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長安
——明清敘事文學中的長安城
明永樂年間,李禎(字昌祺,江西廬陵人)效瞿佑(字宗吉,浙江錢塘人)之《剪燈新話》,作《剪燈余話》,共收文言小說二十二篇,第一篇就是《長安夜行錄》。這篇小說以明初(洪武初年)為背景,敘述明太祖次子朱樉受封為秦王,就藩西安,有一位洛陽人名叫巫馬期仁,是奉派為秦王佐臣的湯、文二公的幕僚。一日期仁陪伴二公尋訪西安近郊興平縣的茂陵,夜歸獨行,求宿于一人家,不料主人竟非此世之人,而是七百年前唐開元年間的鬻餅師夫婦。夫婦二人向期仁追述當日寧王(玄宗兄李憲)強奪鬻餅婦入邸,婦以死自誓,寧王憫而釋之的往事。鬻餅師夫婦認為《本事詩》(唐孟棨著)一書記此事,以及后人所發(fā)的吟詠,都有謬誤之處,遂各賦一詩,求期仁為之流傳,使真情白于后世。次日天曙,期仁“但見身沾露以猶濕,馬龁草而未休,四顧闃然,咸無所睹”。
《長安夜行錄》是一篇融合了明初政治與唐代歷史的鬼小說。明初的巫馬期仁身居歷史名都,竟然碰見開元年間的鬼,這是怎么回事呢?朱元璋的次子封秦王就藩,被派去輔佐他的湯銘之、文原吉二人,在小說中被推重為“老成練達,學問淵博”,但是到了藩國,遠離政治中心,便只能閑散度日。西安的印象從小說一開始便頗為曖昧,雖然小說稱當時“天下太平,人物繁庶”,但西安的意義并不在其繁庶,而是“漢唐故都,遺跡俱在”,所以湯、文二公的活動脫不了“訪古尋幽”,遍訪諸陵。換句話說,對明初的李禎來說,西安的意義乃在過去,不在當下。正如今日游人來到西安,必到帝王陵寢一游一般,故事中宦居西安的大小官員也安排類似的旅游行程。來自另一個古都洛陽的期仁,負責籌劃這次旅游,然而他顯然是個不合格的導游。明明設計的是一個一日往返的行程,結果本應由他帶領的游客早已驅馬回到出發(fā)地,他自己卻落后迷路,以致被迫“夜行長安”。
當然,“行”這個字眼,正如所有的旅行,本來就暗示了危險不安,更何況他所馳騁的不是“長安大道”,而是“禽鳥飛鳴,狐兔充斥”,令人畏懼的未知旅程。期仁所遇的鬼魂生活在唐代開元年間的長安盛世,他們所述說的故事是李氏諸王荒佚的行徑,這故事中的故事與小說歷史背景的明初政治與社會風氣大不相同。期仁對鬻餅師夫婦提出疑問:寧王李憲身為長子,卻讓出太子之位,號稱唐代宗室之英杰,何以竟然也有強搶民女的無道之事?鬻餅師的回答是,這類荒淫之事根本是長安宗室的常態(tài),不足為怪,其他諸王的行為其實更為夸張。他如此追述:“若岐王進膳,不設幾案,令諸妓各捧一器,品嘗之。申王遇冷不向火,置兩手于妙妓懷中,須臾間易數(shù)人。