒碼在房檐下頭,萬一上級來檢查咱好有話說——”
“男勞力還都上南邊兒地里去!跟車的,起糞的,打農藥的,各歸各攤,還都去人!你——你——你——還有你!你們幾個,把隊上豬場子震壞的院墻給壘壘,一天工,愿包就包,早完早走——對啦,大隊還跟咱們要兩個工,說是又該給‘五保’們送柴火去啦,那誰——就你倆去吧!完了活兒就回來,別往人家炕頭一坐,又抽煙又喝水的——”
布置得差不多了,萬有喘口氣,跳下石碾子來,見一個中年婦女端著一臉盆水從身邊走過,連忙叫住了她:
“……我說表嫂,您早起沒喝酒吧——上北地薅草還用帶水防火呀?您上場院?場院要不就是五十的,要不就是十五的,您到那兒算是怎么一出啊?您比我大一歲,今年四十九呀——得啦,您就別圖輕省啦,還是趕緊上北地吧,人多熱鬧好做活——等明年一準讓您上場院!”
打發(fā)走了中年婦女,萬有扭過臉來又問身邊抽煙的一個老頭:
“——五哥,您還沒抽透哪?別磨蹭啦,人家車把式都套牲口啦——怎么著,今天不合適,跟不了車?成,您惦記做啥活兒——薅草?薅草的都是婦女啊,您一老頭,跟里邊兒瞎摻和什么?回頭再把您當老流氓給抓起來——得啦,知道您瞅見人家包工,也惦記多掙倆——等下輩子您托生個婦女再說吧!”
老頭很不情愿地動了身。萬有一抬眼,見知青小孟遠遠地正朝這邊伸頭探腦呢,這幫知青,回回派活兒都是最后才出來,萬有朝他喊:
“孟青年——怎么就出來你一個?小范、老美他們呢?又讓你替他倆問活兒——趕明兒誰不出來我可不給派活兒啊!今天算你運氣,頭一個出來的,我給你換個好活兒——你上山上放牛去吧!從今天起直到大秋,這活兒就算包給你啦,牛不長膘就朝你說!——回去你告訴小范、老美一聲,讓他倆今天也輕巧輕巧,都上菜園子吧!”
萬有隊長分派完一天的工作,松了口氣,正要回家睡個回籠覺,忽然發(fā)現(xiàn)徐貴倒背著兩手朝這邊走來,忙大聲招呼道:
“喲,徐書記呀,這么大早就上咱隊檢查工作來啦——我,我這兒正準備下地哪!可不,毛主席教導,干部不怕苦,社員猛如虎么——我說徐書記呀,我瞅著您氣色不正呀,別是昨兒黑夜打更巡邏的中了邪吧,哈哈!”
徐貴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理睬萬有的調笑,倒真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檢查工作的樣子,“萬有啊,今天的活兒都分配下去啦?”
“嗯哪,”萬有覺得徐書記的臉色不對,心里直打鼓,“大隊要的兩個工已經(jīng)派了,要還有啥別的活兒明天再說吧?!?/p>
“小孟今天什么活兒?”
“輕巧活兒——放牛,找他有事兒?”
“回頭再說吧——你家鳳子呢?”
“薅草。今天婦女都在北地?!?/p>
“賈老大下地沒有?”
“他今天在菜園子,說這些天腰腿疼,讓我給換的活兒——”萬有說著說著,好像忽然明白了,“怎么,又找人開他的批斗會?”知識青年小孟是團支部的副書記,自家女兒大鳳是團里的宣傳委員,地主賈老大是批斗對象——這不是開會是什么?
“開會?可不是開他的會,這回是開你的會!”徐貴說完,故作輕松地笑了笑,“萬有啊,今兒別下地啦,我有個大事兒和你商量!”
【零三】
小孟攬到放牛這樣的美差,而且可以一直干到大秋,自然是興興頭頭的。他回宿舍把消息告訴兩個同伴,惹得他們欽羨不已,只恨自己不該偷賴躲在屋里睡覺,如今只好去菜園子里出力,哪兒有放牛輕快?
這里小孟只顧梳洗打扮,為放牛做了充分的準備:一頂草帽是必不可少的,既可遮陽,又可臨時充作枕頭或坐墊;一身長袖衣褲,這是為了防曬,也兼防蚊蟲叮咬;放牛要爬山,自然要換上一雙舊球鞋;中午還最好帶一頓飯,省得來回跑路;在外面待一天,水也是必不可少的——如此這般,小孟差不多足足磨蹭了兩頓飯的工夫,這才全副武裝著,晃晃悠悠地前來放牛。
“孟青年,你咋這時才來?看把牛餓成啥了?”飼養(yǎng)場的齊爺站在門口,遠遠地看見小孟,就一驚一乍地喊了起來。
小孟雖然沒有喂過牛,但也知道牛沒有人那樣嬌氣,差個一兩個小時吃飯也不至于就“餓成啥”了——只因齊爺是隊上的老革命,為了顯示他自己愛社如家、愛牛如子的好思想,這才故意吵吵嚷嚷地恨不得全世界都聽見。小孟原也有心和他理論幾句,想想總是自己來晚了,再說和快八十歲的人吵架也勝之不武,只好忍氣吞聲地跟在齊爺后面進了門。
齊爺難得抓到別人的錯,兀自不肯罷休,不住地開導小孟說:“不管做啥活兒,都不能光為自己掙分兒,還要想想那三分之二的人民還沒有解放——”小孟是徐貴任命的大隊理論輔導員組長,這理論本是他在社員學習時輔導給齊爺?shù)模l知今天又讓齊爺回敬給了他,真是現(xiàn)世現(xiàn)報。他任憑齊爺嘮叨,自顧自地進屋挑揀了一根柴火棍當鞭子,趕著十來頭牛出了院門。
小孟快活地趕著牛兒上山崗,得意之余,他很想跳到那只大花母牛的背上去威風一下——印象中的牧童總是騎在牛背上的,戴頂草帽,吹支短笛——小孟正要躍躍欲試,一見那花母牛背上厚厚的一層油污,以及以此為中心嗡嗡亂飛著的一群蒼蠅,立刻意識到理想和現(xiàn)實的差距,趕早打消了這一念頭。
前面不遠就是北地,全隊的青壯年婦女們都集中在這里薅草,花紅柳綠,場面十分壯觀??吹竭@場面,小孟感慨萬千:陽光多么明媚,生活多么美好,我如今放上牛了,再也不用受這薅草之苦了!
這季節(jié),繁重的“三夏”工作已經(jīng)完成了“夏收”和“夏種”兩項,只剩下最令人厭煩的“夏管”了。以間苗和薅草為主的“夏管”喲,提起來就讓小孟心驚膽戰(zhàn)!這兩樣活兒有三樣不好:
第一是偷不得懶,一人一壟地,實實在在的,大家并肩前進。
第二是要有耐性,天又長,日又毒,工作又單調無聊,地球好像停止了轉動,讓人煩躁得想發(fā)瘋。
第三樣最可怕,就是要有蹲功,要蹲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挪。
偏偏本地人蹲功極硬,視這間苗薅草為輕活,說說笑笑干得飛快。這可苦了知識青年們,一會兒就被落下一大截。干這活兒是誰先到地頭誰先歇,大家聚齊了再重新占壟往回返。等知青們好容易熬到地頭,精疲力竭正要放倒,隊長又吆喝著重新占壟了。就這樣惡性循環(huán),越慢越累,越累越慢,真讓人連尋死的心都有了。萬有之流還偏偏總能挑出他們的不合格:間距過短,苗草不分,除草不盡,斬草留根,硬逼著再去返工。
人累極了也就顧不得許多了,在間苗薅草的過程中,知青們也有站起來彎腰干的,也有坐下去往前挪的,最慘的居然采用了爬的姿勢,弄得渾身上下都是泥。而發(fā)明這一姿勢的還是全隊最干凈最漂亮的一位女知青,在學校演過李鐵梅,大家都喊她小阿妹——小阿妹在地上爬得像只小泥猴,凄凄慘慘地還抬起兩只烏黑的大眼睛對大家笑,讓人心里酸酸的。
男知青老美本來是最整潔最愛美的,這時也累得躺倒不干了,穿著一身干凈衣褲仰臥在泥地里。萬有跑來訓斥他也沒用,便威脅他再不奮勇直前將來招工就沒他的份兒,老美嚇得連忙坐了起來,把附近的草就手兒薅了兩把。
小孟一邊干活一邊嘆氣,只恨爹媽沒有把他生在戰(zhàn)爭時期,沖鋒陷陣死也死個痛快,強似如今在地里死受。小阿妹在一旁補充說,就是被敵人抓去坐老虎凳她也挺得住,一定咬緊牙關不招出萬有是共產黨,只是現(xiàn)在兩條腿比坐老虎凳還難受,只好像狗一樣在地上爬,如同剛剛鉆出狗洞的女叛徒。
另一位男知青小范一邊干活一邊罵:“媽的,我當年怎么不得小兒麻痹?”得了小兒麻痹可以不插隊,但小范的考慮與眾不同:他說鄰居家有個孩子得了小兒麻痹,后遺癥就是不能直立,只好天天蹲著走路——讓他來這里干活豈不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大家都夸他想得好,怕只怕那孩子爬不了這里的山。小范說自己寧愿天天背他爬山,就是來回多背幾趟也不怕,怎么也比這樣蹲著走路強。
半個月干下來,知青們都受到深刻的再教育。比如小孟,因為是干部子弟,歷來不大看得起城市勞動人民的,如今卻連做夢都夢見自己當了城市倒垃圾的清潔工人,到晚上趁涼快上班,干到夜里就收工,洗個熱水澡,舒舒服服睡一覺,白天還可以盡情玩樂。老美的意見不同,他說當送牛奶的工人最好,下午一趟送完奶,又不耽誤晚上睡覺,第二天還有時間玩兒。小范有力氣,他寧愿當裝卸工,累也累得痛快,還可以跟著車四處跑,熬到最后興許還能熬上個司機。小阿妹的心更高,一上來就想當賣糖果的售貨員,活兒又輕巧,吃個零嘴兒什么的也方便。說這話時,她的眼里閃出理想的光芒,十分美麗動人。大家都說她想得太好了,不知道將來能不能實現(xiàn)。
地震實為新地兆,天旋永立新天朝。如今沾了地震的光,知青們今年再不必受間苗薅草之苦,大家都有了意外的好工作:小孟放牛就不必說了;小阿妹也被派去地頭轟雞,其工作性質相當于一個稻草人或者一只紙老虎;小范和老美現(xiàn)在被派到菜園子里干零活兒,后來也變?yōu)殚L期性的工作,他倆還人心不足,罵隊長有偏有向,萬有也怕擺不平,后來又給他們加封了“技術員”的稱號,送到公社去脫產培訓了兩天。
現(xiàn)在小孟趕著牛兒從田邊走過,再看看地里蹲著薅草的人們,無疑是一次深刻的憶苦思甜教育。想起過去苦,更覺今日甜,他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大聲和地里的婦女搭起話來:
“嘿!好好干?。∞秲糁c兒?。〔晦秲袅瞬唤o分兒?。 被卮鹚氖且黄瑏y哄哄的聲音:
“瞧人家小孟,今天這小活兒多得啊!”
“八分五的大勞力放牛,你虧心不虧心???”
“山上可有狼啊,叼了你!”
“回頭地震震塌了山,把你埋在里頭,你爹媽可沒處找你去啊——”
小孟站住腳,勇敢地和她們對罵:“誰呀誰呀?誰咒我呀——看今年掐谷子的時候,我不好好整治你!”想起去年掐谷子時的情景,小孟不禁微笑起來——那是他插隊后覺得最有趣的一次勞動。
去年秋收,成捆的谷子運到場上,以此為圓心,全隊婦女們圍坐一圈,用一種特制的小刀把谷穗掐下來。這活兒不算累,一人面前放著幾捆谷子,邊掐邊聊,大家干得都很松散。萬有號召了幾次“嘴說著,手摸著”也不見效,便私自做主搞起了小包工:掐五捆谷子記一分工。因為怕本地人有偏有向,就把在一旁揚場的知青小孟叫來往大家面前抱谷子,并臨時兼做記工員。谷子捆兒有大有小,攤上小捆兒的自然就占了便宜,于是全場院的婦女集體對小孟親熱起來,小孟一輩子聽到的好話加在一起也沒有在這一天里聽到得多。他笑容滿面,神采飛揚,大小搭配,童媼無欺,支應了這邊,又答應著那邊,真有點兒手忙腳亂了。忙亂之中他還做了些手腳,突出照顧了以下這幾位人士:
一、萬有的女兒大鳳。一個插隊的知青照顧一個隊長的女兒,一個團支部的書記照顧一個團支部的委員,一個十九歲的男孩照顧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個中甘苦,內里詳情,就不必細論了。
二、房東二大媽及其兒媳。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住人家的氣短,這也是人之常情。
三、村西頭的三嬸。小孟照顧她倒不是因為她是二大媽的堂房妯娌,也不是因為她本人不過三十多歲,風韻猶存,有如巴爾扎克筆下的成熟婦人——小孟主要是看在她十二歲的女兒小玲的分上。小玲不僅是全大隊最聰明最美麗的小姑娘,而且和小孟小學時的女同桌長得非常相像。女同桌現(xiàn)在在青島當女海軍,小孟平均給她去三封信她才肯回一封,而且字數(shù)也剛好是小孟每封信字數(shù)的三分之一,小孟只好把對她的思念移情到小玲身上,對小玲她媽三嬸自然也就愛屋及烏了。
四、三嬸的鄰居關老奶奶。老人家在村里歲數(shù)最大,時年已是九十歲高齡了,因為老得在家里已經(jīng)做不動飯,便被她兒子打發(fā)出來混工分。她兒子是村里負責看山護林的老關頭,極有心計:老太太雖說一天只掙三分五,也就合一毛多錢,還頂不了兩只下蛋雞;可一年下來也有個四五十塊的進項,她又吃不多,一個人的開銷差不多就夠了,鬧好了還略有結余。再說她老人家那么高的輩分兒,那么大的歲數(shù),又只掙那么點兒的工分,誰還好意思真讓她干點什么呀,在外出工還不跟在家歇著一樣?在家歇著還得有人照顧,在外出工反倒有人陪她說話解悶了。所以老關頭天天讓關奶奶出工明擺著是占隊上的便宜,萬有曾幾次拒絕給老太太派活兒,經(jīng)不住老關頭振振有詞:“我媽她歲數(shù)再大也是社員呀!毛主席說了,社員都是向陽花,千家萬戶種莊稼——是社員就得勞動,不勞動要出修正主義不是?我媽要出了修正主義你負責是怎么的?不給我媽派活兒,是你養(yǎng)活她怎么的?”萬有無奈,只好讓老太太天天在場院混工分——怕她下地摔著不是玩的。那天小孟見關奶奶把眼睛湊到膝蓋前,哆哆嗦嗦地也拿著一把小刀片在掐谷子,心里不禁一陣發(fā)酸,忍不住在本上悄悄給她多畫了一個“正”字。
隊里谷子種得少,小包工又調動了大家的積極性,本來兩天的活兒一天就干完了。小孟于是又把希望寄托到來年,“你敢得罪我,等今年再掐谷子,我非挑最大捆兒的抱給你”——他常常這樣對村里的女人們說。
可是今天小孟失算了。全隊的青壯年婦女都在地里薅草,法不責眾,所以她們并不懼怕小孟的報復,反而紛紛笑著回罵他。小孟自知一個沒結婚的男孩子絕非她們的對手,只好趕快溜之大吉了。
【零四】
今天三夏,太平莊大隊第一生產隊萬有隊長犯了“無視黨紀國法,變相瞞產私分”的嚴重錯誤。
在人民公社體制下,我國農村的口糧分配制度是十分嚴格的:收多少,打多少,全要上報公社;吃多少,交多少,上級自有安排。萬有作為一個最基層的生產隊長,手中掌握的糧食十分有限:飼料糧、種子糧、儲備糧都是專糧專用,打死也不敢私分的;還有那么千把斤的機動糧,困難補助啦,人來客往啦,干部學習民工外出啦,一年下來也剩不下多少。所以要想“私分”,關鍵在于“瞞產”,而萬有走的也正是這條路子。
一般說來,分給社員的口糧應當是脫凈曬干的,其濕度不能超過國家規(guī)定的“拒收”標準(指交售公糧時超過這一標準的就拒絕收購)。但有時遇上連續(xù)的陰雨天氣,糧食在場上遭了淋,眼看就要發(fā)芽變質,隊上也會把濕糧食當作口糧趕快分下去,讓各戶自己用熱炕烘干。為了不使社員吃虧,隊里也會留百把斤濕糧食作為樣品,烘干后計算出損失的水分,再把這部分糧食補給大家——這種辦法按說也合情合理,可萬有偏偏就在這上頭做了手腳。
今年夏收確實下了幾場大雨,場上的麥子也打濕了一些,但天很快就放晴了,本該抓緊晾曬,可一隊社員卻一致嚷嚷著要分濕糧食。萬有心里明白,便以“情況緊急來不及請示”為借口,私自做主在場上分了三萬斤“濕麥子”。同時,場上自然也留出了百把斤“樣品糧”,只等烘開后計算出損失,再把剩下的給大家補齊。分濕糧食的秘密就在這里:樣品糧損失得越多,社員們能補到得也就越多——于是場院的這百把斤糧食幾乎成了一隊社員的人民公敵,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誰都想方設法來損失它——最后竟使每百斤糧食損失了整整十二斤!
這個數(shù)字,只有在麥子被水泡得發(fā)漲時才有可能出現(xiàn),而一隊的麥子其實不過剛剛被雨打濕,每百斤損失個斤把兩的也就到頭了。但事實俱在,天理昭然,隊上自然還要按這個數(shù)字補給大家——實際上等于每分一百斤糧食就多給了十來斤!萬有一共分了三萬斤濕麥子,也就等于私分了三千斤糧食!而且此事做得毫無痕跡,因為在理論上這三千斤糧食根本不存在,只是那三萬斤麥子中的水分而已!這樣不僅私分了糧食,而且還隱瞞了產量,從而又減少了公糧派購任務,萬有這便宜可占大啦!
此事傳出,太平莊輿論嘩然!二隊三隊社員群情激憤,齊聲痛斥老萬有坑害國家損壞集體毒害社員法不容留!一時間,大家紛紛來大隊部揭發(fā)檢舉,先是譴責一隊無法無天,次是表白本隊守法奉公,最后要求不能讓好人吃虧,要么利益均沾,要么大家拉倒。
徐貴找萬有談話,萬有自以為干得天衣無縫,說來振振有詞:情況緊急就是情況緊急,幾萬斤濕麥子眼看就要發(fā)霉變質,不趕快分下去利用社員各戶的熱炕烘干,萬一出了事誰能負責?至于樣品糧的損耗,過秤那天可不光我一人在,會計、場頭和幾十口子貧下中農都挨旁邊站著嘛,確確實實每百斤損失了十二斤,不信您調查去!徐貴心里自然明白萬有的把戲,表面上卻裝作十分為難的樣子,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法無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至于二隊三隊利益均沾的要求,徐貴可就萬萬不敢答應了——倘若太平莊膽敢私分萬把斤糧食,他這個大隊支書差不多就夠槍斃了。
二隊三隊沒有擺平,當然不肯罷休,鬧來鬧去,最后看看實在鬧不出什么名堂,干脆大家拉倒——一張狀紙告到了公社。
公社黨委找萬有談話,萬有抱定“天皇老子也奈何不得我”的信念,大搖大擺地進了會議室。進了門兒,給這個點頭,跟那個握手,見桌上放著胡書記的一包煙卷兒,不用人讓就抽出一支,還直張羅著跟書記對個火。一問他分糧食的事兒,他就連聲喊冤,指天畫地,賭咒發(fā)誓:誰他媽多分了糧食天打五雷轟!告訴他群眾有反映,萬有更是哭天抹淚地叨叨起基層干部的苦處來,又說是落后群眾陷害,又說是階級敵人破壞,請公社黨委一定要給他做主。沒想到胡書記階級斗爭是先鋒,生產斗爭也是內行,“啪啪啪”一連甩出一串問題,把萬有問了個張口結舌:
一、全公社十幾個大隊,幾十個生產隊,為什么就你們太平莊一隊分了濕麥子?大家都在一個天底下,怎么就你們那里的雨水大?
二、今年麥秋是下了幾場雨,可并沒有出現(xiàn)連續(xù)陰雨的天氣,就算麥子挨了淋,天一放晴為什么不抓緊晾曬?
三、歷來麥秋都是邊收邊打邊入庫的,就算你一畝地產五百斤,場上堆著十畝地的麥子已經(jīng)不得了啦,你怎么會把六十畝地的麥子全都堆在場上?
四、今年的天氣預報準確無誤,況且每次變天前都有前兆,你也是吃了五十年咸鹽的人了,難道看不出天要下雨嗎?就算場上堆了三萬斤麥子,你為什么不組織“搶場”?難道就坐等著分濕糧食嗎?
五、今年夏天的雨都是急雨暴雨,就算淋濕了麥子,又怎么能漲成那個樣子——每百斤中倒出來十二斤的水分?
六、分濕糧食的事情往年也有,那都要經(jīng)過公社、大隊層層批準才行,數(shù)目大一些的,上級還要派人來現(xiàn)場監(jiān)督,怎么就你萬有膽大,三萬斤糧食一人做主就分了?你眼中還有沒有上級領導了?
七、你萬有一貫宣揚唯生產力論,推行劉少奇的小包工,搞物質刺激,平日里在隊上多吃多占,稱王稱霸,把你們太平莊一隊搞成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這些在公社、在縣里都是掛了號的!如今你越發(fā)吃了豹子膽,光天化日之下搞起瞞產私分來!你這黨籍還想不想要了?你這隊長還想不想當了?——你離縣大獄可沒幾步了!
