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輯一 往昔馳想

一日的春光 作者:冰心 著


輯一 往昔馳想

往事(一)——生命歷史中的幾頁圖畫

在別人只是模糊記著的事情,

然而在心靈脆弱者,

已經(jīng)反復而深深地

鏤刻在回憶的心版上了!

索性憑著深刻的印象,

將這些往事

移在白紙上罷——

再回憶時

不向心版上搜索了!

將我短小的生命的樹,一節(jié)一節(jié)的斬斷了,圓片般堆在童年的草地上。我要一片一片的拾起來看;含淚的看,微笑的看,口里吹著短歌的看。

難為他裝點得一節(jié)一節(jié),這般豐滿而清麗!

我有一個朋友,常常說,“來生來生!”——但我卻如此說:“假如生命是乏味的,我怕有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滿足的了!”

第一個厚的圓片是大海;海的西邊,山的東邊,我的生命樹在那里萌芽生長,吸收著山風海濤。每一根小草,每一粒沙礫,都是我最初的戀慕,最初擁護我的安琪兒。

這圓片里重疊著無數(shù)快樂的圖畫,憨嬉的圖畫,寂寞的圖畫,和泛泛無著的圖畫。

放下罷,不堪回憶!

第二個厚的圓片是綠蔭;這一片里許多生命表現(xiàn)的幽花,都是這綠蔭烘托出來的。有濃紅的,有淡白的,有不可名色的……

晚晴的綠蔭,朝霧的綠蔭,繁星下指點著的綠蔭,月夜花棚秋千架下的綠蔭!

感謝這曲曲屏山!它圈住了我許多思想。

第三個厚的圓片,不是大海,不是綠蔭,是什么?我不知道!

假如生命是無味的,我不要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滿足的了。

黑暗不是陰霾,我恨陰霾,我卻愛黑暗。

在光明中,一切都顯著了。黑是黑白是白的,也有了樹,也有了花,也有了紅墻,也有了藍瓦;便一切嶄然,便有人,有我,有世界。

頌美黑暗!謳歌黑暗!只有黑暗能將這一切都消滅調和于虛空混沌之中;沒有了人,沒有了我,更沒有了世界!

黑暗的園里,和華同坐。看不見她,也更看不見我,我們只深深地談著。說到同心處,竟不知是我說的,還是她說的,入耳都是天樂一般——只在一陣風過,槐花墜落如雨的時候,我因著衣上的感覺,和感覺的界限,才覺得“我”不是“她”,才覺得黑暗中仍有“我”的存在。

華在黑暗中遞過一朵茉莉,說:“你戴上罷,隨著花香,你縱然起立徘徊,我也知道你在何處?!薄覠o言地接了過來。

華妹呵,你終竟是個小孩子。槐花,茉莉,都是黑暗中最著跡的東西,在無我的世界里,要拒絕這個!

“只是等著,等著,母親還不回來呵!”

乳母在燈下睜著疲倦下垂的眼睛,說:“瑩哥兒!不要盡著問我,你自己上樓去,在闌邊望一望,山門內(nèi)露出兩盞紅燈時,母親便快來到了?!?/p>

我無疑地開了門出去,黑暗中上了樓——望著,望著,無有消息。

繞過那邊闌旁,正對著深黑的大海,和閃爍的燈塔。

幼稚的心,也和成人一般,一時的光明朗澈——我深思,我數(shù)著燈光明滅的數(shù)兒,數(shù)到第十八次。我對著未曾想見的命運,自己假定的起了懷疑。

“人生!燈一般的明滅,漂浮在大海之中?!薄移鹆藷o知的長太息。

生命之燈燃著了,愛的光從山門邊兩盞紅燈中燃著了!

在堂里忘了有雪,并不知有月。

匆匆地走出來,捻滅了燈,原來月光如水!

只深深的雪,微微的月呵!地下很清楚地現(xiàn)出掃除了的小徑。我一步一步地走,走到墻邊,還覺得腳下踏著雪中沙沙的枯葉。墻的黑影覆住我,我在影中抬頭望月。

雪中的故宮,云中的月,甍瓦上的獸頭——我回家去,在車上,我覺得這些熟見的東西,是第一次這樣明澈生動的入到我的眼中,心中。

場廳里四隅都黑暗了,只整齊的椅子,一行行的在陰沉沉的影兒里平列著。

我坐在盡頭上近門的那一邊,撫著錦衣,撫著繡帶和冠纓凝想——心情復雜得很。

晚霞在窗外的天邊,一剎濃紅,一剎深紫,回光到屋頂上——

臺上琴聲作了。一圈的燈影里,從臺側的小門,走出十幾個白衣彩飾,散著頭發(fā)的安琪兒,慢慢的相隨進來,無聲地在臺上練習著第一場里的跳舞。

我凝然的看著,瀟灑極了,溫柔極了,上下的輕紗的衣袖,和著錚的琴聲,合拍的和著我心弦跳動,怎樣的感人呵!

燈滅了,她們又都下去了,臺上臺下只我一人了。

原是叫我出來疏散休息著的,我卻哪里能休息?我想……一會兒這場里便充滿了燈彩,充滿了人聲和笑語,怎知道劇前只為我一人的思考室呢?

在宇宙之始,也只有一個造物者,萬物都整齊平列著。他憑在高闌,看那些光明使者,歌頌——跳舞。

到了宇宙之中,人類都來了,悲劇也好,喜劇也好,佯悲詭笑的演了幾場。劇完了,人散了,燈滅了……一時沉黑,只有無窮無盡的寂寞!

一會兒要到臺上,要說許多的話;憨稚的話,激昂的話,戀別的話……何嘗是我要說的?但我既這樣的上了臺,就必須這樣的說。我千辛萬苦,冒進了陰慘的夜宮,經(jīng)過了光明的天國,結果在劇中還是做了一場大夢。

印證到真的——比較的真的——生命道上,或者只是時間上久暫的分別罷了;但在無限之生里,真的生命的幾十年,又何異于臺上之一瞬?

我思路沉沉,我覺悟而又惆悵,場里更黑了。

臺側的門開了,射出一道燈光來——我也須下去了,上帝!這也是“為一大事出世”!

我走著臺上幾小時的生命的道路……

又乏倦地倚著臺后的琴站著——幕外的人聲,漸漸地遠了,人們都來過了;悲劇也罷,喜劇也罷,我的事完了;從宇宙之始,到宇宙之終,也是如此,生命的道路走盡了!

看她們洗去鉛華,卸去妝飾,無聲地忙亂著。

滿地的衣裳狼藉,金戈和珠冠雜置著。臺上的仇敵,現(xiàn)在也拉著手說話;臺上的親愛的人,卻東一個西一個的各忙自己的事。

我只看著——終竟是弱者呵!我愛這幾小時如夢的生命!我撫著頭發(fā),撫著錦衣……“生命只這般的虛幻么?”

涵在廊上吹簫,我也走了出去。

天上只微微的月光,我撩起垂拂的白紗帳子來,坐在廊上的床邊。

我的手觸了一件蠕動的東西,細看時是一條很長的蜈蚣。我連忙用手絹拂到地上去,又喚涵踩死它。

涵放了簫,只默然的看著。

我又說:“你還不踩死它!”

他抬起頭來,嚴重而溫和的目光,使我退縮。他慢慢地說:“姊姊,這也是一個生命呵!”

霎時間,使我有無窮的慚愧和悲感。

父親的朋友送給我們兩缸蓮花,一缸是紅的,一缸是白的,都擺在院子里。

八年之久,我沒有在院子里看蓮花了——但故鄉(xiāng)的園院里,卻有許多;不但有并蒂的,還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紅蓮。

九年前的一個月夜,祖父和我在園里乘涼。祖父笑著和我說,“我們園里最初開三蒂蓮的時候,正好我們大家庭中添了你們?nèi)齻€姊妹。大家都歡喜,說是應了花瑞?!?/p>

半夜里聽見繁雜的雨聲,早起是濃陰的天,我覺得有些煩悶。從窗內(nèi)往外看時,那一朵白蓮已經(jīng)謝了,白瓣兒小船般散漂在水面。梗上只留個小小的蓮蓬,和幾根淡黃色的花須,那一朵紅蓮,昨夜還是菡萏的,今晨卻開滿了,亭亭地在綠葉中間立著。

仍是不適意!——徘徊了一會子,窗外雷聲作了,大雨接著就來,愈下愈大。那朵紅蓮,被那繁密的雨點,打得左右欹斜。在無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階去,也無法可想。

對屋里母親喚著,我連忙走過去,坐在母親旁邊——一回頭忽然看見紅蓮旁邊的一個大荷葉,慢慢地傾側了來,正覆蓋在紅蓮上面……我不寧的心緒散盡了!

雨勢并不減退,紅蓮卻不搖動了。雨點不住的打著,只能在那勇敢慈憐的荷葉上面,聚了些流轉無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地受了感動——

母親呵!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原是兒時的海,但再來時卻又不同。

傾斜的土道,緩緩地走了下去——下了幾天的大雨,溪水已漲抵橋板下了。再下去,沙上軟得很,揀塊石頭坐下,伸手輕輕的拍著海水……兒時的朋友呵,又和你相見了!

一切都無改:燈塔還是遠立著,海波還是粘天的進退著,坡上的花生園子,還是有人在耕種著?!皇俏腋牧耍ド戏胖鴷掷锬弥P,對著從前絕不起問題的四圍的環(huán)境思索了。

居然低頭寫了幾個字,又停止了,看了看海,坐得太近了,凝神的時候,似乎海波要將我飄起來。

年光真是一件奇怪的東西!一次來心境已變了,再往后時如何?也許是海借此要拒絕我這失了童心的人,不讓我再來了。

天色不早了。采了些野花,也有黃的,也有紫的,夾在書里,無聊的走上坡去——華和杰他們卻從遠遠的沙灘上,拾了許多美麗的貝殼和卵石,都收在籃里,我只站在橋邊等著……

他們原和我當日一般,再來時,他們也有像我今日的感想么?

只在夜半忽然醒了的時候,半意識的狀態(tài)之中,那種心情,我相信是和初生的嬰兒一樣的?!恳环N東西,每一件事情,都漸漸的,清澈的,侵入光明的意識界里。

一個冬夜,只覺得心靈從渺冥黑暗中漸漸的清醒了來。

雪白的墻上,哪來些粉霞的顏色,那光輝還不住的跳動——是月夜么?比它清明。是朝陽么?比它穩(wěn)定。欠身看時,卻是薄簾外熊熊的爐火。是誰臨睡時將它添得這樣旺!

這時忽然了解是一夜的正中。我另到一個世界里去了,澄澈清明,不可描畫;白日的事,一些兒也想不起來了,我只靜靜的……

回過頭來,床邊小幾上的那盆牡丹,在微光中暈紅著臉,好像淺笑著對我說,“睡人呵!我守著你多時了?!彼蓞s在光影外,自領略她凌波微步的仙趣,又好像和倚在她旁邊的梅花對語。

看守我的安琪兒呵!在我無知的濃睡之中,都將你們辜負了!

火光仍是漾著,我仍是靜著——我意識的界限,卻不只牡丹,不止梅花,漸漸地擴大起來了。但那時神清若水,一切的事,都像剔透玲瓏的石子般,浸在水里,歷歷可數(shù)。

一會兒漸漸地又沉到無意識界中去了——我感謝睡神,他用夢的簾兒,將光霧般的一夜,和塵囂的白日分開了,使我能完全的留一個清絕的記憶!

一〇

晚餐的時候。燈光之下,母親看著我半天,忽然想起笑著說:“從前在海邊住的時候,我悶極了,午后睡了一覺,醒來遍處找不見你?!?/p>

我知道母親要說什么——我只不言語,我憶起我五歲時的事情了。

弟弟們都問:“往后呢?”

母親笑著看著我說:“找到大門前,她正呆呆地自己坐在石階上,對著大海呢!我睡了三點鐘,她也坐了三點鐘了??蓱z的寂寞的小人兒呵!你們看她小時已經(jīng)是這樣的沉默了——我連忙上前去,珍重地將她攬在懷里……”

母親眼里充滿了歡喜慈憐的珠淚。

父親也微笑了。——弟弟們更是笑著看我。

母親的愛,和寂寞的悲哀,以及海的深遠:都在我的心中,又起了一回不可言說的惆悵!

一一

忘記了是哪一個春天的早晨——

手里拿著幾朵玫瑰,站在廊上——馬蓮遍地的開著,玫瑰更是繁星般在綠葉中顫動。

她們兩個在院子里緩步,微微的互視的談著。

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涉——朝陽照著她們,和風吹著她們;她們的友情在朝陽下醞釀,她們的衣裙在和風中整齊地飄揚。

春浸透了這一切——浸透了花兒和青草……

上帝呵!獨立的人不知道自己也浸在春光中。

一二

悶極,是出游都可散懷。——便和她們出游了半日。

回來了——一路只泛泛的。

震蕩的車里,我只向后攀著小圓窗看著。彎曲的道兒,跟著車走來,愈引愈長。樹木,村舍,和田壟,都向后退曳了去,只有西山峰上的晚霞不動。

車里,她們捉對兒談話,我也和晚霞談話?!巴硐?!我不配和你談心,但你總可容我瞻仰?!?/p>

車進到城門里,我偶然想起那園來,她們都說去走一走,我本無聊,只微笑隨著她們,車又退出去了。

悄悄地進入園里,天色漸暗了——憶起去年此時,正是出園的時候,那時心緒又如何?

幽涼里,走過小橋,走過層階,她們又四散了。我一路低首行來,猛抬頭見了烈冢。碑下獨坐,四望青青,晚霞更紅了!

正在神思飛越,忠從后面來了。我們下了臺去,在仄徑中走著。我說,“我愿意在此過這悠長的夏日,避避塵囂?!彼f,“佳時難再,此游也是紀念。”我無言點首。

鳥兒都休息了,不住地啁啾著——暮色里,匆匆的又走了出來。車進了城了,我仍是向后望著。涼風吹著衣袖和頭發(fā)——莊嚴蒼古的城樓,浮在晚霞上,竟留了個最深濃的回憶!

一九二二年七月七日

一三

小別之后,星來訪我——坐在窗下寫些字,看些畫,晚涼時才出去。

只談著談著,籬外的夕陽漸漸的淡了,墻影漸漸的長了,晚霞退了,繁星生了;我們便漸漸浸到黑暗里,只能看見近旁花臺里的小白花,在蒼茫中閃爍——搖動。

她談到沿途的經(jīng)歷和感想,便說:“月下宜有清話。群居雜談,實在無味。”

我說:“夜坐談話,到底比白日有趣,但各種的夜又不同了。月夜宜清談,星夜宜深談,雨夜宜絮談,風夜宜壯談……固然也須人地兩宜,但似乎都有自然的趨勢……”

那夜樹影深深,回顧悄然,卻是個星夜!

我們的談話,并不深到許多,但已覺得和往日的微有不同。

一四

每次拿起筆來,頭一件事憶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單調了,常常因此擱筆。

每次和朋友們談話,談到風景,海波又侵進談話的岸線里,我嫌太單調了,常常因此默然,終于無語。

一次和弟弟們在院子里乘涼,仰望天河,又談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徹底地談一談海,看詞鋒到何時為止,聯(lián)想至何處為極。

我們說著海潮,海風,海舟……最后便談到海的女神。

涵說,“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艷如桃李,冷若冰霜’的?!蔽也挥X笑問,“這話怎講!”

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風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陰沉!”

杰兩手抱膝凝聽著,這時便運用他最豐富的想象力,指點著說:“她……她住在燈塔的島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鳥是她的侍從;夜里她曳著白衣藍裳,頭上插著新月的梳子,胸前掛著明星的瓔珞;翩翩地飛行于海波之上……”

楫忙問,“大風的時候呢?”杰道:“她駕著風車,狂飆疾轉的在怒濤上驅走;她的長袖拂沒了許多帆舟。下雨的時候,便是她憂愁了,落淚了,大海上一切都低頭靜默著。黃昏的時候,霞光燦然,便是她回波電笑,云發(fā)飄揚,豐神輕柔而瀟灑……”

這一番話,帶著畫意,又是詩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著我坐著,我撫著他,問,“你的話必是更好了,說出來讓我們聽聽!”他本靜靜地聽著,至此便抱著我的臂兒,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會說。”

我肅然——涵用折扇輕輕地擊他的手,笑說,“好一個小哲學家!”