薛王則刻木為美人,衣之青衣,夜宴則設以執(zhí)燭,女樂紛紜,歌舞雜遝,其燭又特異,客欲作狂,輒暗如漆,事畢復明,不知其何術也。如此之類,難以悉舉,無非窮極奢淫,滅棄禮法?!泵鞒醯淖髡叱尸F(xiàn)開元間鬻餅師的回憶,可作雙重解讀。一方面,我們可以讀作對唐代長安糜爛風俗的批評,反過來說,便是對明初簡素社會風氣的肯定。然而,讀者不可忘記期仁以及他的服務對象湯、文二公,甚至受封秦王的朱樉,在小說中對西安的態(tài)度都是不明確的。他們遠離當今的政治中心,無所事事,閑散度日,等待離開的一天。那么,鬻餅師故事中窮極奢淫的長安,何嘗不使明初的當?shù)刂T臣暗地里心向往之?不過,不論是批評或向往,漢唐長安正有如鬻餅婦的“國色”,其絕世艷冶,反適足以證明這是過眼京華,早已成鬼物?;氐焦适轮黧w部分,期仁遇見鬻餅師夫婦時,身在由茂陵回程路上的荒地,而不是長安城內(nèi)。那么為什么小說題名為《長安夜行錄》呢?當然我們可以解釋這里指的是長安周邊。不過,鬼魂在開元年間所居之地可是長安城內(nèi),寧王宅邊。因此,所謂長安夜行,或許應該這么解釋:開元的長安盛景只能在冥暗之中,荒野之上,透過一席“鬼語”,才能重現(xiàn)于明初之世。
我們或許也不妨考慮,小說中,令開元鬼魂忿懣七百年的《本事詩》,到底如何記載賣餅妻一事?查《本事詩·情感第一》所記,賣餅妻故事正是王維名作《息夫人》一詩背后的緣起:
寧王曼貴盛,寵妓數(shù)十人,皆絕藝上色。宅左有賣餅者妻,纖白明媚,王一見注目,厚遺其夫取之,寵惜逾等。環(huán)歲,因問之:“汝復憶餅師否?”默然不對。王召餅師使見之,其妻注視,雙淚垂頰,若不勝情。時王客座十余人,皆當時文士,無不凄異。王命賦詩,王右丞維詩先成:“莫以今時寵,寧忘昔日恩??椿M眼淚,不共楚王言?!?/p>
后人敷衍,寧王因此放賣餅妻還家。在《長安夜行錄》中,鬻餅師夫婦所怨恨者,即在于《本事詩》記載賣餅人收了寧王財物,賣餅妻在寧王宅中寵冠眾姬,而且侍寧王經(jīng)年之久。依小說中的鬼魂自述,寧王是強搶鬻餅妻,鬻餅妻更以死自誓,堅不肯從,豈有受寵經(jīng)年之情事?顯然,唐代的《本事詩》記載這個故事,強調的是“情感”,而明代的《剪燈余話》重寫,講究的則是“堅貞”——清白不容一絲玷辱,否則做鬼也難安息!唐代鬼魂交付明人期仁的任務,便是給世人提供故事的正確版本,以正視聽,以安貞魂。這個詮釋邏輯的轉變,見證明初社會精神樣貌的特質,也暗示李禎這位明初作者對奢靡的唐代長安的處理——雖然曾經(jīng)華麗萬方,炫人耳目,在這個新時代則已成為一個必須鎮(zhèn)壓的精魅記憶。
若《長安夜行錄》的寓意可以如此解讀,那么我們不禁隨之要問——“西安”在明清小說的光天化日里還有位置嗎?
