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紅色大門
我們在黎明之前離開西安府,那一度是“金城湯池”的高大的木頭城門在我們的軍事通行證魔力前面霍地打開了,拖著門上的鏈條當當作響。在熹微的晨光中,軍用大卡車隆隆駛過飛機場,當時每天都有飛機從那個機場起飛,到紅軍防線上空去偵察和轟炸。
對于一個中國旅客來說,在這條從西安府北去的大道上,每走一里路都會勾起他對本民族豐富多彩的絢爛歷史的回憶。中國最近發(fā)生的歷史性變化——共產(chǎn)主義運動,竟然選擇在這個地方來決定中國的命運,不可不謂恰當。一小時以后,我們擺渡過了渭河,在這個肥沃的渭河流域,孔子的祖先、膚色發(fā)黑的野蠻的人發(fā)展了他們的稻米文化,形成了今天在中國農(nóng)村的民間神話里仍是一股力量的一些傳說。快到正午的時候,我們到了宗蒲縣。大約兩千兩百年前,那個最先“統(tǒng)一”中國的威赫一時的人物秦始皇就是在這個筑有雉堞的城池附近誕生的。秦始皇第一個把他的國家的古代邊境城墻都連接起來,成了今天仍然是地球上最宏偉的磚石工程——中國的萬里長城。
在那條新修的汽車路上,沿途的罌粟搖擺著腫脹的腦袋,等待收割。新修的路面經(jīng)過水沖車軋,到處是深溝淺轍,因而我們那部載重六噸的道奇卡車,有時也甚至無法通行。陜西長期以來就以盛產(chǎn)鴉片聞名。幾年前西北發(fā)生大饑荒,曾有三百萬人喪命,美國紅十字會調查人員把造成那場慘劇的原因大部分歸咎于鴉片的種植。當時貪婪的軍閥強迫農(nóng)民種植鴉片,最好的土地都種上了鴉片,一遇到干旱的年頭,西北的主要糧食作物小米、麥子和玉米就會嚴重短缺。
那天晚上,我在洛川一間骯臟的茅屋里的土炕上過了一夜,隔壁屋里關著豬和毛驢,我自己屋里則有老鼠,鬧騰得大家都睡不了多少覺。第二天早上剛出城數(shù)英里,那片黃土地面便逐層升高,險峻起來,地勢古怪地變了樣。
這一令人驚嘆的黃土地帶,廣及甘肅、陜西、寧夏、山西四省的大部分地區(qū),雨量充分的時候異常肥沃,因為這種黃土提供了無窮無盡的、有幾十英尺深的多孔表土層。地質學家認為,這種黃土是有機物質,是許多世紀以來被中亞細亞的大風從蒙古、從西方吹過來的。這在景色上造成了變化無窮的奇特、森嚴的景象——有的山丘像巨大的城堡,有的像成隊的猛犸,有的像滾圓的大饅頭,有的像被巨手撕裂的岡巒,上面還留著粗暴的指痕。那些奇形怪狀、不可思議有時甚至嚇人的景象,好像是個瘋神捏就的世界——有時卻又是個超現(xiàn)實主義的奇美的世界。
在這里,雖然到處可以看見田疇和耕地,卻難得看見房屋。農(nóng)民們也是在那些黃土山里藏身的。在整個西北,多少世紀以來已成了習慣,都是在那堅硬的淡褐色的山壁上掘洞而居的,中國人稱之為“窯洞”??墒沁@種窯洞同西洋人所說的洞穴并不是一回事。窯洞冬暖夏涼,易于建造,也易于打掃。就連最富有的地主,也往往在山上挖洞為家。有些是有好幾間屋子的大宅,設備和裝飾華麗,石鋪的地板,高敞的居室,光線從墻上的紙窗透進室內,墻上還開有堅固的黑漆大門。
在那輛顛簸的卡車里,一位年輕的東北軍軍官坐在我身旁,在離洛川不遠的地方,他將那樣一個“窯洞村”指給我看。那地方離汽車路只有一英里左右,中間只隔著一個深谷。
“他們是紅軍,”他向我透露說,“幾個星期以前,我們派一隊人到那里去買小米,村子里的人一斤也不肯賣給我們。當兵的笨蛋就動手搶了一些。他們退出村子的時候,農(nóng)民便開槍打他們。”他用雙臂劃了一條大弧線,把國民黨軍隊駐守的許多堡壘——構筑在山頂上的機槍陣地——嚴密保護下的公路兩邊的一切都包括在里面?!俺喾?,”他說,“在那邊,全部都是赤匪的地盤?!?/p>