涵道:“姊姊,該你說一說了。”我道,“好的都讓你們說盡了——我只希望我們都像海!”

杰笑道,“我們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艷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們都笑了——我也笑說,“不是說做女神,我希望我們都做個‘?;那嗄?。像涵說,海是溫柔而沉靜。杰說的,海是超絕而威嚴。楫說的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虛懷,也是廣博……”

我的話太乏味了,楫的頭漸漸的從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輕輕地將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說:“也許是我看的書太少了,中國的詩里,詠海的真是不多;可惜這么一個古國,上下數(shù)千年,竟沒有一個‘?;脑娙?!”

從詩人上,他們的談鋒便轉移到別處去了——我只默默地守著楫坐著,剛才的那些話,只在我心中,反復地尋味——思想。

一五

黃昏時下雨,睡得極早,破曉聽見鐘聲續(xù)續(xù)的敲著。

這鐘聲不知是哪個寺里的,起的稍早,便能聽見——尤其是冬日——但我從來未曾數(shù)過,到底敲了多少下。

徐徐的披衣整發(fā),還是四無人聲,只聞啼鳥。開門出去,立在闌外,潤濕的曉風吹來,覺得春寒還重。

地下都潮潤了,花草更是清新,在的曉煙里籠蓋著,秋千的索子,也被朝露壓得沉沉下垂。

忽然理會得枝頭漸綠,墻內(nèi)外的桃花,一番雨過,都零落了——

憶起斷句“落盡桃花澹天地”,臨風獨立,不覺悠然!

一六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許多可記的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夜,更有許多可記的夢。

在夢中常常是神志湛然,飛行絕跡,可以解卻許多白日的塵機煩慮。更有許多不可能的,意外的遨游,可以突兀實現(xiàn)。

一個春夜:夢見忽然在一個長廊上徐步,一帶的花竹闌干,闌外是水。廊上近水的那一邊,不到五步,便放著一張小桌子,用花邊的白布罩著,中間一瓶白丁香花,雜著玫瑰,旁邊還錯落的擺著杯盤。望到廊的盡處,幾百張小桌子,都是一樣的。好像是有什么大集會,候客未來的光景。

我不敢久駐,輕輕的走過去。廊邊一扇綠門,徐徐推開,又換了一番景致,長廊上的事,一概忘了。

門內(nèi)是一間書室,盡是藤榻竹椅,地上鋪著花席。一個女子,近窗寫著字,我仿佛認得是在夏令會里相遇的誰家姊妹之一。

我們都沒有說什么,我也未曾向她謝擅入的罪,似乎我們又是約下的。這時門外走進她的妹妹來,笑著便帶我出去。

走過很長的甬道,兩旁柱上掛著許多風景片,也都用竹框嵌著,道旁遮滿了馬纓花。

出了一個圓門——便是夢中意識的焦點,使我醒后能帶挈著以上的景致,都深憶不忘的——到了門外只見一望無邊蔚藍欲化的水。

這一片水:不是湖也不是海,比湖蔚藍,比海平靜,光艷得不可描畫。……不可描畫!生平醒時和夢中所見的水,要以此為第一了!

一道柳堤將這水界開了,綠意直伸到水中去。堤上緩步行來。夢中只覺飄然,悠然,而又憮然!

走盡了長堤,到了青翠的小山邊,一處層階之下,聽得堂上有人講書。她家的姊姊忽然又在旁邊,問我,“你上去不?”我謝她說,“不去罷,還是到水邊好?!?/p>

一轉身又只剩我自己了,這回卻沿著水岸走。風吹著柳葉。附滿了綠苔的石頭,錯雜的在細流里立著。水光浸透了我沉醉的靈魂……

簾子一聲響,夢驚碎了!水光在我眼前漾了幾漾,便一時散開了,蕩化了!

張遞過一封信,匆匆的便又出去。我要留夢,夢已去無痕跡……

朦朧里拿起信來一看,卻是琳在西湖寄我的一張明片。晚上我便寄她幾行字:

姊姊!

清福便獨享了罷,

何須寄我些春泛的新詩?

心靈里已是煩忙,

又添了未曾相識的湖山,

頻來入夢!

——《春水》一五七

一七

我坐在院里,儀從門外進來,悄悄地和我說,“你睡了以后,叔叔騎馬去了,是那匹好的白馬……”我連忙問,“在哪里?”他說,“在山下呢,你去了,可不許說是我告訴的?!蔽艺酒饋肀阕?。儀自己笑著,走到書室里去了。

出門便聽見濤聲,新雨初過,天上還是輕陰。曲折平坦的大道,直斜到山下,既跑了就不能停足,只身不由己的往下走。轉過高崗,已望見父親在平野上往來馳騁。這時聽得乳娘在后面追著,喚,“慢慢的走!看道滑掉在谷里!”我不能回頭,索性不理她。我只不住的喚著父親,乳娘又不住的喚著我。

父親已聽見了,回身立馬不動。到了平地上,看見董自己遠遠的立在樹下。我笑著走到父親馬前,父親凝視著我,用鞭子微微的擊我的頭,說,“睡好好的,又出來做什么!”我不答,只舉著兩手笑說,“我也上去!”

父親只得下來,馬不住的在場上打轉,父親用力牽住了,扶我騎上。董便過來挽著轡頭,緩緩地走了。抬頭一看,乳娘本站在崗上望著我,這時才轉身下去。

我和董說,“你放了手,讓我自己跑幾周!”董笑說,“這馬野得很,姑娘管不住,我快些走就得了?!?/p>

漸漸的走快了,只聽得耳旁海風,只覺得心中虛涼,只不住的笑,笑里帶著歡喜與恐怖。

父親在旁邊說,“好了,再走要頭暈了!”說著便走過來。我撩開臉上的短發(fā),雙手扶著鞍子,笑對父親說,“我再學騎十年的馬,就可以從軍去了,像父親一般,做勇敢的軍人!”父親微笑不答。

馬上看海面的黃昏——

董在前牽著,父親在旁扶著。晚風里上了山,直到門前。母親和儀,還有許多人,都到馬前來接我。

一八

我最怕夏天白日睡眠,醒時使人惆悵而煩悶。

無聊的洗了手臉,天色已黃昏了,到門外園院小立,抬頭望見了一天金黃色的云彩。——世間只有云霞最難用文字描寫,心里融會得到,筆下卻寫不出。因為文字原是最著跡的,云霞卻是最靈幻的,最不著跡的,徒喚奈何!

回身進到院里,隔窗喚涵遞出一本書來,又到門外去讀。云彩又變了,半圓的月,漸漸的沒入云里去了。低頭看了一會子的書。聽得笑聲,從圓形的緣滿豆葉的棚下望過去,杰和文正并坐在秋千上;往返的蕩搖著,好像一幅活動的影片,——光也從圓片上出現(xiàn)了,在后面替他們推送著。光夏天瘦了許多,但短發(fā)拂額,仍掩不了她的憨態(tài)。

我想隨處可寫,隨時可寫,時間和空間里開滿了空靈清艷的花,以供慧心人的采擷,可惜慧心人寫不出!

天色更暗了,書上的字已經(jīng)看不見。云色又變了,從金黃色到暗灰色。輕風吹著紗衫,已是太涼了,月兒又不知哪里去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五日

一九

后樓上伴芳彈琴。忽然大雷雨——

那些日子正是初離母親過宿舍生活的時期。一連幾天,都是好天氣,同學們一起讀書說笑,不覺把家淡忘了?!@時我心里突然的郁悶焦躁。

我站在琴旁,低頭撫著琴上的花紋說:“我們到前樓去罷!”芳住了琴勸我說:“等止了雨再走,你看這么大的雨,如何走得下去;你先在一旁坐著,聽我彈琴,好不好?”我無聊只得坐下。

雷聲只管隆隆,雨聲只管澎湃。天容如墨,窗內(nèi)黑暗極了。我替芳開了琴旁的電燈,她依舊彈著琴,只抬頭向我微微的笑了一笑。

她不注意我,我也不注意她——我想這時母親在家里,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也許叫人卷起葦簾,挪開花盆,小弟弟們都在廊上拍手看雨……

想著,目注著芳的琴譜,忽然覺得紙上漸漸的亮起來?;仡^一看,雨已止了,夕陽又出來了,浮云都散了,奔走得很快。樹上更綠了,蟬兒又帶著濕聲亂叫著。

我十分歡喜,過去喚芳說,“雨住了,我們下去罷!”芳看一看壁上的鐘,說,“只剩一刻鐘了,再容我彈兩遍?!蔽也灰?,說,“你不去,我自己去?!闭f著回頭便走。她只得關上琴蓋,將琴譜收在小柜子里,一面笑著,“你這孩子真磨人!”

球場邊雨水成湖,我們挨著墻邊,走來走去。藤蘿上的殘滴,還不時的落下來,我們并肩站在水邊,照見我們在天上云中的影子。

只走來走去的談著,郁悶已沒有了。那晚我竟沒有上夜堂去,只坐在秋千板上,芳攀著秋千索子,站在我旁邊,兩人直談到夜深。

二〇

精神上的朋友宛因,和我的通訊里,曾一度提到死后,她說:“我只要一個白石的墳墓,四面矮矮的石闌,墓上一個十字架,再有一個仰天沉思的石像。……這墓要在山間幽靜處,叢樹陰中,有溪水徐流,你一日在世,有什么新開的花朵,替我放上一兩束,其余的人,就不必到那里去?!?/p>

我看完這一段,立時覺得眼前涌現(xiàn)了一幅清幽的圖畫。但是我想來想去……宛因呵,你還未免太“人間化”了!

何如腳兒赤著,發(fā)兒松松的挽著,軀殼用縞白的輕綃裹著,放在一個空明瑩澈的水晶棺里,用紗燈和細樂,一葉扁舟,月白風清之夜,將這棺兒送到海上,在一片挽歌聲中,輕輕的系下,葬在海波深處。

想象吊者白衣如雪,幾只大舟,首尾相接,耀以紅燈,繞以清樂,一簇的停在波心。何等凄清,何等蒼涼,又是何等豪邁!

以萬頃滄波作墓田,又豈是人跡可到?即使專誠要來瞻禮,也只能下俯清波,遙遙憑吊。

更何必以人間暫時的花朵,來娛悅海中永久的靈魂!看天上的亂星孤月,水面的晚煙朝霞,聽海風夜奔,海波夜嘯。比新開的花,徐流的水,其壯美的程度相去又如何?

從此穆然,超然,在神靈上下,魚龍競逐,珊瑚玉樹交枝回繞的淵底,垂目長眠:那真是數(shù)千萬年來人類所未享過的奇福!

至此擱筆,神志灑然,忽然憶起少作走韻的“集龔”中有:“少年哀樂過于人,消息都妨父老驚;一事避君君匿笑,欲求縹緲反幽深?!薄挥X一笑!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

往事(二)

她是翩翩的乳燕,

橫海飄游,

月明風緊,

不敢停留——

在她頻頻回顧的

飛翔里

總帶著鄉(xiāng)愁!

那天大雪,郁郁黃昏之中,送一個朋友出山而去。絨絨的雪上,極整齊分明的鐫著我們偕行的足印。獨自歸來的路上,偶然低首,看見潔白勻整的雪花,只這一瞬間,已又輕輕的掩蓋了我們?nèi)r的蹤跡。——白茫茫的大地上,還有誰知道這一片雪下,一剎那前,有個同行,有個送別?

我的心因覺悟而沉沉的浸入悲哀!

蘇東坡的: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那復計東西!

……

那幾句還未曾說到盡頭處,豈但鴻飛不復計東西?連雪泥上的指爪都是不得而留的……于是人生到處都是渺茫了!

生命何其實在?又何其飄忽?它如迎面吹來的朔風,撲到臉上時,明明覺得砭骨勁寒;它又匆匆吹過,颯颯的散到樹林子里,到天空中,渺無來因去果,縱騎著快馬,也無處追尋。

原也是無聊,而薄紙存留的時候,或者比時晴的快雪長久些——今日不樂,松濤細響之中,四面風來的山亭上,又提筆來寫《往事》。生命的歷史一頁一頁的翻下去,漸漸翻近中葉,頁頁佳妙,圖畫的色彩也加倍的鮮明,動搖了我的心靈與眼目。這幾幅是造物者的手跡。他輕描淡寫了,又展開在我眼前;我瞻仰之下,加上一兩筆點綴。

點綴完了,自己看著,似乎起了感慨,人生經(jīng)得起追寫幾次的往事?生命刻刻消磨于把筆之頃……

這時青山的春雨已灑到松梢了!

一九二四年三月七日,青山

哪有心腸?然而竟被友人約去話別——

回來已是暮色沉沉。今夜沒有電光,中堂燃著兩支蠟燭,閃閃的光影,從竹簾里透出,覺得凄清。

走到院子里,已聽見母親同涵和杰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等我進去時,簾子響處,聲音都寂。母親只低著頭做針線,涵和杰惘然的站了起來,卻沒有話說,只扶著椅背,對著閃閃的燭光呆望。

我懷疑著,一面向母親說著今天餞別的光景,他們兩個竟不來搭話,我也不問。

母親進去了,我才問他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涵不言語,杰嘆了一口氣,半晌說:“母親說……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愿意讓你知道……”

幾個月來,我們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軟心酸,不敢揭破這一層紙。然而今夜我聽到了這意中的言語,我竟呆了。

忽然涵望著杰沉重的說:“母親吩咐不對瑩哥說,你又來多事做什么?”

暫時沉默——這時電燈燦然的亮了,明光里照見他們兩個的臉都紅著。

杰囁嚅著說:“我想……我想不要緊的……”

涵截住他:“不,我不許你說!”聲音更嚴厲了。

這時杰真急了,覺得過分的受哥哥的呵斥。他也大聲的說:“瞞別人,難道要瞞自己的姊姊?”他負固的抵抗著。

我已喪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無心的吹滅了蠟燭,正要勉強的說一兩句話——

涵的聲音凄然了,“正是不瞞別人,只瞞自己的姊姊呢!”

兩對辛酸的眼光相觸,如同剛卸下的琴弦一般,兩個人同時無力的低下頭去。

我神魂失據(jù)的站在他們中間。

電燈又滅了,感謝這一霎時消失的光明!我們只覺得溫熱顫動的手,緊緊地互握著,卻看不見彼此盈盈的淚眼!

一九二三年七月二十三日夜,北京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無可比擬!仿佛萬一,只能說是似娟娟的靜女,雖是照人的明艷,卻不飛揚妖冶;是低眉垂袖,瓔珞矜嚴。

流動的光輝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濃黑的,天空是瑩白的,無邊的雪地,竟是淺藍色的了。這三色襯成的宇宙,充滿了凝靜,超逸與莊嚴;中間流溢著滿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詞文字都喪失了,幾乎不容凝視,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決不宜于將軍夜獵——那從騎雜沓,傳叫風生,會踏毀了這平整勻纖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鐵甲,會繚亂了靜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嘩歡笑,杯盤狼藉,會驚起樹上隱棲的禽鳥;踏月歸去,數(shù)里相和的歌聲,會叫破了這如怨如慕的詩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愛友話別,叮嚀細語——凄意已足,語音已微;而抑郁纏綿,作繭自縛的情緒,總是太“人間的”了,對不上這晶瑩的雪月,空闊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縱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尋,有佳音可賞,而一片光霧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點綴。

我倚枕百般回腸凝想,忽然一念回轉,黯然神傷……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這些女孩子,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假如我能飛身月中下視,依山上下曲折的長廊,雪色侵圍闌外,月光浸著雪凈的衾裯,逼著玲瓏的眉宇。這一帶長廊之中:萬籟俱絕,萬緣俱斷,有如水的客愁,有如絲的鄉(xiāng)夢,有幽感,有徹悟,有祈禱,有懺悔,有萬千種話……

山中的千百日,山光松影重疊到千百回,世事從頭減去,感悟逐漸侵來,已濾就了水晶般清澈的襟懷。這時縱是頑石的鈍根,也要思量萬事,何況這些思深善懷的女子?