歷史上西安輝煌的日子,當然是宋代以前,作為千年國都的長安時期。經(jīng)過戰(zhàn)亂,又喪失國都地位以后的長安,一度相當?shù)虮?,這番景象曾讓許多身歷時代變遷的詩人感慨系之,發(fā)為吟詠。此后,全國的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中心逐漸東移南遷。宋代以后乃至明清,西安的規(guī)模已較長安時期遠為縮小,雖仍是西北重鎮(zhèn),但風華絲毫難與長安時期相比。《長安夜行錄》投射的就是這種狀況。進入二十世紀以后,論及西安,總以宋代以前為重,除了西北地理學的風潮以外,宋代以后的情況就更少受到討論了。
以上所述基本上是由政治、經(jīng)濟的角度來看,而在文學、文化的層面,情況也是類似的。本文便以敘事文學的表現(xiàn)為例進行討論。唐代的長安其實在敘事文學的發(fā)展上有其關鍵性地位——若沒有長安文化,便沒有唐傳奇。傳奇當然意不在傳寫現(xiàn)實情境,但傳奇的內(nèi)容卻往往與長安的城市細節(jié)相關。早有學者指出,唐傳奇的作者多有長安體驗,他們的作品不但呈現(xiàn)長安城市的結構與文化,其情節(jié)與人物也與長安城緊密聯(lián)系。例如,傳奇故事會出現(xiàn)長安真實存在的坊名或街名,而且安排特定地名富有特定含義,讓都市場景的設定關系到人物的行為、語言、房屋、用品、服裝等。曾留學陜西師大的日本學者妹尾達彥在討論《李娃傳》時,便通過文本分析,說明小說如何呈現(xiàn)長安城市結構的變化以及城市的庶民文化。透過對小說情節(jié)的介紹,妹尾達彥指出小說中出現(xiàn)了許多長安街道的名稱,包括布政坊、東市、西市、平康坊、鳴珂曲、宣陽坊、天門街、曲江池、杏園、安邑坊等。妹尾達彥并進一步證明,長安街道乃是貫穿小說的舞臺背景。簡單地說,男主人翁鄭生由江南進入長安,落腳于繁華的西市附近,隨后在華麗的街東邂逅李娃,床頭金盡后,淪落于街西的社會底層,最后在李娃扶助下一舉及第,回到街東,成為上層階級的官僚。妹尾達彥認為,正是因為唐代后期長安城市各區(qū)空間在功能上有所區(qū)隔,所以小說中出現(xiàn)的諸多地名皆有特定聯(lián)想,而與情節(jié)發(fā)展有所呼應,為小說增添現(xiàn)實感。這種將城市空間與小說情節(jié)緊密結合的經(jīng)營,實與作者白行簡豐富的長安經(jīng)驗有關。由妹尾達彥所分析的例子可知,在這個時期,長安這個空間可說是傳奇敘事文學的中心。
宋以后,尤其明清兩代,正是中國敘事文學飛越發(fā)展的時期,白話小說橫跨雅俗,在出版市場上占有一席之地。然而,此時小說的重心卻早已隨著經(jīng)濟與文化發(fā)展的趨勢,遠離關中地區(qū),完全向東南位移了。小說的作者往往出身南方,出版商家多數(shù)設在南方城市,作品要求的書籍市場(讀者群)以南方城市為主,小說評點者的活動區(qū)域主要也在南方,而當時的西安,似已自小說的舞臺隱身。若對白話通俗小說的發(fā)展史作一鳥瞰,此一情勢即昭然若揭。當然,仍有不少小說作品牽涉長安的背景,但幾乎無一例外的,都是對漢、隋、唐時期都城長安的投射,而與小說產(chǎn)生當代的西安沒有關系。另一個必須考慮的因素是唐代長安本身的城市特質。學者以長安和開封分別代表唐型與宋型城市,前者為棋盤城市,后者則是開放城市。