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軍旅伴
陜北是我在中國見到的最貧困的地區(qū)之一,即使包括云南西部在內也是如此。那里并不真正缺少土地,而是在許多地方嚴重缺少真正的土地——至少缺少真正的耕地。在陜西,一個農民有地可以多達一百畝,可是仍一貧如洗。在這一帶,至少要有幾百畝地才稱得上是一個地主,甚至按中國的標準來說,他也稱不上富有,除非他的土地是在那些有限的肥沃的河谷里,可以種水稻和其他有價值的作物。
陜西的農田可以說是傾斜的,有許多也可以說是滑溜溜的,因為經(jīng)常發(fā)生山崩。農田大部分是地縫和小溪之間的條狀小塊。在許多地方,土地看來是夠肥沃的,但是所種作物受到很陡的斜坡的嚴格限制,無論從數(shù)和質上來說都是這樣。很少有真正的山脈,只有無窮無盡的斷山孤丘,連綿不斷,好像詹姆斯·喬伊斯的長句,甚至更加乏味。然而其效果卻常常像畢加索
一樣觸目。隨著陽光的轉移,這些山丘的角度陡峭的陰影和顏色起著奇異的變化,到黃昏時分,紫色的山巔連成一片壯麗的海洋,深色的天鵝絨般的褶層從上而下,好像滿族的百褶裙,一直到看去似乎深不及底的溝壑中。
第一天以后,我很少騎馬,倒不是可憐那匹奄奄待斃的老馬,而是因為大家都在走路。李長林是這一隊戰(zhàn)士中最年長的,其他都是十幾歲的少年,比孩子大不了多少。有一個綽號叫“老狗”,我同他一起走時問他為什么參加紅軍。
他是個南方人,在福建蘇區(qū)參加紅軍六千英里長征,一路走過來的。外國軍事專家都拒絕相信長征是可能的事。但是這里卻有這個“老狗”,年方十七,實際上看上去像十四歲。他走了這次長征,并不把它當作一回事。他說,如果紅軍要再長征二萬五千里,他就準備再走二萬五千里。
同他一起的一個孩子外號叫“老表”,他也是從差不多那么遠的地方江西走過來的?!袄媳怼笔鶜q。
他們喜歡紅軍嗎?我問他們。他們真的感到有些奇怪地看看我。他們兩人顯然都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有人不喜歡紅軍的。
“紅軍教我讀書寫字,”“老狗”說,“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能夠操縱無線電,用步槍瞄準。紅軍幫助窮人?!?/p>
“就這么一些?”
“紅軍對待我們很好,我們從來沒挨過打,”“老表”說,“這里大家都一樣,不像在白區(qū)里,窮人是地主和國民黨的奴隸。這里大家打仗是為了幫助窮人,救中國。紅軍打地主和白匪,紅軍是抗日的。這樣的軍隊為什么有人會不喜歡呢?”
有一個農村少年是在四川參加紅軍的,我問他為什么參加。他告訴我說,他的父母是貧農,只有四畝田(不到一英畝),不夠養(yǎng)活他和兩個姊妹。他說,紅軍到他村子來時,全體農民都歡迎他們,給他們喝熱茶,做糖給他們吃。紅軍劇團演了戲,大家很快活,只有地主逃跑了。分配土地后,他的父母也分到了地。因此他參加窮人的軍隊時,他們并不難過,反而很高興。
另一個少年大約十九歲,在湖南當過鐵匠學徒,外號叫“鐵老虎”。紅軍到他縣里時,他放下風箱、鍋盤,不再當學徒了,只穿了一雙草鞋、一條褲子就趕緊去參軍。為什么?因為他要同那些不讓學徒吃飽的師傅打仗,同剝削他的父母的地主打仗。他是為革命打仗,革命要解放窮人。紅軍對人民很好,不搶不打,不像白軍。他拉起褲腿,給我看一條長長的白色傷疤,那是戰(zhàn)斗的紀念。
還有一個少年是福建來的,一個是浙江來的,還有幾個是江西和四川來的,但是大多數(shù)是陜西和甘肅本地人。有的已從少年先鋒隊“畢業(yè)”,雖然看上去還像孩子,卻已當了幾年紅軍了。有的參加紅軍是為了打日本,有兩個是為了要逃脫奴役,三個是從國民黨軍隊中逃過來的,但是他們大多數(shù)人參加紅軍是“因為紅軍是革命的軍隊,打地主和帝國主義”。