往者如觀流水——月下的鄉(xiāng)魂旅思,或在羅馬故宮,頹垣廢柱之旁;或在萬里長城,缺堞斷階之上;或在約旦河邊,或在麥加城里;或超渡萊因河,或飛越落璣山;有多少魂銷目斷,是耶非耶?只她知道!

來者如仰高山,——久久的徘徊在困弱道途之上,也許明日,也許今年,就揭卸病的細網(wǎng),輕輕的試叩死的鐵門!

天國泥犁,任她幻擬:是泛入七寶蓮池?是參謁白玉帝座?是歡悅?是驚怯?有天上的重逢,有人間的留戀,有未成而可成的事功,有將實而仍虛的愿望;豈但為我?牽及眾生,大哉生命!

這一切,融合著無限之生一剎那頃,此時此地的,宇宙中流動的光輝,是幽憂,是徹悟,都已宛宛氤氳,超凡入圣——

萬能的上帝,我誠何福?我又何辜?……

一九二四年二月三十日夜,沙穰

心血來潮,如聽精靈呼喚,從昏迷的睡中,旋風般翻身起坐——

鈴聲響后,屋門開了,接著床前一陣慘默的忙亂。

狂潮漸退——醫(yī)生凝立視我無語。護士捧著磁盤,眼光中帶著未盡的驚惶。我精神全隳,心里是徹底的死去般的空虛。頰上流著的清淚,只是眼眶里的一種壓迫,不是從七情中的任一情來的。

最后仿佛尋見了我自己是坐著,半縛半圍的擁倚在床闌上,胸前系著一個大冰囊。注射過的右臂,麻木隱痛到不能轉動,然而我也沒有轉動的意想。

心血果然凝而不流,飄忽的靈魂,覺出了軀殼的重量。這重量層層下沉,軀殼壓在床闌上,床闌壓在樓屋上,樓屋又壓在大地上。

凝結沉重之中,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人們已退盡。床側的燈光,是調節(jié)到只能看見室內(nèi)的一切的模糊輪廓為止,——其實這時我自己也只剩一個輪廓!

我連閉目的力量都沒有——然而我竟極無端的見了一個夢。

我在層層的殿閣中緩緩行走,卻總不得踏著實地,軟綿綿的在云霧中行。

不知走了多遠,到了最末層;猛抬頭看見四個大字的金匾,是“得大自在”,似乎因此覺悟了這是京西臥佛寺的大殿。

不由自主的還是往上走,兩廡下忽然加深,黑沉沉的,兩邊忽然奏起音樂,卻看不見一個樂人。那聲音如敲繁鐘,如吹急管,天風吹送著,十分的錯落凄緊!我夢中停足傾耳,自然贊嘆,“這是‘十番’,究竟還是東方的古樂動人!”

更向里走,殿中更加沉黑,如漆如墨,摸索著愈走愈深。忽然如同揭開殿頂,射下一道光明來,殿中洞然,不見了那臥佛的大像,后壁上卻高高的掛著一幅大白綾子,綴著青絨的大字,明白的是:“只因天上最高枝,開向人……”光梢只閃到“人”字,便砉然的掣了回去。我驚退,如霧,如電,不斷的樂音中,我倏然的墜下無底深淵去……

無限的下墜之中,靈魂又尋到了軀殼:耳中還聽見“十番”,室中仍只是幾堆模糊的輪廓,星辰在窗外清冷灰白色的天空中閃耀著——

我定一定神,我又微笑,周身仍是沉重冰結,心靈中卻來了一縷涼意,是知識來復后的第一個感覺。

天還未明,剛在右臂藥力消散之后,我掙扎著探身取了鉛筆,將夢中所見的十個字,欹斜的寫在一張小紙上,塞在浴衣的袋里。

病到不知西東的時候,凍結的心魂,還有能力飛揚!——光影又只砉然的一閃,“開向人……”之下,竟不知是些什么,無論何時回憶起,都覺得有些惋惜。原也只是許多字形在夢中的觀念的再現(xiàn),而上句“只因天上最高枝”這七個字,連綴得已似乎不錯。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夜,圣卜生療養(yǎng)院

“風浪要來了,這一段水程照例是不平穩(wěn)的!”

這兩句話不知甚時,也不知是從哪一個侍者口中說出來的,一瞬時便在這幾百個青年中間傳播開了。大家不住的記念著,又報告佳音似的彼此談說著。在這好奇而活潑的心緒里,與其說是防備著,不如說是希望著罷。

于是大家心里先暈眩了,分外的凝注著海洋。依然的無邊閃爍的波濤,似乎漸漸的搖蕩起來,定神看時,卻又不見得。

我——更有無名的喜悅,暗地里從容的笑著——

晚餐的時候,燈光依舊燦然,廣廳上杯光衣影,盈盈笑語之中,忽然看見那些白衣的侍者,托著盤子,欹斜的從許多圓桌中間掠走了過來,海洋是在動蕩了!大家暫時的停了刀叉,相顧一笑,眼珠都流動著,好像相告說:“風浪來了!”——這時都覺出了船身左右的搖擺。

我沒有言語,又滿意的一笑。

餐后回到房里——今夜原有一個談話會——我徐徐的換著衣服,對鏡微謳,看見了自己鏡中驚喜的神情,如同準備著去赴海的女神召請去對酌的一個夜宴;又如同磨劍赴敵,對手是一個聞名的健者,而自己卻有幾分勝利的把握。

預定夜深才下艙來,便將睡前一切都安排好了。

出門一笑,廳中幾個女伴斜坐在大沙發(fā)上,燈光下嬌惰的談笑著,笑聲中已帶暈意。

一路上去,遇見許多挾著氈子,笑著下艙來的同伴,笑聲中也有些暈意。

我微笑著走上艙面去。琴旁坐著站著還圍有許多人,我拉過一張椅子,坐在玲的旁邊。她笑得倚到我的肩上說:“風浪來了!”

彈琴的人左右傾欹的雙腕仍是彈奏著,唱歌的人,手扶著琴臺笑著唱著,忽然身不自主一溜的從琴的這端滑到那端去。

大家都笑了,笑聲里似都不想再支持,于是漸漸的四散了。

我轉入交際室,談話會的人都已在里面了,大家團團的坐下。屋里似乎很郁悶。我覺得有些人面色很無主,掩著口蹙然的坐著——大家都覺得在同一的高度中,和室內(nèi)一切,一齊的反側欹斜。

似乎都很勉強,許多人的精神,都用到暈眩上了!仿佛中談起愛海來,華問我為何愛海?如何愛海?——我漸漸的覺得快樂充溢,怡然的笑了。并非喜歡這問題,是喜歡我這時心身上直接自海得來的感覺,我笑說:“愛海是這么一點一分的積漸的愛起來的……”

未及說完,一個同伴,掩著口顛頓的走了出去。

大家又都笑了。笑聲中,也似乎說:“我們散了罷!”卻又都不好意思走,斷斷續(xù)續(xù)的仍舊談著。我心神已完全的飛越,似乎水宮赴宴的時間,已一分一分的臨近;比試的對手,已一步一步的仗著劍向著我走來,——但我還天一句地一句的說著“文藝批評”。

又是一個同伴,掩著口顛頓的走了出去——于是兩個,三個……

我知道是我說話的時候了,我笑說:“我們散了罷,別為著我大家拘束著!”一面先站了起來。

大家笑著散開了。出到艙外,燈影下竟無一人,闌外只聽得濤聲。全船想都睡下了,我一笑走上最高層去。

迎著海風,掠一掠鬢發(fā),模糊搖撼之中,我走到闌旁,放倒一個救生圈,抱膝坐在上面,遙對著高豎的煙囪與桅檣。我看見船尾的闌干,與暗灰色的天末的水平線,互相重疊起落,高度相去有五六尺。

我凝神聽著四面的海潮音。仰望高空,桅尖指處,只一兩顆大星露見?!业男幕暧杉P而寧靜,由快樂而感到莊嚴。海的母親,在洪濤上輕輕的簸動這大搖籃。幾百個嬰兒之中,我也許是個獨醒者……

我想到母親,我想到父親,憶起行前父親曾笑對我說:“這番橫渡太平洋,你若暈船,不配作我的女兒!”

我寄父親的信中,曾說了這幾句:“我已受了一回風浪的試探。為著要報告父親,我在海風中,最高層上,坐到中夜。海已證明了我確是父親的女兒?!?/p>

其實這又何足道?這次的航程,海平如鏡,天天是輕風習習,那夜僅是五六尺上下的震蕩。侍者口中夸說的風浪,和青年心中希冀驚笑的風浪,比海洋中的實況,大得多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夜,太平洋舟中

從來未曾感到的,這三夜來感到了,尤其是今夜!——與其說“感”不如說“刺”——今夜感到的,我懇顫的希望這一生再也不感到!

陰歷八月十四夜,晚餐后同一位朋友上樓來,從塔窗中,她忽然贊賞的喚我看月。撩開幔子,我看見一輪明月,高懸在遠遠的塔尖。地上是水銀瀉地般的月光。我心上如同著了一鞭,但感覺還散漫模糊,只惘然的也贊美了一句,便回到屋里,放下兩重簾子來睡了。

早起一邊理發(fā),忽又悵惘的憶起昨夜的印象。我想起“……看月多歸思,曉起開籠放白鷴”這兩句來。如有白鷴可放,我昨夜一定開籠了,然而她縱有雙飛翼,也怎生飛渡這浩浩萬里的太平洋?我連替白鷴設想的希望都絕了的時候,我覺得到了最無可奈何的境界!

中秋日,居然晴明,我已是心懾,儀又歡笑的告訴我,今夜定在湖上泛舟,我尤其黯然!但這是沿例,舊同學年年此夜請新同學蕩舟賞月,我如何敢言語?

黃昏良來召喚我時,天竟陰了,我一邊和她走著,說不出心里的感謝。

我們七人,坐了三只小舟,一篙兒點開,緩緩從橋下穿過,已到湖上。

四顧廓然,湖光滿眼。環(huán)湖的山黯青著,湖水也翠得很凄然。水底看見黑云浮動,湖岸上的秋葉,一叢叢的紅意迎人,幾座樓臺在遠處,旋轉的次第入望。

我們蕩到湖心,又轉入水枝低亞處,錯落的談著,不時的仰望云翳的天空。云彩只嚴遮著,月意杳然?!扒Ы鹨操I不了她這一刻的隱藏!”我說不出的心里的感謝。

云影只嚴遮著,月意沓然,夜色漸漸逼人,湖光漸隱。幾片黑云,又橫曳過湖東的叢樹上,大家都悵惘,說:“無望了!我們回去罷!”

歸棹中我看見舟尾的秋。她在槳聲里,似吟似嘆的說:“月呵!怎么不做美呵!”她很輕巧的又笑了,我也報她一笑?!@是“釋然”,她哪兒知道我的心緒?

到岸后,還在堤邊留連仰望了片晌。——我想:“真可憐——中秋夜居然逃過了!”人人悵惘的歸途中,我有說不盡的心里的感謝。

十六夜便不防備,心中很坦然,似乎忘卻了。

不知如何,偶然敲了樓東一個朋友的室門,她正滅了燈在窗前坐著。月光滿室!我一驚,要縮回也來不及了,只能聽她起身拉著我的手,到窗前來。

沒有一點缺憾!月兒圓滿光明到十二分。我默然,我咬起唇兒,我?guī)缀跻懦鲆粌删湓{咒的話!

假如她知道我這時心中的感傷是到了如何程度,她也必不忍這般的用雙臂圍住我,逼我站在窗前。我慘默無聲,我已拼著鼓勇去領略。正如立近萬丈的懸崖,下臨無際的酸水的海。與其徘徊著驚悸亡魂,不如索性縱身一躍,死心的去感覺那沒頂切膚的辛酸的感覺。

我神搖目奪的凝望著:近如方院,遠如天文臺,以及周圍的高高下下的樹,都逼射得看出了紅、藍、黃的顏色。三個綠半球針竿高指的圓頂下,不斷的白圓穹門,一圈一圈的在地的月影,如墨線畫的一般的清晰。十字道四角的青草,青得四片綠絨似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沒有這樣的分明呵,何況這一切都浸透在這萬里迷蒙的光影里……

我開始詛咒了!

鄉(xiāng)愁麻痹到全身,我掠著頭發(fā),發(fā)上掠到了鄉(xiāng)愁;我捏著指尖,指上捏著了鄉(xiāng)愁。是實實在在的軀殼上感著的苦痛,不是靈魂上浮泛流動的悲哀!

我一翻身匆匆的辭了她,回到屋里來。匆匆的用手絹蒙起了桌上嵌著父親和母親相片的銀框。匆匆的拿起一本很厚的書來,扶著頭苦讀——茫然的翻了幾十頁,我實在沒有氣力再敷衍了,推開書,退到床上,萬念俱灰的起了嗚咽。

我病了——

那夜的驚和感,如夏空的急電,奔騰閃掣到了最高尖。過后回思,使我憮然嘆異,而且不自信!如今反復的感著鄉(xiāng)愁的心,已不能再飆起。無數(shù)的月夜都過去了,有時竟是整夜的看著,情感方面,卻至多也不過“惘然”。

痛定思痛,我覺悟了明月為何千萬年來,傷了無數(shù)的客心!靜夜的無限光明之中,將四圍襯映得清晰浮動,使她徹底的知道,一身不是夢,是明明白白的去國客游。一切離愁別恨,都不是淡蕩的,猶疑的;是分明的,真切的,急如束濕的。

對于這事,我守了半年的緘默;只在今春與友人通訊之間,引了古人月夜的名句之后,我寫:“嗚呼!賞鑒好文學,領略人生,竟須付若大代價耶?”

至于代價如何,“嗚呼”兩字之后,藏有若干的傷感,我竟沒有提,我的朋友因而也不曾問起。一九二三年九月二十六日夜,閉璧樓

我當然喜愛花草!

在國內(nèi)時,我的屋里雖然不斷的供養(yǎng)著香花,而剪葉添水的事,我卻不常做。父親或母親走了進來,用手指按一按盆土,就嘖嘖的說:“我看花草供到你的屋里來,就是她們的末日到了!”

假如他二位老人家,說完這話就算了時,我自然不能再懶惰,至少也須敷衍敷衍;然而他們說完之后,提水瓶的提水瓶,拿剪刀的拿剪刀;若供的是水仙花,更是不但花根,連盆連石子都洗了。我樂得笑著站在一旁看。

我絕不是不愛花,也絕不是懶惰。一來我知道我收拾的萬不及他們的齊整,——我十分相信收拾花卉是一種藝術——二來我每每喜歡得個題目,引得父親和母親和我糾纏。但看去國后,我從未忘了替屋里的花添水!我案頭的水仙花,在別人和我同時養(yǎng)起的,還未萌茁的時候,就已怒放。一剪一剪繁密的花朵,將花管帶得沉沉下垂,我用細繩將她們輕輕的束起。

花未開盡,我已病到醫(yī)院里去,自此便隔絕了!只在一個朋友的小啟中,提了一句,“你的花,我已替你澆水了。”以后再無人提,我也不好意思再問。但我在病榻上時時想起人去樓空,她自己在室中當然寂靜。閉璧樓夜間整齊燦爛的光明中,缺了一點,便是我黑暗的窗戶,暗室中再無人看她在光影下的豐神!