也就是說,長安的街區(qū)和街道是嚴格棋盤結構,設計的目的是控制和限制人口,因此街道的主要用途是儀式性游行,而貴族享有空間使用的絕對控制權。在宋代,貴族和士紳都對貿(mào)易及商業(yè)有積極作用,共同控制城市,因此街道設計較為開放,到處都可能發(fā)展為市場。棋盤城市在宋代以后已完全讓位給開放城市。城市類型的變化實與小說的鋪展可能性息息相關。宋代以后敘事文學越來越貼近庶民以及日常生活,明清小說更在人情物理與日常生活的表現(xiàn)上發(fā)揮到了極致,以是,唐代長安典型的棋盤城市性格不適合小說表現(xiàn)庶民生活,明清西安的風采又已不再,也無怪古都在小說中虛位化了。
為了討論的方便,我暫時以一個較粗略的方式,用以下的類別來概分明清時期與隋唐長安有關的通俗小說。首先是歷史演義類。這一類的作品極多,如《隋唐演義》《薛仁貴征西》《粉妝樓全傳》等,因為小說講述了隋唐時期的開國與征戰(zhàn)故事,自然與國都長安有關。與歷史演義直接聯(lián)系的是以歷史人物武則天或狄仁杰等為中心的小說,這一系列的作品可能以俠義、公案或者色情小說的形式出現(xiàn),例如《濃情快史》《武則天外史》《武則天四大奇案》《蓮子瓶演義傳》《綠牡丹全傳》《隋煬帝艷史》等。不過,這些作品中的長安城只是空洞的名號,不像唐傳奇中的長安有實際的指涉,更不能塑造城市的性格。
理論上來說,落在才子佳人小說與人情小說類型中的作品,因為情節(jié)必然涉及人物在社會中的活動,因此作為場景的長安城,就算遠遠不如杭州、蘇州、南京等城市在明清小說中得到豐富的處理,但總是比較可能呈現(xiàn)一些城市的情感與色彩。這類作品其實不多,因為明清時期的才子佳人小說與人情小說,不論設定的時代為何,空間上實以江南為主。少數(shù)的例子有《玉樓春》(講唐代宗年間故事)、《二度梅全傳》(講唐肅宗年間故事)、改編自傳奇的《燕子箋》、《章臺柳》(以安史之亂為背景)等。明初已有《燕子箋》平話小說,后來阮大鋮的《燕子箋》傳奇就是本此敷衍而成,現(xiàn)在所見的《燕子箋》小說刊刻于清代,大致仍維持原來的情節(jié)。小說時代背景是玄宗年間,茂陵才子霍都梁本是霍去病后裔,流寓西京,他與閨秀酈飛云、妓女華行云在安史之亂中有一番才子佳人的遇合。雖然小說的時代背景是安史之亂,人物都出身長安及其外圍地帶,但是“長安”仍只是當作一個地方的套語。例如“話說長安一個妓女”(第三回)、“話說長安一個書辦”(第四回)云云,雖然交代人物的出生環(huán)境,但是對他們活動的場所卻沒有實存的描述?!墩屡_柳》本于唐傳奇,時代背景同樣是天寶年間,敘述才子韓翊因應試而流寓京師,與柳姬在安史之亂中的遇合情事。長安城在這部小說中的身影仍然模糊,但是或者因為有唐傳奇為本,因此若干與長安有關的地名便偶爾出現(xiàn),例如韓翊與柳姬二人在“法靈寺”相遇結合,韓生隨軍征討安祿山,柳姬到“青門”送行,直送到渭河邊上(第七回),等等。當然,這種處理離真正城市特質的表現(xiàn),還有很大距離。另一部可以留意的小說是《玉樓春》,這是一部明末或清初的作品。小說情節(jié)是奇情式的,雖以唐代宗年間為背景,但對情節(jié)牽涉的長安與洛陽都沒有具體描寫。唯有小說第一回提到按照“東京風俗”,二月二十五日要踏青,稱為撲蝶會,這倒講的是洛陽風光了。而書中所述細節(jié),則多與歷史不合,例如科舉制度等,都不是唐代的情況。若干地點倒是實有其地,例如第五回提到主人翁父子在長安“章敬寺”作寓,該寺確為唐時所立之名寺。