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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香雪

人民日報2018年散文精選 作者:人民日報文藝部


三月香雪

鐵 凝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寫過一個名叫《哦,香雪》的短篇小說,一個關于女孩子和火車的故事,香雪是小說的主人公。

上世紀80年代初,我是一家文學雜志的小說編輯,工作之余我在小說《哦,香雪》那樣的山區(qū)農村有過短暫的生活。還記得那是一個晚秋,我從京原線(北京—太原)出發(fā),乘火車在北京與河北省交界處的一個小村下了車。站在高高的路基向下望去,就看見了村口那個破敗的小學校:沒有玻璃、沒有窗紙的教室門窗大敞著,一群衣衫襤褸的小學生正在黃土院子里做著手勢含混、動作隨意的課間操,幾只黑豬白豬就在學生的隊伍里穿行……貧瘠的土地和多而無用的石頭使這里的百姓年復一年在困頓中平靜地守著日子,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四周那奇妙峻美的大山是多么誘人,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只雞和一斤掛面的價值區(qū)別——這里無法耕種小麥,白面被認為是至高無上的。于是就有了北京人乘一百公里火車,攜帶掛面到這里換雞的奇特交易:一斤掛面足能換得一只肥雞。這小村的生活無疑是拮據(jù)寒酸的,滯重封閉的,求變的熱望似乎不在年老的一代身上,而是在那些女孩子的眼神里、行動上。

我在一個晚上發(fā)現(xiàn)房東的女兒和幾個女伴梳洗打扮、更換衣裳。我以為她們是去看電影,問過之后才知道她們從來沒有看過電影,她們是去看火車,去看每晚七點鐘在村口只停留一分鐘的一列火車。這一分鐘就是香雪們一天里最寶貴的文化生活。為了這一分鐘,她們仔細地洗去勞動一天蒙在臉上的黃土,她們甚至還洗腳,穿起本該過年才拿出來的家做新鞋,也不顧火車到站已是夜色模糊。這使我有點心酸——那火車上的人,誰會留神車窗下邊這些深山少女的腳和鞋呢。然而這就是夢想的開始,這就是希冀的起點。她們會為了一個年輕列車員而吃醋、不和,她們會為沒有看清車上某個女人頭上的新型發(fā)卡而遺憾。少女像企盼戀人一樣地注視無比雄壯的火車,火車也會借了這一分鐘欣賞窗外的風景——或許這風景里也包括女孩子們?;疖嚿系娜藗冇肋h不會留神女孩子那刻意的打扮,可她們對火車仍然一往情深。

于是就有了小說主人公香雪用一籃子雞蛋換來火車上乘客的一只鉛筆盒的“驚險”。為了這件樣式新穎、帶有磁鐵開關、被香雪艷羨不已的文具,她冒險跳上火車去做交易,交易成功,火車也開動了,從未出過家門的香雪被載到下一站。香雪從火車上下來,懷抱鉛筆盒,在黑夜的山風里獨自沿著鐵軌,勇敢地行走三十華里回到她的村子。以香雪的眼光,火車和鉛筆盒就是文明和文化的象征了,火車沖進深山的同時也沖進香雪的心。“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那時還沒有三十多年后網(wǎng)上的這一聲感嘆,若有,香雪會是一個響應者嗎?

《哦,香雪》發(fā)表于1982年的《青年文學》雜志,1983年春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獲獎和被文學前輩肯定的喜悅心情尚未褪去,同年3月25日、26日的《人民日報》“大地”副刊又連續(xù)兩天刊載我的這篇小說,且配以大幅插圖。插圖表現(xiàn)的是小說中的一個場景:綠皮火車停在小村站臺,香雪和她的鄉(xiāng)親們涌在車窗下,挾裹著車頭噴吐的熱騰騰蒸汽,利用那寶貴的一分鐘,或結伴仰望車廂里那些陌生的面孔,或高舉著荊編籃子向火車上的旅客兜售核桃、雞蛋。插圖作者不惜筆墨,將那人頭攢動的畫面描繪得細致、歡悅。后來我得知,《人民日報》極少刊登小說,更少連載小說,亦少有為小說配以這般隆重的插圖。可以想見在當年,作為一個初出茅廬的業(yè)余作者,我接連讀到那兩天的《人民日報》的心情,那是意外的驚喜,是自我感動,也還有夾雜著虛榮心的亢奮。我在報刊亭買了那兩天能夠買到的所有《人民日報》,分別寄贈親朋好友,并留出兩份擺在書桌顯眼處,每日“捧讀”幾遍。