入山之后一日,開了朋友們替我收拾了送來的箱子,水仙花的綠盆赫然在內(nèi)。我知道她在我臥病二十日之中,殘落已盡。更無從“托微波以通辭”,我悵然——良久!

第三天,得了一個匣子,剪開束繩,白紙外一張片子,寫著:

無盡的愛,安娜。

紙內(nèi)包卷著一束猩紅的玫瑰。珍重的插在瓶內(nèi),黃昏時濃香襲人。

只過了一夜,我早起進來,看見花朵都低垂了,瓣兒憔悴得黑絨剪成的一般!才驚悟到這屋里太冷,后面瑛的小樓上是有暖爐的,她需要花的慰安,她也配受香花供養(yǎng),我連忙托人帶去贈了她。——聽說一夜的工夫,花魂又回轉了過來。

此后陸續(xù)又得了許多花,玫瑰也有,水仙也有,我都不忍留住。送客走后,便自己捧到瑛的樓里。

想起圣卜生醫(yī)院室中不斷的繁花,我不勝神往。然而到了花我不能兩全的時候,我寧可刻苦了自己。我寂寞清寒的過了六十天,不曾犧牲一個花朵!

二月十六日,又有友人贈我六朵石竹花,三朵紅的,三朵白的,間以幾枝鳳尾草。那天稍暖,送花的友人又站在一旁看我安插,我不好意思就把花送走,插好便放在屋里的玻璃幾上。

夜中見著瑛,我說:“又有一瓶花送你了!”她笑著謝了我。

回來欹在枕上,等著出到了廊外之時,忽然看見了幾上的幾朵石竹花,那三朵白的,倒不覺得怎樣,只那三朵紅的,紅得異樣的可憐!

燦然的燈下,紅絨般的瓣兒,重疊細碎的光艷照眼,加以花旁幾枝鳳尾草的細綠的葉圍繞著,交輝中竟有殢人的意味。

這時不知是“花”可憐,還是“紅”可憐,我心中所起的愛的感覺,很模糊而濃烈……

“我不想再做傻子!周圍都是白的,周圍都是冷的,看不見一點紅艷與生意,這般的過了六十天,何自苦如此?”

我決定留下她!

第二天早起,瑛問我:“花呢?”我笑而不答。

今日風雪。我擁氈坐在廊上,回頭看見這幾朵花,在門窗洞開的室中,玻璃幾上,迎著朔風瑟瑟而動,我不語。

進去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來,又到廊上。翻開書頁,覺得連紙張都是冰凍的。我抬起頭來望著那幾朵寒顫的花——我又不語。

晚上,這幾朵已憔悴損傷,瓣邊已焦黃了!悼惜已來不及,我已犧牲了她。

偶然拿起筆來,不知是吊慰她,還是為自己文過,寫了幾行:

…………

…………

幾曾愿揮麾開去?

雪冷風寒——

不忍挽柔弱的花枝,

來陪我禁受。

顧惜了她們

逼得我忘懷自己。

真是何苦來?

石竹花!

無情的朋友,又打發(fā)了

濃艷的你們

來依傍冷幽的我!

拼卻瓶碎花凝,

也做一回殘忍的事罷!

山中兩月,

徹骨的清寒,

不能再……

到此意盡,筆兒自然的放下,只扶頭看著殘花出神。

以后也曾重寫了三五次,只是整湊不起來?;ㄒ阉廊ィ^也不必文,至今那張稿紙,還隨便的夾在一本書里。

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沙穰

是除夜的酒后,在父親的書室里。父親看書,我也坐近書幾,已是久久的沉默——

我站起,雙手支頤,半倚在幾上,我喚:“爹爹!”父親抬起頭來。“我想看守燈塔去?!?/p>

父親笑了一笑,說:“也好,整年整月的守著?!皇翘浼乓恍??!闭f完仍看他的書。

我又說:“我不怕冷寂,真的,爹爹!”

父親放下書說:“真的便怎樣?”

這時我反無從說起了!我聳一聳肩,我說:“看燈塔是一種最偉大,最高尚,而又最有詩意的生活……”

父親點頭說:“這個自然!”他往后靠著椅背,是預備長談的姿勢。這時我們都感著興味了。

我仍舊站著,我說:“只要是一樣的為人群服務,不是獨善其身;我們固然不必避世,而因著性之相近,我們也不必避‘避世’!”

父親笑著點頭。

我接著:“避世而出家,是我所不屑做的,奈何以青年有為之身,受十方供養(yǎng)?”

父親只笑著。

我勇敢地說:“燈臺守的別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拋離田里,犧牲了家人骨肉的團聚,一切種種世上耳目紛華的娛樂,來整年整月的對著渺茫無際的海天。除卻海上的飛鷗片帆,天上的云涌風起,不能有新的接觸。除了駘蕩的海風,和島上崖旁轉青的小草,他不知春至。我拋卻‘樂群’,只知‘敬業(yè)”……”

父親說:“和人群大陸隔絕,是怎樣的一種犧牲,這情緒,我們航海人真是透徹中邊的了!”言次,他微嘆。

我連忙說:“否,這在我并不是犧牲!我晚上舉著火炬,登上天梯,我覺得有無上的倨傲與光榮。幾多好男子,輕侮別離,弄潮破浪,狎習了海上的腥風,驅使著如意的桅帆,自以為不可一世,而在狂飆濃霧,海水山立之頃,他們卻蹙眉低首,捧盤屏息,凝注著這一點高懸閃爍的光明!這一點是警覺,是慰安,是導引,然而這一點是由我燃著!”

父親沉靜的眼光中,似乎忽忽地起了回憶。

“晴明之日,海不揚波,我抱膝沙上,悠然看潮落星生。風雨之日,我倚窗觀濤,聽浪花怒撼崖石。我閉門讀書,以海洋為師,以星月為友,這一切都是不變與永久。

“三五日一來的小艇上,我不斷的得著世外的消息,和家人朋友的書函;似暫離又似永別的景況,使我們永駐在‘的的如水’的情誼之中。我可讀一切的新書籍,我可寫作,在文化上,我并不曾與世界隔絕?!?/p>

父親笑說:“燈塔生活,固然極其超脫,而你的幻象,也未免過于美麗。倘若病起來,海水拍天之間,你可怎么辦?”

我也笑道:“這個容易——時慮不到這些!”

父親道:“病只關你一身,誤了燃燈,卻是關于眾生的光明……”

我連忙說:“所以我說這生活是偉大的!”

父親看我一笑,笑我詞支,說:“我知道你會登梯燃燈;但倘若有大風濃霧,觸石沉舟的事,你須鳴槍,你須放艇……”

我鄭重地說:“這一切,尤其是我所深愛的。為著自己,為著眾生,我都愿學!”

父親無言,久久,笑道:“你若是男兒,是我的好兒子!”

我走近一步,說:“假如我要得這種位置,東南沿海一帶,爹爹總可為力?”

父親看著我說:“或者……但你為何說得這般的鄭重?”

我肅然道:“我處心積慮已經(jīng)三年了!”

父親斂容,沉思的撫著書角,半天,說:“我無有不贊成,我無有不為力。為著去國離家,吸受海上腥風的航海者,我忍心舍遣我唯一的弱女,到島山上點起光明。但是,唯一的條件,燈臺守不要女孩子!”

我木然勉強一笑,退坐了下去。

又是久久的沉默——

父親站起來,慰安我似的:“清靜偉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燈臺守,人生寬廣的很!”

我不言語。坐了一會,便掀開簾子出去。

弟弟們站在院子的四隅,燃著了小爆竹。彼此拋擲,歡呼聲中,偶然有一兩支擲到我身上來,我只笑避——實在沒有同他們追逐的心緒。

回到臥室,黑沉沉的歪在床上。除夕的夢縱使不靈驗,萬一能夢見,也是慰情聊勝無。我一念至誠的要入夢,幻想中畫出環(huán)境,暗灰色的波濤,巋然的白塔……

一夜寂然——奈何連個夢都不能做!

這是兩年前的事了,我自此后,禁絕思慮,又十年不見燈塔,我心不亂。

這半個月來,海上瞥見了六七次,過眼時只悄然微嘆。失望的心情,不愿它再興起。而今夜?jié)忪F中的獨立,我竟極奮迅的起了悲哀!

絲雨里,我走上最高層,倚著船闌,忽然見天幕下,四塞的霧點之中,夾岸兩嶂淡墨畫成似的島山上,各有一點星光閃爍——

船身微微的左右欹斜,這兩點星光,也徐徐的在兩旁隱約起伏。光線穿過霧層,瑩然,燦然,直射到我的心上來,如招呼,如接引,我無言,久——久,悲哀的心弦,開始策策而動!

有多少無情有恨之淚,趁今夜都向這兩點星光揮灑!憑吟嘯的海風,帶這兩年前已死的密愿,直到塔前的光下——

從茲了結!拈得起,放得下,愿不再為燈塔動心,也永不作燈塔的夢,無希望的永古不失望,不希冀那不可希冀的,永古無悲哀!

愿上帝祝福這兩個塔中的燃燈者!——愿上帝祝福有海水處,無數(shù)塔中的燃燈者!愿海水向他長綠,愿海山向他長青!愿他們知道自己是這一隅島國上無冠的帝王,只對他們,我愿致無上的頌揚與羨慕!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太平洋舟中

只這般昏昏的,匆匆的別去,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白擔了這許多日子的心了!

頭一天午時,我就沒有上桌吃飯,弟弟們喚我,我躺在床上裝睡。聽見母親在外間說:“罷了,不要惹她。”

傷了一會子的心——下午弟弟們的幾個小朋友來了,玩得鬧哄哄的。大家環(huán)著院子里一個大蓮花缸跑,彼此潑水為戲,連我也弄濕了衣襟。母親半天不在家,到西院舅母那邊去了,卻吩咐廚房里替我煮了一碗面。

黃昏時又靜了下來,我開了琴旁的燈彈琴,好幾年不學琴了,指法都錯亂,我只心不在焉的反復的按著。最后不知何時已停了彈,只倚在琴臺上,看起琴譜來。

父親走到琴邊,說:“今晚請你的幾個朋友來談談也好,就請她們來晚餐?!蔽掖饝肓艘幌?,許多朋友假期中都走了,星雖遠些,還在西城。我就走到電話匣旁,摘下耳機來,找到她,請她多帶幾個弟妹,今夜是越人多越好。她說晚了,如來不及,不必等著晚餐也罷。那時已入夜,平常是星從我家歸去的時候了。

舅母走過來,潛也從家里來了。我們都很歡喜,今夜最怕是只有家人相對!潛說著海舟上的故事,和留學生的笑話,我們聽得很熱鬧。

廚丁在兩個院子之間,不住的走來走去,又自言自語的說:“九點了!”我從簾子里聽見,便笑對母親說:“簡直叫他們開飯罷,廚師父在院子里急得轉磨呢!——星一時未必來得了。”母親說:“你既請了她,何妨再等一會?”和我說著,眼卻看著父親。父親說:“開來也好,就請舅母和潛在這里吃罷。我們家里按時慣了,偶然一兩次晚些,就這樣的雞犬不寧!”

我知道父親和母親只怕的是我今夜又不吃飯,如今有舅母和潛在這里,和星來一樣,于是大家都說好——紛紜語笑之中,我好好吃了一頓晚飯。

飯后好一會,星才來到,還同著憲和宜,我同楫迎了出去,就進入客室。

話別最好在行前八九天,臨時是“話”不出來的。不是輕重顛倒,就是無話可說。所以我們只是東拉西扯,比平時的更淡漠,更無頭緒,我一句也記不得了。

只記得一句,還不是我們說的。

我和星,宜在內(nèi)間,楫陪著憲在外間,只隔著一層窗紗,小孩子談得更熱鬧。

星忽然搖手,聽了一會,笑對我說:“你聽你小弟弟和憲說的是什么?”我問:“是什么?”她笑道:“他說,‘我姊姊走了,我們家里,如同丟了一顆明珠一般!’”她說著又笑了,宜也笑了,我不覺臉紅起來?!覀冩⒌芷饺栈ハ喾赓浀幕仗柖鄻O了!什么劍客,詩人,哲學家,女神等等,彼此混謚著。哪里是好意?三分親愛,七分嘲笑,有時竟等于怨謗,一點經(jīng)緯都沒有的!比如說父親或母親偶然吩咐傳遞一件東西,我們爭著答應,自然有一個捷足先得,偶然得了夸獎,其余三個怎肯甘休?便大家站在遠處,點頭贊嘆的說:“孝子!真孝順!‘二十四孝’加上你,二十五孝了!”結果又引起一番爭論。

這些事只好在家里通行,而童子無知,每每在大庭廣眾之間,也弄假成真的說著,總使我不好意思——

我也只好一笑,遮掩開去。

舅母和潛都走了,我們便移到中堂來。時已夜午,我覺得心中煩熱,竟剖開了一個大西瓜。

弟弟們零零落落的都進去了,再也不出來。憲沒有人陪,也有了倦意。星說:“走罷,遠得很呢,明天車站上送你!”說著有些凄然?!M知明天車站上并沒有送著,反是半個月后送到海舟上來,這已是我大夢中的事了!

送走了她們,走入中間,弟弟們都睡了。進入內(nèi)室,只父親一人在燈下,我問媽媽呢,父親說睡下了。然而我聽見母親在床上轉側,又輕輕的咳嗽,我知道她不愿意和我說話,也就不去揭?guī)ぁ?/p>

默然片晌——父親先說些閑話,以后慢慢的說:“我十七歲離家的時候,祖父囑咐我說:‘出外只守著三個字:勤,慎,……’”

沒有說完,我低頭按著胸口——父親皺眉看著我,問:“怎么了?”我說:“沒有什么,有一點心痛……”

父親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說:“不早了,你睡去罷,已是一點鐘了?!?/p>

回到屋里,撫著枕頭也起了戀戀,然而一夜睡得很好。

早飯是獨自吃的,告訴過母親到佟府和女青年會幾個朋友那里辭行,便出門去了。又似匆匆,又似挨延的,近午才回來。

入門已覺得凄切!在院子里,弟弟們攔住我,替我攝了幾張快影。照完我徑入己室,扶著書架,淚如雨下。

舅母抱著小因來了,說:“小因來請姑姑了,到我們那邊吃餃子去!”我連忙強笑著出來,接過小因,偎著她。就她的肩上,印我的淚眼——便跟著舅母過來。

也沒有吃得好:我心中的酸辛,千萬倍于蘸餃子的姜醋,父親踱了過來,一面逗小因說笑,卻注意我吃了多少,我更支持不住,淚落在碗里,便放下筷子。舅母和嫂嫂含著淚只管讓著,我不顧的站了起來……

回家去,中堂里正撤著午餐。母親坐在中間屋里,看見我,眼淚便滾了下來。我那時方寸已亂!一會兒恐怕有人來送我,與其左右是禁制不住,有在人前哭的,不如現(xiàn)在哭。我叫了一聲“媽媽”,挨坐了下去。我們冰涼顫動的手,緊緊地互握著臂腕,嗚咽不成聲!——半年來的自欺自慰,相欺相慰,無數(shù)的忍淚吞聲,都積攢了來,有今日恣情的一慟!

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來勸,恐怕是要勸的人也禁制不住了!