如此等等,問得萬有張嘴結舌,嚇得萬有膽戰(zhàn)心驚。萬般無奈,只得避重就輕地承認自己組織紀律性不強,事前不請示,事后沒匯報,虧了國家,坑了集體,害了自己……說來說去,萬有一口咬定瞞產私分是事情的結局而不是開始,他開始只是圖省事分了濕麥子,錯就錯在后來沒有堅持原則,明知樣品糧的數(shù)字可能有出入,仍然決定按這個數(shù)字給社員補了糧食,真是一時糊涂,好心辦了壞事,請上級領導明察。
萬有做主分下去的那三萬斤濕麥子,此時早已烘干,而且其中的幾千已經(jīng)吃進了社員們的肚子里。這麥子當初到底濕到什么程度,每百斤應刨多少水分,自然是死無對證的事,也就只好脅從不問了。但首惡還是必辦,公社讓大隊先拿出處理意見。萬有是太平莊三個生產隊長中最能干的一個,徐貴有意從輕,親自主持召開支部大會,通過了“給予該同志以嚴肅的批評教育,令其做出深刻的書面檢查,保證永不再犯”的處理決定。誰知今天公社批下來的卻是“留黨察看”,而且還要開他的批斗會,這實在讓徐貴十分為難。此時,他正坐在萬有家的炕頭上,吞吞吐吐地向他傳達這一決定:
“萬有兄弟,我說了你可別惱,麥秋分口糧那檔子事,公社黨委昨黑夜已經(jīng)研究下來了。上級也知道你生產領導得好,這隊長呢,還是非你不可??蛇@黨里邊呢,也得對你有個處理。這回啊給你定的是留黨察看,你還是黨里邊的人,皆因為出了這么點差錯,故此得察看察看你,也就一年工夫,一晃眼就過去了……后晌啊,先在你們一隊開個社員會,把這檔子事兒跟大伙念叨念叨,胡書記親自來參加。光念叨也不中啊,社員們也得有個態(tài)度不是?回頭我找?guī)讉€人,讓他們都說上兩句,就為給胡書記聽唄!兄弟你也準備兩句認錯的話,也跟著一塊兒說說,嘿嘿……”
萬有一直坐在門檻上悶頭抽煙,聽到這兒抬起頭來:“得啦,徐書記,我聽明白啦!不就是開會批判我嗎?——成,您說咋著就咋著吧!”
徐貴樂得連連點頭:“對著咧,對著咧——萬有啊,今兒后晌的批判會你先挺著點兒,一年下來,不用你費心,我一準把這處分給你抹了,中不?……咱大隊管生產的副書記病了有多半年了,明年還打算從你們一隊補個名額進支委會呢,沒聽說背著處分進支委會的不是?……萬有啊,不瞞你說,咱大隊的小工廠今年還真賺了幾個,專有困難補助這一項,你有困難你言聲兒……”
萬有站了起來:“就這樣吧!徐書記,您忙,我也忙,咱們就此算一段兒——您找人預備開我的會去,我得先上北地瞅瞅!”
徐貴只得跳下炕來:“成,成,就這么著吧——要不晌午你上我那兒吃去?讓你嫂子弄倆菜,咱老哥們兒喝四兩?”
“改日吧!”徐貴話音未落,萬有已經(jīng)甩手出了門。
【零五】
去年大秋,一隊頭一次收了花生,單打單放在場上。按規(guī)矩得找個人來看守這花生場,按規(guī)矩看守者只要不往家拿,在場上吃多少都不算偷,于是好多人都來攬這樁美差,為著節(jié)省半個月的口糧。萬有為此專門召開隊委會,一致決定要挑一個年齡最老、牙口最差的人來做這工作——于是齊爺光榮入選。
萬有之流的如意算盤是:齊爺是1937年入黨的老黨員,覺悟高,花生自然吃得少。況且他老人家滿口沒牙,就是吃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多含幾個在嘴里品品味兒罷了。誰知那齊爺老奸巨猾,所謂“君子生非異矣,善假于物也”——花生場旁邊有條小河溝,他老人家顫顫巍巍、摸摸索索地下去揀了兩塊光滑的石頭,把花生仁細細地碾碎了,一捧一捧地塞進嘴里。上了年紀的人有耐性,齊爺守著花生場,日夜不息地這樣加工著花生仁,其實比人家牙口好的吃得還多還香甜呢。年輕人花生吃多了還要拉稀,齊爺卻是多年的便秘,半個月花生吃下來,不但人有了血色,連多年的老病也好了一半兒。再看那花生場,正應了“狐貍看雞,越看越稀”的俗語。萬有細細一算,了不得,齊爺整整給全隊一人吃下去半兩油!社員一年就那么幾兩油,不年不節(jié)不來客的平常日子,任孩子再哭再鬧都舍不得往鍋里擱的,就這么白白糟蹋了!就這么順順溜溜地進了這老爺子的嗓子眼兒了!萬有越想越氣,也顧不得齊爺比他長一輩了,也管不了什么“場上吃不算偷”的老規(guī)矩了,掄圓了巴掌著實給了齊爺兩下子,疼得老頭滿地打滾兒,管個侄子叫太爺。
齊爺挨打之后,老淚縱橫地告到大隊,說從今往后再也干不了活兒了,要坐在炕頭上讓萬有養(yǎng)活一輩子。大隊支書徐貴死說活說,又拿出“工農”牌紙煙來請他吸,又用廣播把萬有喊來向他賠了不是,又要用拖拉機送他去縣城看病,又說將來的醫(yī)藥費全部由大隊報銷——可老頭就是死活不松口。最后還是萬有看出點兒眉目,問了一句:“您想咋著就直說吧!”齊爺足足猶豫了兩頓飯的工夫,這才吐了口風:“我惦著喂牲口?!?/p>
萬有心里默默地算計了一下:喂牲口是長期工,刮風下雨全掙分,雖說晚上要起來添兩趟料,但老年人覺少,想來妨礙不大,難怪齊爺?shù)胫,F(xiàn)在隊上喂牲口的是年近六十的老關頭,一天掙八分;齊爺七十多了,一天只掙六分,替下老關頭,只喂牲口一項,隊上一年就省出六七百分來,何樂而不為呢?老關頭腿腳靈便,被替下之后可以派去看山,現(xiàn)在看山的是個掙十分的整勞力,這樣一年又可以省下六七百分來,又何樂而不為呢?難辦的是讓這整勞力由看山改為下田,地位一落千丈,怕他不依。但假如放他到縣城去做小工呢?累雖累點兒,但一天能掙到五毛錢的補助費,比看山還要強十分,不怕這勞力不樂得蹦高。萬有主意打定,又故意猶豫了一會兒,這才答應了齊爺?shù)囊?。不久,一隊就實行了這三人大換班。
齊爺終于喂上了牲口,掙到了夢寐以求的長期分,自然心滿意足,別無所求,唯一剩下一點兒小小的遺憾,就是再不能像過去那樣到處“講傳統(tǒng)”了。在此之前,因為是當?shù)氐母锩?,常有附近駐軍、中小學校、新來的知青、學農的學生請他去講傳統(tǒng),工分由隊上照記。齊爺自稱年老健忘,常常要提前一兩天展開回憶,宣講的時間也多半安排在下午,這樣幾天的工分便松松快快掙到手,晚上還經(jīng)常被人家強留著吃頓“便飯”。齊爺?shù)膫鹘y(tǒng)緊跟形勢,參照電影,想象豐富,現(xiàn)實性強,比如當年區(qū)武工隊劉隊長英勇負傷后的情景,齊爺開頭說他“爹”“媽”亂叫就咽了氣,后來又變作高喊了一聲“同志們給我報仇”,再往后又發(fā)展為“世界革命萬歲”,最后干脆說這劉隊長根本沒有死,如今就在中南海里頭上班,還時常來信要接齊爺去住一陣子呢……如今,托萬有的福,齊爺掙到了長期分,自然沒空再到外面去講傳統(tǒng),但習慣已成自然,他老人家又有些不甘寂寞,便退而求其次,時常在飼養(yǎng)場里展示一下自己當年的豐采——比如今天早晨小孟前來牽牛,齊爺便強迫他聽了一堂簡易速成的形勢傳統(tǒng)課。
當徐貴來到飼養(yǎng)場的小屋時,齊爺正躺在炕上閉目養(yǎng)神,一聽書記叫“大叔”,慌忙坐了起來:“喲!徐書記來啦!嘿嘿,我,我剛給牲口添了料……”說著,掏出旱煙袋,使衣襟擦了擦,雙手捧著送了上來。
徐貴擺擺手:“大叔啊,今兒后晌要在你們一隊開個社員會……”“中,中,那可不,共產黨就靠開會。1937年開辟時期,要不是劉隊長領著我們幾個在咱村開了會,咱成立起共產黨來著呢?”
“想著請您老在會上發(fā)個言,結合結合這個革命傳統(tǒng)啊……”
“哎喲,這我可講不好,要不您另找旁人吧!老沒講啦!還是上一回我在縣里講的時候,縣委書記拉著手兒說我講得好,我就說我講不好……”
徐貴今天事情多,知道齊爺叨嘮起來沒完,趕快短兵相接:“大叔啊,就萬有麥秋分濕糧食那檔子事兒,您老準備個批判發(fā)言吧!”說罷扭頭就走。
“喲,那可不中!”齊爺雖然高齡,卻并不十分糊涂,一聽事關頂頭上司,隔著窗戶大叫起來,“我,我可是講不好,您另找旁人吧!”
“也找旁人,也找您——中也中,不中也中!”徐貴說罷,人已經(jīng)沒影了。
【零六】
太平莊風俗:家家戶戶的雞白天都是撒在外面找野食的,到了黃昏才由主人把它們喚回家來休息。去年開春,三隊的麥苗剛返青,被雞糟蹋了不少,換了多少看雞的也不抵事。那時正批“小生產”,報上天天號召“限制法權”,隊長們學習了幾次,氣也粗了,決定“限制”一個月之內不準往外撒雞,等莊稼長大些再說。偏偏這正是母雞們準備下蛋的季節(jié),家家又沒有多余的糧食去喂它們,不往外撒怎么辦?所以盡管隊長們三令五申,這撒雞之風倒越發(fā)成了“經(jīng)常的、每日每時的、自發(fā)的和大批的”了。
這天晚上,碰頭的隊長們越想越惱,毅然決定采取極端措施——往地里放毒!在隊上擔任農藥技術員的趙小貞被找來秘密執(zhí)行這項任務。
那時趙小貞剛剛高中畢業(yè),因為她爸爸在縣化肥廠當著副書記,所以徐貴親自安排她擔任了三隊的技術員,多少也能減輕些下地勞動之苦。這小貞對工作認真負責,況且年輕氣盛,純潔無瑕,對“小生產”自然恨之入骨,聽見隊長們吩咐,便連夜選擇劇毒農藥“1059”,拌上麥粒,在地頭四周撒了下去。這工作本來是秘密進行的,但隊長們有私心,散會回家都關照了老婆:“明天可萬不敢再往外撒雞喲,已然讓小貞下了藥……”老婆們也要做人情,連忙穿鞋下炕,大媽二嬸地也去關照了一番。到了第二天一檢查,真是天理報應,分毫不爽——全隊哪戶也沒死一只雞,而小貞家的七只老母雞全被藥死在地里!原來小貞媽平日人緣雖好,但因為是她女兒撒的藥,大家想她自然是早知道的,所以昨晚竟沒有人來告訴她。誰知小貞并沒有泄密,她媽連個影兒都沒聽說,第二天照常撒出雞來,一頓飯的工夫就全被毒死了!而且因為是劇毒農藥,不能吃肉不能賣,只能就地挖坑深埋,這可是喂了一冬的下蛋雞啊!小貞媽在地頭哭得死去活來,又罵這死雞不該貪吃,又罵這農藥不該有毒,罵得最兇的就是自家女兒知情不報,“我養(yǎng)活這閨女可有啥用喲……”小貞不愧是新時代的好青年,當眾與她媽展開尖銳的說理斗爭:“您這會兒后悔啦?您不想養(yǎng)活別養(yǎng)活呀!再說我也不是您一人養(yǎng)活的!娘生身,黨養(yǎng)身,毛澤東思想鑄靈魂,母親只生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把老太太氣得恨不能在埋死雞的坑旁邊再挖一個坑,把自己也一起埋掉算了。最后還是徐貴息事寧人,看在小貞她爸每年批給村里幾千斤“出廠價”的分上,從三隊集體雞場賠給小貞家十只當年的新雞。也是一報還一報,有七只到秋天就下了蛋。
事情到此已經(jīng)圓滿結束,誰知有一回在公社的學理論匯報會上,徐貴為了“生動生動”,又添枝加葉地做了匯報:說是本大隊的回鄉(xiāng)女知青趙小貞,勇于和舊的傳統(tǒng)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堅決同小生產的習慣勢力做斗爭,親手毒死了自家的七只下蛋雞,還跟她媽在地頭展開了面對面的思想交鋒……直說得胡書記也動了心,打聽明白后,親自把趙小貞作為本公社學理論的先進典型上報到縣里。那個年代似乎特別鐘情于這樣的女孩子,不久趙小貞的先進事跡就由縣廣播站里宣傳了出來。小貞再接再厲,三夏戰(zhàn)斗中又連續(xù)在場院堅持了兩天兩夜,最后昏倒在脫粒機旁。秋后整黨時,公社黨委又指示一定要把新黨員趙小貞同志列入支委候選人名單,而且一定要選上。當時黨員們都以為可能要安排她做宣傳委員,誰知最后批下來的卻是大隊第二把手——黨支部副書記。
趙小貞上任后戒驕戒躁,堅持參加集體生產勞動,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繼續(xù)為廣大社員做出榜樣。在她心愛的小日記本上,記滿了諸如“手繭厚,印把牢,汗水澆,官氣消”“人心齊,泰山移,人心散,地減產”“身上補丁厚,糖彈打不透”“干部不怕虎,社員猛如虎”之類的于中國人民有益的新諺語和新格言,并親身加以實踐和宣傳——至于萬有之流聽了之后常把這些諺語格言當作毛主席的最新教導而亂加引用,實在要怨他們自己的文化水平太低,與小貞并不相干。
今天上午,小貞本已下地勞動,徐貴又用廣播把她喊到了大隊部,她噘著小嘴很不情愿:“有啥事晚上說不中嗎?來不來就不下地了,讓社員瞅著多不好?”徐貴開導她說:“工作忙,沒法子?!毙∝懛磫柕溃骸澳侨思谊愑蕾F、郭鳳蓮不比咱們忙?人家還堅持勞動呢!”徐貴又反問道:“那你說,咋叫抓大事、抓路線呢?”小貞這才不言語了。
徐貴把胡書記的電話指示傳達給小貞,和她商量突擊辦一期“批鄧救災”的專欄,“今兒晌午務必貼到一隊去,好入胡書記的眼”。
兩人商定,這專欄一要規(guī)模宏大,二要內容豐富。首先是大隊黨支部的一篇,要用大字抄寫,貼在醒目位置,上掛下聯(lián),把鄧小平、萬有和本隊的戴帽地主賈老大一勺燴,這就由徐貴親自執(zhí)筆了。剩下的稿件由于時間緊迫,擬全部采用詩歌的形式,這就由小貞一手包辦了。
小貞面前擺著徐貴開列的一張名單,上面是需要發(fā)表詩作的各方面代表人士,每寫完一首詩,便胡亂從中找出一個名字來填上。例如“葵花向著太陽笑,我向黨把決心表:不管地震那一套,革命到底不動搖”下面署名“一隊隊長萬有”——徐貴的名單中列有“一、二、三隊長”,卻一時忽略了萬有這次本是被批判的對象。而另一首“知識青年斗志高,天塌地陷不動搖,扎根農村干革命,改天換地競折腰”下面則署了小孟的名字——小貞對這首詩的最后三個字非常得意,認為自己用典用得十分巧妙。就這樣,趙小貞以亙古未有的多產詩人的速度連續(xù)創(chuàng)作著,直到詩寫煩了,又填起詞來。于是,“老黨員齊秉和”的名下出現(xiàn)了一首《滿江紅》,而另一首《念奴嬌》下面則署上了“五保戶張王氏”的名字。
徐貴此時已經(jīng)寫完了自己的那份稿子,打算親自去地里找大鳳、小孟他們布置下午的發(fā)言,臨走前又和小貞商量:
“后晌這會咋開呢?合著不能讓老萬有上前頭撅著去吧?人家趕明兒還咋當隊長???要不這么著,回頭等你專欄弄完了,再使廣播把賈老大叫來,問問他這些天有啥破壞活動——后晌開會讓他上前頭撅著去!”【零七】
太平莊屬于燕山支脈。
這里是半山區(qū),世世代代只種一點山坡地,學大寨那年徐貴曾帶人定下遠景規(guī)劃,說是“抬頭花果山,低頭米糧川,一年見成效,三年變江南”——這規(guī)劃自然是定給上級看的,其實徐貴心里也明白,別說三年,就是三十年,窮山依舊是窮山,哪里變得成江南?
太平莊的山真是窮山。
一是石頭多,但不成材。往東兩三里,往西三五里,人家熊耳寨、大辛營、平西莊的石頭,都可以蓋房壘墻燒石灰,除了自用,拉到縣城還能賣錢,冬季里也有個正經(jīng)副業(yè)干,不用在地里挖了填填了挖地學大寨玩兒。太平莊的石頭一采就碎,鋪路倒合適,壘雞窩就有些勉強,別的自然談不上了。
二是有梯田,但不上水。別的村在山里修梯田,修好以后都能沾到縣水庫的光,一年起碼澆上兩遍水。太平莊地勢高,修梯田時又沒有好好規(guī)劃,水庫的水經(jīng)常上不來,只好靠天吃飯,什么耐旱種什么,撈回種子就不賠。
三是種了樹,但很少活。地里種了樹,三五年內很難受益,村民熬不過,又在小樹苗內套種莊稼,本想撈點兒是點兒,可種莊稼人踩???,年年把樹苗糟蹋得不成樣子——偶爾有個別格外茁壯的,孤零零地活在地里也不成氣候,倒不如沒有的好。
四是封了山,但看不住。采不了石、打不下糧、種不活樹,唯一的出路就是封山養(yǎng)草,好歹落一點飼料、柴草,也比沒有強??上角f換了多少看山的,個個都不經(jīng)心,看山看山,年年把山看個精光。
就是這樣一座窮山,光禿禿的,連個兔子都藏不住,卻使村里的人們普遍懷有一種畏懼的心理,并生出種種傳說。有人說山中間峭壁上有個巖洞,洞子很深,1942年鬧日本時村里有一戶人全家失蹤,其實就躲在這個巖洞里,只因搞不清鬼子走了沒有,所以幾十年一直不敢露頭,如今已經(jīng)繁殖出了好幾百后代,有如桃花源中人。有人說山那邊是一座地下宮殿,二十四個解放軍日夜站崗守護,一旦爆發(fā)了核戰(zhàn)爭“中央”就要搬到這里來指揮,而太平莊近水樓臺,村民中凡有平時表現(xiàn)較好的就會被征去打雜,又掙了現(xiàn)錢又躲了原子彈。近來還因為山上發(fā)現(xiàn)了極少數(shù)的草蛇和黃鼬,據(jù)說早年間還發(fā)現(xiàn)過狼,便又有人傳說山里現(xiàn)在還藏著一只老虎,白天睡覺,夜里下山——不過這也許說的是舊石器時代的往事:那時這一帶還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確實活躍著一種長著兩只象牙的劍齒虎。
太平莊世代封閉,在村民的記憶中,本世紀只有三次大的熱鬧:一是30年代來過日本人和八路軍,二是50年代來過土改工作隊,再就是70年代來過一幫插隊的知識青年。
在太平莊插隊的知識青年們自己實行“一同”——同在知青伙房吃飯,和社員實行“四同”——同住、同勞動、同分配、同參加政治活動。太平莊人少地少知青可不少,前前后后來了三十人,社員們都埋怨他們分享了自己的口糧,心里實在不很歡迎。知青同社員講理:我們北京生北京長,大老遠地來你這里插隊,你以為我們愿意呀,國家的政策有什么辦法?再說插隊也不是白插,國家按人頭每人給隊上撥了六百元的安家費,我們又不真在這里安家,這筆錢就是坐著吃三年也吃不完呀(每人每月伙食費八元錢),何況我們多少還能干點兒活——我們都不說委屈,你們還委屈什么?
這次地震之后,縣知青辦發(fā)了緊急通知,規(guī)定全體知青一律不得請假回城,要與貧下中農一起抗震救災,天塌地陷何所懼,與天奮斗樂無窮。但大部分知青覺得還是回到家里樂無窮,于是一多半人都不辭而別了。剩下的,或者家中平安無事,或者身為知青干部,或者爭取入團入黨,大部分是兩者三者兼而有之,就留下來混充積極,裝點門面。
太平莊一隊的十個知青趁地震之機溜走了六個,剩下的除知青干部小孟之外還有兩男一女:男的就是小范和老姜,前者是新發(fā)展的團員只好積極,后者想借地震之機混入團內因而積極;女的就是知青中的美人小阿妹,公社文藝宣傳隊里兼著副隊長,在大隊里也掛著團支部文娛委員和小學?!柏毾轮修r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員(負責輔導孩子們排演文藝節(jié)目)等職務,大小是個干部,只好模范帶頭。好在四個人這次都撈到了輕巧的好活兒,也算因禍得福。
小孟此時正懶懶地躺在山頂上,一邊看著身邊的牛兒吃草,一邊與看山的老關頭海聊。
老關頭六十掛零,其閱歷之豐富真讓人嘆為觀止:給共產黨當過兵,被國民黨抓過丁,替八路軍送過信,為日本人帶過路,去地主家扛過活,挨自己家雇過工,奔口外跑過買賣,往三河干過牙行,到城里做過工人,在大隊當過干部……大凡這類人在隊上都是刺頭兒,隊長惹不起,只好派些甜活兒來堵他們的嘴,老關頭從過去的喂牲口到現(xiàn)在的看山,都是如此。但他卻仍然憤憤不平,每每罵罵咧咧,說是隊上委屈了他。
老關頭在村里凡人看不起,對城里來的知青卻非常器重,沒事兒就跑到人家宿舍去套近乎,趕上知青伙房做點兒差樣兒的,也肯屈尊去嘗一嘗。品嘗之余,他還喜歡賣弄他對北京的熟悉:“……小范家住北新橋???是離鼓樓不遠吧?鼓樓拐角有個電器行這會兒還在不在了?我跟那兒燒過鍋爐,他們主任姓王……鼓樓往西不就到平安里了嗎?我們孩子他老姨家就住那兒,第二條胡同奔左一拐,沒事兒你們上那兒玩去吧,就說我讓去的……”知青們對他的話興趣都不大,自然也無心去揭穿其中的漏洞,老關頭卻自以為找到了知音。
此時,他正與小孟推心置腹地談著,一時說他當年在城里當廚子時如何把整袋的白面往家扛,一時又說他過去在口外販牲口時如何勾搭了一個風流標致的小寡婦,“那小模樣長得呀……對啦,有點兒像咱隊上的大鳳——今天夏景天,她來山上偷草,我躲在山后頭看她,就穿個小褂兒,一彎腰,那后背上的肉可真白凈,嘖嘖,一顫一顫的……”
小孟聽老關頭如此褻瀆團支部的同事大鳳,心里很不舒服,便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關大爺,要論輩分,大鳳還該管您叫一聲表大爺吧?”
“可不,可不,”老關頭似乎也覺得不該動邪念去偷看表侄女后背上的肉,干咳了兩聲,站了起來,“小孟,你晌午帶了干糧,你幫我看著點兒,我家吃飯去啦!……你關奶奶呀,自打掐谷子那回,在家里天天念叨你仁義、懂禮,回頭我讓她煮幾塊白薯秧子給你捎來!”