接著我同一個班長談話,他是個“大”人,二十四歲。他從一九三一年起就參加紅軍。那一年他父母在江西被南京的轟炸機炸死,他的家也被炸毀了。他從田里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父母都已被炸死,他就馬上放下耙子,同妻子告別,參加了共產(chǎn)黨。他的一個兄弟是紅軍游擊隊隊員,一九三五年在江西犧牲。
他們來歷不同,但是同普通中國軍隊相比,是真正的“全國性”的軍隊,后者一般都按省份不同分別編制的。他們的籍貫和方言不一,但這似乎并不影響他們團結,只不過是時常作為開善意的玩笑的材料。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們真的吵架。事實上,我在紅區(qū)旅行的全部時間中,我沒有看到紅軍戰(zhàn)士打過一次架,我認為這在年輕人中間是很突出的。
雖然他們幾乎全體都遭遇過人生的悲劇,但是他們都沒有太悲傷,也許是因為年紀太輕的緣故。在我看來,他們相當快活,也許是我所看到過的第一批真正感到快活的中國無產(chǎn)者。在中國,消極的滿足是普遍的現(xiàn)象,但是快活這種比較高一級的感情,卻的確是罕見的,這意味著對于生存有著一種自信的感覺。
他們在路上幾乎整天都唱歌,能唱的歌無窮無盡。他們唱歌沒有人指揮,都是自發(fā)的,唱得很好。只要有一個人什么時候勁兒來了,或者想到了一個合適的歌,他就突然唱起來,指揮員和戰(zhàn)士們就都跟著唱。他們在夜里也唱,從農民那里學新的民歌,這時農民就拿出來陜西琵琶。
他們有的那點紀律,似乎都是自覺遵守的。我們走過山上的一叢野杏樹時,他們忽然四散開來去摘野杏,個個裝滿了口袋,總是有人給我?guī)Щ貋硪话?。臨走時他們好像一陣大風卷過一般又排列成行,趕緊上路,把耽誤了的時間補回來。但是在我們走過私人果園時,卻沒有人去碰一碰里面的果子,我們在村子里吃的糧食和蔬菜也是照價付錢的。
就我所見到的來說,農民們對我的紅軍旅伴并無不滿的流露。有些農民似乎還十分友善,非常向著他們——這同最近分配土地和取消苛捐雜稅大概不無關系。他們很自愿地把他們的一點點吃的東西賣給我們,毫不猶豫地收下了蘇區(qū)的錢。我們在中午或傍晚到達一個村子時,當?shù)靥K維埃的主席就立即給我們安排住處,指定爐灶給我們使用。我常常見到農村婦女或她們的女兒自動給我們拉風箱生火,同紅軍戰(zhàn)士說說笑笑——對中國婦女來說,特別是對陜西婦女來說,這是非常開通的一種現(xiàn)象。
在路上的最后一天,我們在一個青翠的山谷中間的一個村子里歇腳吃中飯,所有的孩子們都來看他們頭一次看到的洋鬼子。我決定考他們一下。
“什么叫共產(chǎn)黨員?”我問道。
“共產(chǎn)黨員是幫助紅軍打白匪和國民黨的人。”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開腔道。
“還有呢?”
“他幫助我們打地主和資本家!”
“那么什么叫資本家呢?”這個問題可難住了一個孩子,可是另外一個孩子回答說:“資本家自己不干活,卻讓別人給他干活?!边@個答復也許過分簡單化了,不過我繼續(xù)問:
“這里有地主和資本家嗎?”
“沒有!”他們都齊聲叫道,“他們都逃跑了!”
“逃跑了?怕什么?”
“怕我們的紅軍!”
“我們的”軍隊,一個農村孩子說“他的”軍隊?顯然,這不是中國,但是,如果不是中國,又是什么國家呢?我覺得這是不可信的。誰把這一切教給他們的呢?
我后來看到紅色中國的教科書和遇到圣誕老人徐特立時,終于知道了是誰教給他們的。徐特立曾經(jīng)擔任過湖南一所師范學校的校長,現(xiàn)在是蘇維埃教育人民委員。
事實上,那天下午我就要見到他,那是在我們這個小小的旅隊走下最后的一個山坡,踏進紅色中國臨時首都的時候。
一華畝約等于六分之一英畝。
一八八二—一九四一年,著名愛爾蘭小說家?!g注
一八八一—一九七三年,著名西班牙畫家?!g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