我釋了手,臥在床上,淚已流盡,閉目躺了半晌,心中倒覺得廓然。外面人報潛來了,母親便走了出去。小朋友們也陸續(xù)的來了,我起來洗了臉,也出去和他們從容的談起話來。

外面門環(huán)響,說:“馬車來了。”小朋友們都手忙腳亂的先推出自行車去,潛拿著帽子,站在堂門邊。

我竟微笑了!我說:“走了!”向空發(fā)言似的,這語聲又似是從空中來,入耳使我驚懾。我不看著任一個人,便掀開簾子出去。

極迅疾的!我只一轉身,看見涵站在窗前,只在我這一轉身之頃,他極酸惻的瞥了我一眼,便回過頭去!可憐的孩子!他從昨日起未曾和我說話,他今天連出大門來送我的勇氣都沒有!這一瞥眼中,有送行,有抱歉,有慰藉,有無限的別話,我都領會了!別離造成了今日異樣懂事的一個他!今天還是他的生日呢,無情的姊姊連壽面都不吃,就走了!……

走到門外,只覺得車前人山人海,似乎家中大小上下都出來了。我卻不曾看見母親。不知是我不敢看她,或是她隱在人后,或是她沒有出來。我看見舅母,嫂嫂,都含著淚。連站在后面的白和張,說了一聲“一路平安!”聲音都哽咽著,眼圈兒也紅了。

坐車,騎車的小孩子,都啟行了。我?guī)е鴥蓚€弟弟,兩個妹妹,上了車,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馬一揚鬣,車輪已經(jīng)轉動。只幾個轉動,街角的墻影,便將我親愛的人們和我的,相互的視線隔斷了……

我又微笑著向后一倚,自此入夢!此后的都是夢境了!

只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別,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白擔了這許多日子的心了。

然而只這昏昏的匆匆的一別,便把我別到如云的夢中來!九個月來懸在云霧里,眼前飛掠的只是夢幻泡影,一切色,聲,香,味,觸,法,都很異樣,很麻木,很飄浮。我掙扎把握,也撮不到一點真實!

這種感覺不是全然于我無益的,九個月來,不免有時遇到支持不住的事,到了悲哀宛轉,無可奈何的時節(jié),我就茫然四顧的說:“不管它罷,這一切原都在夢中呢!”

就是此刻的突起的鄉(xiāng)愁,也這樣迷迷糊糊的讓它過去了!

一九二三年八月三日,北京

只是這般昏昏的匆匆的一別,既不纏綿,又不悲壯;然而前天我追寫的時候,我的眼淚流的比筆尖移動得還快!亭中寂寂,濃密的松枝外,好鳥時鳴,嫣紅姹紫開遍;而我除了膝上的紙筆,和一方濕透的紗巾外,看不見別的!

我寫時不須思索,沒有著力,而回憶如大河泛決,奔越四流。我恨不能百管齊下,同時描述了每一段時間,每一個人,每一端思念!

我寫時因嗚咽而中斷了好幾次,歸結只寫了顧一失百的那一篇,而那一篇中的每一小段都是無盡,每一小段都能演繹到千萬言!

文藝既憑借著主觀的欣賞,我寫時如雨的眼淚,未必能普遍的感動了世間一切有情。但因著字字真切的本地風光,在那篇中提名的人,決不能不起一番真切的回憶,而終于墜淚,第一個人就是我的母親!

我遠道寄回這幾篇去,我不能伴她同讀,引動她的傷感后,不能有即時笑語的慰藉,我誠何心?

然而不須感傷,我至愛的母親!我靈魂是軀殼的主宰,別離之前,雖不知離愁深刻到如斯,而未嘗不知別離之苦。我要推卻別離,沒有別離敢來挽我。為著人生,我曾自愿不住地揮著別淚,作此“弱游”!別的都不說,只這昏昏的匆匆的一別,先在世上絕對的承認了一個“我”的存在,為幸已多!

鄉(xiāng)愁每深一分,“我”的存在就證實了一分,——何以故?因我確有個感受痛苦的心靈與軀殼故!

既承認了“我”,就不能不承認宇宙中無量數(shù)的“他”,更不能不承認了包羅一切的“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切。

我既絕對承認了生命,我便愿低頭去領略。我便愿遍嘗了人生中之各趣,人生中之各趣我便愿遍嘗!——我甘心樂意以別的淚與病的血為贄,推開了生命的宮門。

我曾說:

“別離碎我為微塵,和愛和愁,病又把我團捏起來,還敷上一層智慧。等到病叉手退立,仔細端詳,放心走去之后,我已另是一個人!

“她已漸遠漸杳,我雖沒有留她的意想,望著她的背影,卻也覺得有些凄戀。我起來試走,我的軀體輕??;我舉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長著萋萋的芳草,我要從此走上遠大的生命的道途!感謝病與別離。二十余年來,我第一次認識了生命。”

所以,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憑著血與淚,我已推開了生命神秘的宮門。因著巨大的代價,我從此要領受人生,享樂人生。

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悲哀只是一霎時,我的青春活潑的心,決不作悲哀的留滯。日來漸慣了單寒羈旅,離愁已淺,病緣已斷;只往事忽忽追憶,難得當日哀樂縱橫,貽我以抒寫時的灑落與回味!

不須傷感,我至愛的母親!往事的追寫,決不會摧耗了我的精神,有把筆的可能,總未到悲哀的極致。母親寄我的信中曾有:

“除夕我因你不在,十分難過,就想寫信,提起筆來,心中一陣難受,又放下了筆,不能再寫……”可知到了悲極,決無能力把筆!我只灑灑落落寫來,寫完心釋。投筆之后,就讓它從此成為“往事”,不予以多一刻的留連!

往事愿都撇在一邊!——現(xiàn)在我收了紙筆,要在斜陽中下了山亭。春光真明媚!芊芊無際的山坡上,開了萬樹不知名的黃的,白的,紅的,紫的花,內(nèi)中我只認得櫻花已開,丁香已含苞,楊柳的嫩黃,與松枝的深綠,襯以知更雀的紅胸,真是異樣的鮮明!此行循著紫羅蘭路,也許采些野花歸去。

愿上帝祝福母親!

愿上帝祝福母親!

一九二四年五月十九日,青山

附注:每篇末的日月,是那段“往事”發(fā)生的時期與地點,和寫作的時地,是不相干的——作者原注。

丟不掉的珍寶

文藻從外面笑嘻嘻的回來,脅下夾著一大厚冊的《中國名畫集》。是他剛從舊書鋪里買的,花了六百日元!

看他在燈下反復翻閱賞玩的樣子,我沒有出聲,只坐在書齋的一角,靜默的凝視著他。沒有記性的可愛的讀書人,他忘掉了他的傷心故事了!

我們兩個人都喜歡買書,尤其是文藻。在他做學生時代,在美國,常常在一月之末,他的用費便因著恣意買書而枯竭了。他總是歡歡喜喜地以面包和冷水充饑,他覺得精神食糧比物質的食糧還要緊。在我們做朋友的時代,他贈送給我的,不是香花糖果或其他的珍品,乃是各種的善本書籍,文學的,哲學的,藝術的不朽的杰作。

我們結婚以后,小小的新房子里,客廳和書齋,真是“滿壁琳瑯”。墻上也都是相當名貴的字畫。

十年以后,書籍越來越多了,自己買的,朋友送的,平均每月總有十本左右,雜志和各種學術刊物還不在內(nèi)。我們客廳內(nèi),半圓雕花的紅木桌上的新書,差不多每星期便換過一次。朋友和學生們來的時候,總是先跑到這半圓桌前面,站立翻閱。

同時,十年之中我們也旅行了不少地方,照了許多有藝術性的相片,買了許多古董名畫,以及其他紀念品。我們在自己和朋友們贊嘆賞玩之后,便珍重的將這些珍貴的東西,擇起掛起或是收起。

民國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我們從歐洲,由西伯利亞鐵路經(jīng)過東三省,進了山海關,回到北平。到車站來迎接我們的家人朋友和學生,總有幾十人,到家以后,他們爭著替我們打開行李,搶著看我們遠道帶回的東西。

七月七日,蘆溝橋上,燃起了戰(zhàn)爭之火……為著要爭取正義與和平,我們決定要到抗戰(zhàn)的大后方去。盡我們一分綿薄的力量,但因為我們的小女兒宗黎還未誕生,同時要維持燕京大學的開學,我們在北平又住了一學年。這一學年之中,我們無一日不作離開北平的準備:一切陳設家具,送人的送人,捐的捐了,賣的賣了,只剩下一些我們認為最寶貴的東西,不舍得讓它與我們一同去流亡冒險的,我們就珍重的裝起寄存在燕京大學課堂的樓上。那就是文藻從在清華做學生起,幾十年的日記;和我在美國三年的日記;我們兩人整齊冗長六年的通信,我的母親和朋友,以及許多不知名的“小讀者”的來信,其中有許許多多,可以拿來當詩和散文讀的,還有我的父親年輕時在海上時代,給母親寫的信和詩,母親死后,由我保存的。此外還有作者簽名送我的書籍;如泰戈爾《新月集》及其他;VirginiaWolfe的To TheLightHouse及其他;魯迅,周作人,老舍,巴金,丁玲,雪林,淑華,茅盾……一起差不多在一百本以上,其次便是大大小小的相片,小孩子的相片,以及旅行的照片,再就是各種善本書,各種畫集,箋譜,各種字畫,以及許許多多有藝術價值的紀念品……收集起來,裝了十五只大木箱。文藻十五年來所編的,幾十布匣的筆記教材,還不在內(nèi)!

收拾這些東西的時候,總是有許多男女學生幫忙,有人登記,有人包裹,有人裝箱?!覀冏诘厣厦β档毓ぷ?,累了就在地上休息吃茶談話。我們都痛恨了戰(zhàn)爭!戰(zhàn)爭摧殘了文化,毀滅了藝術作品,奪去了我們讀書人研究寫作的時間,這些損失是多少物質上的獲得,都不能換取補償?shù)模螞r侵略爭奪,決不能有永久的獲得!

在這些年輕人嘆恨縱談的時候,我每每因著疲倦而沉默著。這時我總憶起宋朝金人內(nèi)犯的時候,我們偉大的女詩人李易安,和她的丈夫趙明誠,倉皇避難,把他們歷年收集的金石字畫,都丟散失了。李易安在她的《金石錄后序》中,描寫他們初婚貧困的時候,怎樣喜愛字畫,又買不起字畫!以后生活轉好,怎樣地慢慢收集字畫,以及金石藝術品,為著這些寶物,他們蓋起書樓,來保存,來布置;字里行間,橫溢著他們同居的快樂與和平的幸福。最后是金人的侵略,丈夫的死亡,金石的散失,老境的窮困……充分地描寫呈露了戰(zhàn)爭期中,文化人的末路!

我不敢自擬于李易安,但我的確有一個和李易安一樣的,喜好收集的丈夫!我和李易安不同的,就是她對于她的遭遇,只有愁嘆怨恨,我卻從始至終就認為戰(zhàn)爭是暫時的,正義和真理是要最后得勝的。以文物慘痛的損失,來換取人類最高的理智的覺悟,還是一件值得的事!

話雖如此說,我總不能忘情于我留在北平的“珍寶”。今年七月,在我得到第一次飛回北平的機會,我就趕緊回到燕京大學去。在那里,我發(fā)現(xiàn)校景外觀,一點沒有改變,經(jīng)過了半年的修繕,仍舊是富麗堂皇;樹木比以前更蔥郁了,湖水依舊漣漪!走到我的住宅院中,那一架香溢四鄰的紫藤花,連架子都不在了,廊前的紅月季與白玫瑰,也一株無存!走上閣樓,四壁是空的,文藻幾十盒的筆記教材都不見了!

我心中忽然有說不出的空洞無著,默然地站了一會,就轉身下來。

遇到了當年的工友,提起當年我們的房子,在日美宣戰(zhàn),燕大被封以后,就成了日本憲兵的駐在所,文藻的書室,就是拷問教授們的地方。那些筆記匣子,被日本兵運走了,不知去向。

兩天以后,我才滿懷著虛怯的心情,走上存放我們書箱的大樓頂閣上去——果然像我所想到的,那一間小屋是敞開的,捻開電燈一看,只是空洞的四壁!我的日記,我的書信,我的書籍,我的……一切都喪失了!

白發(fā)的工友,拿著鑰匙站在門口,看見我無言的慘默,悄悄地走了過來,抱歉似的安慰我說:“在珍珠港事變的第二天清早,日本兵就包圍燕京大學,學生們都攆出去了,我們都被鎖了起來。第二天我們也被攆了出去,一直到去年八月,我們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各個樓里都空了,而且樓房拆改得不成樣子。……您的東西……大概也和別人的一樣,再也找不轉來了。不過……我真高興……這幾年你倒還健康?!?/p>

我謝了他,眼淚忽然落了下來,轉身便走下樓去。

迂緩的穿過翠綠的山坡,走到湖畔。遠望島亭畔的石船,我繞著湖走了兩周,心里漸漸從荒涼寂寞,變成覺悟與歡喜。

從古至今,從東到西,不知道有多少人,占有過比我多上幾百倍幾千倍的珍寶。這些珍寶,毀滅的不必說了,未毀滅的,也不知已經(jīng)換過幾個主人!我的日記,我的書信,描寫敘述當年當?shù)氐慕?jīng)過與心情的,當然可貴,但是,正如那老工友所說的,我還健在!我還能敘述,我還能描寫,我還能傳播我的哲學!

戰(zhàn)爭奪去了毀滅了我的一部分的珍寶,但它增加了我的最寶貴的,丟不掉的珍寶,那就是我對于人類的信心!

人類是進步的,高尚的,他會從無數(shù)的錯誤歪曲的小路上,慢慢的走回康莊平坦的大道上來??倳幸惶?,全世界的學校里又住滿了健康活潑的學生,教授們的書室里,又壘著滿滿的書,他們攻讀,他們研究,為全人類謀求福利。

人類也是善忘的,幾年戰(zhàn)爭的慘痛,不能打消幾十年的愛好。這次到了日本,我在各風景區(qū)旅行,對于照相和收集紀念品,都淡然不感興趣,而我的書呆子的丈夫,卻已經(jīng)超過自己經(jīng)濟能力的,開始買他的書了!

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四日于東京

關于男人(之一)

四十年前我在重慶郊外歌樂山隱居的時候,曾用“男士”的筆名寫了一本《關于女人》。我寫文章從來只用“冰心”這個名字,而那時卻真是出于無奈!一來因為我當時急需稿費;二來是我不愿在那時那地用“冰心”的名字來寫文章。當友人向我索稿的時候,我問,“我用假名可不可以?”編輯先生說:“陌生的名字,不會引起讀者的注意?!蔽艺f:“那么,我挑一個引人注意的題目吧?!庇谑俏覍懥恕蛾P于女人》。

我本想寫一系列的游戲文章,但心情抑郁的我,還是“游戲”不起來,好歹湊成了一本書,就再也寫不下去了。

在《關于女人》的后記里,我曾說“我只愁活不過六十歲”。那的確是實話。不料晚年欣逢盛世,居然讓我活到八十以上!我是應當以有限的光陰,來寫一本《關于男人》。

病后行動不便,過的又是閉居不出的日子,接觸的世事少了,回憶的光陰卻又長了起來。我覺得我這一輩子接觸過的可敬可愛的男人,遠在可敬可愛的女人們之上。對于這些人物的回憶,往往引起我含淚的微笑。這里記下的都是真人真事,也許都是凡人小事(也許會有些偉人大事?。?,但這些小事、軼事,總使我永志不忘,我愿意把這些軼事自由酣暢地寫了出來,只為怡悅自己。但從我作為讀者的經(jīng)驗來說,當作者用自己的真情實感,寫出來的怡悅自己的文字,也往往會怡悅讀者的。