小孟沒吭聲兒,心里估算了一下時間,現(xiàn)在頂多不過十點來鐘,這老滑頭居然就收工回家了,簡直豈有此理!
這時,山下遠遠地跑來幾個女人,一邊跑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大聲嚷嚷:“老關大爺——老關大爺——”
“啥——事——?。俊崩详P頭感覺不對,使勁兒攏著耳朵。“關奶奶——摔了——讓您——快回家呢!”
“啊——?”老關頭驚叫一聲,扔下小孟,玩了命地朝山下跑去——小孟在一瞬間中只詫異人如何能跑得這樣快,簡直像一匹馬。
【零八】
關奶奶在場院摔了一跤之后,立即被抬往大隊醫(yī)療站搶救。此時,地主賈老大正坐在旁邊的大隊部里,接受大隊黨支部副書記趙小貞的提審。
地主跟地主不一樣,相比之下,賈老大更加別具一格。
首先是他當過共產黨的干部??箲?zhàn)時期,日本人燒了他家五間大瓦房,再加上兵荒馬亂,二百多畝地都收不上租子來,全家人衣食無著,流離失所,老父親驚恐萬狀,一命嗚呼。當時的賈老大血氣方剛,毅然輟耕從軍,參加了基干民兵。因為他作戰(zhàn)勇敢,再加上略識幾字,可稱得文武雙全,不久就被提拔到區(qū)上當了助理員。這段歷史,賈老大現(xiàn)在提起來還頗為自得。據(jù)他說,那時擔任幾個村聯(lián)合支部書記的齊爺,其公開身份也不過是太平莊的村長,正在他的領導之下。而現(xiàn)在的大隊書記徐貴,當時不過是個跑腿的村丁,逢到該他支應的日子,如果正好賈老大帶著公務員來村里檢查工作,那個巴結勁兒就甭提啦!這話傳到徐貴耳中,立刻上掛下聯(lián)地加以批判,一會說是“鼓吹和平民主新階段,替劉少奇翻案”,一會又說是“妄圖復辟資本主義,為林彪招魂”,一會又成了“宣揚繼絕世、舉逸民,和孔老二如出一轍”,一會又變作“拼湊反革命還鄉(xiāng)團,配合鄧小平反攻倒算”——反正每變一次賈老大都要挨一次批,批到最后連他也忘了自己當初到底說的是什么了。
賈老大的與眾不同還在于他當過生產隊的隊長??箲?zhàn)勝利后,區(qū)上精簡干部,賈老大衣錦還鄉(xiāng)。因為他不通庶務,疏于治家,漸漸就露出那下世光景。也是因禍得福,到土改時,他家僅僅被定為上中農,成了團結對象?;ブM,合作社,賈老大不前不后,倒也相安無事。1962年天災人禍,選了多少隊長都撂挑子不干,賈老大卻忍不住跳了出來,自告奮勇地干起了一隊隊長。因為成分高,十幾年沒當過官,他確實心癢難熬,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簡直把個太平莊一隊折騰得昏天黑地。到了1965年“四清”,賈老大剛被請上樓,一隊社員的民憤便如火山爆發(fā),大家紛紛找到工作隊揭發(fā)檢舉,日必數(shù)起,應接不暇。最后,賈老大不僅被趕下臺,而且還戴上了“漏劃地主”的帽子,交群眾監(jiān)督管制。
賈老大被管制了十幾年,卻從未低頭認罪,總在不停地為自己鳴冤叫屈,這又是他與其他地主的不同之處。因為他知道自己民憤極大,指著貧下中農給自己摘帽子簡直就別想;再加上老徐貴又好抓階級斗爭,也是斷斷不肯放棄他這個活靶子的,不如干脆破罐破摔,老子就一硬到底啦!
今天上午,當趙小貞用廣播喇叭把賈老大從菜園子叫到大隊部提審時,他的心里一點都不緊張:老子連老徐貴都不怕,還怕你個趙小貞?他大腿壓二腿地坐在小貞對面,一邊抽煙一邊心里盤算:多耗一會兒,耗到中午就省得再回菜園子干活了;后晌再來個批判會,一天的工分就算混到手。本著這一原則,他有的沒的為自己編出不少反動言論,有時還要求“小貞姑娘,我上歲數(shù)的人啦,您得容工夫讓我想想……”一心一意只為耗時間。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片嘈雜,關奶奶被眾人抬著送來大隊醫(yī)療站。小貞聽外面聲音不對,立刻站了起來,合上記錄本:“今天就到這兒,您先回去干活吧!”賈老大忙說:“這會兒也快收工了,要不我家去再考慮考慮,中不中?”小貞想了想,點頭說:“那好,您考慮完了,后晌再參加過批判會,黑夜一總寫個思想?yún)R報,明天早起交到大隊來!”賈老大聽說還要點燈熬夜地寫匯報,暗罵自己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早知如此,不如去菜園子比畫一會兒算啦——但事已至此,也只得點頭答應而去。
支走了賈老大,趙小貞立刻來到醫(yī)療站,一邊指揮搶救,一邊打聽這老太太到底是怎么摔的。
說起來,關奶奶今天這一跤摔得也實在冤枉她今天早晨照例是第一個出來聽萬有派活兒的。她知道自己每天都是場院的活兒,但仍然堅持每天都出來問活兒,所謂“以常見,實已知,每事問,為人法”。關奶奶因為高齡的緣故,視力、聽力都有所退化,當萬有手舞足蹈地要求上場院的人都要帶一盆防火水的時候,她竟沒有聽清——試想:如果她聽清了這一要求,并且打算認真執(zhí)行的話,他兒子老關自然會加以阻攔,或者代她把水端到場院,那么下面的事就不會發(fā)生了。
關奶奶來到場院后,發(fā)現(xiàn)每人都端著一臉盆水碼在房檐下,本來也沒很介意,因為正好挨著鄰居小玲的媽媽,便信口問了一句:“老三媳婦,他們往場上端水做啥???”小玲媽自然如實稟告了這“防火水”的來歷——試想:關奶奶平時干活是很少與人閑聊的,除了“代溝”(村里人都比她小一輩以上)之外,主要因為她耳聾眼花,也實在聊不出個名堂。這次因為是近鄰,就隨便聊了這么一句,還偏偏就問清了這“防火水”的來歷,否則,下面的事情也不會發(fā)生了。
關奶奶上進心強,平日總在隊上混工分心里就不過意,今天又沒按隊長的要求端來防火水,心里更加不自在,因為勞動已經(jīng)開始,便暗自決定到打歇時再行補救。她歷來打歇都是不離開場院也不停止工作的,這回隊長剛喊“抽袋吧”她便張羅回家,三嬸因為要給小玲的小弟弟喂奶,便攙了她老人家一道走。路上問她回家干啥,她只說是“弄水”,三嬸只當她要回家弄口水喝,況且自己也惦著吃奶的孩子,便也沒再細問——試想:倘若關奶奶說清了或者三嬸問清了,那么三嬸無論如何也不會看著九十歲的老太太自己往場院端水的,那么下面的事情仍然不會發(fā)生。
關奶奶回到家,慢慢地開門、找盆、倒水、鎖門,早已累得有些喘了,于是她又坐到院里的石階上喘息片刻,這才端著一盆水走出家門。這時打歇的時間已過,三嬸和其他回家喂奶的婦女們都已返回場院,所以關奶奶在路上竟沒有遇到一個幫手。齊爺本來是常常坐在飼養(yǎng)場門口吸煙的,偏偏他今天為考慮下午的發(fā)言,臨時改在炕上吸煙,使關奶奶失去了這一機會。大隊的廣播喇叭此時正在呼喚著賈老大的名字,如果他在南地干活,這里正是前往大隊部的必經(jīng)之路,偏偏他今天借口腰腿疼,讓萬有給換了菜園子的輕活兒,從東面就可以直接繞到大隊部,使關奶奶又失去了一個機會。關奶奶家旁邊的養(yǎng)豬場有四個勞力在壘院墻,打歇時按說他們?yōu)槎惚茇i場的異味應當出來吸煙,偏偏他們今天是包活兒,所以竟放棄了打歇,使關奶奶失去了第三個機會。關奶奶家對門有個小伙子今天被派去給五保戶干活,如果他按照萬有的要求干完活就回來,此時也剛好到家,偏偏他干完活還不肯走,坐在人家炕上談天說地,使關奶奶失去了最后一個機會——試想:如果這些機會中有一個沒有失去,那么任何人都會主動幫關奶奶一把的,那么下面的事情還是不會發(fā)生。
關奶奶端著一盆水走到場院,眼看大功就要告成,心里難免有些激動。這時開始勞動的眾人也發(fā)現(xiàn)了她老人家,在場上的隊長忙大聲喊著“誰快過去接一把”,小玲應聲向前跑去。關奶奶又怕耽誤小玲干活,急得連連擺手,誰知一盆水就這樣“嘩”地灑在地上,老太太心一慌,也跟著趴下了——試想:如果隊長不喊那句話,小玲不跑上去,老太太也不心慌,也不灑水,也不趴下,那么這件事情也仍然是可以避免的。
如此看來,關奶奶這次摔跤是純屬偶然了。不過有一位第一流的學者兼第一流的作家曾經(jīng)告訴過我們:世界上根本沒有什么偶然,所有的偶然都是披了外衣的必然——而關奶奶這次摔跤的必然性,大概要追溯到她年過九十仍然堅持出工這件事的本身了。
老關頭在山上聽到消息,立刻瘋了一般地跑回村來,路上經(jīng)人指點,直接奔了大隊的醫(yī)療站。醫(yī)療站里中西結合,一個老中醫(yī)本是賣大力丸的半路改行,一個小西醫(yī)在縣里培訓過三天半剛剛學會了用注射器,關奶奶剛被送到時兩人全都傻了眼。好在老中醫(yī)有賣大力丸的功底,自稱最善“正骨”,胡亂捏過一陣之后老太太居然不那么疼了。這時老關頭闖進來號啕大哭,大罵自己沒本事養(yǎng)不活媽讓媽九十高齡了還要出工受累等等,客觀上又更加分散了關奶奶對疼痛的注意力。所以當趙小貞安排好拖拉機準備送關奶奶去縣城看病時,老太太竟死活不肯。那老中醫(yī)對自己的正骨手段十分自信,也在一旁勸道:“我好容易給大媽把骨頭接上,回頭一顛再顛散了架,不如先回家養(yǎng)些日子吧!”聽人勸,吃飽飯,老關頭便先用小車把老太太推回了家。
回家的路上,關奶奶一勁兒念叨:“我可是打歇往后才摔的,你回頭問問隊長,這前晌的工分還給不給我記了?”老關頭剛說了一句“您現(xiàn)在還惦記這倆工分”,猛然想起這工分里面大有文章可做,把母親推回家后,自己便直奔萬有家而來。
老關頭的企圖是把他媽算成工傷,這樣不僅醫(yī)藥費全部由隊里報銷,而且養(yǎng)傷期間工分照記,如果生活不能自理,隊上還要派人照料——例如關奶奶這種情況,通常會派關大娘照顧婆婆,工分也是照記。特別是九十高齡的關奶奶,這傷興許一輩子也養(yǎng)不好了,那么她活一天就能掙一天工分,死了也是工傷死亡,要由隊上出錢發(fā)送,家里還要定為“社屬”,與烈軍屬同等待遇,逢年過節(jié)都要慰問,招工招生也要優(yōu)先……本來老關頭讓他媽出來掙分就明擺著是占隊里的便宜,如今越發(fā)蹬鼻子上臉,萬有越想越氣,一口回絕:
“啥工傷???工傷可得是給隊上干活時出了事兒才算,大媽是上場的道兒上自個兒摔的吧?也是,虛齡九十一的啦,咋還能出來掙分呢?”
“話不是這么說,我媽出工她是愛社如家,誰也管不著!她今天咋摔的?還不是往場上端防火水摔的?她端水為誰?為隊上!這不是工傷是啥?”
“人人都往場上端水,咋就大媽摔了呢?”“她歲數(shù)大了,又是小腳……”
“她歲數(shù)大能怨隊上嗎?小腳能怨隊上嗎?誰讓她出工了?”“我讓她去的!我沒本事!養(yǎng)不活她!”
“你養(yǎng)不活她能怨隊上嗎?”
萬有義正詞嚴,老關頭被問得一愣一愣的,突然,他自己抽起自己的嘴巴來:“不怨隊上呀!……就怨我呀!……我沒本事呀!……我沒能耐呀!……我連個老媽都養(yǎng)不活呀!……我不是人呀!……我是個老王八蛋呀!……”
萬有見狀慌了神,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最后只好松了口:“這事兒光我說了也不算呀……要不這么著,回頭我們幾個隊長再研究研究吧!”
【零九】
奉了徐貴的命令,小孟中午回到宿舍,準備下午的發(fā)言。
一隊的男知青宿舍設在二大媽家,大媽本是不想接受的,經(jīng)不住徐貴、萬有左說右勸,擺了多少好處許了多少愿——
徐貴說:知識青年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前來插隊,各地農村的同志應當歡迎他們去——您老人家身為“農村的同志”又怎能不歡迎?知青橫豎待不長,給他們蓋房也白搭,正好把國家下發(fā)的安家費給大隊小工廠當本錢,您把房借給他們,對大隊也是一份貢獻呀!年終再給您老評個“五好社員”,披紅戴花出席公社的光榮會,遠親近鄰的瞅著夠多么光彩!
萬有說:知青住著您老的房,您老的話他們不敢不聽,一個個兒都是棒小伙兒,趕明兒您家里有啥活兒就不愁沒人使啦!他們又都知書識禮兒的,又掃院子又挑水,又叫大媽又叫嬸,時候大了您還舍不得他們走呢!
徐貴說:您家的房子下雨漏不漏?。可兜胤綁牧四哉Z一聲,大隊派人來給您修。知青房里的炕席、窗上的玻璃按規(guī)定都由大隊添置——干脆您家還缺什么就一總添置了得啦!趕明兒他們晚上學習開會,點燈耗電的,大隊再給您補工分——要不把您家的電錢一總包下來也成……
萬有說:知青吃糧定量高,每月規(guī)定是四十五斤,那得出來多少泔水啊,您家喂豬的飼料糧不就省了?知青吃得好,拉屎肥效高,施在您家自留地里一準合適,這您不等于白撿嗎?
徐貴說:您家大小子復員往后一直看青呢吧?看青活兒雖輕省,可別誤了孩子的前程——干脆,讓大侄子給咱大隊的小工廠跑外去吧!趁著年輕多見見世面,趕明兒興許還能接上我的班兒呢!
萬有說:您家二哥早先當過車把式吧?明年我安排他再趕一年大車中不中?您老見天出工下地也怪累的,看看隊上啥活兒輕省您挑一挑——要您上隊上雞場來養(yǎng)雞咋樣?。?/p>
如此等等。二大媽縱有滿心的不樂意,聽見這許多好處也不由她不動心,再加上又是書記、隊長的面子,將計就計,也就應了。
知青進駐之后,二大媽真是悲喜交集。書記隊長說的那幾樣好處雖然一一兌現(xiàn),但也出現(xiàn)了許多始料不及的壞處——
首先,把六個半大小伙子引家門,無疑是引狼入室,招貓逗狗得惹出多少是非,在水缸里養(yǎng)蝌蚪,掀開炕坯逮蛐蛐,最可恨的是天天晚上打牌下棋、談天說地,招來多少年輕人,吵得房東家十二點以前睡不成覺。
知青來插隊就要干活,要干活就得有家伙,偏偏他們的工具很不齊全,房東家的小車啦、糞筐啦自然是抄起來就使,弄壞了打聲招呼就算完事。莊稼人干活的家什是最要緊的,一星一點地置辦齊了很不容易,二大媽見知青們這么敗他的家,簡直心疼得想上吊。
知青平日的剩菜剩飯都給了房東家不假——自從他們進駐之后,眼見二大媽家的豬狗雞兔都長得飛快。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二大媽家偶爾做點兒差樣的也不好意思不叫他們去嘗嘗,叫這個不叫那個又不合適,只好六個小伙子悉數(shù)叫上,吃一桌拉一炕,哪兒像過日子的人家?
知青之中還有個別不自覺的,晚上起夜懶得出屋,隔著窗戶“嘩嘩嘩”一了百了,且不說讓房東家大男小女聽著成何體統(tǒng),這滿院里的腥臊惡臭,簡直就熏死個人。有一次小范夜里起來解大手怕掉進茅房,就近在當院拉下一泡,二大媽早晨起來抱柴火燒火,一腳踩個正著,當場就氣得坐在了地上。
最令二大媽操心的,是她的小閨女彩云年方二八,雖然還在公社中學念初二,卻已是有女初長成的模樣了。這一下來了六個年方二九的小伙子,又個個都是能說會道的城里人,讓小姑娘如何不動春心?今天與這個約會山中,明天同那個漫步村頭,二大媽真怕一眼看不到再出點什么事——若真能嫁個城里人倒也罷了,只怕偷雞不成蝕了米,白白毀了閨女的清白。
思來想去,二大媽猛然想出一著棋來:何不把已然分家單過的大兒子接回來,讓知青們上兒子家自己住去?可不,兒子如今跑了外,兒媳婦已經(jīng)有六個月的身孕,正缺人照顧,接到一處住是再合適沒有了。讓知青們住過去,原先的好處一點沒少,壞處卻減少了許多,尤其小閨女的這塊心病,就算基本上結了。再說兒子家的房蓋得不寬余,東屋缺四塊玻璃至今沒錢置,知青一住進去大隊就得管……于是,六個知青便有了喬遷之喜。
喬遷之后,在二大媽的教唆下,她兒媳婦對知青實行了堅壁清野,把所有的家具都集中到西屋,封門鎖窗,在知青住的東屋連個小板凳也沒留下。當院除了一條窄窄的通道,其余的地方全種了菜,正好就近取肥——只是二大媽吸取了上回的教訓,每每澆水除蟲前都要仔細偵察過地面才敢落腳,唯恐又踩在什么“五谷輪回”出來的東西上。
這回地震,按說知青們也該住進防震棚的。但生產隊長們一推再推,又說沒木頭,又說缺草席,總之想把這一建筑任務推給大隊。具體到一隊,萬有的理由是:女知青跑得只剩下一個小阿妹,給她搭了防震棚她一個姑娘家也未必敢住,莫如就在房東家的棚里擠擠就算了;男知青的棚倒是早該搭,可大隊規(guī)定防震棚一般應當搭在各家的院子里,但二大媽家的院子里都種滿了菜,如今正是收獲季節(jié),反正已經(jīng)拖了,干脆再拖些日子,等拉了秧再說罷。
小孟回到宿舍時,見小范和老美正躺在炕上睡覺。前些天地震的風聲緊,幾個人還心有余悸,大不敢在屋里睡覺,如今見“防震防震,防而不震”,自然產生了和平麻痹思想,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躺在屋里呼呼大睡了。
小孟見狀并不怠慢,立刻脫鞋上了炕。能站著就別干著,能坐著就別站著,能躺著就別坐著——知青們都信奉這一生活哲學?,F(xiàn)在雖然離出工沒多長時間了,小孟仍然愿意在炕上度過,能躺一會兒是一會兒。
小孟尚未放倒,一隊的出工哨就響了起來。
【一十】
下午的批判會開得不倫不類。因為徐貴要保萬有過關,說是“上掛下聯(lián)”,其實偷天換日,把賈老大推上第一線,萬有蹲在一旁反倒不怎么引人注意。徐貴的開場白是這樣的:
“……都別說話了!別說了!大伙兒全往前湊湊——今兒個呢,在咱們一隊開個社員大會,公社黨委很重視,胡書記親自來參加,大伙兒鼓掌歡迎!開啥會呢?主要就是抓階級斗爭,階級斗爭為綱嘛!你們一隊的戴帽地方賈老大啊,一貫地很不老實……很不老實!”
此時,按照預定的安排,主持會議的趙小貞大喝道:“把地方分子賈老大押上來!”事先坐在賈老大身邊的知青小范和老美應聲而起,雄赳赳氣昂昂地把他押到了石碾子前,徐貴便開始批判道:
“低頭!賈老大!讓你低頭……大叔,讓您低頭聽見沒有?草帽子就甭摘啦,大熱的天兒——賈老大,你說你今天腰腿疼,讓隊長給換菜園的輕巧活兒,有這事兒沒有?人家貧下中農腰腿都不疼,咋就你疼呢?你們隊上的老關奶奶,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堅持出工,人家腰腿咋不疼呢?”
此時,坐在人群中的老關頭站起來大聲插話:“我媽前晌出工摔斷了腿,這會兒正疼得在炕上打滾兒哪!”
徐貴白了他一眼,繼續(xù)批判道:“賈老大!我再問你:你這些天還說了啥破壞話來著?對,前晌你跟小貞坦白交待了,你對咱們大隊地震后批判你有所不滿!你說地震不干你的事兒,又不是你叫它震的,又不是你拱的……不是你拱的是誰拱的?難道是我們廣大貧下中農、社員群眾拱的嗎?”
徐貴著三不著兩地批判了一番之后,又順帶捎上了萬有:“……這個這個,階級斗爭一陣風,路線斗爭一層浪,今年麥秋,萬有兄弟分濕糧食那檔子事兒,大隊已然開會跟大伙兒念叨過了,萬有本人也在大隊廣播里做了深刻檢查——可是還不夠深刻!你做的這事兒,讓階級敵人高興,讓地主賈老大拍手歡迎,國家、集體、個人要三者兼顧,你為啥沒有兼顧到???……別,別,萬有兄弟你站起來做啥——你挨著賈老大站著啥呀?你就蹲著你的,好好考慮考慮……我就先說這些,下邊兒大伙兒都說說!”
接著大家依次發(fā)言。
趙小貞的發(fā)言和徐貴的調子差不多。她上午親自提審了賈老大,掌握了豐富的第一手材料,批判起來頭頭是道。對萬有則一帶而過,還給他指明了一條“革心洗面、重新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上來”的光明大道,“何去何從,由萬有大叔您自己個兒選擇吧!”
齊爺?shù)陌l(fā)言很長,絮絮叨叨地念了一番傳統(tǒng)經(jīng)后,對賈老大,揭發(fā)了他當年在區(qū)上當助理員時對自己不夠尊重;對萬有,強調他去年大秋打了自己是嚴重違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錯誤行為。
紅小兵代表小玲的發(fā)言很簡單,無非是“紅小兵,斗志高,革命豪情沖云霄”之類,發(fā)言中還沖賈老大揮了揮小拳頭,賈老大根本連眼皮兒都沒抬——老子當年打過仗的人還怕你這個小猴崽子?