至于《二度梅全傳》,這是一部比較為人熟知的作品,在民間也有相當影響力,尤其女主人翁陳杏元和番的情節(jié),可以說是家喻戶曉。小說以唐肅宗年間為背景,講的是盧杞迫害忠良的故事,以忠臣之后梅璧與陳杏元的離合為主線。與《玉樓春》相似,《二度梅全傳》在觸及制度時,皆代以明清的情況,而小說對長安這個空間幾乎是完全不處理的??傮w看來,這一類以才子佳人遇合為主線的小說,容或以特定歷史時空為背景,但并未能在細節(jié)鋪陳上經(jīng)營空間的表現(xiàn),作為舞臺主景的長安因此只是徒具虛名。
以筆者個人接觸明清白話小說的經(jīng)驗來看,可說沒有什么作品對當代西安或歷史上的長安的城市文化,賦予具有深度的文學表現(xiàn)。不過,有趣的是,另一批小說作品則使長安城在象征層次上產(chǎn)生意義。這些作品無法歸類為特定的類型,而是有共通的特點。簡單地說,這些明清時期的作品中,雖然長安這個場景仍舊沒有實體感覺,也沒有城市生活的細節(jié),但是小說卻運用歷史上長安的交通樞紐地位,發(fā)揮中心與邊緣互證的情節(jié)構造。這種安排當然有歷史的支撐,因為唐代確實以長安為中心,形成全國水陸交通網(wǎng),更擴及西域諸國以及南海諸國,進行頻繁的通商、朝貢等交流活動。這里提到的這些明清小說都以唐代為背景,情節(jié)也都涉及長安與所謂“域外”以及“藩國”之間的關系。不消說,《西游記》當然是我們最熟悉的作品。取經(jīng)僧一行人由長安西行,歷經(jīng)劫難,功德圓滿后,回到長安。又,西游續(xù)書中有《天女散花》一種,則寫天女有感于世人迷昧,于是由西天反走取經(jīng)路線,最后抵達長安,會見太宗,散出十萬八千朵花,成就善緣。時代背景假托武后時期的《鏡花緣》,小說前半部同樣具有神話的游歷框架,失意的唐敖游歷海外,遠離長安政治中心,由中心向邊緣游離;后半部由各方集結的謫降花仙,先是集體回到長安參加女科考試,后與抗周勢力結合,抵制以長安為基地的武后勢力,是一次由邊緣向中心進行的旅行。在以上這些時代設定為唐代的作品中,長安無疑在政治局勢與宗教/文化交流上被賦予強烈的象征意義,而唐代長安的政治與交通地位,正好作為這些明清小說隱喻取譬的背景。
《鏡花緣》的例子其實又另外透露了一個端倪,亦即當女性人物在小說中扮演主導角色時,長安往往有較為豐富的象征意涵。在這里筆者舉出幾部可歸類為英雄兒女的作品為例。這些作品同樣將唐代設為時代背景,讓人物活躍于長安與域外諸國之間,而且焦點都是女性的英雄人物。例如《忠烈全傳》這部小說,其實改編自蔣士銓的劇作《空谷香》。蔣士銓在《序》中聲稱此劇乃根據(jù)友人顧瓚園所述的親身經(jīng)歷寫成,劇情主要講述乾隆年間顧瓚園的側室姚夢蘭一生的貞烈事跡。小說《忠烈全傳》的情節(jié)架構完全脫胎于《空谷香》,卻假托為明代作品,而且一下子把時代背景拉到了天寶年間的長安。小說的主人翁仍叫姚夢蘭,乃是幽蘭仙史謫降,在人間二十九載,落難受苦,建功立業(yè)。情節(jié)中落難的這部分,與《空谷香》若合符節(jié),但到了后半為夫建功的部分,就與原劇脫鉤了。小說安排姚夢蘭夫妻在交趾國、大琉球國等地有神奇的際遇,使得姚夢蘭之夫與其后代得到朝廷的蔭封。這種離奇聳動的遭遇,自是通俗小說的手法,與原劇的風化之旨已有相當距離。但是為什么要把時代拉到唐代呢?當然,小說假托明人所作,歷史背景自然不能更晚;但更重要的原因,應該是小說既要敷衍姚夢蘭在外國的事跡,那么國際關系鼎盛的唐朝顯然是首選。神奇的女英雄于是由長安出發(fā),朝向外邦而行。因此,唐代長安的意義,在于其多元的可能性。