一 我的祖父

關于我的祖父,我在許多短文里,已經(jīng)寫過不少了。但還有許多小事,趣事,是常常掛在我的心上。我和他真正熟悉起來,還是在我十一歲那年回到故鄉(xiāng)福州那時起,我差不多整天在他身邊轉悠!我記得他閑時常到城外南臺去訪友,這條路要過一座大橋,一定很遠,但他從來不坐轎子。他還說他一路走著,常常遇見坐轎子的晚輩,他們總是趕緊下轎,向他致敬。因此他遠遠看見迎面走來的轎子,總是轉過頭去,裝作看街旁店里的東西,免得人家下轎。他說這些年來,他只坐過兩次轎子:一次是他手里捧著一部曲阜圣跡圖(他是福州尊孔興文會的會長),他覺得把圣書夾在腋下太不恭敬了,就坐了轎子捧著回來;還有一次是他的老友送給他一只小狗,他不能抱著它走那么長的路,只好坐了轎子。祖父給這只小狗起名叫“金獅”。我看到它時,已是一只大狗了。我握著它的前爪讓它立起來時,它已和我一般高了,周身是金燦燦的發(fā)亮的黃毛。它是一只看家的好狗,熟人來了,它過去聞聞就搖起尾巴來,有時還用后腿站起,抬起前爪撲到人家胸前。生人來了,它就狂吠不止,讓一家人都警惕起來。祖父身體極好,但有時會頭痛,頭痛起來就靜靜地躺著,這時全家人都靜悄起來了,連金獅都被關到后花園里。我記得母親靜悄悄地給祖父下了一碗掛面,放在廚房桌上,四叔母又靜悄悄地端起來,放在祖父床前的小桌上,旁邊還放著一小碟子“蘇蘇”熏鴨。這“蘇蘇”是人名,也是福州鼓樓一間很有名的熏鴨店名。這熏鴨一定很貴,因為我們平時很少買過。

祖父對待孫女們一般比孫子們寬厚,我們犯了錯誤,他常?!耙暥灰姟钡刈屗^去。我最記得我和我的三姐(她是四叔母的女兒,和我同歲)常常給祖父“裝煙”,我們都覺得從他嘴里噴出來的水煙,非常好聞。于是在一次他去南臺訪友,走了以后(他總是扣上前房的門,從后房走的),我們?nèi)栽谒坷镎郫B他換下的衣衫。料想這時斷不會有人來,我們就從容地拿起水煙袋,吹起紙煤,輪流吸起煙來,正在我們嗆得咳嗽的時候,祖父忽然又從后房進來了,嚇得我們趕緊放下水煙袋,拿起他的衣衫來亂抖亂拂,想抖去屋里的煙霧。祖父卻沒有說話,也沒有笑,拿起書桌上的眼鏡盒子,又走了出去。我們的心怦怦地跳著,對面苦笑了半天,把祖父的衣衫疊好,把后房門帶上出來。這事我們當然不敢對任何人說,而祖父也始終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我們這次越軌的舉動。

祖父最恨賭博,即使是歲時節(jié)慶,我們家也從來聽不見搓麻將、擲骰子的聲音。他自己的生日,是我們一家最熱鬧的日子了,客人來了,拜過壽后,只吃碗壽面。至親好友,就又坐著談話,等著晚上的壽席,但是有麻將癖的客人,往往吃過壽面就走了,他們不愿意坐談半天的很拘束的客氣話。

在我們大家庭里,并不是沒有麻將牌的。四叔母屋里就有一副很講究的象牙麻將牌。我記得在我回福州的第二年,我父親奉召離家的時候,我因為要讀完女子師范的第二個學期,便暫留了下來,母親怕我們家里的人會嬌慣我,便把我寄居在外婆家。但是祖父常常會讓我的奶娘(那時她在祖父那里做短工)去叫我。她說:“瑩官,你爺爺讓你回去吃龍眼。他留給你吃的那一把龍眼,掛在電燈下面的,都爛掉得差不多了!”那時正好我的三堂兄良官,從小在我家長大的,從兵艦上回家探親,我就和他還有二伯母屋里的四堂兄樞官,以及三姐,在夜里九點祖父睡下之后,由我出面向四叔母要出那副麻將牌來,在西院的后廳打了起來。打著打著,我忽然拼夠了好幾副對子,和了一副“對對和”!我高興得拍案叫了起來。這時四叔母從她的后房急急地走了出來,低聲地喝道:“你們膽子比天還大!四妹,別以為爺爺寵你,讓他聽見了,不但從此不疼你了,連我也有了不是,快快收起來吧!”我們嚇得諾諾連聲,趕緊把牌收到盒子里送了回去。這些事,現(xiàn)在一想起來就很內(nèi)疚,我不是祖父想象里的那個乖孩子,離了他的眼,我就是一個既淘氣又不守法的“小家伙”。

二 我的父親

關于我的父親,零零碎碎地我也寫了不少了。我曾多次提到,他是在“威遠”艦上,參加了中日甲午海戰(zhàn)。但是許多朋友和讀者都來信告訴我,說是他們讀了近代史,“威遠”艦并沒有參加過海戰(zhàn)。那時“威”字排行的戰(zhàn)艦很多,一定是我聽錯了,我后悔當時我沒有問到那艘戰(zhàn)艦艦長的名字,否則也可以對得出來。但是父親的確在某一艘以“威”字命名的兵艦上參加過甲午海戰(zhàn),有詩為證!

記得在1914—1915年之間,我在北京中剪子巷家里客廳的墻上,看到一張父親的摯友張心如伯伯(父親珍藏著一張“歲寒三友”的相片,這三友是父親和一位張心如伯伯,一位薩幼洲伯伯。他們都是父親的同學和同事。我不知道他們的大名,“心如”和“幼洲”都是他們的別號)賀父親五十壽辰的七律二首,第一首的頭兩句我忘了:

×××××××

×××××××

東溝決戰(zhàn)甘前敵

威海逃生豈惜身

人到窮時方見節(jié)

歲當寒后始回春

而今樂得英才育

坐護皋比士氣伸

第二首說的都是謝家的典故,沒什么意思,但是最后兩句,點出了父親的年齡:

烏衣門第舊冠裳

想見階前玉樹芳

希逸有才工月賦

惠連入夢憶池塘

出為霖雨東山望

坐對棋枰別墅光

莫道假年方學易

平時詩禮已聞亢

從第一首詩里看來,父親所在的那艘兵艦是在大東溝“決戰(zhàn)”的,而父親是在威海衛(wèi)泅水“逃生”的。

提到張心如伯伯,我還看到他給父親的一封信,大概是父親在煙臺當海軍學校校長的時期(父親書房里有一個書櫥,中間有兩個抽屜,右邊那個,珍藏著許多朋友的書信詩詞,父親從來不禁止我去翻看)。信中大意說父親如今安下家來,生活安定了,母親不會再有“會少離多”的怨言了,等等。中間有幾句說:“秋分白露,佳話十年,會心不遠,當笑存之?!蔽揖腿柛赣H:“這佳話十年,是什么佳話?”父親和母親都笑了,說:那時心如伯伯和父親在同一艘兵船上服役。海上生活寂寞而單調,因此每逢有人接到家信,就大家去搶來看。當時的軍官家屬,會親筆寫信的不多,母親的信總會引起父親同伴的特別注意。有一次母親信中提到“天氣”的時候,引用了民間諺語:“白露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大家看了就哄笑著逗著父親說:“你的夫人想你了,這分明是‘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的意思!”父親也只好紅著臉把信搶了回去。從張伯伯的這封信里也可以想見當年長期在海上服務的青年軍官們互相嘲謔的活潑氣氛。

就是從父親的這個書櫥的抽屜里,我還翻出薩鎮(zhèn)冰老先生的一首七絕,題目仿佛是《黃河夜渡》:

曉發(fā)××尚未寒

夜過滎澤覺衣單

黃河橋上輕車渡

月照中流好共看

父親盛贊這首詩的末一句,說是“有大臣風度”,這首詩大概是作于清末民初,薩老先生當海軍副大臣的時候,正大臣是載洵貝勒。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五日清晨

關于男人(之五)

六 我的老伴——吳文藻(之一)

我想在我終于投筆之前,把我的老伴——和我共同生活了五十六年的吳文藻這個人,寫了出來,這就是我此生文字生涯中最后要做的一件事,因為這是別人不一定會做、而且是做不完全的。

這篇文章,我開過無數(shù)次的頭,每次都是情感潮涌,思緒萬千,不知從哪里說起!最后我決定要穩(wěn)靜地簡單地來述說我們這半個多世紀以來的、共同度過的、和當時全國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一樣的“平凡”生活。

今年一月十七大霧之晨,我為《婚姻與家庭》雜志寫了一篇稿子,題目就是《論婚姻與家庭》。我說:

家庭是社會的細胞。

有了健全的細胞,才會有一個健全的社會,乃至一個健全的國家。

家庭首先由夫妻兩人組成。

夫妻關系是人際關系中最密切最長久的一種。

夫妻關系是婚姻關系,而沒有戀愛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戀愛不應該只感情地注意到“才”和“貌”,而應該理智地注意到雙方的“志同道合”(這“志”和“道”包括愛祖國、愛人民、愛勞動等等),然后是“情投意合”(這“情”和“意”包括生活習慣和愛好等等)。

在不太短的時間考驗以后,才能考慮到組織家庭。

一個家庭對社會對國家要負起一個健康細胞的責任,因為在它周圍還有千千萬萬個細胞。

一個家庭要長久地生活在雙方人際關系之中,不但要撫養(yǎng)自己的兒女,還要奉養(yǎng)雙方的父母,而且還要親切和睦地處在雙方的親、友、師、生之中。

婚姻不是愛情的墳墓,而是更親密的、靈肉合一的愛情的開始。

“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是中國人民幾千年智慧的結晶。

人生的道路,到底是平坦的少,崎嶇的多。

在平坦的路上,攜手同行的時候,周圍有和暖的春風,頭上有明凈的秋月。兩顆心充分地享受著寧靜柔暢的“琴瑟和鳴”的音樂。

在坎坷的路上,扶掖而行的時候,要堅忍地咽下各自的冤抑和痛苦,在荊棘遍地的路上,互慰互勉,相濡以沫。

有著忠貞而精誠的愛情在維護著,永遠也不會有什么人為的“劃清界限”,什么離異出走,不會有家破人亡,也不會教育出那種因偏激、怪僻、不平、憤怒而破壞社會秩序的兒女。

人生的道路上,不但有“家難”,而且有“國憂”,也還有世界大戰(zhàn)以及星球大戰(zhàn)。

但是由健康美滿的戀愛和婚姻組成的千千萬萬的家庭就能勇敢無畏地面對這一切!

我接受寫《論婚姻與家庭》這個任務,正是在我沉浸于懷念文藻的情緒之中的時候。我似乎沒有經(jīng)過構思,握起筆來就自然流暢地寫了下去。意盡停筆,從頭一看,似乎寫出了我們自己一生共同的理想、愿望和努力的實踐,寫出了我現(xiàn)在的這篇文章的骨架!

以下我力求簡練,只記下我們生活中一些有意義和有趣的值得寫下的一些平凡瑣事吧。

話還得從我們的萍水相逢說起。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七日,美國郵船杰克遜號,從上海啟程直達美國西岸的西雅圖。這一次船上的中國學生把船上的頭等艙位住滿了。其中光是清華留美預備學校的學生就有一百多名,因此在橫渡太平洋兩星期的光陰,和在國內(nèi)上大學的情況差不多,不同的就是沒有課堂生活,而且多認識了一些朋友。

我在貝滿中學時的同學吳摟梅——已先期自費赴美——寫信讓我在這次船上找她的弟弟、清華學生——吳卓。我到船上的第二天,就請我的同學許地山去找吳卓,結果他把吳文藻帶來了。問起名字才知道找錯了人!那時我們幾個燕大的同學正在玩丟沙袋的游戲,就也請他加入。以后就倚在船欄上看海閑談。我問他到美國想學什么?他說想學社會學。他也問我,我說我自然想學文學,想選修一些英國十九世紀詩人的功課。他就列舉幾本著名的英美評論家評論拜倫和雪萊的書,問我看過沒有?我卻都沒有看過。他說:“你如果不趁在國外的時間,多看一些課外的書,那么這次到美國就算是白來了!”他的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從來還沒有聽見過這樣的逆耳的忠言。我在出國前已經(jīng)開始寫作,詩集《繁星》和小說集《超人》都已經(jīng)出版。這次在船上,經(jīng)過介紹而認識的朋友,一般都是客氣地說“久仰、久仰”,像他這樣首次見面,就肯這樣坦率地進言,使我悚然地把他作為我的第一個諍友、畏友!

這次船上的清華同學中,還有梁實秋、顧一樵等對文藝有興趣的人,他們辦了一張《海嘯》的墻報。我也在上面寫過稿,也參加過他們的座談會。這些事文藻都沒有參加,他對文藝似乎沒有多大的興趣,和我談話時也從不提到我的作品。

船上的兩星期,流水般過去了。臨下船時,大家紛紛寫下住址,約著通信。他不知道我到波士頓的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研究院入學后,得到許多同船的男女朋友的信函,我都只用威校的風景明片寫了幾句應酬的話回復了,只對他,我是寫了一封信。

他是一個酷愛讀書和買書的人,每逢他買到一本有關文學的書,自己看過就寄給我。我一收到書就趕緊看,看完就寫信報告我的體會和心得,像看老師指定的參考書一樣的認真。老師和我作課外談話時,對于我課外閱讀之廣泛,感到驚奇,問我是誰給我的幫助?我告訴她,是我的一位中國朋友。她說:“你的這位朋友是個很好的學者!”這些事我當然沒有告訴文藻。

我入學不到九個星期就舊病——肺氣支擴大——復發(fā),住進了沙穰療養(yǎng)院。那時威校的老師和中、美同學以及在波士頓的男同學們都常來看我。文藻在新英格蘭東北的新罕布什州的達特默思學院的社會學系讀三年級——清華留美預備學校的最后二年,相當于美國大學二年級——新罕布什州離波士頓很遠,大概要乘七八個小時的火車。我記得一九二三年冬,他因到紐約度年假,路經(jīng)波士頓,曾和幾位在波士頓的清華同學來慰問過我。一九二四年秋我病愈復學。一九二五年春在波士頓的中國學生為美國朋友演《琵琶記》,我曾隨信給他寄了一張入場券。他本來說功課太忙不能來了,還向我道歉。但在劇后的第二天,到我的休息處——我的美國朋友家里——來看我的幾個男同學之中,就有他!

一九二五年的夏天,我到綺色佳的康奈爾大學的暑期學校補習法文,因為考碩士學位需要第二外國語。等我到了康奈爾,發(fā)現(xiàn)他也來了,事前并沒有告訴我,這時只說他大學畢業(yè)了,為讀碩士也要補習法語。這暑期學校里沒有別的中國學生,原來在康奈爾學習的,這時都到別處度假去了。綺色佳是一個風景區(qū),因此我們幾乎每天課后都在一起游山玩水,每晚從圖書館出來,還坐在石階上閑談。夜涼如水,頭上不是明月,就是繁星。到那時為止,我們信函往來,已有了兩年的歷史了,彼此都有了較深的了解,于是有一天在湖上劃船的時候,他吐露了愿和我終身相處。經(jīng)過了一夜的思索,第二天我告訴他,我自己沒有意見,但是最后的決定還在于我的父母,雖然我知道只要我沒意見,我的父母是不會有意見的!

一九二五年秋,他入了紐約哥倫比亞大學,離波士頓較近,通信和來往也比較頻繁了。我記得這時他送我一大盒很講究的信紙,上面印有我的姓名縮寫的英文字母。他自己幾乎是天天寫信,星期日就寫快遞,因為美國郵局星期天是不送平信的,這時我的宿舍里的舍監(jiān)和同學們都知道我有個特別要好的男朋友了。

一九二五年冬,我的威校同學王國秀,畢業(yè)后升入哥倫比亞大學的,寫信讓我到紐約度假。到了紐約,國秀同文藻一起來接我。我們在紐約玩得很好,看了好幾次莎士比亞的戲。

一九二六年夏,我從威校研究院取得了碩士學位,應邀回母校燕大任教。文藻寫了一封很長的信,還附了一張相片,讓我?guī)Щ貒o我的父母。我回到家還不好意思面交,只在一天夜里悄悄地把信件放在父親床前的小桌上。第二天,父母親都沒有提到這件事,我也更不好問了。

一九二八年冬,他在哥倫比亞大學得了博士學位,還得到哥?!白罱陜?nèi)最優(yōu)秀的外國留學生”獎狀。他取道歐洲經(jīng)由蘇聯(lián),于一九二九年初到了北京。這時他已應了燕大和清華兩校教學之聘,燕大還把在燕南園興建的一座小樓,指定給我們居住。

那時我父親在上海海道測量局任局長。文藻到北京不幾天就回到上海,我的父母很高興地接待了他,他在我們家住了兩天,又回他江陰老家去。從江陰回來,就在我家舉行了簡單的訂婚儀式。

年假過后,一九二九年春,我們都回到燕大教學,我在課余還忙于婚后家庭的一切準備。他呢,除了請木匠師傅在樓下他的書房的北墻,用木板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書架之外,只忙于買幾張半新的書櫥,卡片柜和書桌等等,把我們新居的布置裝飾和庭院栽花種樹,全都讓我來管。

我們的婚禮是在燕大的臨湖軒舉行的,一九二九年六月十五日是個星期六?;槎Y十分簡單,客人只有燕大和清華兩校的同事和同學,那天待客的蛋糕、咖啡和茶點,我記得只用去三十四元!