小孟的發(fā)言和別人差不多,都是萬炮齊轟賈老大的。對萬有,小孟只提了一句:“這次,咱們隊的萬有隊長為什么犯錯誤?還不是因為階級斗爭沒抓住唄……”也不知道是哪兒跟哪兒。
比較引人注目的是萬有的親生女兒大鳳所做的批判發(fā)言,這是今天徐貴為胡書記安排的重頭戲。他知道胡書記喜好“新生事物”,什么閨女批判爹呀、孫子斗爺爺啊,想必能得到他老的稱贊。大鳳身為團支部的宣傳委員,職責所在,不能不發(fā)言,而被批判的又是自己的親爹,就更不能回避,于是著重從三個方面剖析了她爹的錯誤:一是階級斗爭沒有抓緊,二是組織紀律性沒有加強,三是自私自利的小團體主義作怪……批判完了還扭頭問萬有:“爹,你說對不對?。俊比f有蹲在一旁半晌沒說話,好半天才突然大聲答道:“對!那還有不對的?”倒把大家都逗笑了。
老關頭是主動要求發(fā)言的。他先批判了兩句賈老大,接著就聲淚俱下地訴說起他媽前晌摔斷腿的事跡來,其間不斷提到“工傷”“工傷”兩個字,其用意就不言自明了。
令人奇怪的是,插隊知青小阿妹也主動發(fā)了言。她現(xiàn)在掙的是地頭看雞的長期分,按說今天這種會本可以不參加的,即便參加了也根本沒必要發(fā)言。但她還是說了,當然只批判了賈老大,沒有涉及萬有。小阿妹的苦衷只有小孟知道:她哥哥在不久前的“天安門事件”中被“依法逮捕”,胡書記聽說后曾和徐貴打過招呼,擬將她作為“天安門事件中的反革命家屬”從公社宣傳隊中除名,被徐貴好說歹說才算暫緩執(zhí)行。小阿妹身體弱,干活有些吃不消,在宣傳隊一年少說有兩個月的脫產排練,她當然不愿被除名,何況那頂“反屬”的帽子倘若戴上,她就將享受和賈老大同等的待遇,這還能讓人活嗎?所以今天當著胡書記的面,小阿妹積極參加階級斗爭,自然是完全必要的。
最后,胡書記當眾宣讀了公社黨委給萬有處分的決定,完后又把萬有罵了幾句,又把賈老大批了幾句,又把大伙兒表揚了幾句,又說了幾句別的話,趙小貞便宣布:“就到這兒吧!”
散會的時間恰到好處:再早一些,社員們還必須下地比畫一會兒;再晚一點兒,又和平時收工的時間差不多了——現(xiàn)在等于提前收工,社員們個個喜氣洋洋。當農民平日除去陰天下雨,是難得有個節(jié)假日的,這早收工就等于過小年了,不少人家都包起餃子來。
【十一】
夜晚,小孟和大鳳一起來到村頭漫步。
小孟知道大鳳今天被迫當眾批判了她爹,情緒肯定十分低落,吃過晚飯后便邀她到村外散心。大鳳在家中聽萬有叨嘮了一晚上的委屈,正不耐煩,一聽小孟相邀,立刻以“團支部有重要工作研究”為由溜了出來。
他們兩人沿著田埂向村外走去。回過頭來,可以看到村里星星點點的燈火,聽到隱隱約約的人語。大鳳身上穿的就是老關頭所說的那件夏景天的小褂,很舊,也嫌小了,領口隱隱地露出一抹男孩子不該看到的地方。小孟走在她的身邊,感受著她的氣息,不禁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情緒,蓬蓬勃勃,又蒙蒙眬眬,他于是又想起了今年開春給小麥澆返青水時,那個寒冷的、但已經(jīng)有了春意的夜晚。
澆地算是輕活兒,兩人一組,二十四小時一班,一天能掙兩天的分。但也分什么季節(jié),若是夏天給小麥澆灌漿水或者種大秋作物的時候,兩人可以圍著馬燈坐在地里,一邊看著水,一邊靜靜地抽煙說話。困了,還可以輪班在地頭睡上一會兒。如果是開春澆返青水或者初冬澆上凍水,情況可就大不相同了,到了晚上凍得人發(fā)抖,坐不能坐,睡不能睡,實在難熬——那次小孟澆的就是這該死的返青水。
知青缺家少業(yè),歷來是澆地的好勞力。但萬有對他們并不放手使用,總要把他們與社員混編為一組,以監(jiān)督他們是否偷懶。那天小孟與大鳳被編在一個組里,白天你追我趕,到了后半夜兩人凍得哆哆嗦嗦,都在地里跳著腳喊冷。后來大鳳提議“要不咱倆坐到一塊兒吧,伙披著我這件老羊皮襖,再使你的大衣蓋住腳,一準不冷了……”小孟知道她的建議是科學合理的——既科學地使用了兩件防寒工具,又合理地利用了兩個人的體溫,但在實踐中這需要兩人緊緊地靠在一起,甚至互相摟抱著才能做到。
夜很黑,馬燈又放在身后,他看不清大鳳的臉,只能聽到她稍稍有些急促的呼吸,感到迎面撲來的少女的溫潤的氣息。大鳳見小孟不說話,認為不說話就算同意了,便轉身去脫身上的皮襖,就在她轉過身去的一瞬間,借著馬燈的光亮,小孟忽然看到了她那羞澀的、楚楚動人的神態(tài),和她那兩道彎彎的、非常美麗的眉毛。小孟原先只承認趙小貞是村里唯一的漂亮姑娘,而大鳳等人在他的眼中只不過有一些甜俗的美而已?,F(xiàn)在他卻實實在在地驚訝了,原來大鳳竟有著這樣熱烈、清澈、純凈和激動人心的美麗。
這一夜,他倆幾乎一直擁抱著坐在一起。多數(shù)時間是大鳳迷迷糊糊地靠在小孟的懷里,有時小孟也歪在大鳳的肩頭瞇上一會兒,兩人盡情地感受著青春的樂趣,如癡如醉,恍恍惚惚,只是苦了隊上的麥苗:有的飲水過度,有的干渴如初。直到天快亮時,他倆清醒過來,才手忙腳亂地開始補救一夜的損失。幸好萬有早晨派完活兒后又回家睡了個回籠覺,直到日上三竿時才一搖三晃地來地里檢查工作,使他倆剛剛夠時間把昨夜的損失補回來。
小孟與大鳳原來相處得不錯,經(jīng)過這一夜的親昵之后,反倒有些疏遠了。小孟并沒有扎根農村的好思想,自然很怕與一個農村姑娘有什么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因而以后便堅決杜絕了兩人之間除拉手之外的其他任何身體接觸——其狀有如當時公演的經(jīng)過刪節(jié)的阿爾巴尼亞電影。
現(xiàn)在,他與大鳳就是這樣悄悄地拉起手來在田埂上走著。
奇怪的是,此刻的小孟不僅沒有一絲快樂,反而只覺得悲哀:他預感他初次的青春的熱情,必將永遠永遠地被遺忘在這塊貧困的土地上。
【十二】
九年后的一個夏天,小孟和小阿妹響應政府號召,移風易俗,新事新辦,旅行結婚來到了太平莊。
太平莊早已物是人非。
徐貴老了,早就玩不轉一個村子了。村民委員會照顧他,安排他當了村里的專職調解員,月月都能拿些補貼。對小孟和小阿妹的到來,徐貴似乎格外高興,非要拉他們來自己家吃飯,而且極為隆重地擺了一桌“四六席”(四個冷盤,六個熱炒)。
席間他對黨的富民政策贊不絕口,說自己幾個孩子都爭氣,他家如今在村里還算首富呢。小孟早聽說徐貴的兒子們都和他分開單過了,每年給他幾個錢也很有限,其實徐貴自己的生活在村里只能算中等偏下,他于是想到了當年的齊爺,不禁兩眼發(fā)熱。小阿妹卻渾然不覺,還非常新鮮地問這問那,她仍然習慣地喊徐貴為“徐書記”,小孟看得出徐貴很高興。
萬有還是忙人,他當了村民委員會的主任,大事小事都要過問。他這幾年的喜事很多,當年的處分自然早已“徹底平反”了,新近還添了一個小外孫。
萬有的女婿是倒插門,從河北招來的,十分精明強干,只是大鳳常常對他沒好臉兒,弄得那小伙子很怕她。小孟他們到萬有家做客的時候,大鳳只顧低頭燒火,臉兒被火光映得紅紅的,并不理睬身邊的小孟。小孟在她身邊說這說那,她也只聽不答。忽然間她抬起頭來對小孟嫣然一笑,笑得很美,也很純凈,她像了卻了九年來的夙愿。然后她提高了聲音說:“人熟不講禮兒——小孟你自個兒端菜吧!”
小孟他們這次沒有見到小貞,她五年前就出嫁了。出嫁前,村里搞包產到戶,她頂著不干,跑到公社當面質問公社胡書記:“這不是倒退嗎?”胡書記開導她說:“這咋叫倒退?。窟@叫社會主義分工大協(xié)作,屬新生事物!”小貞這才想通了。出嫁后,小貞好像一天天地消沉起來,村里人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她的消息了。小孟覺得小貞是一種理想和信念的化身,他甚至暗暗慶幸這次沒有見到她,保留了一個完美的印象。
齊爺死了,死得很慘。他是后半夜起來給牲口添料后,躺在床上吸煙,迷迷糊糊地引著了被褥,把兩條腿都燒焦了。第二天早晨被人們發(fā)現(xiàn)時,他人還清楚,好像也不覺得疼。人們急著送他上醫(yī)院,卻被他擺手制止了。他留給人間的最后一句話是:“唉,我好憋屈?。 ?/p>
令人驚訝的是,老關奶奶居然還健在,她已經(jīng)差不多活了一百歲了。老太太已經(jīng)完全糊涂了,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小孟和小阿妹是誰,任老關頭費盡了口舌也白搭。老關頭還是一副懷才不遇的樣子,在宴請小孟夫婦的飯桌上依舊大罵萬有,兼及徐貴,甚至還旁及到已經(jīng)去世的齊爺。
小孟他們當然也去看望了老關頭的鄰居三嬸和那漂亮的女兒小玲。小玲已經(jīng)滿二十歲了,出落得水水靈靈。三嬸很熱情,小玲卻淡淡的,小孟見她手里正繡著一雙精美的男人鞋墊,一下子明白她已經(jīng)有了意中人。問起來,小玲先還吞吞吐吐,后來就痛痛快快地承認她看上了徐貴家的小三,只是小伙子聰明漂亮能掙錢,追他的女孩很多,現(xiàn)在還不知鹿死誰手。這時小玲的眼中閃出一種迷惘的神情,這初戀的少女的動人神情立刻使小孟感到她還像小時一樣可愛,同時也就想起了那位已經(jīng)做了海軍軍官的小學女同桌。
小孟他們還專門去看望了地主賈老大。這是自他們插隊以來第一次去賈老大家串門兒,也是第一次稱呼他為“大爺”。賈老大早就摘下了地主的帽子,但仍然憤憤不平,說他根本不是摘帽的問題,和那些“錯劃右派”一樣,他屬于“錯劃地主”,應該徹底平反,不留尾巴。
鄉(xiāng)親們也很關心其他知青的情況。小孟夫婦說回城后大家都忙,北京又大,除了我倆因搞對象所以常在一起外,其他人漸漸都斷了聯(lián)系,不過想來大家都混得不會太差,請你們就放心吧!
偵破愛情
【零一】
張知行起初萬萬沒有想到,他和杭州女孩潘娜的相遇,竟然徹底改變了自己以后的生活軌跡。
張知行剛剛步入中年,他的境遇和同齡人相比應當算是相當不錯的:三十五歲,大學學歷,國家機關的副處級干部,住兩室一廳的單元房,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妻子,和一個正在讀小學的女兒……
不過細細推敲,這些條件都多少打了一些折扣:三十五歲,但外表差不多像四十來歲的人了;大學學歷,但這所大學并不怎么著名而且還是分校;國家機關,但嚴格地說只是這家機關下屬的一個單位;副處級干部,離真正的副處長當然還有很漫長的道路——至于那套單元房,地點偏遠、朝向不好、廁所漏水、門廳太??;至于妻子,兩人從三歲就混在一起混到現(xiàn)在也實在混不出什么新的激情了;還有女兒的學習成績也不大好,放學回來總喊頭暈,張知行懷疑她的心臟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剛剛接到去杭州開會的通知時,張知行甚至還在猶豫到底去不去參加:會議本身并不重要,妻子最近身體又不大好,大量的家務勞動特別是女兒的學習都需要他親自來照料,特別是他這個級別的干部參加這類一般性的會議通常不能乘飛機,乘火車也只能買硬臥,而他每次在硬臥車箱里都很難得到真正意義上的睡眠——張知行已經(jīng)是中年人了,他更多地追求舒適和安定。
還是當護士的妻子柯小玲鼓勵了他。
柯小玲的理由是充足的,也飽含著對丈夫的關心:你天天在機關里坐得都快長毛了,現(xiàn)在正好是陽春三月,有這么個機會,到江南水鄉(xiāng)去轉轉有什么不好?你老這么不愛動,將來肯定不會長壽!家里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實在不行把我媽接來住兩天不得了?我的身體你不用擔心,我自己就是大夫……
張知行內心很感激妻子,同時也就決定了這次杭州之行。
臨別的晚上,張知行和妻子一起下廚房做了幾個他們倆都愛吃的菜,女兒喜歡吃的飲料和水果也早早地準備好了,一家三口團聚著吃了頓飯——張知行照例在吃飯時打開電視看新聞聯(lián)播,并且一直把電視開到了他們每天上床睡覺的時間。
雖然即將遠行,但張知行在臨別之夜并沒有與妻子做愛——自從妻子在三年前的一次例行體檢中查出心臟方面的疾病之后,張知行從愛護妻子的身體出發(fā),主動減少了夫妻同房的次數(shù)并且每次都小心翼翼,漸漸地這種小心翼翼的做愛使他失去了興趣,甚至反倒成為一種負擔了。
翌日的告別場景一點也不壯烈。張知行的工作性質雖然不常出差,但一年下來也有那么七八次的樣子——他是個規(guī)范的男人,早就把這一行為納入了規(guī)范:一只空皮箱常年放在床底下,三身換洗衣服可以從衣柜中直接放入皮箱里,進一次衛(wèi)生間就可以把全部洗漱用品帶齊,再就是不要忘記帶上平時上班用的公文包,那里面除了各種文件材料之外,還包括他的各種證件、為應付緊急情況而預備的兩封空白介紹信、足以使他從祖國任何地方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返回北京的現(xiàn)金(按張知行的計算有一千元就足夠了),以及各種常用藥品等等。若干年以前,因原定出差的同事臨時生病,張知行在正常上班時被突然派往武漢出差,從此他在任何時候都整裝待發(fā),隨時做好了出差的準備。——所以,對于這次早有準備的一周左右的短期外出,他和妻子都沒有太放在心上,妻子照例囑咐他在外面要注意身體,他也照例囑咐妻子在家里不要過于勞累。女兒今天是值日生,興奮得天不亮就想往學校跑,甚至沒有心思與即將遠行的父親好好話別。
一路平安。
有一點出乎張知行預料的是,他乘坐的那次列車竟是全國鐵路系統(tǒng)的先進車組,車廂清潔,秩序良好,乘務員個個笑容滿面像他的親姐妹,上車以后送來的開水也是滾熱的,打開被褥還透出一股好聞的肥皂味兒。這一切使得張知行心情愉快,竟然一覺睡到天亮。到他起床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列車上的用水高峰,張知行覺得反正也是閑著,便跑到洗手間里細細地梳洗了一番。等他走下火車時,煥然一新。
陽春三月。江南名城。天氣不錯心情也不錯。一出站臺,他就遇到了前來接站的潘娜。
【零二】
許多天以后,張知行的眼光老是閃耀著潘娜身上的那件紅顏色的短呢外套——是50年代流行的那種蘇聯(lián)少女的樣式。
張知行覺得自己早已過了那種一見漂亮女孩就心跳的年齡,何況按照現(xiàn)在通行的標準,潘娜也很難歸入到漂亮女孩的行列中去,她屬于那種比較豐滿的類型——但張知行卻仍然覺得她有一種古典的美,也不知是50年代、30年代,還是上個世紀的美,也不知是因為她那毛茸茸的眼睛、淡淡的酒窩,還是那似笑不笑的神態(tài),總之在她身上有著某種使張知行怦然心動的東西。
潘娜所在的單位是這次會議的承辦單位,當她一大早就奉命舉著牌子站到車站的出站口時,心中想必充滿幽怨,以至當張知行微笑著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甚至根本沒有注意到他。
張知行知道自己所在的機關是這次會議的所有參加單位中級別最高的,或者可以說,他的到來將使這次會議無形中提高一個檔次——“中央的張?zhí)庨L親自到會,下面請張?zhí)庨L給我們講話!”他完全可以想象出會議上的情景,他不慌不忙地掏出了自己的會議通知和介紹信,遞給面前的女孩。
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潘娜知道張知行的身份后立刻變得熱情起來,開始還是那種公事公辦的熱情,后來就摻雜進一個未婚少女對中年男人的熱情——這是潘娜自己后來在信中告訴他的,那時他們已經(jīng)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在去賓館的車里,潘娜告訴張知行她今天不到五點就起來了,她已經(jīng)接了三撥代表,她現(xiàn)在困得都睜不開眼睛了,而她平時是每天七點半才起床、用二十分鐘時間做完早晨的一切事情、然后用十分鐘的時間跑步到單位、正好踩著鈴聲走進辦公室……說著說著,潘娜的眼睛輕輕地閉上了,她坐得離張知行很近,張知行從她身上感受到一種早晨的清新的好聞的味道。
當女孩喃喃地訴說著這些瑣碎的、不連貫的事情的時候,張知行就知道她在心里并沒有完全把自己當作上級機關派來的代表,而是當作了可以信賴的、兄長般的朋友。這種信賴的產生有時需要久經(jīng)考驗,有時可能突如其來——尤其對于年輕女孩們來說。至于這種信賴的后果……張知行沒有再想下去,他只是隱隱地覺得,他和這個女孩之間今后的關系將遠遠超出普通的工作關系,這種感覺在第二天下午會議組織的游覽中就明白無誤地得到了證實。
當天上午的會議開幕式很成功,張知行也應邀在主席臺上做了十多分鐘的“指示”。他知道本機關的領導對這次會議很不重視,而且最近機關里也沒有什么新的“精神”,但他的一篇話講下來,仍使與會代表感到精神振奮,并隱約覺得上級機關最近要有什么大的舉措,而這次會議與這項舉措之間又有著某些神秘的聯(lián)系——同時,當然也就對張知行本人刮目相看,甚至認為他的到來負有某種重大的使命——這也正是張知行所要追求的效果。
下午游覽西湖,潘娜盡職盡責地陪伴在張知行旁邊,充當臨時導游。張知行在大學里學的是中文專業(yè),中國歷代文人墨客歌詠西湖的名句裝了一肚子,此時卻一句也想不起來,倒有兩句不相干的詩詞不停地在腦中閃現(xiàn),一句叫作“任是無情也動人”,一句叫作“未曾真?zhèn)€也銷魂”,自己把自己弄得神魂顛倒的。
潘娜落落大方地在他身旁指點江山,對他的稱呼也由“張?zhí)庨L”漸漸地變成了“老張”,有時走到崎嶇的小路上還有意無意地扶他一把,張知行心里覺得十分受用,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時代——那時他在大學里也是女同學們追求的對象,他因為忠實于童年時代的女友(即他后來的妻子柯小玲),對所有這些追求都忍痛拒絕了,但卻并沒有拒絕這些女同學們對他所表示出來的種種親熱。
后來再細聽潘娜的講解,原來她對古典文學也有深刻研究。比如當她講到“直把杭州當汴州”時,張知行問:“小潘啊,你知道當杭州真的成了汴州的時候,又出現(xiàn)了哪些名句嗎?”潘娜連想都沒想,竟毫不費力地舉出了文天祥的“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和汪元量的“國母已無心聽政,書生空有淚千行”兩句。雖然這兩句詩跟西湖的關系都不大,但張知行覺得也難為她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能記住這些東西就算是有才的了,何況又有貌,你還要求她怎么樣呢?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他們竟手挽手地并肩而行起來。
如果事情到此結束,還稱得上是“發(fā)乎情止乎禮儀”,可惜張知行居然一反常態(tài)地放縱了自己的情感,在當天晚上就給潘娜寫下了第一封信。
【零三】
在后來的日子里,張知行不止一次地被迫回憶起這第一封信:開頭的稱謂到底是“小潘”、“潘娜”還是“小娜”?最后的結尾到底是“敬禮”、“握手”還是“想你”?——當初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后來都變得事關重大了。其實,張知行的這封信,只能算是對潘娜當天傍晚在西湖邊上談到的一些關于愛情和人生方面問題的答復,諄諄教誨,循循善誘,不用修改就可以原封不動地拿到任何一家青年雜志上去發(fā)表——問題是假如潘娜不是一個年輕女孩呢?中央來的張?zhí)庨L有興趣與地方上的任何一位男同志一起討論愛情和人生問題嗎?
愛情問題是這樣產生的:
在西湖邊,張知行按照機關工作中上級與下級相識不久后問話的慣例,問過小潘的年齡、學歷、來機關幾年了、工作中有什么困難、家里姐妹幾個(如對方是男性通常則問兄弟幾個)、父母身體可好之后,又隨隨便便地問道:怎么樣,像你這么漂亮的姑娘,個人問題恐怕早就解決了吧?
像這樣的問題本來是可答可不答的,若是潘娜含羞一笑把話題引向別處,張?zhí)庨L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然而潘娜的回答卻是:哦,還沒有,我想,可能是因為我的戀愛觀有問題吧……這么一來,就表示她很有興趣與張?zhí)庨L討論這個問題,而張知行也不僅有權利甚至有義務接著往下問——
怎么,有什么問題呢?
潘娜說,她在少女時代曾讀過一本書,說男人和女人原本是一個人,這個人神力無比,所向披靡,后來連上帝都覺得實在無法控制他了,便把他劈作兩半,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所以每個人從一生下來就開始尋找自己的另一半,企圖重新合成一個完整的人。茫茫人海,漫漫人生,潘娜一直按照這個要求從這個高度來尋找自己的終生伴侶,也就難怪她至今一無所獲了。
那你以后準備怎么辦呢?張知行問。
找下去,找下去,一直找下去……潘娜喃喃著回答。如果找不到呢?張知行停了一下,接著問。
那——那我就只有不結婚了……我總不能和另一個人的那一半去組成一個新的人吧?你說對嗎?