我懷著更加濃厚的興趣凝望他指出的地方,因為幾小時之內,我就要踏進那莫測究竟的山丘和高地的那一邊去了。
在路上,我們遇見了一〇五師的一些部隊,他們都是東北人,正從延安回到洛川去。他們是瘦削而結實的青年,大多數(shù)比一般中國士兵的身材高些。我們在路邊的一家小客店歇下來喝茶,有幾個士兵在那里休息,我在他們的附近坐了下來。他們是剛從陜北的瓦窯堡回來的,在那里曾經(jīng)和紅軍發(fā)生過遭遇戰(zhàn)。我聽到了他們相互間談話的一些片斷。他們是在那里談論紅軍。
“他們吃的比我們好得多?!币粋€說。
“是的,他們吃的是老百姓的肉呀!”另一個答道。
“那沒有關系,不過是少數(shù)地主,反而有好處。我們到瓦窯堡去,有誰感謝我們呢?是地主!你說是不是?我們?yōu)槭裁匆獮槟切┯绣X人送命呢?”
“他們說現(xiàn)在有三千多東北軍已經(jīng)加入他們一邊了……”
“這又是他們有理的一件事。我們除了打日本人,同誰也不想打的,為什么我們要打起自己人來呢?”
一個軍官走了過來,于是這番引人入勝的談話就中止了。那個軍官命令他們上路。他們撿起了他們的槍,拖著腳步走上了公路。不久我們也坐車走了。
第二天午后不久,我們到達延安,在長城以南約四百華里,陜北唯一可以通車的道路到這里便是終點。延安是一個歷史名城,在過去幾個世紀里,從北方來的游牧部落曾經(jīng)通過這里入侵中原,成吉思汗的蒙古鐵騎大軍也曾經(jīng)通過這里南征西安府。
延安是個理想的要塞,它位于一個深谷中間,四周都是巖石嶙峋的高山,堅固的城墻一直延伸到山巔?,F(xiàn)在,城墻上新建了許多工事,像蜂窩一樣,工事里一挺挺機槍都對著不遠地方的紅軍。公路以及與公路直接毗連的地方,那時仍然在東北軍手里,可是直到最近,延安是完全被切斷聯(lián)系的。蔣介石總司令對紅軍進行了封鎖,紅軍利用封鎖來對敵人進行反封鎖,據(jù)說有數(shù)以百計的人活活地餓死。
就是用飛機來對付周圍的紅軍也證明是不起作用的。紅軍把機關槍架在山頂——因為他們沒有高射炮——結果很有效,以致南京的飛行員來給城里空投供應時,不得不飛得極高。事實上,大多數(shù)的供應品都落在紅軍手里,他們就在延安城外開了一個市場,將食物賣回給城里被困的居民。連張學良自己的外國駕駛員,因怕機關槍的高射,也有點膽怯起來,有一個美國人竟因此而辭職。后來我在西安府看見少帥的漂亮的波音式私人座機滿身都是彈孔,我對那飛行員深表同情。
紅軍對延安的長期包圍,是在我到達那里以前幾個星期才解除的,但是從居民的面有菜色,從店鋪里的貨架空空如也或者店門緊閉,還可以明顯地看到圍城的跡象。食品極少,價格高昂??梢再I到的那一點東西,都是因為同紅軍游擊隊達成暫時的休戰(zhàn)而得到的。當時曾達成協(xié)議,東北軍不在這條戰(zhàn)線上向蘇區(qū)發(fā)動攻勢。作為交換條件,蘇區(qū)的農(nóng)民開始出售糧食和蔬菜給那些饑餓的“剿共”軍隊。
我有到前線訪問的證件。我的計劃是第二天一早離開延安,到“白軍”前線去。那里的軍隊限于防守陣地,沒有前進的意圖。到了前線后,我打算岔入一條據(jù)說是商販偷運貨物出入蘇區(qū)的山道。