另一部值得一提的小說是《忠孝勇烈奇女傳》,又名《忠孝勇烈木蘭傳》或《木蘭奇女傳》。此書可能作于道光初年,乃是根據(jù)木蘭從軍故事敷衍而成。木蘭故事究竟起于何時,其實未有公論?;蛑^北魏,但也有人主張是隋或唐代?!吨倚⒂铝移媾畟鳌穭t將木蘭故事設定在唐太宗年間,且與開國傳奇結合。因此,小說前半部主要敘述開唐英雄李靖、紅拂、魏征、長孫無忌、尉遲恭等人的發(fā)跡事跡。小說一大特色是敘事多借人物之口,作大篇幅的佛道討論,并有許多解夢的情節(jié)。至于木蘭,則不再姓花,小說將她設定為朱若虛之女,十四歲以男裝代父出征,因大敗突厥的戰(zhàn)功而授為武昭侯。戰(zhàn)后,朱木蘭封為領禁衛(wèi)兼兵部左侍郎,但木蘭決定恢復女裝,在家供奉西王母。木蘭上表陳情,太宗因此封她為武昭公主,賜姓李。朱父死后,太宗再詔木蘭入京,木蘭以守喪故,再次上表陳情,拒絕上京。當時李淳風觀天象,有“武人”將亂唐室,許敬宗為保全武才人,便誣指“武昭”公主日后將危亂本朝。太宗惑于此言,派張昌宗三詔木蘭入京。木蘭心知為詐,三上陳情表,并在張昌宗面前“解衣露胸,手執(zhí)寶劍,將胸骨破開,用手扯出心來”,“須臾鮮血迸盡,木蘭氣絕”(第三十二回)。木蘭之心呈上太宗,則化為舍利子矣。武則天主政后,有感于木蘭的忠烈事跡,封為昭烈后。小說男裝出征的情節(jié),轉化自花木蘭故事,以及明清通俗小說中層出不窮的女扮男裝故事。但是被誣叛國,忠而受戮,則是明顯的轉折,木蘭剖心的慘烈結局更為驚人。這種安排與籠罩小說的宗教觀照,應該有很大的關系。另一方面,主人翁是以女性的身份,加入初唐英雄的行列,代表唐朝對抗外國,甚至被派任為“領禁衛(wèi)兼兵部左侍郎”,可以說進入了長安政治的核心。然而,木蘭決定面對自己的邊緣身份,恢復女裝,退居鄉(xiāng)野。小說之有趣即在于,木蘭雖然選擇退居邊緣,卻仍然對長安政治造成威脅。她的“退出”朝堂,潛心修道,尤其是拒絕奉詔上京的決定,反在邊緣地帶形成與長安中心對峙的勢力。當然,武則天的魅影才是驅動的力量。武人亂唐的預言固然直接造成木蘭屈死,卻也是武則天才能出于對女性力量與命運的理解,昭顯木蘭“忠孝勇烈”的質性。在明清小說中,這部《忠孝勇烈奇女傳》可說借由結合傳說與虛構的木蘭這個人物,從側面對武則天的女主政治提出了另一層解釋。若在這個男性/女性、中心/邊緣的架構中,長安既是政治中心,那么木蘭三次拒絕上京,無怪乎被視為抵制中央權力的表現(xiàn)。
《忠孝勇烈奇女傳》以長安作為政治中心的象征,并以“拒不上京”暗示女英雄刻意與權力保持距離的決心,當然,為這一決定所付出的代價也是明確而慘烈的。這一解讀策略,將引領本文進入最后一部分的討論——彈詞小說《榴花夢》。在這個產(chǎn)生于十九世紀福州地區(qū)的作品中,女英雄同樣在建立無上功業(yè)以后,不斷面臨來自唐朝長安權力的疑懼與打壓。
所謂彈詞,指的是明清時期南方地區(qū)流行的一種說唱藝術,唱詞主要以七字成句,以三弦與琵琶伴奏。彈詞小說則是利用這種形式寫成的韻文小說。清代出現(xiàn)了不少女性創(chuàng)作的彈詞小說,有些甚至廣為流行,影響深遠。那么,這種南方出身的寫作形式如何可能與西安扯上關系呢?