為什么不能呢?雜交優(yōu)勢嘛!——張知行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
潘娜幽怨地看了張知行一眼,不再說話了。
張知行連忙嚴肅下來,說自己年輕的時候對這類問題也很有思考,只是如今年事漸高,工作又忙,才把這些沒要緊的都扔在了腦后——若是潘娜一定想知道他的看法,他可以好好想想,過一兩天以后再告訴她。
不要嘛,不要嘛,你現(xiàn)在就告訴我,現(xiàn)在……潘娜小聲嚷嚷起來,那種肆無忌憚的撒嬌的神態(tài),使張知行想起了自己九歲的女兒。
這時,有幾個一起開會的代表也轉到這里,都恭敬地喊“張?zhí)庨L”,張知行也不好過于冷落了他們,只得寒暄一番,最后大家一道轉了回來。
晚飯后回到房間,張知行幾次想找潘娜繼續(xù)下午的談話,又幾次強行克制住了自己。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不比往常,往常在北京他不過是大機關里的小干部,現(xiàn)在在這里他差不多是最重要、最引人注目的人物——萬一要鬧出點風流韻事閑言碎語什么的,那影響可就太壞了。
可是他又實在無法克制住內心的沖動。他現(xiàn)在的妻子就是他初戀的情人,他們的關系是自然而然地發(fā)展起來的,他可以說根本就沒有經(jīng)歷過真正的戀愛,他甚至從未產生過現(xiàn)在這樣強烈的沖動……在屋里如困獸般地轉了十幾圈之后,張知行決定把自己內心的感受記錄下來,他這樣做的目的起初只是為了自己的宣泄,并不準備真的拿給潘娜看。
張知行在機關搞了十幾年文秘工作,文字的嚴謹在全機關是出了名的——所以盡管他此時心中充滿雜念,但落到文字上的竟是一篇關于如何樹立正確的戀愛觀的文章,充滿人生哲理,飽含生活經(jīng)驗。文章做好后,張知行覺得給潘娜看看也未嘗不可,就算被其他與會者看到也不怕——我老張百忙之中就不興關心一下青年人的戀愛婚姻問題啦?中央不是號召全社會都來關心青少年嗎?
正在這時,潘娜給張知行的房間打來一個電話。
【零四】
潘娜的這個電話是從賓館的前臺打上來的。
她告訴張知行,她今天晚上一直料理會務,現(xiàn)在剛剛清凈下來,就背著屋里的同伴,溜到樓下來打這個電話——其實也沒有什么事,就想問您好不好,想聽您說說話,我也不知道我這是怎么了,您不會笑話我吧?
張知行知道他現(xiàn)在只要邀請潘娜到他房間來坐坐(他自己住著一個單間),后面的事情就無法收拾了。他幾乎是調動了自己的全部理智,對著話筒不動聲色地說出了下面這番話——
哦,是小潘???……這么晚了還沒休息?搞會務工作嘛,總比別人要多辛苦一點,可要注意身體喲……我沒什么事,我正在考慮你今天下午談的問題,我已經(jīng)把我的看法寫下來了……不不不,你不要上來拿,明天再給你看吧……你一定急著要看……那好,我給你送到前臺來……
在以后的日子里,張知行一直為自己當時的理智而后悔不已:為什么不請她上來呢?為什么要開了兩人通信的先例?——而在當時,他確實覺得通信是最好的辦法:在眾目睽睽之中,兩人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里鴻雁傳書,況且文字表達又是他的強項,何樂而不為?
在十天左右的會議期間,張知行大約和潘娜通了二十多封信,當然其中有一部分只能算是“字條”,上面寫著各種互相關心的詢問。在最后一封信中,潘娜送給張知行一張相片。相片中的潘娜穿著那件紅呢子的短外套,站在西湖邊上,憂郁地看著遠方。相片的后面寫著兩句詩,一句是“恨不相逢未嫁時”,一句是“花開花落兩由之”——張知行明白他們倆的關系就在這里定位了。
張知行是個謹慎的人。臨別的時候,他銷毀了潘娜給他的所有信件,也叮囑潘娜照此辦理——只有潘娜送他的那張相片,他猶豫再三實在舍不得燒掉,便把它小心地藏到了一本專業(yè)書里。
分手的那天,潘娜第一次單獨來到張知行的房間,兩個人都默默無語。張知行知道面前這個女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把自己交給他了,但他并不想有進一步的舉動——他不想因為生理方面的片刻歡娛而留下心理方面的長久不安,同時他也知道這女孩現(xiàn)在是認真的,而認真的女孩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張知行小心翼翼地擁抱了潘娜,輕輕地吻了吻她的嘴唇,那神態(tài)有如慈祥的長輩在愛撫晚輩。潘娜在他懷中嚶嚶地哭著,張知行安慰她說:“別這樣,別這樣,我們以后還會見面的……”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樣的安慰蒼白無力,他沒有給這個女孩任何承諾,甚至連今后是不是繼續(xù)通信都沒有說。
在回來的列車上,張知行認真地回顧了自己的杭州之行。
不錯,按照通行的標準,他和潘娜之間幾乎什么都沒發(fā)生,他們之間最過分的舉止,不過是臨別之夜的簡單型的擁抱和象征性的接吻,這在90年代的中國也根本算不得什么。至于那些來往信件,當然有許多曖昧的詞句,不過要按照現(xiàn)代意義上的“情書”的標準——老實說,張知行寫得還算十分克制,他不是那種隨意流露自己內心情感的人。
他找出潘娜的相片。相片上的女孩憂郁地看著他。他知道這件事情對這個女孩今后生活的影響,他也知道自己的做法其實是喚醒了她,振奮了她,同時也就深深地傷害了她……張知行小心翼翼地把女孩的相片放回書中。這是一本包了牛皮紙的專業(yè)書,他把相片夾在了包書紙和封皮的當中,這樣,即使有人隨意翻閱這本書,也不容易發(fā)現(xiàn)其中的相片了。
想到最后,張知行還是充分肯定了自己,他認為自己的行為是高尚的,他沒有乘人之危,沒有占這女孩的便宜,等于放棄了本來已經(jīng)到手的東西——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這一點的。至于那些內心最深處的東西,張知行想起了中國古代流傳甚廣的一副對聯(lián):“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論跡窮人少孝子;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千古無完人”——這副對聯(lián)所表達的思想恰與西方哲人羅曼·羅蘭的觀點暗合:偉人們之所以偉大不在于他們沒有卑劣的情感,而在于他們不斷地同自己內心深處的卑劣情感進行斗爭并且總是取得勝利。
張知行為自己取得的勝利而驕傲,他認為正是由于自己的勝利而使那個女孩避免了一次傷害。得意之余,他翻出《工作日記》,信手抄下了當今一位著名青年詩人的著名詩句——“不是不想愛,不是不愿愛,怕只怕,愛,也是一種傷害!”
火車離北京越來越近,張知行的思緒離潘娜越來越遠——他知道自己又將恢復往常那種平淡的、然而卻是安定的生活了。
北京到了。
【零五】
在往后的很多天里,張知行一直為自己出了北京火車站后的一念之差而懊惱:否則一切事情都將會是另外一種樣子了。
張知行到達北京的時間剛過中午,他當時面臨著兩種選擇:一是乘地鐵直接回家;一是乘出租車先到單位,等到下班后再乘單位的班車回家。
按說他這次出差將近十天,回來后是可以休息一兩天再去單位的,但張知行從不把上班視為一種負擔,在他心目中單位和家庭并沒有太大區(qū)別:都是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況且這時趕去單位也沒有什么工作要做了,無非和同事們打打招呼,看看這些天有什么信件,再去單位澡堂里沖個熱水澡,就可以舒舒服服地等著坐班車了——而且,那本藏著潘娜相片的專業(yè)書,也還是鎖進辦公室的抽屜里比較保險。還有一個重要的理由,張知行知道自己出差遠行后不直接回家,下了火車直奔單位,也多少能給領導和同事們留下一個勤于職守的好印象……張知行的腳步已經(jīng)開始向出租汽車站方向邁進了,一個小小的理由又使他停了下來。
按單位規(guī)定,張知行這個級別的干部因公外出可以報銷從單位到火車站或飛機場的出租車票。這段路程經(jīng)過核實取中,到火車站往返定為四十元,到飛機場往返定為一百二十元,超過部分自理。張知行家附近有地鐵可以直達火車站,所以他來的時候沒有乘出租車;如果他仍然乘地鐵直接回家,就可以省下往返的出租車費共四十元——只要他交給會計四十元出租車票,這四十元就是他自己的了。張知行這個階層平時是不大舍得乘出租車的,但有時也難免奢侈一回,尤其是星期天帶孩子出去玩兒什么的,所以身上總有個一二百元的出租車票在尋找報銷的機會——那么又何必白白浪費這二十元的機會呢?想到這兒,張知行毫不猶豫地轉身向地鐵入口走去。
妻子柯小玲請了病假在家休息,她知道丈夫這一兩天就要回來,一見丈夫果然回來了,當然挺高興。夫妻倆敘過寒溫,就商量著晚上做幾個他們都愛吃的菜。張知行因為潘娜的事,心中隱隱地對妻子存了一番歉意,便自告奮勇地要出去買菜。柯小玲也不反對,說你買去吧,等下我來做,我先幫你收拾東西……說著就要動手翻張知行帶回來的皮箱。
張知行心中閃過一絲慌亂——那本夾著潘娜相片的專業(yè)書就放在皮箱里。他連忙搶上一步,一邊借口妻子身體不好不要她幫忙,一邊搶先把那本專業(yè)書和其他書籍、筆記、文件胡亂整理了一下就塞進了自己的書架,這樣即使柯小玲再執(zhí)意幫他整理東西也很難翻到相片了??滦×崴坪醪⑽丛谝?,只說你先買菜去吧,我不動你的東西就是了——張知行便走出了家門。
買菜的時候,張知行心緒不寧,他總覺得自己已經(jīng)露出了破綻——首先,他搶著出來買菜本身就是個錯誤。平時,他和妻子有分工,他更多地負責孩子的功課和房間的衛(wèi)生,其余的事情都由妻子負責——當然相互之間也有交叉,但今天他出差遠行剛進家門,照常理不應該再跑出來了,他這樣積極地搶著出來,會不會使妻子覺得反常呢?
妻子平常很少過問他的私人物品,今天搶著幫他收拾東西,肯定是對他搶著出來買菜的一種回報——自己又何必那樣驚慌失措,搶著把書籍文件之類放入書架呢?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更令張知行不安的是,他平時的書架收拾得很整齊,今天慌忙之中把東西往里胡亂一塞,豈不是顯得更加反常嗎?萬一妻子起了疑心,或者竟是出于好心幫他重新整理,都很有可能發(fā)現(xiàn)那張照片,特別是相片背后還寫著那樣兩行字,自己就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
張知行越想越心慌,在菜攤上胡亂買了幾樣菜,也顧不上討價還價,甚至連找回的零錢都顧不上要,便如救火一般跑回家中——他一路上打好了主意,一回家就把妻子支到廚房去做飯,自己則趕快把那本書取下來藏到一個更加保險的地方,明天再帶到單位,往抽屜里一鎖,萬事大吉……
當他推開家門的時候,見柯小玲滿面怒容地站在門廳中央,正像打量著一個陌生人那樣上下打量著他——他知道:東窗事發(fā)了。
【零六】
張知行永遠不能原諒自己,自己當時為什么那么沉不住氣,為什么那么輕易地就把一切都招了出來——未到最后關頭為什么要輕言犧牲?
當時,柯小玲怒沖沖地看了他一會兒,叫著他的名字低聲嚷道:張知行!你自己說!你在杭州都干了些什么?你自己說!
張知行在腦子里飛快地轉了一遍,確信妻子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發(fā)生這么大的情緒變化只能是因為潘娜的事情,而她了解這件事情的唯一途徑也只有通過潘娜的那張相片——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他佯裝不解地問:你怎么啦,這是跟誰生氣啊,總得先等我把菜放下吧——他把菜放進廚房后又借故走進書房,抬眼一看,書架上的那幾本書籍材料都被重新動過了。
張知行知道自己把相片藏得很好,但如果存心要找、特別是存心要在這幾本書中找的話還是不難找到的——他絲毫也不懷疑妻子對這類事情的敏感,只后悔自己當初一時的驚慌反為她后來提供了尋找的范圍。
他覺得自己有些站立不穩(wěn)了,只得坐下來聽憑妻子發(fā)落。
柯小玲并沒有與他大鬧,只是反復地讓他自己交待:你都干了什么,你說,你說呀,你說了事情就算完了,你不說,我早晚也能打聽出來……
張知行在心中權衡了一下,妻子目前發(fā)現(xiàn)的不過是一張相片,再加上相片后面的兩句詩,充其量也只能說明這個女孩對自己有好感而已——至于自己對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還不是全憑著自己說什么是什么嗎?就說她是落花有意,我是流水無情,妻子到哪里去找對證?再不失時機地檢討兩句,溫存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豈不一好百好?相反,若是自己拼死抵賴,妻子拿著相片四處打聽,最后好歹也能打聽出潘娜來,到那時反倒把事情鬧大了。
想好以后,張知行做出極為沉痛的樣子,低著頭說:你是看到相片了吧?我本來是想偷偷燒掉的……
把相片拿出來吧!柯小玲不動聲色地說。
相片不在她的手里?張知行心里暗暗吃驚。照常理她發(fā)現(xiàn)相片之后應該立刻拿到手中,絕沒有再放回去的道理。但妻子一直強調要給他一個自己坦白的機會,所以張知行也顧不得多想,取出那本專業(yè)書,把那相片遞給了妻子。
她叫什么名字?潘娜。
哪兒的人?
杭州的,我也是這次開會才認識的……
柯小玲仔細注視著潘娜的那張穿著紅呢外套的相片,又翻過來看看背后的字,嘴角發(fā)出一絲冷笑,張知行被她笑得渾身冰冷。
他只好自己進一步主動交待:如何相逢,如何相識,如何一起開會,如何一同游覽,潘娜如何在不同場合多次對自己表示出某種好感,而自己又是如何始終堅持同她進行面對面的斗爭,最后分手時也僅僅是出于禮貌才不得不接受了這張相片,當面不好銷毀,在火車上又沒機會,這才帶回家里來的……
張知行一邊解釋一邊留心觀察妻子的反應,見妻子的表情慢慢恢復了正常,便鄭重其事地請求妻子的原諒。
柯小玲說她可以原諒他,但同時提出了一個令他大吃一驚的條件——
請你把她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我想明天給這個女孩兒打個電話。
【零七】
在事情過去了很久以后,張知行才漸漸認識到,這個電話號碼是自己最重要的一道防線,這道防線一旦被突破,他就很難控制整個局勢了。
而在當時,張知行幾乎想不出任何理由來拒絕妻子提出的和解條件——你就放心吧,我不會為難她的,我只想核實一下你說的是不是實話,杭州是不是真有這么個單位,是不是真有這么個女孩,她是不是真給你送過相片……
張知行考慮再三:關于上述問題,自己剛才跟妻子說的都是實話,不怕她去核實,況且妻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掌握了潘娜的名字,如果她靠著這條線索去打聽,早晚也會打聽出潘娜的單位和電話號碼的,在杭州開會的一共就那么幾家單位嘛——與其讓她打聽出來,倒不如由自己先說出來,無論如何先爭取個好態(tài)度吧!于是,他失去了這道最重要的防線。
后來,女兒放學了,嚷嚷著頭暈,張知行趕快安撫女兒,又拿出在杭州買的新衣服新玩具給她看,算是把這件事情告一段落。
接下來,夫妻倆就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一個給孩子輔導功課,一個進廚房炒菜做飯。張知行好幾次沒話找話地與妻子搭訕,每次都得到了雖不十分熱情但總算還說得過去的響應,使他稍稍寬了寬心。
晚上睡覺的時候,張知行猶豫再三,冒著自己的男性自尊心遭到傷害的危險,和顏悅色地向妻子提出了同床的要求。柯小玲朝里面翻了個身,推說自己這兩天心臟不大舒服,也算是有禮貌地謝絕了他。
第二天來到辦公室,張知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潘娜打長途電話,他一定要搶在柯小玲之前與潘娜訂好攻守同盟,否則,萬一兩個女人在電話中對罵起來,后果也不堪設想——這是他昨天晚上在床上就計劃好了的。
電話打通了。潘娜的科長說小潘到郊區(qū)出差去了,要過一兩天才能回來。張知行心中暗暗地松了口氣,至少這一兩天內兩個女人還交不上火。他本想留下自己單位的電話號碼,讓小潘回來以后立刻給他回電話,但考慮這樣做目標太大,萬一再鬧得潘娜單位里沸沸揚揚的反而不好,于是詳細打聽過潘娜預定的返程日期,立刻掛斷了電話。
晚上回到家,問妻子是不是給潘娜的單位打過電話。妻子說打過了,潘娜出差了。張知行點點頭,又問妻子以后是不是還準備再打。妻子說她知道真的有潘娜這么個人就可以了,打不打無所謂,關鍵就看你自己今后的表現(xiàn)如何了。張知行連連點頭,雞吃米一般地說表現(xiàn)好、表現(xiàn)好,我以后一定表現(xiàn)好。妻子說她還把自己單位的電話號碼留給了潘娜單位的同事,讓潘娜回來后給她回個電話。張知行聽了心里又有些不安,不過他想他和潘娜多次談到過柯小玲,潘娜想必不會冒冒失失地給柯小玲回電話吧?
以后的幾天相安無事。張知行一下班就積極主動地大干家務,又察言觀色地奉承妻子,如同蜜月里的丈夫一般表現(xiàn),連女兒在旁邊都看得奇怪了。到了晚上,張知行還堅持每夜一次或隔夜一次地與妻子親熱,寧可在生理上受點摧殘,也要在心理上保持平靜。
這期間,張知行按照潘娜預定的返程日期及時與她取得了聯(lián)系,潘娜仍然很癡情于他,連接電話時的聲音都是顫抖的。張知行此時也顧不得與她談情說愛,開門見山便說了妻子、相片、電話號碼的事。潘娜也沒有什么怨言,只說他們顧科長已經(jīng)轉交給她一張寫有柯小玲單位電話號碼的紙條,她正在奇怪柯小玲怎么會找到自己的單位來,現(xiàn)在才算明白了——她一切都照張知行吩咐的去做就是了。張知行這時才想到自己只顧維護家庭的和睦,完全忽略了潘娜的情感,連忙好言好語地勸慰她。潘娜真是個很懂事的女孩,她反倒勸慰起張知行來,還說她完全理解張知行此時的心境,希望他盡快把家里的事情搞好,自己這邊就不要他多掛念了。
張知行因為自家的后院已經(jīng)起火,唯恐潘娜這邊的前院再鬧出什么風波,堅持著不肯掛電話,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她聯(lián)絡著感情。他問潘娜好不好,潘娜說好。他問潘娜有沒有什么事,潘娜說沒什么事。過了一會兒,潘娜又說有事兒,說她出差期間她的辦公室抽屜被她們顧科長帶人撬了。張知行問為什么,潘娜說為了找公章。張知行問丟沒丟什么東西,潘娜說沒有。停了一會兒,她才猶猶豫豫地說——不過你給我寫的那些信都在抽屜里。
張知行頓時如同五雷轟頂,差點暈倒在電話機旁。他掙扎著問那些信件少了沒有,潘娜說一封沒少。張知行稍稍松了口氣,連忙叮囑潘娜立刻銷毀——同時后悔自己在杭州為什么不親自看著她銷毀那些信件。潘娜說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銷毀了,不過這些信件好像已經(jīng)被人動過了,抽屜是在她出差的當天下午被撬的,直到她今天上午回來才自己重新上了鎖,這期間辦公室里的任何同事都有可能偷看這些信件。張知行聽說后從頭到腳直冒涼氣,他不僅想到了偷看,而且想到了復制——如果有人偷偷復印下這些信件,天哪!
張知行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掛斷電話的,只記得自己一直呆呆地坐在辦公桌旁,直到有同事提醒他該上班車了,他才搖搖晃晃地跟著大家一起走出了辦公室。坐在回家的班車上,張知行一度臉色慘白,有位女同事關切地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只好推說是趕一個材料累的。班車已經(jīng)開出了一多半路程,張知行才定下神來,開始把事情往好的方面設想——
一、那些信件根本就沒人動過,潘娜不過是神經(jīng)過敏;
二、也可能有人出于好奇偷看過,慢慢地也會傳出一些流言蜚語,但這樣只可能對潘娜造成一些輕微的傷害,暫時不會傷害到遠在北京的自己;
三、偷看信件的人別有用心,甚至可能已經(jīng)偷偷復印,其目標當然是對著潘娜的,但同時也可能波及到自己;
四、至于說這個人會把攻擊的目標直接對準遠在北京的張知行本人,這種可能性實在不大:自己從小就生長在北京城里,在潘娜的單位、在杭州市、在浙江省,乃至在整個長江以南的任何地區(qū),都從未因任何事與任何人結下過任何怨仇——憑什么要對著自己來呢?自己所在的單位雖說是潘娜單位的上級機關,但卻不是直接領導,人權財權都不在手里,如果想敲詐的話也敲詐不到什么——至于自己本人,不過是個靠工資生活的小干部,能有多少油水?
………
想著想著,張知行的心情漸漸開朗起來,等走下班車的時候,他已經(jīng)完全恢復了常態(tài)——他幾乎是哼著歌兒走進家門的。
數(shù)日無話。
直到幾天后一個陰沉沉的傍晚,妻子下班后陰沉沉地走進家門,用陰沉沉的語調對張知行說,吃過晚飯后她想和他好好談談——直到這時,張知行才意識到事情遠比他當初設想的嚴重。
【零八】
隨著時間的推移,張知行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了“聰明反被聰明誤”這句中國老話中所蘊含著的哲理——他為什么要那樣自作聰明地把潘娜的抽屜被撬、信件可能被人偷看、與妻子對他的盤問這幾樁不相干的事情攪在一起呢?
那天晚上的談話使張知行覺得很累??滦×崾冀K居高臨下,嘴角上掛著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說出話來陰森森的,而張知行則始終處于被審判的地位,活活受了一晚上的罪。
柯小玲開門見山地說:我今天才知道,你沒有對我說實話,你和潘娜的事還不止你說的那些,對不對?
張知行想了想,模棱兩可地說:我怎么沒有說實話?該說的我都說了——他的回答在邏輯上無懈可擊,第一他已經(jīng)說的基本上都是實話,第二他沒有說的都是他認為不該說的。
柯小玲說:不,我今天才知道,你沒有把事情全部告訴我,我現(xiàn)在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知道,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了。
張知行低頭不語。他仔細琢磨著她反復強調的“今天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知道什么了?她從哪里知道的?顯然,她的信息只能來自潘娜,而潘娜又能告訴她什么呢?張知行抬起頭,試探著問:你今天又給潘娜打電話了?
柯小玲冷冷一笑:你別管,你就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張知行繼續(xù)試探:你說好了不再給潘娜打電話的嘛!