我如愿以償,安然通過最后一個崗哨,進入無人地帶——這個經(jīng)歷,我要是如實地敘述出來,就可能給那些幫助我前去的國民黨方面的人造成嚴重困難?,F(xiàn)在我只消說,我的經(jīng)歷再次證明在中國任何事情都可能辦到,只要照中國的方式去辦。因為到了第二天早上七點鐘的時候,我確實已經(jīng)把最后一挺國民黨的機關槍拋在后邊,走過那個把“紅”“白”兩區(qū)分開的狹長地帶了。
跟著我的,只有一個騾夫,他是我在延安雇來的。他答應把我簡單的行李——鋪蓋卷、一點吃的、兩架照相機和二十四卷膠片,運到紅軍游擊隊的第一個前哨。我不知道他本人是赤匪還是白匪,不過他的樣子的確像個土匪。幾年以來,這一帶反復被那兩種顏色的軍隊交替控制,所以他很可能不是做過赤匪就是做過白匪——也許兩者都做過。我決定最好是不要問莽撞的問題,只是乖乖地跟著他走,希望一切順利。
我們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溪走了四個小時,一路沒有見著一個人影。那里根本沒有路,只有小溪的溪床,兩邊巖壁高聳,溪水就在中間湍急地流過,在巖壁上面就是險峻的黃土山。要結果掉一個過分好奇的洋鬼子,這是個好去處。使我惴惴不安的一個因素,是那個騾夫對我的牛皮鞋子多次表示羨慕。
“到啦!”他突然轉過頭來大聲說。這里,巖壁終于消失,一個狹小的山谷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山谷里一片綠油油的麥苗?!拔覀兊嚼玻 ?/p>
我放下了心,朝著他的前面望去,看見一座小山的山邊有一個黃土村落,縷縷青煙從村里那些高大的泥煙囪里裊裊上升,那些煙囪像長長的手指一樣豎立在峭壁的面前。幾分鐘之后,我們就到了那里。
一個年輕的農(nóng)民,頭上包著一條白毛巾,腰間插著一支左輪手槍,從村里走出來,驚愕地望著我,問我是誰,到那里去干什么?
“我是個美國記者,”我說,“我要見這里的貧民會主席?!?/p>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回答說:“hai pa!”
我過去聽到中國人說“hai pa”就只有一個意思:“我害怕!”我心里想,如果他感到害怕,那我該感到怎么樣呢?但是,他神色泰然自若,看來他的話不是這個意思。他回過頭問那騾夫我是什么人。
那騾夫把我說過的話重說了一遍,還添枝加葉地說了些他自己的話。我放心地看到那位青年農(nóng)民的臉色和緩下來了。這時我發(fā)現(xiàn)他確實是個長得很英俊的小伙子,皮膚黝黑發(fā)亮,牙齒整齊潔白。他好像同中國其他地方的膽怯的農(nóng)民不屬于一個族類。他那一雙炯炯有神的快樂的眼睛含著一種挑戰(zhàn)的神情,他還有一定的嚇人氣派。他的手慢慢地從槍柄上移開,臉上露出了笑容。
“我就是你要見的人,”他說,“我就是主席。請進來喝口熱茶吧?!?/p>
這些陜西山區(qū)的居民有自己的方言,凈是發(fā)音含混的口語,但是他們懂得“白話”——中國的官話,他們自己的話有一大部分是外地人很容易聽懂的。我同那位主席又作了幾次談話的努力之后,他漸漸地顯出能夠領會的神情,我們的談話就有了順利的進展。不過在我們的談話當中,偶爾又會出現(xiàn)hai pa一詞。我一時顧不上問他到底害怕什么。等到我最后問清這個問題時,我這才發(fā)現(xiàn)陜西山區(qū)方言中的hai pa等于官話中的bu zhi dao(不知道)。這個發(fā)現(xiàn)使我感到很滿意。