新婚之夜是在京西大覺寺度過的。那間空屋子里,除了自己帶去的兩張帆布床之外,只有一張三條腿的小桌子——另一條腳是用碎磚墊起的。兩天后我們又回來分居在各自的宿舍里,因為新居沒有蓋好,學校也還沒有放假。

暑假里我們回到上海和江陰省親。他們?yōu)槲覀兣e辦的婚宴,比我們在北京自己辦的隆重多了,親友也多,我們把收來的許多紅幛子,都交給我們兩家的父母,作為將來親友喜慶時還禮之用。

朋友們都勸我們到杭州西湖去度蜜月,可是我們只住了一天就熱壞了,夏天的西湖就像蒸鍋一般!那時劉放園表兄一家正在莫干山避暑,我們被邀到莫干山住了幾天。文藻惦記著秋后的教學,我惦念著新居的布置,在假滿之前,匆匆地又回到了北京。關于這一段,我在《第一次宴會》那篇小說里曾描寫過。

上課后,文藻就心滿意足地在他的書房里坐了下來,似乎從此就可以過一輩子的備課、教學、研究的書呆子生活了。

一九三〇年是我們兩家多事之秋,我的母親和文藻的父親相繼逝世。他的母親就北上和我們同住,我的父親不久也退休回到北京來。這時我的二弟為杰已升入燕大,他的妹妹劍群也入了燕大讀家政系。他們都住在宿舍,卻都?;貋?。我沒有姐妹,文藻沒有兄弟,這時雙方都覺得有了補償。

這里不妨插進一件趣事。一九二三年我初到美國,花了五塊美金,照了一兩張相片,寄回國來,以慰我父母想念之情。那張大點的相片,從我母親逝世后文藻就向我父親要來,放在他的書桌上,我問他:“你真的每天要看一眼呢,還只是一件擺設?”他笑說:“我當然每天要看了。”有一天我趁他去上課,把一張影星阮玲玉的相片換進相框里,過了幾天,他也沒理會。后來還是我提醒他:“你看桌上的相片是誰的?”他看了才笑著把相片換了下來,說:“你何必開這樣的玩笑?”還有一次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春天上午,我們都在樓前賞花,他母親讓我把他從書房里叫出來。他出來站在丁香樹前目光茫然地又像應酬我似的問:“這是什么花?”我忍笑回答:“這是香丁?!彼c了點頭說:“呵,香丁?!贝蠹衣犃硕即笮ζ饋?。

婚后的幾年,我仍在斷斷續(xù)續(xù)地教學,不過時間減少了。一九三一年二月,我們的兒子吳平出世了。一九三五年五月我們又有了一個女兒——吳冰。我嘗到了做母親的快樂和辛苦。我每天早晨在特制的可以折起的帆布高幾上,給孩子洗澡。我們的弟妹和學生們,都來看過,而文藻卻從來沒有上樓來分享我們的歡笑。

在燕大教學的將近十年的光陰,我們充分地享受了師生間親切融洽的感情,我們不但有各自的學生,也有共同的學生。我們不但有課內(nèi)的接觸,更多的是課外的談話和來往。學生們對我們傾吐了許多生活里的問題:婚姻,將來的專業(yè)等等,能幫上忙的,就都盡力而為,文藻側重的是選送學社會學的研究生出國深造的問題。在一九三五至一九三六年,文藻休假的一年,我同他到歐美轉了一周。他在日本、美國、英國、法國,到處尋師訪友,安排了好幾個優(yōu)秀學生的入學從師的問題。他在自傳里提到說:“我對于哪一個學生,去哪一個國家,哪一個學校,跟誰為師和吸收哪一派理論和方法等問題,都大體上做了具體的、有針對性的安排?!币虼嗽谶@一年他仆仆于各國大學之間的時候,我只是到處游山玩水,到了法國,他要重到英國的牛津和劍橋學習“導師制”,我卻自己在巴黎住了悠閑的一百天!一九三七年六月底,我們?nèi)〉牢鞑麃喕貒?,一個星期后,“七七事變”便爆發(fā)了!

七 我的老伴——吳文藻(之二)

上次未完待續(xù)的稿是今年四月二十四日寫的。七個月過去了,中間編輯同志曾多次來催,就總是寫不下去!“七七事變”以后幾十年生活的回憶,總使我膽怯心酸,不能下筆——

說起我和文藻,真是“隔行如隔山”,他整天在書房里埋頭寫些什么,和學生們滔滔不絕地談些什么,我都不知道。他那“頂天立地”的大書架擱著的滿滿的中外文的社會學、人類學的書,也沒有引起我去翻看的勇氣。要評論他的學術和工作,還是應該看他的學生們寫的記述和悼念他的文章,以及他在一九八二年應《晉陽學刊》之約,發(fā)表在該刊第六期上的他的《自傳》,這篇將近九千字的自傳里講的是:他自有生以來,進的什么學校,讀的什么功課,從哪位教師受業(yè),寫的什么文章,交的什么朋友,然后是教的什么課程,培養(yǎng)的哪些學生……提到我的地方,只有兩處:我們何時相識,何時結婚,短短的幾句!至于兒女們的出生年月和名字,竟是只字不提。怪不得他的學生寫悼念他的文章里,都說:“吳老曾感慨地說‘我花在培養(yǎng)學生身上的精力和心思,比花在我自己兒女身上的多多了’?!?/p>

我不能請讀者都去看他的《自傳》,但也應該用他《自傳》里的話,來總括他在“七七事變”前在燕大將近十年的工作:(一)是講課,用他學生的話說是“建立‘適合我國國情’的社會學教學和科研體系,使‘中國式的社會學’扎根于中國的土壤之上”。(二)是培養(yǎng)專業(yè)人才,請進外國的專家來講學和指導研究生,派出優(yōu)秀的研究生去各國留學。(“請進來”和“派出去”的專家和學生的名字和國籍只能從略。)(三)是提倡社區(qū)研究?!坝猛粎^(qū)位的或文化的觀點和方法,來分頭進行各種地域不同的社會研究?!蔽抑恢滥菚r有好幾位常來我家討論的學生,曾分頭到全國各地去做這種工作,現(xiàn)在這幾位都是知名的學者和教授,在這里我不敢借他們的盛名來增光我的篇幅!但我深深地體會到文藻那些年的“茫然的目光”和“一股傻氣”的后面,隱藏了多少的“精力和心思”!這里不妨再插進一首嘲笑他的寶塔詩,是我和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老先生湊成的。上面的七句是:

香 丁

羽毛紗

樣樣都差

傻姑爺?shù)郊?/p>

說起真是笑話

教育原來在清華

“馬”和“羽毛紗”的笑話是抗戰(zhàn)前在北京,有一天我們同到城里去看望我父親,我讓他上街去給孩子買“薩其瑪”(一種點心),孩子不會說薩其瑪,一般只說“馬”。因此他到了鋪子里,也只會說買“馬”。還有我要送我父親一件雙絲葛的夾袍面子。他到了“稻香村”點心店和“東升祥”布店,這兩件東西的名字都說不出來。虧得那兩間店鋪的售貨員,和我家都熟,打電話來問?!皷|升祥”的店員問:“您要買一丈多的羽毛紗做什么?”我們都大笑起來,我就說:“他真是個傻姑爺!”父親笑了說:“這傻姑爺可不是我替你挑的!”我也只好認了??箲?zhàn)后我們到了云南,梅校長夫婦到我呈貢家里來度周末,我把這一腔怨氣寫成寶塔詩發(fā)泄在清華身上。梅校長笑著接寫下面兩句:

冰心女士眼力不佳

書呆子怎配得交際花

當時在座的清華同學都笑得很得意,我又只好認我的“作法自斃”?;貋碓僬f些正經(jīng)的吧?!捌咂呤伦儭焙筮@一年,北大和清華都南遷了,燕大因為是美國教會辦的,那時還不受干擾。但我們覺得在北平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同時,文藻已經(jīng)同大后方的云南大學聯(lián)系好了,用英庚款在云大設置了社會人類學講座,由他去教學。那時只因為我懷著小女兒吳青,她要十一月才出世,燕大方面也苦留我們再呆一年。這一年中,我們只準備離開的一切——這一段我在《丟不掉的珍寶》一文中,寫得很詳細。

一九三八年秋,我們才取海道由天津經(jīng)上海,把文藻的母親送到他的妹妹處,然后經(jīng)香港從安南(當時的越南)的海防坐小火車到了云南的昆明。這一路,旅途的困頓曲折,心緒的惡劣悲憤,就不能細說了。記得到達昆明旅店的那夜,我們都累得抬不起頭來,我懷抱里的不過八個月的小女兒吳青忽然咯咯地拍掌笑了起來,我們才抬起倦眼驚喜地看到座邊圓桌上擺的那一大盆猩紅的杜鵑花!

用文藻自己的話說:“自一九三八年離開燕京大學,直到一九五一年從日本回國,我的生活一直處在戰(zhàn)時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之中?!?/p>

他到了云南大學,又建立起了社會學系并擔任了系主任,同年又受了北京燕大的委托,成立了燕大和云大合作的“實地調查工作站”。我們在昆明城內(nèi)住了不久,又有日機轟炸,就帶著孩子們遷到郊外的呈貢,住在“華氏墓廬”,我把這座祠堂式的房子改名為“默廬”,我在一九四〇年二月為香港《大公報》(應楊剛之約)寫的《默廬試筆》中寫得很詳細。

從此,文藻就和我們分住了。他每到周末,就從城里騎馬回家,還往往帶著幾位西南聯(lián)大的沒帶家眷的朋友,如稱為“三劍客”的羅常培、鄭天挺和楊振聲。這些苦中作樂的情況,我在為羅常培先生寫《蜀道難》序中,也都描述過了。

一九四〇年底,因英庚款講座受到干擾,不能繼續(xù),同時在重慶的國防最高委員會工作的清華同學,又勸他到委員會里當參事,負責研究邊疆的民族、宗教和教育問題,并提出意見。于是我們一家又搬到重慶去了。

到了重慶,文藻仍寄居在城內(nèi)的朋友家里,我和孩子們住在郊外的歌樂山,那里有一所沒有圍墻的土屋,是用我們賣書的六千元買來的。我把它叫做“潛廬”,關于這座土屋和門前風景,我在《力構小窗隨筆》中也說過了。

我記得一九四二年春,文藻得了很重的肺炎,我陪他在山下的“中央醫(yī)院”也就是“上海醫(yī)學院”的附屬醫(yī)院,住了將近一個月,他受到內(nèi)科錢德主任的精心醫(yī)治,據(jù)錢主任說肺炎一般在一星期內(nèi)外,必有一個轉折期,那時才知兇吉。但是文藻那時的高燒一直延長到十三天!有一天早上,護士試過了他的脈搏,驚惶而悄悄地來告訴我說:“他的脈搏只有三十六下了。”急得我趕緊跑到醫(yī)院后面的宿舍里去找王鵬萬大夫夫婦——他的愛人張女士是我的同學——那時我只覺得雙腿發(fā)軟,連一座小小的山坡都走不上去!等我和王大夫夫婦回到病房來時,看見文藻身上的被子已被掀過來了,床邊站滿了大夫和護士,我想他一定“完”了!回頭看見窗前桌上放著兩碗剛送來的早餐熱粥,我端起碗來一口氣都喝了下去。我覺得這以后我要辦的事多得很,沒有一點力氣是不行的。誰知道再一回頭看到文藻翻了一個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迸出一身冷汗。大夫們都高興地又把被子給他蓋上,說:“這轉折點終于來了!”又都回頭對我笑說,“好了,您不用難過了……”我擦著臉上的汗說:“你們辛苦了!他就是這么一個人,什么都慢!”

我的身心交瘁的一個多月過去了,卻又忙著把他搬回山上來,那時沒有公費醫(yī)療,多住一天,就得多付一天的住院費,我這個以“社會賢達”的名義被塞進“參政會”的參政員,每月的“工資”也只是一擔白米?;丶液筮€是虧了一位文藻的做買賣的親戚,送來一只雞和兩只廣柑,作為病后的補品,偏偏我在一杯廣柑汁內(nèi),誤加了白鹽,我又舍不得倒掉,便自己仰脖喝了下去!

回家后,大女兒吳冰向我訴苦,說五月一日是她的生日,富奶奶(關于這位高尚的人,我將另有文章記述)只給她吃一個上面插著一支小蠟燭的饅頭。這時文藻躺在家里床上,看到爬到他枕邊的、穿著一身淺黃色衣裙,發(fā)上結著一條大黃緞帶的小女兒吳青(這也是富奶奶給她打扮的),臉上卻漾出了病后從未有過的一絲微笑!

文藻不是一個能夠安心養(yǎng)病的人。一九四三年初,他就參加了“中國訪問印度教育代表團”去過印度,著重考察了印度的民族和印度教與伊斯蘭教的沖突問題。同年的六月,他又參加了“西北建設考察團”,擔任以新疆民族為主的西北民族問題調查。一九四四年底,他又參加了到美國的“戰(zhàn)時太平洋學會”,討論各盟國戰(zhàn)后對日處理方案。會后他又訪問了哈佛,耶魯,芝加哥,普林斯頓各大學的研究中心,去了解他們戰(zhàn)時和戰(zhàn)后的研究計劃和動態(tài),他得到的收獲就是了解到“行為科學”的研究已從“社會關系學”發(fā)展到了以社會學、人類學、社會心理學三門結合的研究。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夜,我們在歌樂山上聽到了日本帝國主義無條件投降的消息。那時在“中央大學”和在“上海醫(yī)學院”學習的我們的甥女和表侄女們,都高興得熱淚縱橫。我們都恨不得一時就回到北平去,但是那時的交通工具十分擁擠,直到一九四五年底我們才回到了南京。正在我們做北上繼續(xù)教學的決定時,一九四六年初,文藻的清華同學朱世明將軍受任中國駐日代表團團長,他約文藻擔任該團的政治組長,兼任盟國對日委員會中國代表顧問。文藻正想了解戰(zhàn)后日本政局和重建情況和形勢,他想把整個日本作為一個大的社會現(xiàn)場來考察、做專題研究,如日本天皇制、日本新憲法、日本新政黨、財閥解體、工人運動等等,在中日邦交沒有恢復,沒有友好往來之前,趁這機會去日,倒是一個方便,但他只作一年打算。因此當他和朱世明將軍到日本去的時候,我自己將兩個大些的孩子吳平和吳冰送回北京就學,住在我的大弟婦家里;我自己帶著小女兒吳青暫住在南京親戚家里,這一段事我都寫在一九四六年十月的《無家樂》那一篇文章里。當年的十一月,文藻又回來接我?guī)е∨畠旱搅藮|京。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在東京的一段時間,是我們生命中的一個轉折點。文藻利用一切機會,同美國來日研究日本問題的專家學者以及東京大學、京都大學的同行人士多有接觸。我自己也接觸了當年在美留學時的日本同學和一些婦女界人士,不但比較深入地了解了當時日本社會上存在的種種問題,同時也深入地體會了美帝國主義的侵略本性!