柯小玲果然經(jīng)不住試探,嚷了起來:你別管!我沒給她打電話!是她給我打的電話!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姓潘的,反正是個女的,我問她姓什么叫什么她也不說,可是她把什么都告訴我了!
張知行心里暗暗吃驚。他知道潘娜是不會給柯小玲打電話的,即使打電話也不會把什么都告訴她的——那么又會是誰呢?他記得妻子說過,她曾把她自己單位的電話留給了潘娜的單位,他還記得自己在與潘娜的通信中,曾多次提到過柯小玲的名字——那么也就是說,潘娜單位中任何偷看過那些信件的人就都知道柯小玲的來歷,也都知道柯小玲單位的電話號碼。如果他們中的某個人出于某種目的給柯小玲打了電話,在電話中透露了那些信件……張知行倒吸了一口涼氣,自己最擔心的也是最可怕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張知行暗暗提醒自己,大敵當前,一定要保持鎮(zhèn)靜?,F(xiàn)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打這個匿名電話的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自己才好盡快拿出對策。他定了定神,慢悠悠地問柯小玲:你說了半天,到底是什么人呀?
柯小玲不耐煩地回答:我不管她是什么人,反正她說她是出于對我的關心——她把你們的事都告訴我了!
張知行強作鎮(zhèn)定地說:我們有什么事——她都告訴你什么了?
柯小玲又是一聲冷笑:那我得問你呀——你都做了什么呀?
張知行突然明白了,自己和妻子的思路完全不同:自己是要弄清匿名電話的來歷,而妻子關心的是這個電話泄露的內容——也好,那么就先把內容弄清吧,這樣也有助于判斷它的來歷。張知行拿定主意,繼續(xù)試探妻子:我反正沒做什么——你說我做了什么?
柯小玲只得把話挑明了:張知行,我告訴你,我知道你老謀深算,我知道你比我聰明,我手里要沒握著你的證據(jù),我能憑空詐你嗎?我今天就給你提個醒:信!相片!還有其他!……先說吧,你是不是給她寫過信!
“轟”的一聲,張知行只覺得天旋地轉!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內心覺得沒什么希望了,看來這匿名電話是確有其事,而且打電話的人手里掌握著他的那些信件,要不然妻子憑空怎么能編得出來?張知行咬了咬牙,仍然垂死掙扎,試圖把妻子的思路引向歧途:相片?你說什么相片呀?——按常情推斷,潘娜送他相片,他自然也會送潘娜相片,可他的確沒有這樣做,他想借此試探一下妻子對事情的真相到底了解多少。
柯小玲仍然在冷笑:我們先不說相片,有沒有相片你自己知道;我們先說信,你是不是給她寫過信!
張知行仍然在掙扎:信?你說什么信呀?
柯小玲不笑了,聲色俱厲地說:張知行!咱們倆認識已經(jīng)快三十年了,結婚也快十年了,你還有什么需要瞞著我的嗎?我可以原諒你的錯誤,但我不能原諒你對我說謊——特別是到現(xiàn)在還繼續(xù)說謊!
張知行心里盤算著:看柯小玲現(xiàn)在的樣子那匿名電話肯定是真有其事了,她也肯定是掌握了一些證據(jù),雖然掌握到什么程度還是個未知數(shù),但自己一句不交待恐怕也過不了關。好在自己寫的那些信大多還比較有分寸,挑一兩封無關緊要的說說也未嘗不可,估計不會產生什么新的問題。關鍵是自己現(xiàn)在急需從妻子口中探聽出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到底是誰給她打的電話?打電話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攻擊的目標是沖著他張知行本人的則需要早加防范,必要時還須提前向單位的領導和同事們吹吹風——而這一切,都必須以自己的坦誠態(tài)度作為與妻子的交換條件,以此來換取她的合作。
想好以后,張知行小心地看了看妻子,字斟句酌地說:不錯,我是給潘娜寫過一些信,其實也不能算信,只是我對一些問題的看法,隨手寫在紙上,后來就給她看了看,我覺得這并不是什么大問題,所以也就沒告訴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那電話里到底是怎么說的?
柯小玲說:你先別管人家怎么說,你先說你自己是怎么寫的——告訴你這是我給你的最后一次機會,我倒要看看你說不說實話!
張知行內心又是一陣慌亂。假如妻子真的知道了信件的內容,那么就徹底證實了自己剛才的判斷:是潘娜單位的同事偷看了這些信件之后又出于某種目的泄露給了她——這對張知行來說是致命的,不僅可能導致他家庭的破裂,而且可能導致他前程的斷送。張知行越想越覺得可怕,不禁用顫抖的語氣懇求妻子:你現(xiàn)在只關心電話泄露的內容,而我更關心電話后面的背景——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訴你,但你一定要先告訴我,你究竟是怎樣知道這些事情的?你到底給誰打了電話?或者到底是誰給你打了電話?這個問題對我至關重要,你一定要告訴我!馬上!
柯小玲可能是被張知行焦急的神態(tài)嚇住了,她猶豫了一下,小心地說:我也不知道,就是今天我上班的時候,突然接到一個浙江的長途,是個女的,她也沒有告訴我她是誰,只問我是不是張知行的愛人,我說是,她說那好,請你不要再問我是誰,我們都是女人,出于女人對女人的關心,我給你念一封信,一封你先生寫給一位潘小姐的信,后來她就在電話里給我念了一封信,真的是你寫給潘娜的信,我一聽那語氣就聽出來了……
張知行聽著聽著,忽然意識到問題越來越嚴重了。
【零九】
看來,給妻子打電話的是一個與潘娜,甚至與自己都或多或少有些關系的知情人。她是誰、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她想達到的最終目的是什么、她今后還將采取怎樣的行動——張知行對此一無所知。他在明處,對方在暗處,他必須在極為不利的位置上來迎接對方的挑戰(zhàn)。
首先需要與潘娜取得聯(lián)系。電話雖然是打給妻子的,但目標很可能還是對準潘娜的。所以先要把潘娜周圍的人事狀況摸清楚,這樣才能排隊找出作案人,才能分析出作案動機,才能想出對策,才能變被動為主動——張知行看看墻上的掛鐘,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午夜了,只能明天到辦公室再給潘娜打電話了。
其次需要立刻與妻子和解。張知行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極為不利,如果妻子再與他對立,他將不得不被迫進行兩面作戰(zhàn),這樣獲勝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更重要的是,雖然對方進攻的目標可能僅僅是潘娜,但她既然選擇了給自己的妻子打電話泄露信件內容的方式,就說明她已經(jīng)決定把自己和妻子統(tǒng)統(tǒng)牽涉進去,這時如果妻子能與自己站在同樣的立場上,那么整個事情將好辦得多——反之,要是妻子先帶頭吵鬧起來,那就正好落入了對方的圈套。
至于其他善后工作,張知行認為可以再等一等,他還需要看看事情的發(fā)展再做決定。比如要不要先在單位里吹吹風——倘若事情可能鬧到單位,提前吹風當然是必要的;倘若事情不會鬧到單位,自己不打自招地為了男女關系問題四下吹風,這不是有毛病嗎?
想來想去,現(xiàn)在最為重要的是先要穩(wěn)住兩個人:一是處于前沿陣地上的潘娜,一是處于后方大本營中的柯小玲——既然潘娜的電話只能明天再打,張知行就決定利用今夜的時間先把柯小玲穩(wěn)住再說。
柯小玲的問題很簡單,無非就是吃醋,再就是懷疑自己不說實話。自己在杭州本來就沒和潘娜發(fā)生什么實質性的關系,當然也就沒有必要對她隱瞞什么。至于那些來往信件,其中雖然有一些比較過分的內容,可說出大天來,最多也就是個“意淫”而已,你還能判我個思想罪不成?——想到這里,張知行理直氣壯,以前所未有的開誠布公的態(tài)度對柯小玲說出了下面這番話:
我們是多年的夫妻,我也不想對你有什么隱瞞。況且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這個人你也是了解的——我是那種拈花惹草的人嗎?這次在杭州我和那位叫潘娜的女同志確實接觸多了一些,但主要還是工作方面的聯(lián)系——她是負責接待我們的嘛!至于別的,因為她也是年輕人,又是學文的,所以我們之間的共同語言就多了一些,在一起聊聊天,談談心,這種情況也是有的。有時她提出一些問題向我請教,我把我的看法寫在紙上,又把紙給她看了一下——你一定要說是“信”也可以嘛!如果再往深處分析,一個三十多歲的已婚男同志,和一個二十多歲的未婚女同志之間,除了正常的工作關系之外,會不會還有些什么其他的想法呀?嘴上說沒有,心里面是不是有?。勘砻嫔峡词菦]有,潛意識當中是不是有???對于這些問題,我們的社會學家、心理學家都曾進行過一些有益的探討,我們倆以后也可以探討嘛——但是總而言之,我和她之間沒有發(fā)生任何不該發(fā)生的事情,我們的友誼也始終沒有超出同志間的界線,這一點請你一定要相信我。現(xiàn)在的問題是,在潘娜后來出差期間,她們辦公室的同事因為找公章把她的抽屜撬了,我給她寫的那些東西就在抽屜里,很可能被人看到了,而且很可能要被人利用來做文章——今天你接到的這個匿名電話就很說明問題嘛!現(xiàn)在只是還不清楚對方的矛頭到底是對著潘娜的還是對著我的,就是對著我的我也不怕,樹正不怕影斜——問題是,這個這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在明處,她在暗處,只有招架之功,并無還手之力,進退實為狼狽,革命處于低潮……柯小玲??!值此生死存亡之際,歷史轉折關頭,希望你我捐棄前嫌,共赴國難,國共兩黨再度合作,專門打它個日本鬼子!
張知行慷慨激昂地演說了一番,柯小玲心悅誠服地表了態(tài):瞧你說的,咱倆這關系,我不跟你合作我跟誰合作呀?問題是合作得有合作的基礎,你老不說實話我怎么跟你合作呀?現(xiàn)在你就老老實實告訴我:你給潘娜的信里到底寫了些什么?
張知行說:人家電話里不都給你念了信——你不都知道了嗎?
柯小玲說:我是知道了,可我還想考驗你一下,看你到底說不說實話!張知行說:都這時候了,你還考驗個什么勁兒呀,睡覺睡覺。
柯小玲說:不行不行,就考驗就考驗。
張知行說:其實也沒什么,就是談了談我對人生問題——也包括愛情問題的一些粗淺看法,你知道,潘娜的人生觀有問題……
柯小玲不客氣地打斷了他:我不管她有沒有問題,我就管你的問題!你說吧,你信里的第一句話是怎么寫的——你是怎么稱呼她的?
我叫她潘娜呀還能怎么稱呼?不對!
那就是——小潘?你知道機關里同事之間經(jīng)常這樣叫……也不對!
那我就是——你說我是怎么稱呼她的?我當然知道,我現(xiàn)在要你自己說!
我……我實在是想不起來了。
那我就給你點時間,你再好好想想吧!
張知行的確需要好好想一想了。他給潘娜的最初幾封信中的確只用了“潘娜”或“小潘”這兩個稱呼,但隨著兩人關系的發(fā)展,特別是潘娜一方在稱謂問題上不斷翻出新鮮花樣,他也只好隨之翻新——潘娜叫他知行、親愛的知行、我的好朋友、我心中的大哥哥,我尋找了很久的人、我的另一半兒……他也只得叫她小娜、親愛的小妹妹、遠方的小朋友、總在我夢中出現(xiàn)的人——如此等等。當時只圖叫得痛快,如今要把這一切都坦白交待給妻子,自己的態(tài)度倒算是老實了,可妻子能承受得住嗎?
張知行還考慮到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今天的匿名電話只給妻子讀了一封信,而他和潘娜之間的來往信件至少在二十封以上!其中潘娜給他寫了七八封,他給潘娜寫了十幾封!——雖然說大部分信件寫得還算是比較理智,可有些內容還是超出了理智,特別是到了后期,什么甜哥哥蜜妹妹的東西也還有不少,這哪里是能夠隨便告訴妻子的?妻子如今不過掌握了一封信的內容,尚且這樣不依不饒,如果自己再沒遮沒攔,一股腦兒地倒把十幾封信統(tǒng)統(tǒng)交待了,那不是自找倒霉嗎?
張知行現(xiàn)在還不知道妻子掌握的是哪封信,但從種種跡象判斷不像是前期的那種遮遮掩掩的信,也不像是后期的那種甜甜膩膩的信,很有可能是在他和潘娜關系發(fā)展的中期,他寫的那些“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信件。張知行在腦海中迅速地搜索了一遍這類信件,挑出幾封性質最不嚴重的,準備一封一封地交待給妻子,但愿能和她掌握的那封對上號。
張知行極為沉重地清了清嗓子,裝出一副“犯了錯誤但決心改正”的形象來,正要開始交待問題,回頭一看——妻子已經(jīng)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天開始蒙蒙亮了。
【一十】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比張知行預想的要順利一些。
妻子睡著以后,他沒有驚動她,自己也在床上胡亂瞇了一會兒,就趕快起來收拾房間、做早點、打發(fā)孩子上學,完后自己也輕輕溜出了家門——這時妻子還沒有醒來,這就給他贏得了一天的寶貴時間。
來到班上,正好局里上午要召開一個不大重要的業(yè)務會議,張知行以“有個重要材料要趕一趕”為借口請了假,這樣就使他一個人留在了辦公室里,有充足的時間與杭州方面聯(lián)系。
這次張知行吸取教訓,在電話中先與潘娜訴說了一番離情別緒,直說得潘娜傷心落淚,這才把昨天晚上的事情和盤托出。
潘娜死心塌地地站在他的一邊,和他一起分析,把自己辦公室的幾個同事細細地過了一遍,最后把疑點集中到了科長顧放言的身上。
一、抽屜是顧放言帶人撬的。
二、顧放言剛剛三十出頭,自命江南才子,平時對潘娜就不懷好心,發(fā)現(xiàn)張知行的信件后,僅僅從吃醋的角度出發(fā)就足以干出匿名電話的勾當。
三、最近潘娜單位空出一個副處長的名額,顧放言是最有競爭力的,但潘娜也是潛在的對手之一:從表面上看顧是本科學歷她是大專學歷,顧是現(xiàn)任科長她是副科級干部,似乎還不能構成威脅;要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她比顧放言還要年輕好幾歲,又是女同志,又是非黨干部,又聽話,又沒有野心,再加上活潑漂亮等等因素,有時上級部門也很喜歡提拔這種類型的女干部。——潘娜本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是張知行幫她分析的——張知行能分析出來顧放言就分析不出來嗎?現(xiàn)放著手里現(xiàn)成的材料,他肯定會趁機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從而徹底摧毀潘娜的競爭力。
四、柯小玲說來電話的是個女的,而潘娜和同辦公室的幾個女同事的關系都很好,剩下的就只能是男同事的老婆了。而另外兩個男同事的老婆也都是正派人,不會幫助丈夫干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只有顧放言的老婆,一直對潘娜看不順眼,巴不得潘娜出點什么事才好呢,有這么個現(xiàn)成機會,只怕她比她老公還積極呢!
………
弄清了對手的身份之后,張知行給潘娜發(fā)出了四條指令:
一、必須立刻干凈徹底全部地銷毀一切來往信件;
二、在辦公室的任何同事面前都要不露聲色,也不要提起張知行或與張知行有關的任何事情;
三、暗中注意顧放言的行蹤,但不要打草驚蛇;
四、有情況隨時聯(lián)系,但盡量不要在單位打電話,以防竊聽。
掛斷了潘娜的電話,張知行在辦公室里來回走動了幾圈,終于從紛亂的思緒當中整理出了一幅顧放言作案圖——
某日,顧放言在無意中或有意中搞到了張知行的那些信件,他如獲至寶,立刻復印下來,準備以此來擊敗自己仕途上的潛在對手潘娜。他的目的是把這些信件擴散出去,這樣潘娜在單位里就很難做人,更不用說提什么副處長了。但如何擴散卻使他動了一番腦筋:照常理應該擴散給潘娜的丈夫,但潘娜并沒有結婚,甚至連男朋友都沒有;擴散給潘娜的父母吧,父母自然會嚴厲管教女兒,但顧及到女兒的名聲,通常不會把事情張揚出去;擴散給單位的領導呢,現(xiàn)在開明一點的領導對這類問題一般也不大重視,弄不好還會懷疑擴散人的動機,再加上潘娜的抽屜又是顧放言帶人撬的,這就更容易使人懷疑到他的頭上——正在這時,張知行的妻子柯小玲打電話來找潘娜,并且留下了自己單位的電話號碼。顧放言由此判斷柯小玲正在追查這件事情,于是決定借刀殺人。他指使一個女人——可能就是他的老婆,以同情的口吻給柯小玲打去匿名電話,將信件的內容透露給她,試圖以此來激怒她——希望她能出面給潘娜單位的領導寫信揭發(fā),甚至跑到杭州找潘娜當面質問,總之通過她來把這件事情鬧得沸沸揚揚,這樣顧放言的目的就達到了。顧放言為了一己的私利,不惜以犧牲一個女孩子的名譽為代價,甚至也不惜以犧牲與他無冤無仇的張知行的家庭幸福為代價,真是太過分了!
那么,自己應該采取怎樣的對策呢?
第一,張知行相信妻子絕不會喪失理智地去對潘娜采取什么行動,這樣就可以使顧放言的陰謀不能得逞;
第二,張知行相信妻子也絕不會跑到自己機關來大吵大鬧,這樣就可以使自己的名譽得到保護;
第三,張知行相信憑自己的誠意,最終一定能夠獲得妻子的諒解,這樣就可以使自己的家庭繼續(xù)維持;
第四,張知行相信顧放言發(fā)覺此路不通后會去另謀新路,這樣自己當然也有責任提醒潘娜予以警惕,但總歸使自己擺脫了直接干系。
總之,張知行想出的對策是:靜觀待變。
當晚回到家,張知行按照自己對策中的第三條,誠心誠意地與妻子談了話,并且開始主動交待問題。他冥思苦想,避重就輕,一邊一封一封地敘述信件的內容,一邊時刻留心地觀察著妻子的臉色,終于從她的臉上讀到了一個休止符——匿名電話中念的就是這封信!于是他趕緊打住,說自己與潘娜的來往信件大致就是這些,其實并沒有真的發(fā)生什么事情,如果非要觸及靈魂深處,他甚至可以承認自己曾對潘娜動過心,但有外心總不等于有外遇嘛!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不怕犯錯,就怕不改——認識了改正了還是好同志好丈夫嘛!
謝天謝地,妻子掌握的這封信性質并不嚴重,張知行在信中不過是與潘娜議論了一番對時局的看法,并沒有多少情呀愛呀的東西。熟悉機關內情的人都知道,兩個同事能在一起暢快淋漓地議論時局,說明兩人的關系已經(jīng)親密無間,匿名電話的策劃者也許正是基于這種認識才把這封信泄露給柯小玲的——但柯小玲并不熟悉機關特點,況且張知行的那些觀點在家中也是常常談起的,所以也就沒有感到怎樣的異常,在張知行深刻檢討了一番之后,也就順水推船地原諒了他。
后來,張知行又把自己對匿名電話的分析結果告訴了柯小玲,柯小玲對顧放言和那個女人的行為表示出極大的義憤,并當場表態(tài)說:如果她再來電話,我一定把她罵回去!
至此,張知行認為自己已經(jīng)完全接住了對方的球,哼,且看她下一步如何動作吧!
【十一】
以后回想起來,張知行覺得自己實在是個盲目樂觀主義者,自己當時真是高興得太早了——他哪里接得住對方的球?對方這第一個球不過是火力偵察,真正的高難度的球是三天以后才發(fā)過來的。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傍晚,還是陰沉沉的天,陰沉沉的妻子,陰沉沉的語調,好在孩子已經(jīng)提前去了姥姥家,張知行可以立刻問她:怎么了?
妻子說她上班的時候又接到了匿名電話,還是那個女的。怎么,你不是說要把她罵回去嗎?
是啊,我是想罵她,可是她在電話里又給我讀了你的一封信,這封信的內容你從來就沒告訴我,比你那天說的所有的信都嚴重——你那天沒有對我說實話,你還在騙我!張知行震驚了:他曾為對手設想了好幾條路,沒想到對手最后卻選擇了這種窮追不舍的方式——難道他真的那么有把握嗎?
張知行于是陷入了一種兩難的境地:對手的這個電話毀壞了妻子與他的聯(lián)盟,要想重建這個聯(lián)盟就必須如實交待他的那些信件的內容,這樣才能重新獲得妻子對他的信任;而他有些信件的內容確實難以對妻子說出口,說出來的結果也很可能是夫妻反目——兩害相權取其輕,張知行決定再適當交待一兩封,爭取把損失減少到最少程度。
問題是他并不知道對手泄露的是哪封信,只好小心翼翼地一句一句地試探,試探的結果是妻子說他不老實,問他還有沒有誠意解決問題。
當張知行交待到第四封信的時候,柯小玲的臉上才稍稍有了一點滿意的表情,張知行知道就是這封了,正想順勢收住,柯小玲卻抓住信中的最后一句話和他糾纏不清——什么叫“緊握你的手”?
我也記不清了,我就是隨便那么一寫。
不對!你不是隨便寫的!我知道你,你用每一個詞都是有考慮的!你說吧,你為什么想緊握她的手?是不是怕她跑了?你想緊到什么程度?你想握到什么時候?除了握她的手你還想握她什么地方?……
張知行被問得張口結舌。他只好一個字一個字地耐心解釋,引經(jīng)據(jù)典,雜學旁收,總算在次日凌晨把妻子安撫住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妻子睡到中午,一覺醒來,又想起信中的一句“我覺得你很遠,又覺得你很近”來向張知行發(fā)難:什么遠?什么近?是不是她人隔著幾間房,心飛到你身邊呀?你說她遠她就遠,你想她近她就近嗎?你想讓她近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要一直近到你的房間、一直近到你的被窩里你才滿意???是不是要一直近到……???
張知行只好一邊干家務活兒,一邊忍氣吞聲地一直解釋到下午。
下午陪妻子回娘家吃過晚飯,接過孩子,晚上剛把孩子哄睡了,妻子又想起信中的一句話來問他:你怎么就認定她是你的“知己”?你都跟她說了什么?她都知道了你什么?你們這對“知己”是“紅顏知己”呀還是“白發(fā)知己”呀?說不定也是“床上知己”吧?
張知行只好又從床上爬起來接著解釋。
在以后的一個星期中,妻子不僅把這幾封信中的所有可疑詞句都讓張知行解釋了一遍,還把上幾封信中能想得起來的難懂字眼也重新翻出來讓他解釋,搞得張知行心力交瘁,連尋死的心都有了。
下班回家,正要好好休息一下,妻子突然問:你說“休息”是什么意思?張知行莫名其妙,妻子繼續(xù)說:我想了好久,你有一封信里跟她說的“好好休息吧”是什么意思?是讓她一個人“休息”呀還是你們兩個一起“休息”?這“休息”和“睡覺”到底有什么區(qū)別?“睡覺”是不是也可以叫“上床休息”呀?你的意思是不是想跟她一起“上床休息”?
