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與阮玲玉

以前讀書的時候，經(jīng)常放學(xué)后逗留在學(xué)校里踢足球。校園圍墻又破又矮，球總是被踢飛出去，于是便爬墻去撿球。

學(xué)校當(dāng)時處于上海的偏僻地區(qū)，圍墻外是家很大的工廠，塵土飛揚，人煙稀少。每到冬季，天黑得很早，朔風(fēng)呼嘯而來。偶爾踢到傍晚時分，圍墻外不見半個人影，只有蕭瑟冰冷的廠房，大片枯萎的荒煙蔓草。

那時若要翻墻去撿球，不免心生恐懼。只能借著微弱光線，緊張地在亂生的雜草叢中仔細(xì)尋找。要是其他人都惡作劇地逃光了，只留下一個撿球的在荒野之中，便會在心里擔(dān)心會不會在夜幕降臨時撞見鬼魂。

據(jù)說，學(xué)校圍墻外這家工廠的覆蓋范圍，許多年前曾經(jīng)是有名的公墓，阮玲玉最早就埋葬于此。

畢業(yè)多年，仍然時常想起那道圍墻，想起圍墻外荒涼的傍晚，想起北風(fēng)夾帶的微弱哭泣——說不定傳說中撞見的鬼魂，就是阮玲玉的一縷香魂？

若真是她的話，即便是那時少年的我，想必也不會有什么恐懼的，反而很樂意見到這位19世紀(jì)30年代的大明星。我會抱著撿回的足球，不顧圍墻那邊的同學(xué)，與她走在冰冷的野草叢中。

我陪她注視著寒夜緩緩降臨，聽她廣東口音的細(xì)聲軟語，看她眼底眉角的淡淡哀傷，聽她說說那個年代娛樂圈的趣事，抑或是她短暫人生的悲劇。

我相信，化作鬼魂的阮玲玉，必然還保持生前的青春容顏，25歲的生命永遠(yuǎn)被凝固在墳?zāi)怪?，穿越幾十個上百個年頭，也不會再被改變，也不會再被傷害。

以上是我的假設(shè)一。

假設(shè)二，如果阮玲玉沒有死？

當(dāng)年震驚中外的事件，只為逃避可惡的狗仔隊與暴力的男人，她早已退隱江湖，平靜地度過一生直到今天。那我將看到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曾經(jīng)的紅顏不再，只剩下松弛的皮膚滿臉的皺紋枯臥于床，偶爾回憶當(dāng)年的風(fēng)光，一如元稹吟的“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我想，她寧愿選擇假設(shè)一。

好一個青春永駐，好一個永死便永生，但她仍然會付出代價。

她將看著曾經(jīng)愛過的人老去，也將看著曾經(jīng)恨過的人死去，更將看著曾經(jīng)熟悉的時代慢慢逝去。她將注定失去所有的親人，注定被任何一個時代拋棄，注定一百年兩百年的孤獨。

時間化作厚厚的塵埃，而她卻依舊鮮艷地被埋葬在滿屋塵埃之中。

也許，她會幸運地看見一個少年，這個少年站在寒冷的新月下，懷中抱著一個足球，野草在他身邊歌唱，風(fēng)吹亂他雜亂的碎發(fā)，迷離了他單純的眼眸。

因為，他見到了她。

她將給他以微笑，她將與他談天說地，她將帶他在荒野流浪，她將給他第一次愛的滋味。

但她不會永遠(yuǎn)帶走他。

他將會慢慢長大，畢業(yè)離開這個地方，漸漸褪去青春顏色，來到庸俗的世界里，追逐不會放棄的理想，卻被世人冠以所謂“作家”。許多年后他也將老去，老得再也無法回憶，只能把圍墻外的少年形象，留給永遠(yuǎn)25歲的她。

永遠(yuǎn)25歲的她，將會為之而流淚。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必須承受的代價，就像特蘭西瓦尼亞的憂郁王子，就像新奧爾良墳?zāi)估锏男∨?，就像巴黎地下許多張青春的容顏。

死亡很悲哀。

永恒卻是悲劇。

被時間改變消滅的愛情，是一曲哀傷的情歌。

被永恒定格卻只能回憶的愛情，是一曲絕望的挽歌。

若是你，將選擇哪一種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