我坐在鋪著炕氈的炕上,向我的主人進一步談到我自己和我的計劃。過了不久,他就顯得沒有什么疑慮了。我想去縣政府所在地安塞,當時我以為蘇維埃主席毛澤東就在那里。他能不能給我找一個向導和一個騾夫。
他答應說,沒有問題,沒有問題,不過我不能在大熱天趕路。太陽已經(jīng)升到當空,天確實是非常熱,我看上去很疲倦,再說,我吃了東西沒有呢?說實在的,我餓極了,因此我不再跟他客氣,接受了他的邀請,第一次同一個“赤匪”一道吃飯。我的騾夫急于回延安去,我把錢付給他,跟他告別。這也是我同白色世界的最后一個聯(lián)系環(huán)節(jié)告別,從此要有許多星期不跟它發(fā)生接觸。我已破釜沉舟,決心跨進紅區(qū)了。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落入劉龍火先生(我后來知道這就是那位青年農(nóng)民的姓名)的掌握之中,也同樣落在他的那些外貌強悍的同志的掌握之中,他們開始從附近的窯洞里陸續(xù)過來。他們穿著同樣的裝束,帶著同樣的武器,好奇地看著我,聽見我說話的怪腔怪調,都呵呵大笑。
劉龍火拿煙、酒、茶來招待我,向我提出無數(shù)的問題。他和他的朋友們非常好奇地翻看我的照相機、鞋子、毛襪、我的布短褲的質料,不時發(fā)出贊美的聲音;對于我的卡其布襯衫的拉鏈,更是贊不絕口??偟挠∠笏坪跏牵何业男蓄^不論看起來是多么可笑,顯然非常實用。我不知道“共產(chǎn)主義”在實踐上對這班人意味著什么,我準備眼看我的這些東西很快地被“共產(chǎn)”——但是當然沒有發(fā)生這種事情。我?guī)缀蹩梢钥隙?,我受到嚴密檢查的目的(比你在其他邊境所受到的海關檢查要愉快得多)是為了要證實他們以前的一種看法:洋鬼子不可思議。
不到一個小時,他們端來了一大盤炒雞蛋,還有蒸卷、小米飯、一些白菜和少量烤豬肉。我的主人為飯菜簡單而表示歉意;我則為我的食量不同尋常而表示歉意。其實后面這一點完全沒有必要,因為我必須飛快運用我的一雙筷子,才能趕上貧民會的那些好漢呢。
龍火告訴我,說安塞離那里不過“幾步路”,盡管我不大放心,但是除了照他說的等一等以外,沒有其他辦法。等到一個年輕的向導和一個騾夫終于到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下午四點鐘了。臨走時,我想把飯錢付給劉先生,可是他憤然拒絕了。
“你是一位外國客人,”他解釋說,“而且你是來找我們的毛主席的。再說,你的錢也沒有用處?!彼麑ξ沂掷锬弥募垘蓬┝艘谎?,問道:“你沒有蘇區(qū)的錢嗎?”聽我回答說沒有,他就數(shù)了共值一元錢的蘇區(qū)紙幣說,“這個你拿去,你路上會用得著的。”
我拿一元國民黨的錢和劉先生交換,他接受了;我再一次向他道謝,然后跟在我的向導和騾夫后邊爬上山道。
“好啊,”我一邊氣喘喘地爬山,一邊對自己說,“到現(xiàn)在為止,一切順利。”我已闖進了紅色大門。這件事多么簡單!
但是在前面等待著我的是一場險遭不測的事件,以致后來謠傳我被土匪綁架殺掉了。其實,土匪早已在那寂靜的黃土山壁后邊跟蹤著我了——只不過不是赤匪而是白匪而已。
中國房屋中土壘的平臺,一頭有灶,下面有迷宮一樣的彎彎曲曲的煙道,可以把上炕燒暖。
老百姓字面的意思就是“一百個姓氏”,中國口語中指普通人。
一華里約等于三分之一英里。
延安后來為紅軍所占領,現(xiàn)在(一九三七年)是紅區(qū)臨時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