在廚房做飯,正干得熱火朝天,妻子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喂,你說,什么叫“火”?張知行瞪著兩眼說不出話,妻子繼續(xù)問:你在信里不是說她身上穿的那件紅外套讓你想起了“火”嗎?我查過書了,“火”是代表“欲望”的——你到底對她有什么“欲望”?你們倆到底想怎么“火”?“火”到什么程度?“火”到哪里算一站?是不是想一直“火”到底呀?
晚上看電視,正想放松一下,妻子指著屏幕上的外國畫面問:你說中國和外國有什么區(qū)別?張知行正不知從何說起,妻子繼續(xù)道:你不是跟她說“我們畢竟是在中國”嗎?在中國有什么不好?是不是嫌我們中國不允許你們倆搞性解放呀?有本事你們跑到外國去好了,到外國就都解放了嘛!
如此等等。
張知行有時甚至覺得妻子很陌生。這還是他從三歲起就認識的那個鄰居家的可愛的小女孩嗎?這還是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和他坐一個教室、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就和他眉目傳情、到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已經(jīng)敢于和他偷偷溜進電影院里手拉著手看電影的那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嗎?這還是他整個中學時代一直朝思暮想的少女、他整個大學時代一直念念不忘的情人、他參加工作以后一直朝夕相處的妻子嗎?——真是歲月無情啊!
張知行委曲求全,為了維護家庭,只得低聲下氣地反復向妻子解釋、反復請她原諒、反復譴責自己、反復痛下決心——弄到最后連他自己都煩了,他甚至產生了這樣的念頭:這一輩子要都這樣過下去,還真不如離婚算了。
好在經(jīng)過他耐心細致地說服教育,大約過了一個星期之后,妻子的情緒算是慢慢地恢復了正常,張知行也覺得總算可以稍稍地松口氣了。
【十二】
張知行后來才知道,這哪兒到他松氣的時候?這不僅不是整個事情的結束,甚至都算不上整個事情的高潮,一切只不過才剛剛開始——后來發(fā)生的一切更使他目瞪口呆,手足無措,他認為自己算是陷入了平生最為狼狽的境地。
在他剛要松口氣的時候,妻子又接到了第三個匿名電話。
如果說第二個匿名電話已經(jīng)使張知行進退兩難的話,那么他這時就陷入了雙重的兩難:首先是這個匿名電話所泄露的信件內容是他沒有向妻子交待的,這就使得妻子對他更加不信任,要想恢復妻子的信任就必須做出更加徹底的交待;從另一方面說張知行已經(jīng)把可以交待的都向妻子交待了,沒有交待的都是絕對難以啟齒的,如果說出來就等于夫妻感情的徹底破裂——如果說過去張知行還可以“兩害相權取其輕”的話,那么他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沒有任何選擇了:他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的退路。
柯小玲和他大吵大鬧:張知行,我求求你!你到底給那位潘小姐寫了多少封信???到底都寫了些什么內容?。磕憷侠蠈崒?、原原本本地告訴我行不行?你不要讓我一遍一遍地受這匿名電話的刺激行不行?我現(xiàn)在在單位里一聽人叫我接浙江長途就血壓升高、就兩腿發(fā)軟、就要犯心臟病!我剛三十多歲,你能不能開恩讓我再多活幾年?我說過我可以原諒你——我原諒你了行不行?不管你寫了什么干了什么我都原諒你!你就是跟她脫了衣服上了床我都原諒你——我就是讓你跟我說實話,讓你說句實話怎么就這么難???
難,實在是難!
張知行思來想去,只好采取“摸著石頭過河”的辦法,一邊像擠牙膏似的一點一點往外交待,一邊察言觀色地注視著妻子的神態(tài)。他不敢多說一句話,因為現(xiàn)在剩下的都是非常關鍵的內容了,多說一句就可能引起軒然大波;他也不敢少說一句話,因為現(xiàn)在妻子對他的信任已經(jīng)降低到最低點,少說一句就可能被認為故意隱瞞。他希望匿名電話的游戲到此為止,這樣有些最為關鍵的內容就可以蒙混過關;但他同時又必須準備迎接下一個匿名電話的到來,現(xiàn)在就得主動地把這些內容透露給妻子,以免到時又落下一個“不老實”……難啊,真是太難了!
交待以后的情況和張知行預料的差不多:一方面妻子仍然說他不老實,說他還有更為重大的情節(jié)沒有交待;一方面又照例抓住他交待出來的只言片語,無日無夜無休無止地反復質問他、嘲諷他、折磨他……
這也難怪,張知行現(xiàn)在交待的已經(jīng)屬于那些“甜哥哥蜜妹妹”一類的信件了,比如他說潘娜“你的出現(xiàn)更使我感到生命的可貴”“你總使我想起一些很遙遠很美好的事情”“我有時也覺得你就是我的另一半兒”“我現(xiàn)在才算是真正理解了《紅樓夢》中‘可惜我沒?!@五個字是怎樣的字字千鈞”、“我今天反復吟誦著你們江南詩人歌詠‘情盡橋’的名句:世間唯有情難盡,何事名為情盡橋”——如是等等,哪個做妻子的看了能不氣得發(fā)抖?
使張知行稍感意外的是,有些他認為并不十分嚴重的詞句也激起了妻子非常強烈的反應。比如有一次潘娜問他想不想家,他回答說“既想家,也想你”——這不過是一般的打情罵俏,但妻子的反應卻是用頭撞墻:我不活了!我沒法活了!我沒臉活了!我跟你夫妻十年,我給你生兒育女,我是你什么人?她是你什么人?到頭來你卻把我和她——她算個什么東西——擺在一起!你,你干脆殺了我吧——求求你別讓我活在世上丟人現(xiàn)眼了……
張知行心灰意冷。
他知道妻子鬧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很難在短期內回心轉意,即使自己花了十倍的努力百倍的耐心把她勸轉回來,又可能再有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匿名電話,一切又都要從頭開始——與其這樣,不如暫時破罐破摔,當年葉群有句名言:提起千斤放下四兩,充其量能壞到哪里去?
他采取的措施是盡量少回家,不是借口機關加班,就是外出幫單位辦事,差不多天天都要耗到末班地鐵才老大不情愿地回到家中。到了家先悶頭干活,完后倒頭便睡,妻子叫他他也不應,問他他也不語,死豬不怕開水燙,耳聾不怕驚雷響,最后妻子也只得隨他去了。
與此同時,張知行加強了與杭州潘娜方面的聯(lián)系,不斷尋問那位顧放言科長有何最新動向。潘娜說從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目前單位里的干部任命也沒什么新的消息,她還曾經(jīng)找顧的老婆套了套話,也沒套出什么來,總之一切照舊。張知行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只能令她繼續(xù)觀察。
張知行也曾考慮過采取一些積極措施,比如先設法斷了匿名電話的來路,完后再細細地給妻子做工作。他曾設想給顧放言寫一封匿名信好好地規(guī)勸他一下,甚至嚴厲地恫嚇他一番,總之信要寫得巧妙,如果顧是作案人他一看就懂,如果此事與他無關他反正也看不明白,橫豎自己不露痕跡——這封信后來所以沒有寄出,是因為張知行判斷顧放言的智商至少和自己不相上下,遇到這種強勁有力的對手,這樣的小把戲是沒多大作用的。
當妻子宣稱接到第四個匿名電話時,張知行已經(jīng)完全能夠泰然處之了。
妻子又哭又鬧,說這個電話所披露的內容又是她聞所未聞、又是駭她聽聞的,她怨恨丈夫至今不肯對她說出全部實情,她希望丈夫不要心存僥幸,因為對方宣稱今后還將不斷地給她打電話披露信件,而且還將把全部的復印件一封一封地寄給她看——張知行!我從小就熟悉你的筆跡,我上小學時就接到過你的字條,如果我看到這樣熟悉的筆跡竟是寫給另一個女人的,我怎么能受得了?你說我該怎么辦?你為什么不說話?你說話呀?
張知行為什么要說話?他根本就沒什么可說的。他只是默默地看著妻子,腦子里在想著另外的問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冷靜了,可以用冷靜的眼光來看待這件事情了。而一旦換上冷靜的眼光,就會發(fā)現(xiàn)許多原來沒有發(fā)現(xiàn)的問題——張知行看著妻子,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她在表演。
【十三】
直到事情過去了很久,張知行仍然無法弄清自己這突然的靈感是從哪里來的,莫非真是上帝的啟示?而在當時,面對著不依不饒的妻子,他的確突然產生了一種大徹大悟的感覺:他意識到他從一開始就走進了一種錯誤的思維,他落入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圈套!
首先,杭州那位顧放言科長根本就不存在,這個人物的設計完全站不住腳——當然,現(xiàn)實中的顧科長本人可能存在,但他并不存在于這件事情當中,他根本與這件事情無關,他絕對不是作案人!
只需要把自己放在顧放言的角度來考慮問題一切就都清楚了:倘若自己要和潘娜爭奪一個副處長的職位,而自己又搞到了那些有損于潘娜名譽的材料,那么自己將如何利用這些材料呢?毫無疑問,只能擴散給群眾!至擴散的方法,可以多種多樣:匿名信也好,小字報也好,假裝無意中遺失在公共場合也好,隨意泄露給某個愛傳閑話者也好,總之辦法多的是,而且都比往北京打長途來得簡便快捷,何必非要舍近求遠呢?
就算顧放言第一次的選擇是錯誤的,想通過張知行的妻子柯小玲來達到詆毀潘娜的目的,他又怎么有耐心隔幾天一次隔幾天一次地慢慢打電話呢?又怎么有耐心一封信一封信地宣讀而且把最重要的內容壓到現(xiàn)在還不拋出呢?特別是他還宣稱要把復印件一封一封地寄給柯小玲,這當然會給柯小玲本人造成很大痛苦,給張知行的家庭造成很大危害,但又能給顧放言本人帶來什么好處呢?距離他競爭副處長的初衷豈不是越來越遠了嗎?
沒有好處的事他又何必費這么大的力氣去做呢?
那么,假如張知行的家庭因此破裂,將給誰帶來好處呢?有一個人:潘娜。
只有一個證據(jù):她愛張知行。
剩下的事情就很簡單了:她聽說柯小玲已經(jīng)發(fā)覺此事并且留下了自己單位的電話號碼后,就編造出抽屜被撬、信件可能被同事翻看的謊言,完后再編造出一個什么顧科長來轉移張知行的視線,接著她就可以每隔幾天給柯小玲打個電話,一封一封地把信讀給她聽,反正那些信件都是她爛熟于胸的……
但是,張知行仍然不相信是潘娜。
同樣只有一個證據(jù):她愛張知行。
她愛張知行,她不會這樣傷害他。
她現(xiàn)在追求的只是愛情,還不是婚姻。
那么,張知行的大徹大悟究竟悟出了什么呢?
張知行突然明白了:他忽略了一個人,一個過去始終被他認為是智商遠遠低于自己的人,一個在這次事情中表現(xiàn)出非凡才智的人——這就是他的妻子:柯小玲。
張知行突然明白了:很久以前,在他返回北京的那個下午,柯小玲并沒有真正發(fā)現(xiàn)潘娜的相片,她發(fā)現(xiàn)的不過是自己抄在《工作日記》上的那首愛情詩,她只是隱約感覺到自己的丈夫在杭州經(jīng)歷了愛情,剩下的都是張知行自己主動交待的:相片、潘娜、單位、電話……
張知行突然明白了:當柯小玲決定乘勝追擊、搞清事情的全部真相時,自己恰好被潘娜抽屜被撬的巧合事件蒙住了雙眼,輕而易舉地舉手投降了!柯小玲起初說她已經(jīng)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說有人給她打了電話,還提到了相片、信件或者其他——這恰恰說明她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是因為自己沉不住氣,才導致了后面的故事——所謂“匿名電話”云云,實在應該算是自己幫著柯小玲創(chuàng)造出來的杰作!
張知行突然明白了:柯小玲開始的企圖,只是想誘他說出事情的全部真相。隨著游戲的深入,他在她面前的狼狽不堪又使她產生了一種報復的快感和心理的滿足——越發(fā)使她欲罷不能了!只要她愿意,只要她高興,她隨時都可以自稱接到了匿名電話,讓他心驚膽戰(zhàn),讓他無地自容,她則可以高高地坐在上面俯視著他,完全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張知行抬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妻子,渾身打了個冷戰(zhàn)——女人,太可怕了!
是的,她勝利了。
同時,她也失敗了,而且敗得很慘——她偵破了愛情,她也就失去了愛情。
張知行很清楚:他們的日子到頭了。
【十四】
很久很久以后,已經(jīng)到了秋天,張知行帶女兒登上了香山。
女兒累了,嬌嫩的臉蛋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嚷嚷著頭暈,不舒服。張知行抱起她,安撫她,笑著指給她看滿山的紅葉。
張知行教她念詩: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
他接著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和一位杭州女孩初次相遇時的情景,想起了那件紅顏色的短外套。
那是二月嗎?也可能是三月吧?他想不起來了。
滅鼠記
【零一】
鼠害不除,家無寧日,張三下決心在家里滅鼠。
張三在自家的老房子里從小長到大,從沒見過老鼠的影子,這兩天卻不知怎的忽然鬧了起來,而且越鬧越緊。
先是在小廚房里偷吃了昨天的一盤剩饅頭。老婆早上起來做早飯,說是張三夜里餓了當點心吃的,罵他“挺大個人,吃也沒個吃相,東一口西一口的”……張三平白受了冤枉,躺在床上賭咒發(fā)誓。老婆把證據(jù)拿到床頭,饅頭上的牙印清晰可見,還有幾顆耗子屎點綴其間。張三大叫:“這是耗子咬的呀!”老婆大驚,盤子摔得粉碎,饅頭滾了一地。老婆是好人家女子,又比張三小著四五歲,平日未免嬌慣些,這時竟不依起來,口口聲聲要搬回娘家去——“和你結婚那會兒,你也沒說你們家有耗子呀!早知道這樣兒,我倒要重新考慮考慮呢!”張三見問題提到這樣的高度,連忙打點精神勸慰老婆,說那不過是過路的耗子,偶爾餓了找口吃的,并不打算長住,更不會闖進屋里來云云。老婆將信將疑,擦干眼淚,委委屈屈地上班去了,早飯也沒顧上吃。
當夜,老鼠就進了屋,里里外外發(fā)出各種聲音。是時,張三正和老婆黑了燈在床上“幸福”(形容詞用作動詞)。張三正在得趣,忽然覺得有個東西落到自己背上,毛乎乎軟和和的也不知是什么,想要撲打,一看老婆嬌喘吁吁的形勢一片大好,決定管它娘,先把丈夫的責任盡完再說。剛要發(fā)動總攻,那東西卻從自己的后背落到了老婆的前胸,老婆一聲慘叫,險些昏死過去。張三氣急敗壞地開了燈下床來查看,四下蹤影全無。有心上床繼續(xù)“幸?!?,老婆卻抵死不干,非讓他把那東西抓到不可。張三只好翻箱倒柜地折騰起來,撲打到半夜,連根耗子毛兒也沒抓到,最后還是老婆心疼他明天要上班,饒他上了床,“幸?!钡氖聝阂仓坏貌莶菔毡?。
第二天,老鼠自己就現(xiàn)了真身。吃飯時,一只四五寸長的大耗子沿著墻根徐徐走過,慢悠悠地勝似閑庭信步。據(jù)張三事后說:那耗子并不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尖嘴猴腮,竟有著極肥碩、極體面的一副外表;皮毛也并不是黑的,而是淺灰得有些發(fā)藍;不但并不兇狠,反而很有點兒溫柔和順的樣子。這些自然都是后話,當時張三可是吃驚得動彈不得,老婆早已嚇得面如土色,好半天才撲進丈夫懷里大叫“救命”。
以后的幾天里,老鼠真正做到了白天有影兒,夜里有聲兒,最后居然鉆進張三的鞋里做起窩來。張三早上起來穿鞋,急急忙忙剛伸進一只腳,就聽“吱兒”的一聲慘叫,一只拇指大的小老鼠飛也似的從鞋里跑了出來,一陣風消失在床底下,驚得張三出了一身冷汗。這事兒張三沒敢聲張,只是以后加了小心,每天早上都要把兩只鞋細細地檢查一番才敢穿上。對老婆的兩只鞋他也一視同仁,唯恐老婆受了驚嚇又鬧著回娘家什么的。張三下決心滅鼠。
【零二】
毛主席教導:沒有革命的理論,就沒有革命的實踐。
為了掌握滅鼠理論,張三從圖書館借來大量的有關書籍,每天一下班就躲在家里埋頭攻讀,有時還把重點段落記到一個小本本上,逐字逐句地推敲琢磨。老婆知道事關滅鼠大計,對他也格外照顧,飯菜燒得可口不說,還免去了他每天洗碗的任務。只是張三一心撲在滅鼠上,每天上了床還要埋頭攻讀一陣,并不像過去那樣一上床就惦著“幸福”,老婆開頭還樂得清閑,漸漸地竟有些打熬不住。好在老婆是明理人,看丈夫整天一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樣子,知道他“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即令勉強,終無意趣,只盼著滅鼠一舉成功,天下趕快太平,自己也好恢復那幸福的生活。
張三經(jīng)過學習,知道老鼠屬于哺乳類動物,共有兩千八百多個種類,好生了得。人類現(xiàn)在不過五十多億,而老鼠早已超過了七十多億,再不滅它們怎么得了——還反了它們了!
張三對照檢查,確認自家的老鼠屬于“大家鼠”——身長五六寸,體重四五兩,軀體粗大,尾毛稀少,鼻端圓鈍,耳朵短厚,都和那天在廚房里發(fā)現(xiàn)的那只差不多。書上說大家鼠分布最廣、數(shù)量最多、危害最大,它行動快、聽覺靈、能游泳、善掘洞,記憶力好、警惕性高、繁殖力強,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它,沒人的地方也有它,人能吃的它就能吃,人不能吃的它也能吃——真他媽的不好對付!
過了兩天,張三越想越覺得這“大家鼠”實在難滅,自家的老鼠莫非屬于“小家鼠”?小家鼠體型小,最大的不過兩三寸,還愛隨處做窩,那天自己鞋里藏的那只顯屬此類。小家鼠的本領比起大家鼠來差得遠了,游泳掘洞均不擅長,不過這家伙奔跑迅速,善于攀登,機動靈活——也他媽不是省油的燈!
老婆等了幾日,遲遲不見張三動手,罵他是“天橋的把式光說不練”,張三分辯道:“知己知彼嘛!滅鼠是大事,現(xiàn)在情況不清,敵情不明,怎么好隨便下手?”
老婆開導他說:“你說老鼠有兩千多種,現(xiàn)在咱家最多也就兩種,不是大的,就是小的,還有什么不清的?不在屋里,就在屋外,要不就在廚房,還有什么不明的?俗話說‘打倒官倒,從大到小,鏟除腐敗,從里到外’——你甭管它是大是小,屋里屋外,一發(fā)滅了不就完了嗎?再說小家鼠長大了不就是大家鼠嗎?再不滅還成老家鼠呢!”
張三是學習過的人,知道大家鼠生下來就是大家鼠,小家鼠長大了仍是小家鼠,絕不能自己變來變去——本想把這動物學知識向老婆普及一下,想想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沒經(jīng)過學習,諒她也聽不明白,萬一引起新的沖突反為不美,算了,讓她糊涂一輩子去吧!
在老婆的不斷催促下,張三終于準備動手了。
【零三】
滅鼠的方法千頭萬緒,但經(jīng)張三研究,認為大部分都不適合自家家情。
比如“天敵”滅鼠,最普通的就是用貓,左鄰右舍都沒有養(yǎng)貓,上哪兒找去?張三的同事家倒是有一只純種的波斯貓,一聽要借去滅鼠,主人馬上把頭搖得像賓努親王一般,主婦的嘴噘得能拴住個驢,口口聲聲說我們家咪咪吃魚只吃六塊五一斤的帶魚中段,長這么大從沒見過耗子什么樣兒,回頭鼠沒滅成再把貓嚇死,您還是另請高明吧!再說書上寫得明白,無鼠戶養(yǎng)貓可以防鼠,有鼠戶養(yǎng)貓則很難驅鼠,自家無疑屬于有鼠戶,貓的作用恐怕也十分有限。至于別的“天敵”,確有好的,黃鼠狼一年捕鼠上千只,你說能干不能干?不過它既能捕鼠,想來比鼠更加機動靈活,張三連鼠都捕不到,還能捕到它嗎?就算萬一捕到,聽說黃鼠狼最會放屁,弄到家來滅鼠,效果如何姑且不說,家里先搞得臭氣熏天,還能住人嗎?貓頭鷹也是捕鼠能手,聽說鳥市上就有出售,只是那玩意兒叫起來太不吉利,家里養(yǎng)個貓頭鷹天天叫喚,成何體統(tǒng)?還有幾種蛇類也是性喜食鼠的,如蝮蛇、赤練蛇之類,如果能抓一條養(yǎng)在家里,不僅能滅鼠,將來還有蛇肉吃,蛇膽拿來泡酒,蛇皮給老婆做錢包,四角俱全,一舉八得,只是老婆嬌氣,老鼠都把她嚇得半死,再弄出蛇來……如果晚上“幸?!钡臅r候床上爬來一條蛇,冰涼滑膩,那恐怕就不僅是回娘家的問題了,趁早算了吧!
“病原微生物”滅鼠法張三也研究過了,讓老鼠傳染上肝炎、霍亂,斷子絕孫,何等痛快!只是這“病原”不大好弄。張三在單位倒是常跑醫(yī)務室的,和一幫小護士混得爛熟,傳染病人用過的棉球紗布也可以討來一些,那上面想必結結實實的都是“病原”,誘老鼠吃了,效果一定是好的??墒羌依锱艘惶煲坏氐摹安≡?,萬一把自己和老婆也傳上了,今天肝炎,明天痢疾,出師未捷身先死,滅鼠大業(yè)豈不毀于一旦?再說“病原”中最厲害的就是鼠疫了,老鼠染上必死,人染上了也難活。古人云:“東死鼠,西死鼠,人見死鼠如見虎?!?/p>
——說的就是鼠疫呀!聽說當年歐洲鼠疫流行,人口減少了四分之一,難怪如今不用搞計劃生育??磥磉@“病原微生物”萬萬搞不得,出了差錯不是好玩的。
至于以鼠滅鼠,張三連想都不去想它!抓個大公鼠回來,肛門里塞進一粒黃豆,用線縫死,放回窩去,公鼠被膨脹的黃豆憋著全身難受,暴跳如雷,見鼠就咬,一死一大片……好是好,哪兒抓大公鼠去?要能抓到,還用費這么大勁兒在這兒滅鼠嗎?再說,就算湊巧抓到一只,誰知它是公是母?就算是只公的,把個大活耗子攥在手里,塞黃豆,縫肛門,誰有這個手藝?老婆的娘家二姨倒是外科醫(yī)生,但人家能專門跑來幫你擺弄老鼠?拉倒吧!