這一切可說是一場因緣際會的巧合。《榴花夢》共三百六十卷,約五百萬字,號稱中國敘事文學中篇幅最巨的作品。書前有作者友人佩香女史陳儔松《序》以及作者《自序》,兩者都寫于道光辛丑年(一八四一年)。根據(jù)這兩篇序來推測,《榴花夢》的作者是一名叫作李桂玉的女子。從序言可知她來自西隴,婚后隨夫經(jīng)過湖南,移居閩地,晚年教女塾為生。李桂玉其實只寫了《榴花夢》的前三百五十七卷,書未完。一直到二十世紀,才由當?shù)氐囊幻麐D女翁起前(號浣梅女史)約同親戚楊美君共同補成最后三卷。根據(jù)記錄,《榴花夢》在福建地區(qū)十分受女性歡迎,紛紛傳抄,抄本甚至被當?shù)厣倥斪骷迠y的一部分。
《榴花夢》的情節(jié),歷史背景設定于唐代后期,講述幾個大家族中男女英雄在國家亂局中裂土封王的故事,而女英雄尤其占了重要的地位?!读窕▔簟ば颉返淖髡哧悆壦蓪⑺谥械摹懊随ⅰ崩罟鹩衩枋鰹殚|閣奇才,不但性耽文墨,更對歷史特別關懷,至于“搜羅全史,手不停披”。根據(jù)陳儔松的說法,李桂玉時常評論歷代興衰,尤其對唐室的衰亡過程大有感懷。在李桂玉的觀察下,盛唐貞觀以后,已現(xiàn)“法紀乖張”之象,中、晚唐以后,更是“朝綱廢弛,外藩侮主,逆閹無君,神器動搖,柔懦不振”。當其時,雖不乏忠貞英武之士,卻都因為天子宰相不知舉用而抱屈遠走,以至于“國事幾不可為”,最后還得靠女英雄的努力才能統(tǒng)合群力,使家國免于全面崩毀。當然,陳儔松在此呈現(xiàn)的是李桂玉觀看歷史(包括野史傳說)的特殊角度。李桂玉描述一個深陷危機中的古老偉大帝國,毫不猶豫地選擇創(chuàng)造一個女英雄來扮演救國濟世的角色。
筆者之前討論到《榴花夢》這部作品時,它還只是福州地方文史界喜談樂道的一則文藝傳奇,少有人實際探討此一龐大著作的內(nèi)容。最近《榴花夢》似乎開始引起比較廣泛的注意,出現(xiàn)高度重視這部女性敘事作品的呼聲。不過,包括筆者之前的研究在內(nèi),解讀《榴花夢》的框架,傾向于所謂“以唐喻清”,亦即認為作者李桂玉雖然寫的是晚唐的紊亂政局,很可能懷想的卻是當代(十九世紀上半葉)中國風雨漸來的情勢。當然,筆者仍然相信這是一個可能的詮釋角度。不過,正由于作者是女性,我以為除了時代意識以外,這部作品其實還富含許多具有更大普遍性的論題,例如情感。而小說中地方藩主與中央政府的緊張關系,又交織了男女性別的曖昧與張力,也是特別值得注意的問題。仔細看來,這與前述《忠孝勇烈奇女傳》中女英雄的“上京”情結,其實頗有彼此生發(fā)之處。我們留意到,《榴花夢》雖然也寫女扮男裝,卻安排女英雄們在恢復女裝后,更積極地參與國家機要政事,甚至創(chuàng)建自己的王國。小說中的女英雄具有超凡入圣的能耐,尤其女主角桂恒魁這個人物,更集古今女英雄之大成。所謂:
生居綺閣,長出名門,仕女班頭,文章魁首。抱經(jīng)天緯地之才,旋乾轉坤之力,負救時之略,濟世之謀,機籌權術,萃于一身,可謂女中英杰,絕代梟雄,千古奇人,僅聞僅見。