1983年的那個春天,我不斷接到讀者來信,那些信來自不同的地方,寫得熱情、誠摯,信的主題是同一個:讀者們在《人民日報》上讀到了《哦,香雪》,他們喜歡這個小說,喜歡并心疼著香雪。我讀著那些字體各異的來信,感受到當年一張《人民日報》的輻射力和影響力。正是通過這張報紙,更廣大、更偏遠、平日里不看小說的人們得以認識了香雪。我應當感謝的還有香雪,她從深山皺褶里出來,走進了那么多普通讀者的心。我那顆自我陶醉的心漸漸沉靜下來,因為我所獲得的榮譽,實在是那個變革的大時代給予一個青年作者遠超出她文學才能之上的慷慨饋贈。

三十五年過去了,我也算寫過一些小說。如今,當我在一些文學交流的場合同讀者見面時,卻還常常聽他們講起當年從《人民日報》上讀《哦,香雪》的感受。一位在鐵路系統(tǒng)工作的記者告訴我,1983年他在村里念初中,讀到了《人民日報》上的《哦,香雪》,便渴望將來當個列車員,又神氣又好談對象。幾年前的一次文學講座中,一位金融業(yè)的職員告訴我,他是湖南人,當年因為讀了《人民日報》上的《哦,香雪》,就決心一定要考上大學,從自己的小山村走出來見大世面。在這些年輕人身上,我看到一個醒來的民族打量自己那積極的驚異目光,一個時代那求變的、期盼新生活的勢不可擋的行動力。而一個寫作者,只有像谷穗對大地深深彎下腰那樣,對生活深深彎下腰去,才有可能聽見大山深處一個女孩子的心跳,才有可能捕捉到一個時代富有活力的脈動。

三十五年過去了,香雪的深山已是河北省著名旅游風景區(qū)的一部分,火車和鐵路終于讓更多的人發(fā)現(xiàn)這里原本有著珍禽異獸出沒的原始次生林,有著可與非洲白蟻媲美的成堆的紅蟻,有著氣勢磅礴的百里大峽谷,有著清澈明麗的拒馬河,從前那些無用的石頭們在今天也變成可以欣賞的風景。從前的香雪們早就不像等待戀人一樣地等待火車,她們有的考入度假村做了服務員、導游,有的則成為家庭旅館的女店主。她們的目光從容自信,她們的衣著干凈時新,她們懂得價值,她們說:“是啊,現(xiàn)在我們富了,這都是旅游業(yè)對我們的沖擊啊?!睆那八齻儼崖糜握f成“流油”——“真是一樁流油的事哩”。而香雪們的下一代也已成人。

時間在前進,科學技術在飛奔,人類的物質文明在過去二百年里發(fā)生的變化遠遠超過了前五千年。我愿意擁抱高科技帶給人類所有的進步和幸福,但巨大的物質力量最終并不是我們生存的全部依據(jù),它應該是巨大精神力量的預示和陪襯。如今,養(yǎng)育我們的山川大地已是日新月異,舊貌換新顏,為什么許多讀者還會心疼和懷念香雪那樣的連什么叫受騙都不知道的少女?我想起當年一位讀者給我的信中寫到,純凈的香雪滌蕩了我們心頭征戰(zhàn)生活多年的灰塵。當我們渴望精神發(fā)展的速度和心靈成長的速度能夠跟上科學發(fā)明的速度,有時候我們必須有放慢腳步回望從前的勇氣,有屏住呼吸審視心靈的能力。遙遠的香雪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人間溫暖和清新的美德,就依然值得我們葆有和珍惜。

1983年3月的《人民日報》在我手上已經發(fā)黃發(fā)脆,但我面前呈現(xiàn)的卻是一場晶瑩的香雪過后,如云如煙的山桃花怒放之后,鳥兒鳴唱,滿目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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