藥物滅鼠張三也不贊成。鼠藥雖多,光書上介紹的就有好幾百種,但沒有一種是原地斃命的,少則三五小時,多則一兩個月,這期間中毒的老鼠滿屋亂竄,最后死在什么邊邊角角的地方,翻箱倒柜的你找去吧,不好不好。
電子滅鼠倒是新方法,也符合現(xiàn)代化的潮流,像什么超聲波、電磁波之類,諒老鼠也不是對手。只是價錢昂貴,未免得不償失,萬一效果再不理想,一定要被老婆批評的,所以張三也決定暫且放棄。
挑來挑去,最后張三選中了“器械捕鼠法”。書上介紹的器械雖多,但大多構造復雜,非張三力所能及,所以他只選擇了兩種最簡單的:一是大碗扣鼠法,一是抽屜壓鼠法,當即就在家里實施起來。
【零四】
張三把家里三個吃面的和一個喝湯的大碗都找了出來,又騰空了五個抽屜,里里外外布下了迷魂陣。碗和抽屜下面都有機關,連著誘餌,只要老鼠一動,扣將下來,沒跑兒!誘餌都由老婆親手制作,饅頭拌香油,香噴噴,油汪汪,不愁老鼠不上鉤。
苦苦等了兩天,不知是老婆的手藝不對老鼠的胃口,還是張三家的老鼠比別處的格外精明,竟沒有一只上鉤的。到了第三天晚上,張三正在屋里洗腳,猛聽得廚房一聲巨響,連忙跑進去看,見老婆正在那里跳著腳亂罵。原來老婆去廚房燒水,不慎碰倒了支著抽屜的筷子,被抽屜重重地砸在腳面上,紅腫起老高。老婆罵過抽屜又罵筷子,罵過筷子又罵張三,就是不罵自己不小心。張三連忙向她指出這一點,老婆大怒:七七八八布下這些迷魂陣,砸不到老鼠光砸人,還不快拆了它!張三想想恐怕這些器械也捕不到鼠了,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又討了老婆的歡心,便連夜拆除起來,一邊拆還一邊罵:“看你們還砸人!看你們還砸人!”總算把老婆逗笑了。
一計不成又生二計。張三認準了器械滅鼠的大方向并沒有錯,關鍵是自己的器械過于簡易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于是他參照書上的草圖,從家里找出木板,從單位順來彈簧,幾經(jīng)周折,精工制作了兩個平板捕鼠夾,用手指試了試,也還靈驗。這次吸取教訓,不再用老婆做的誘餌,只用新鮮的蘋果片,想來老鼠天天吃香喝辣,換換口味也是高興的。放夾子的位置也有選擇,一個放在廚房的桌子下,一個放在屋里的大床下,就算老婆再不小心,也絕不會被她碰到的。
這次果然靈驗,當夜就聽到床下的夾子“啪”的一聲,張三連忙翻身下床,只等抓活的了。找來手電往床下一照,張三不禁跌足長嘆!原來這夾子百樣都好,只是比例不大對頭,夾起來時并沒有打中老鼠的身子,只是夾住了它的尾巴,被它一點一點地往外掙脫——張三眼睜睜地看著它跑掉了!這只老鼠中等身材,張三看著它眼熟,估計就是早先在鞋里做窩的那只,半個月工夫竟長得這么大了!這時老婆還只在床上連問“夾著了嗎”,一心等著張三報喜;張三哭喪著臉說明了情況,老婆氣得大罵他昏庸無能,讓他趁早把這倒霉的夾子丟開去,另想妥帖的辦法來。
這以后張三又試驗過其他幾種器械滅鼠的方法,但都沒有成功。有一次試驗彈弓吊鼠法的時候,一不小心,一米來長的竹條還反彈在自己的大腿上,疼得張三嗷嗷亂叫。老婆在旁邊說風涼話:“這回看你還怪誰?”張三想想,又不能怪自己手藝潮,又不能怪自己不小心,只好怪編書的人編得不明白,方法尺寸全沒有介紹清,注意事項也沒有交待好,害得自己出了事故。
【零五】
最后,張三痛下決心:看來滅鼠工作光靠小打小鬧是不行了,必須全面鋪開——各種方法一起上!為了安全起見,他忍痛先把老婆送回娘家,獨自一人孤軍奮戰(zhàn),老子這回是破釜沉舟啦!
他把家中所有的臉盆、大碗、抽屜全都找了出來,一一安置妥當。兩只自制的鼠夾雖然效果差一點,夾不著也嚇它一跳嘛,所以也被重新啟用了。吊鼠的彈弓也修好了放在墻角,其他幾種器械也都一一擺開,就連家里的兩只水桶,也都裝了半桶水,桶上糊了報紙,紙上拉開小口,只等老鼠誤入水中淹死。
除此之外,張三還新添了捕鼠籠一只,是在自由市場買的舊貨,據(jù)賣主說很好用,所以作為重點武器放在了廚房門口。
在藥物滅鼠方面,張三也打破成見,找死耗子總比抓活耗子容易嘛!于是買來敵鼠鈉鹽和滅鼠靈兩味好藥,東一堆西一堆地撒下了。
張三還打聽了電子捕鼠器的價格,不過二十四元一只,少抽條煙全有了,于是決定再不奏效就買它一只,來個滅鼠現(xiàn)代化。
這樣緊鑼密鼓地滅了一個星期,大大小小滅掉三只老鼠——兩只小的是被毒死的,一只大的是誤入鼠籠被自動關住的。因為沒有看到那天逃脫的那只中的,張三還不大放心。晚上細心聽,并沒有老鼠的動靜,加上又實在想老婆,便去丈母娘家接了老婆回來。他向老婆表功說:他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共消滅了十三只老鼠,已經(jīng)都處理完了,只留下一只極大的供老婆觀賞云云。
老婆回家一看,那只大老鼠正關在籠子里發(fā)呆,兩眼無神,可憐巴巴的,比先前竟瘦了許多。因為張三曾說老婆做的誘餌不對老鼠的胃口,老婆就用饅頭蘸了香油扔進去試它。一試它就吃了,吃完還用兩只前爪擦擦嘴巴,樣子怪好玩兒的。
從此,這只大老鼠就被張三家養(yǎng)了起來。有一次街道干部檢查衛(wèi)生發(fā)現(xiàn)了,問他家為什么要養(yǎng)老鼠,張三說這是“科研用鼠”,而他本人正是一位業(yè)余的滅鼠專家。查衛(wèi)生的人當中正好有一位街道“滅鼠辦”的副主任,和張三攀談一陣,果然頭頭是道,于是贊揚他是“群眾中涌現(xiàn)出來的滅鼠能手”。
張三為此得意了好多天,張三的老婆也覺得很光彩。
虎口遐想
“媽呀——”
“哎喲——”
一聲慘叫,一陣驚呼,我,我折下來啦!狗吃屎,嘴啃泥,大馬趴,倒栽蔥,借個詞說吧,怎么估計也不過高,怎么形容也不過分,整個兒一個慘!
不高,才五米二。也不疼,正好折在爛泥塘里。可這是什么地方?動物園獅虎山!老虎在這兒關著,在這兒轉悠,在這兒洗澡打滾兒曬太陽,這,這是人待的地方嗎?……哎喲我的媽呀,不遠三米正蹲著個大活老虎,黑一道兒,黃一道兒,紅口白牙的,正瞇著眼睛朝我這兒瞅哪!
完了!全玩兒完了!我今兒算是喂了老虎啦!一米六五,百十多斤,我算是給動物園省下啦!
招誰惹誰了!小工人,休禮拜,大熱天兒的沒地方去,動物園里遛個彎兒,獅虎山前解解悶兒,我這兒伸著脖子正逗老虎哪,后邊兒人一擁,把我給擠下來了!這,這上哪兒說理去?
瞧摔得這身泥!頭也崴了,脖子也扭了,鞋也掉了,表也砸了,三米外還蹲著個大老虎,血盆虎口,虎視眈眈?。?/p>
完了,我這一輩子算是交待在這兒啦!
斷頭今日意如何?革命何曾怕斷頭!
革命先烈英勇就義,老山戰(zhàn)士奮勇殺敵,魯智深倒拔垂楊柳,孫悟空大戰(zhàn)二郎神,咱年輕一代也得是好樣兒的!共青團員,視死如歸!工人階級,所向無敵!拼一個夠本兒,拼倆賺一個!蓋叫天的《武松打虎》再好那是戲,今兒哥們兒來個實打實的,也讓你們諸位開開眼……
慢著!如今時興法制教育,連中央領導都聽法制課哪,咱在廠子里頭也沒少跟著學習。說是有個什么《動物保護法》,老虎就受保護,誰打死它誰犯法,有理沒理的先關進去判二年再說……合著它吃我白吃,我打它犯法,有這么不講理的嗎?
——拼!今兒拼了!打死它,我頂多落個失足青年,再來個主動自首,知罪悔罪,坦白從寬,估計也沒多大罪過……好死不如賴活著,就算吊銷戶口發(fā)配新疆也認啦!再說也不至于,法律總是人定的,說到哪兒去,它也不能向著老虎?。?/p>
就是這腿不爭氣,站不起來哇!
“可了不得!可了不得啦!”“快救人!快救人啊!”
“磚頭!磚頭!一人一塊磚頭!”“哥們兒,挺??!”
“拐棍兒!老頭兒,快把您的拐棍扔下去,打虎總得有個家伙呀!”“大伙兒全往下跳,把老虎嚇回去!”
“水果刀要嗎?我有水果刀!”“下定決心,不怕犧牲……”
“水果刀不管事兒,對面兒賣西瓜的——快把西瓜刀拿來——”
“扔盒煙!快給扔盒煙下去!讓小伙子抽口提提精神,回頭好打虎啊!”
“共產黨員跟我來!”
“小伙子,你,你要留下什么話嗎?”
“刀,順墻扔,別傷著人!”“叔叔,我有木頭槍!”
瞧這份兒亂!看來什么事兒沒有領導還是不成,哪怕你們成立個虎口救人臨時小組哪,沒人當組長,你們選我呀!光知道給我扔煙,我這會兒有心思抽嗎?拐棍、水果刀扔了一地,干嗎呀,讓我指這玩意兒打老虎呀?這老虎蹲這兒懶洋洋的,回頭我再把它那點兒精神勁兒給逗上來,全完!再一說,打虎,我倒有這份兒心,我,我也得有這份兒力呀!
人的命,天注定。算命的說我二十三歲有場大難,前天過完生日我還尋思躲過去啦,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人家八成是按陰歷給算的,陰錯陽差,就應在今兒啦!唉!今兒要不出門兒就好啦!怪就怪咱這個頭兒,一米六五,三級殘廢,二十三了還找不著對象……要不然,星期天她能讓你閑得出來瞎逛?小孟子回回休禮拜都得上丈母娘家干活兒去,刷鍋洗碗,登梯爬高,自打他和那女的對上象,他丈母娘家就不雇保姆啦!當然咱也不能找那樣兒的,找對象嘛,都是為了幸福,誰也不為受罪。星期天,倆人關起門來說點子悄悄話兒,要不出去看場電影吃頓西餐什么的,任怎么的也沒有生命危險呀。就是逛公園,也沒聽說搞對象逛動物園的,腥臊惡臭,多影響情緒啊!
這老太太真損,問我想留下什么話……我還留什么話呢?家里,這么大一個活兒子,你說是因公犧牲,你說是因病死亡,就算是意外事故,汽車軋死,大火燒死,也都還說得過去——如今可好,生叫老虎給吃了,這不讓街坊鄰居笑掉大牙嗎?得啦,爹媽多保重,弟妹別傷心吧……就可憐我姥姥,把我拉扯這么大了不容易,一旦讓老虎給叼了去,可真夠她老人家難過的,她怕是也活不長了。
廠子里呢?各位領導,各位師傅,我星期天出去玩兒,沒留神讓老虎給吃了……這,這像話嗎?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我自由散漫,無組織無紀律……我已然死了,還犯得上做檢查嗎?有什么要求呢?撫恤金,給多給少國家有規(guī)定,我這又不夠“工傷”,頂多算是“自然死亡”,爭那個沒意思。追認黨員?平日里事跡也不突出,再說又不是好死的,就別給領導添麻煩啦!過兩天就民主選舉了,車間主任那個老雜毛,我死了,可少了一張反對票,老小子準樂得蹦高!說不定,還貓哭耗子假慈悲地“承擔責任”哪:都怪我平時教育不夠,要求不嚴……車間里的幾個哥們兒,小孟子,小明子,倒該留下幾句話:繼承我的遺志,和老雜毛斗到底!活著干,死了算!別學我,趕明兒沒事少出門,千萬別逛動物園!
唉,追悼會的事兒我就不操心啦,依我說開不開的兩可,關鍵是悼詞沒法兒寫呀,“學習努力,工作認真,尊師愛徒,團結互助,不幸于某年某月被老虎叼走……”
“哥們兒!挺住!”誰喊的?有本事你下來挺一個我看看?真是騎驢的不知道趕腳兒的苦,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饑!我倒想挺住呢,這肝兒也顫,手也抖,腿也軟,腳也飄,渾身上下不跟勁呀……大伙兒全跳下來?那敢情好!一個好漢三個幫,打虎勝利有希望——再一說,就算你們讓老虎吃了,也是奮不顧身,舍己救人,死得其所,重于泰山,這是千古留名的事??!將來,追認個黨員宣傳個事跡什么的,就不用提有多么光彩啦!就算上不了《人民日報》,《北京晚報》上也得給您來一條兒,大相片兒配個大黑框,家屬看著心里也高興——永垂史冊啦!不像我,喂了老虎,也是無謂犧牲,輕于鴻毛,倒也興許能在晚報上露露臉,“一青工游園不慎落入虎口喪生,有關部門提請游人注意安全”——合著我是反面教員!
跳哇!怎么沒人跳?。?/p>
“別扔磚頭?。“牙匣⑷羌绷丝闪瞬坏?!”“先文后武,文攻武衛(wèi)!”
“喊!喊!大伙兒一塊兒喊!把老虎嚇回去!”
“誰帶肉了?扔肉,往里扔肉,別讓老虎吃人??!”“我喊一二三,大伙兒喊,喊打老虎……”
“這老虎真老實,八成不餓哪……”
“小伙子,沉住氣,千萬別動,老虎不吃死人!”“一二三!”
“打老虎!”
“一——二——三!”“打——老——虎!”
也是,這老虎怎么沒動靜???光在那兒蹲著,瞇著眼睛跟個大老貓似的。都說老虎腦門頂上有個“王”字兒,平日里隔得遠,也看不真著,今天機會難得,我細瞧瞧,死也死個明白……一二三,打老虎,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專吃杜魯門……廢話!老虎能不吃人嗎?它不吃人,我不就活下來了嗎?
活著就比死了強,我要能過了這關,我,我一定得好好活著!干“四化”?“八化”我也干呀!哪兒臟哪兒累我奔哪兒去,就跟人家爭取入黨的一樣!老雜毛雖說不地道,好賴也是一級領導,我可再不敢頂撞他啦,他說東我不說西,他說蘿卜我不說雞,他說是燈我就添油,他說是廟我就磕頭,這還不成嗎?在家里我也孝順父母,愛護弟妹,文明禮貌,五講四美……每月開了工資,先打倆點心匣子給我姥姥送去,剩下的一分不留,全交我媽……我,我還要補習文化,學外語,我還要寫詩,當一個詩人……上帝保佑!
慢著,如今思想解放興過了頭,十七八的姑娘也戴起了十字架,來不來的就“阿門”兩聲——這么些人求上帝,他老人家又那么大歲數(shù)了,忙得過來嗎?像我這半傻不俏、是人就不待見的主兒,他怕是連正眼也不瞧我一瞧——誰不喜歡漂亮姑娘呀!上帝,也就等于咱中國的玉皇大帝吧!他媳婦不是王母娘娘嗎?電視劇《西游記》我看過兩遍,那王母娘娘倒是有年紀了,可玉皇大帝還顯得挺年輕的,他心里就沒有點兒別的想法?放著那么些漂亮姑娘,他能有心思保佑我啊——回見吧!
要不,咱改求菩薩吧……不對,不對,我姥姥就信佛教,佛經(jīng)里的故事沒少給我念叨,舍身飼虎什么的——我不正應了這段兒嗎?
咱老求人外國人干嗎?上帝,不是英國的就是美國的。菩薩是哪兒的人?聽說是印度的。那地方毒氣外露,一家伙死了好幾千人,聽說前兩年連總理都讓人給殺了,瞧瞧,他連自個兒國里的事兒還保佑不好呢,還有心思管別的國嗎?
咱們中國也有神啊!白云觀的老道,趙公元帥,張?zhí)鞄?,都是中國的神。有一出老戲嘛,“趙公明把黑虎跨,全真道人騎梅花……”黑虎他都能降住,眼前這黃虎就更不在話下啦!得啦,咱就求這中國的神吧!
保佑,保佑,整雞整鴨,全豬全羊,到時候虧不了您哪!“管理員呢?找管理員啊!”
“消防隊!打電話給消防隊!人家有高壓水槍,一打老虎準回去!”“公安局!叫警察來!”
“消防隊有云梯,把人救上來不結啦!是119,不是09啦!”“打一槍麻醉針就管事兒!西雙版納逮大象就這么逮的……”“急救站!給急救站打個電話!”
“武警總隊!”
“園林局!動物園歸園林局管!”“一二三——打老虎!”
打電話?找人?現(xiàn)在有那工夫嗎?找那么些人來干嗎?來向遺體告別呀?怪事兒,怎么沒人想起給電視臺打個電話???這要來個老虎吃人的實況錄像,絕了!世界各國都得爭相購買,我死了死了還給國家創(chuàng)下外匯了,也算哥們兒臨死以前為“七五”計劃做點兒貢獻吧!
可不,這管理員上哪兒去了?老虎歸他管理,他得拿個主意??!聽說國家有規(guī)定,凡屬槍支彈藥危險品,都得有專人保管,出了事兒就朝你說——我們廠里民兵訓練使的那幾桿破槍,撞八下都頂不著火的玩意兒,也有一副書記負責,保衛(wèi)科長整天當個事兒似的“保管”著哪……哦,這老虎,吃人的主兒,沒個專人成嗎?有專人,有專人這會兒你干嗎去了?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休禮拜?不能夠。你休禮拜老虎不休禮拜呀!小子不定貓到哪兒“敲三家兒”去啦!好啊,你小子看得好老虎!這眼見要生吞活人,你倒躲清靜去了!
怪了,這老虎怎么一動不動呢?老虎不吃人?狗都改不了吃屎,虎能改得了吃人?好像什么雜志上登過一回,說是為了保持動物園老虎的野性,光喂肉不成,隔三岔五的還得扔進倆活雞活兔什么的,訓練它們捕捉活食——好,好,練好了本領好吃人!還說每逢星期天還得餓上它一天,保持野獸的兇猛……壞啦,今天就是星期天,老虎正餓著哪,正好捕捉我這“活食”??!
上哪兒說理去!老虎嘛,已然進了動物園,就歸觀賞動物,還保持得那家子“野性”?想看野的,您上西雙版納呀!再一說,老虎也是國家財產,憑什么一星期餓它一天?哦,省下飼料錢你們動物園惦著多發(fā)獎金哪,門兒也沒有哇!老虎餓壞了算誰的?老虎餓了,它,它能不吃人嗎?
吃人?沒那么便宜!老子大小也是條性命,就這么活活讓老虎吃了,說得過去嗎?人命關天,你們動物園得負責任!——深刻檢查,下不為例?那這回呢?我這回就算了?——扣發(fā)當事人全月獎金?不行,沒那么便宜!——讓我說啊,出了這么大事故,動物園園長撤職!管理員開除!我這身后之事,你們動物園得包啦!八寶山小禮堂,一屋子花圈給我擺滿了算!我姥姥要急得癱在炕上,你們得好吃好喝地養(yǎng)活她!她老人家篤信佛教,這要有個三長兩短的,六十四個老和尚念經(jīng)超度,一個也不能少!我們那廠子是虧損企業(yè),書記想錢都想紅了眼啦,要聽說我這業(yè)務骨干活活讓你們的老虎給吃了——等著吧,不敲你們個三萬兩萬的,不算完!
管理員呢?管理員怎么還不來啊?“一二三——打老虎!”
“別打啦,救人要緊!”“繩子!快找繩子來!”
“解皮帶!大伙兒全把皮帶解下來!”“接上,接上,多擰幾股!”
“姑娘,別害羞啦,救人要緊?。 ?/p>
“一二三,打老虎!一二三,打老虎!”
您還別說,現(xiàn)在這社會風氣還真有好轉,“五講四美蔚然成風”,一說要繩子,大伙兒全解褲腰帶,大熱天的,一個個提溜著褲子跟這兒奮勇救人……哎喲,這姑娘把自個兒系裙子的帶子也解下來啦!瞧人家姑娘怎么長的,就像什么書上說的,滑若凝脂,柔若無骨,那叫一個楚楚動人!瞧她擠在人堆里,一雙黑眼睛還直往我這兒瞅哪——廢話!誰讓你小子折下來了,不瞅你還瞅誰啊?要不說你小子不地道哪,人家大姑娘為了救你連褲腰帶都解下來了,你還轉悠壞主意……話說回來,這也不能全怨我,死了死了連個媳婦都沒說上,我能閉得上眼嗎?活這么大了,連個后代都沒留下,我這人生一世算是干什么來了?這且不言,子女的事兒咱先不去管他,可我活著的時候,連“那事兒”都沒有過,這不白活嗎?俗話說君子動口不動手,我一不動口二不動手,我就活動活動心眼兒還不成嗎?我一個快死的人了,還較什么真兒啊!
不!不能這么死!為了生命,為了愛情。尤其當著姑娘,咱得給人留下好印象——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胸中躍紅日,手下舞東風!敢與惡虎爭高下,不向妖魔讓寸分……心一橫,我,我站起來啦!
喲,這繩子蓋啦!三十多根兒皮帶擰的,夠結實!漂亮姑娘那裙帶在最下頭,我一眼就給認出來啦!回頭往上拽的時候咱得留神,可別給人家弄壞了,這是人家姑娘的貼身之物嘛。
舍命不舍財。老頭兒的拐棍,賣西瓜的刀,小孩兒的木頭槍,拾掇拾掇,全給帶上去,一樣兒也不能給老虎留下!
拽住繩子,上!上!
一米,二米,三米……媽呀!我上來啦!
虎口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