作者將帝王將相之文治武功集于女主角一身,也讓她綜合古今英主、哲后、名將、賢臣的德行,可說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過分完美的人物。而小說中其他眾多女英雄也都是超尺度的人物。長安曾是這些女英雄會集的場所,但是她們后來都因故離開長安,為唐室效力后裂土封王,最后在風雨飄搖中偏安一隅,建立自己的邦國。作者設想的這些“藩國”一一與唐王朝形成危險的平衡關系,尤其這些藩國都是女主當?shù)溃ㄗ鳛榕⑿叟渑嫉哪杏⑿垭m然領有王的頭銜,卻往往虛占其位),她們所擁有的權力顯然對積弱不振的長安中央造成威脅。換言之,長安的中央政府將男女功臣分封為四方藩主,卻形成中央與地方的牽制拉鋸關系。核心人物女英雄桂恒魁功高震天,獲得唐皇所賜的丹書鐵券,與丈夫離開長安,受封于湖南地區(qū)為王。小說描述長安的皇室奸亂并起,而湖南的王國卻是一片太平氣象,治理得法,軍容壯盛。然而功高難免震主,長安的皇帝對僻處湖南的桂恒魁始終疑忌,認為這位女王總有一天要叛變,因此一再以各種策略試探其忠誠?;实酃室庀略t,令恒魁與其夫進京,作為最終的試驗。“上京”的詔令,不但不是榮寵,反是生死一線的危機,因此身為藩主的桂恒魁竟在下詔欽差面前自殘濺血,以明心跡。這與《忠孝勇烈奇女傳》中木蘭剖心的情節(jié)相當類似,兩者也都暗示長安皇權與地方勢力的折沖,當然女性這個因素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就不言而喻了。
《榴花夢》在接近結尾時,終于為眾女英雄安排了一次長安之旅。在這段情節(jié)中,桂恒魁之夫迫于皇帝的嚴令,不得不以藩主身份,奉詔入京朝覲。桂恒魁憂心之余,也私下約集一群年輕時曾經(jīng)同在長安聚首、后來又同生共死的姊妹淘,共赴長安。這隊女性旅人重作馮婦,再次扮裝,集體入京。她們一方面欣賞天朝風華,一方面回味往事。小說借由女英雄的眼睛,描述了長安的繁華景色以及會集各國朝使的天國印象。女英雄們在長安大道兩旁看見各國會館,各色人等,充分體驗了長安作為全國水陸交通中心,以及諸國人士交集之所的繁盛。然而,來自藩國的女英雄也目睹長安城在朝貢期間布下重兵,可見唐皇對諸國多有猜忌,不復泱然大度,這也引起了女英雄的輕視與嘲笑。這段上京的情節(jié),在女英雄們潛入皇宮窺探后妃以后結束。總之,在這段旅程中,唐皇在明,藩國女主在暗,而長安在社會上的繁華與政治及軍事上的緊張,則是女主欣賞與評估的對象。因此,《榴花夢》中的女英雄上京之旅,再次呼應了中央與地方權力張力的主題。小說的作者李桂玉生活于十九世紀上半葉,出身西北,曾到過湖南地區(qū),最后在福建定居,這樣一位女作家利用南方的文學形式,借由她對以長安為中心的唐代歷史的感懷,鋪陳長安與邊疆乃至外國的關系,并進一步發(fā)揮了女性邊緣位置的問題。筆者以為,除了《鏡花緣》,這可能是明清敘事文學中對唐代長安的象征意義做了最有創(chuàng)意的發(fā)揮的一部作品了。
在明清敘事文學中,長安只能夜行——這是一個在文本中被高度歷史化,以致無法表現(xiàn)實體存在的場所。隱喻與象征因此便成為小說對長安城的基本處理模式。不過,意外的是,女性的因素反而為原本未免空洞的象征增添了新鮮的轉折。[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