這時我們結交了一位很好的朋友——謝南光同志,他是代表團政治組的副組長,也是一個地下共產(chǎn)黨員。通過他,我們研讀了許多毛主席著作,并和國內(nèi)有了聯(lián)系。文藻有個很“不好”的習慣,就是每當買來一本新書,就寫上自己的名字和年、月、日。代表團里本來有許多臺灣特務系統(tǒng),如軍統(tǒng)、中統(tǒng)等據(jù)說有五個之多。他們聽說政治組同人每晚以在吳家打橋牌為名,共同研討毛澤東著作,便有人在一天趁文藻上班,溜到我們住處,從文藻的書架上取走一本《論持久戰(zhàn)》。等到我知道了從臥室出來時,他已走遠了。

我們有一位姓林的朋友——他是橫濱領事,對共產(chǎn)主義同情的,被召回臺灣即被槍斃了。文藻知道不能在代表團繼續(xù)留任,一九五〇年他向團長提出辭職。但離職后仍不能回國,因為我們持有的是臺灣政府的護照,這時華人能在日本居留的,只有記者和商人。我們沒有經(jīng)商的資本,就通過朱世明將軍和新加坡巨商胡文虎之子胡好的關系,取得了《星檳日報》記者的身份,在東京停留了一年,這時美國的耶魯大學聘請文藻到該校任教,我們把赴美的申請書寄到臺灣,不到一星期便被批準了!我們即刻離開了日本,不是向東,而是向西到了香港,由香港回到了祖國!

這里應該補充一點,當年我送回北平學習的兒女,因為我們在日本的時期延長了,便也先后到了日本。兒子吳平進了東京的美同學校,高中畢業(yè)后,我們的美國朋友都勸我們把他送到美國去進大學,他自己和我們都不贊成到美國去。便以到香港大學進修為名,買了一張到香港而經(jīng)塘沽的船票。他把我們給國內(nèi)的一封信縫在褲腰里,船到塘沽他就溜了下去,回到北京。由聯(lián)系方面把他送進了北大,因為他選的是建筑系,以后又轉入清華大學——文藻的母校。他回到北京和我們通信時,仍由香港方面轉。因此我們一回到香港,北京方面就有人來接,我們從海道先到了廣州。

回國后的興奮自不必說!一九五一年至一九五三年之間,文藻都在學習,為接受新工作做準備。中間周總理曾召見我們一次,這段事我在一九七六年寫的《永遠活在我們心中的周總理》一文中敘述過。

一九五三年十月,文藻被正式分配到中央民族學院工作。新中國成立后,社會學和其他的社會科學如心理學等,都被揚棄了竟達三十年之久。文藻這時是致力于研究國內(nèi)少數(shù)民族情況。他擔任了這個研究室和歷史系“民族志”研究室的主任。他極力主張“民族學中國化”,“把包括漢族在內(nèi)的整個中華民族作為中國民族學的研究,讓民族學植根于中國土壤之中”。這段詳細的情況,在《中央民族學院學報》一九八六年第二期,金天明和龍平平同志的《論吳文藻的“民族學中國化”的思想》一文中,都講得很透徹,我這個外行人,就不必多說了。

一九五八年四月,文藻被錯劃為右派。這件意外的災難,對他和我都是一個晴天霹靂!因為在他的罪名中,有“反黨反社會主義”一條,在讓他寫檢查材料時,他十分認真地苦苦地挖他的這種思想,寫了許多張紙!他一面痛苦地挖著,一面用迷茫和疑惑的眼光看著我說:“我若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就到國外去反好了,何必千辛萬苦地借赴美的名義回到祖國來反呢?”我當時也和他一樣“感到委屈和沉悶”,但我沒有說出我的想法,我只鼓勵他好好地“挖”,因為他這個絕頂認真的人,你要是在他心里引起疑云,他心里就更亂了。

正在這時,周總理夫婦派了一輛小車,把我召到中南海西花廳,那所簡樸的房子里。他們當然不能說什么,也只十分誠懇地讓我?guī)退煤玫馗脑欤f“這時最能幫助他的人,只能是他最親近的人了……”我一見到鄧大姐就像見了親人一樣,我的一腔怨憤就都傾吐了出來!我說:“如果他是右派,我也就是漏網(wǎng)右派,我們的思想都差不多,但絕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思想!”我回來后向文藻說了總理夫婦極其委婉地讓他好好改造。他在自傳里說“當時心里還是感到委屈和沉悶,但我堅信事情終有一天會弄清楚的”。一九五九年十二月,文藻被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一九七九年又把錯劃予以改正。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看到一九五七年,在他以前和以后幾乎所有的社會學者都被劃成右派分子,在他以后,還有許許多多我平日所敬佩的各界的知名人士,也都被劃為右派,這其中還有許多年輕人和大學生。我心里一天比一天地坦然了。原來被劃為右派,在明眼人的心中,并不是一件可羞恥的事!

文藻被劃為右派后,接到了撤銷研究室主任的處分,并被剝奪了教書權,送社會主義學院學習。一九五九年以后,文藻基本上是從事內(nèi)部文字工作,他的著作大部分沒有發(fā)表,發(fā)表了也不署名,例如從一九五九到一九六六年期間與費孝通(他已先劃為右派)共同校訂少數(shù)民族史志“三套叢書”,為中宣部提供西方社會學新出名著,為《辭海》第一版民族類詞目撰寫釋文等,多次為外交部交辦的邊界問題提供資料和意見。并參與了校訂英文漢譯的社會學名著工作。他還與費孝通共同搜集有關帕米爾及其附近地區(qū)歷史、地理、民族情況的英文參考資料等,十年動亂中這些資料都散失了!

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了,我和他一樣靠邊站,住牛棚,那時我們一家八口(我們的三個子女和他們的配偶)分散在八個地方,如今單說文藻的遭遇。他在一九六九年冬到京郊石棉廠勞動,一九七〇年夏又轉到湖北沙洋民族學院的干校。這時我從作協(xié)的湖北咸寧的干校,被調到沙洋的民族學院的干校來。久別重逢后不久又從分住的集體宿舍搬到單間宿舍,我們都十分喜幸快慰!實話說,經(jīng)過反右期間的驚濤駭浪之后,到了十年浩劫,連國家主席、開國元勛,都不能幸免,像我們這些“臭老九”,沒有家破人亡,就是萬幸了,又因為和民院相熟的同人們在一起勞動,無論做什么都感到新鮮有趣。如種棉花,從在瓦罐里下種選芽,直到在棉田里摘花為止,我們學到了許多技術,也流了不少汗水。湖北夏天,驕陽似火,當棉花稈子高與人齊的時候,我們在密集閉塞的棉稈中間摘花,渾身上下都被熱汗浸透了,在出了棉田回到干校的路上,衣服又被太陽曬干了。這時我們都體會到古詩中的“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句中的甘苦,我們身上穿的一絲一縷,也都是辛苦勞動的果實呵!

一九七一年八月,因為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將有訪華之行,文藻和我以及費孝通、鄺平章等八人,先被從沙洋干校調回北京民族學院,成立了研究部的編譯室。我們共同翻譯校訂了尼克松的《六次危機》的下半部分。接著又翻譯了美國海斯、穆恩、韋蘭合著的《世界史》,最后又合譯了英國大文豪韋爾斯著的《世界史綱》,這是一部以文論史的“生物和人類的簡明史”的大作!那時中國作家協(xié)會還沒有恢復,我很高興地參加了這本巨著的翻譯工作,從攻讀原文和參考書籍里,我得到了不少學問和知識。那幾年我們的翻譯工作,是十年動亂的歲月中,最寧靜、最愜意的日子!我們都在民院研究室的三樓上,伏案疾書,我和文藻的書桌是相對的,其余的人都在我們的隔壁或旁邊。文藻和我每天早起八點到辦公室,十二時回家午飯,飯后二時又回到辦公室,下午六時才回家。那時我們的生活“規(guī)律”極了,大家都感到安定而沒有虛度了光陰!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虧得那時是“百舉俱廢”的時期,否則把我們這幾個后來都是很忙的人召集在一起,來翻譯這一部洋洋數(shù)百萬言的大書,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四人幫”被粉碎之后,各種學術研究又得到恢復,社會學也開始受到了重視和發(fā)展。一九七九年三月,文藻十分激動地參加了重建社會學的座談會,作了《社會學與現(xiàn)代化》的發(fā)言,談了多年來他想談而不能談的問題。當年秋季,他接受了帶民族學專業(yè)研究生的任務,并在集體開設的“民族學基礎”中,分擔了“英國社會人類學”的教學任務。文藻恢復工作后,精神健旺了,又感到近幾年來我們對西方民族學戰(zhàn)后的發(fā)展和變化了解太少,就特別注意關于這方面材料的收集。一九八一年底,他寫了《戰(zhàn)后西方民族學的變化》,介紹了西方民族學戰(zhàn)后出現(xiàn)的流派及其理論,這是他最后發(fā)表的一篇文章了!

他在自傳里最后說:“由于多年來我國的社會學和民族學未被承認,我在重建和創(chuàng)新工作還有許多要做,我雖年老體弱,但我仍有信心在有生之年為發(fā)展我國的社會學和民族學作出貢獻。”

他的信心是有的,但是體力不濟了。近幾年來,我偶爾從旁聽見他和研究生們在家里的討論和談話,聲音都是微弱而喑啞的,但他還是努力參加了研究生們的畢業(yè)論文答辯,校閱了研究生們的翻譯稿件,自己也不斷地披閱西方的社會學和民族學的新作,又做些筆記。一九八三年我們搬進民族學院新建的高知樓新居,朝南的屋子多,我們的臥室兼書房,窗戶寬大,陽光燦爛,書桌相對,真是窗明幾凈。我從一九八〇年秋起得了腦血栓后又患右腿骨折,已有兩年足不出戶了。我們是終日隔桌相望,他寫他的,我寫我的,熟人和學生來了,也就坐在我們中間,說說笑笑,享盡了人間“偕老”的樂趣。這也是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我們得到的政府各方面特殊照顧的豐碩果實。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也是自然規(guī)律,文藻終于在一九八五年七月三日最后一次住進北京醫(yī)院,再也沒有出來了。他的床前,一直只有我們的第二代、第三代的孩子們在守護,我行動不便,自己還要人照顧,便也不能像一九四二年他患肺炎時那樣,日夜守在他旁邊了。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四日早晨,我們的兒子吳平從醫(yī)院里打電話回來告訴我說:“爹爹已于早上六時二十分逝世了!”

遵照他的遺囑:不向遺體告別,不開追悼會,火葬后骨灰投海。存款三萬元捐獻給中央民院研究所,作為社會民族學研究生的助學金。九月二十七日下午,除了我之外,一家大小和近親密友(只是他的幾位學生)在北京醫(yī)院的一間小廳里,開了一個小型的告別會(有好幾位民院、民委、中聯(lián)部的領導同志要去參加,我辭謝他們說:我都不去你們更不必去了),這小型的告別會后,遺體便送到八寶山火化。九月二十九日晨,我們的兒女們又到火葬場拾了遺骨,骨灰盒就寄存在革命公墓的骨灰室架子上。等我死后,我們的遺骨再一同投海,也是“死同穴”的意思吧!

文藻逝世后一段時間內(nèi)的情況,我在《衷心的感謝》一文中(見《文匯月刊》一九八六年第一期)都寫過了。

現(xiàn)在總起來看他的一生,的確有一段坎坷的日子,但他的“坎坷”是和當時絕大多數(shù)的知識分子“同命運”的。一九八六年第十八期《紅旗》上,有一篇“本刊特約評論員”的文章《引導知識分子堅持走健康成長的道路》中的黨對知識分子問題的第四階段上,講得就非常地客觀而公允!

第四階段,從1957年到1976年。前十年由于黨的指導思想發(fā)生了“左”的偏差,黨的知識分子政策開始偏離了正確的方向,知識分子工作也經(jīng)歷了曲折的道路。主要表現(xiàn)是輕視知識,歧視知識分子,以種種罪名排斥和打擊了一些知識分子,使不少人長期蒙受冤屈。這種錯誤傾向,在長達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中,發(fā)展到了荒謬絕倫的地步,把廣大知識分子誣蔑為“臭老九”,把學有所長、術有專攻的知識分子誣蔑為“反動學術權威”,只片面地強調知識分子要向工農(nóng)學習,不提工農(nóng)群眾也要向知識分子學習,人為地制造了工人農(nóng)民同知識分子之間的對立,而重視知識分子,愛護知識分子,反被說成是搞“修正主義”,有“亡黨亡國”的危險。摧殘知識分子成為十年浩劫的重要組成部分。

讀了這篇文章,使我從心里感覺到中國共產(chǎn)黨真是一個偉大、英明、正確的無產(chǎn)階級政黨,是一個“有嚴明紀律和富于自我批評精神的無產(chǎn)階級政黨”??上У氖俏脑鍥]能趕上披讀這篇文章了!

寫到這里,我應當擱筆了。他的也就是我們的晚年,在精神和物質方面,都沒有感到絲毫的不足。要說他八十五歲死去更不能說是短命,只是從他的重建和發(fā)展中國社會學的志愿和我們的家人骨肉之間的感情來說,對于他的忽然走開,我是永遠抱憾的!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一夢罷了!穿著黑色帶金線的軍服,佩著一柄短短的軍刀,騎在很高大的白馬上,在海岸邊緩轡徐行的時候,心里只充滿了壯美的快感,幾曾想到現(xiàn)在的自己,是這般的靜寂,只拿著一支筆兒,寫她幻想中的情緒呢?

她男裝到了十歲,十歲以前,她父親常常帶她去參與那軍人娛樂的宴會。朋友們一見都夸獎說,“好英武的一個小軍人!今年幾歲了?”父親先一面答應著,臨走時才微笑說,“他是我的兒子,但也是我的女兒?!?/p>

她會打走隊的鼓,會吹召集的喇叭。知道毛瑟槍里的機關。也會將很大的炮彈,旋進炮腔里。五六年父親身畔無意中的訓練,真將她做成很矯健的小軍人了。

別的方面呢?平常女孩子所喜好的事,她卻一點都不愛。這也難怪她,她的四圍并沒有別的女伴,偶然看見山下經(jīng)過的幾個村里的小姑娘,穿著大紅大綠的衣裳,裹著很小的腳。匆匆一面里,她無從知道她們平居的生活。而且她也不把這些印象,放在心上。一把刀,一匹馬,便堪過盡一生了!女孩子的事,是何等的瑣碎煩膩呵!當探海的電燈射在浩浩無邊的大海上,發(fā)出一片一片的寒光,燈影下,旗影下,兩排兒沉豪英毅的軍官,在劍佩鏘鏘的聲里,整齊嚴肅的一同舉起杯來,祝中國萬歲的時候,這光景,是怎樣的使人涌出慷慨的快樂的眼淚呢?

她這夢也應當?shù)搅诵延X的時候了!人生就是一夢么?

十歲回到故鄉(xiāng)去,換上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姊妹群中,學到了女兒情性:五色的絲線,是能做成好看的活計的;香的,美麗的花,是要插在頭上的;鏡子是妝束完時要照一照的;在眾人中間坐著,是要說些很細膩很溫柔的話的;眼淚是時常要落下來的。女孩子總是有點脾氣,帶點嬌貴的樣子的。

這也是很新穎,很能造就她的環(huán)境——但她父親送給她的一把佩刀,還長日掛在窗前。拔出鞘來,寒光射眼,她每每呆住了。白馬呵,海岸呵,荷槍的軍人呵……模糊中有無窮的悵惘。姊妹們在窗外喚她,她也不出去了。站了半天,只掉下幾點無聊的眼淚。

她后悔么?也許是,但有誰知道呢!軍人的生活,是怎樣的造就了她的性情呵!黃昏時營幕里吹出來的笳聲,不更是抑揚凄婉么?世界上軟款溫柔的境地,難道只有女孩兒可以占有么?海上的月夜,星夜,眺臺獨立倚槍翹首的時候:沉沉的天幕下,人靜了,海也濃睡了——“海天以外的家!”這時的情懷,是詩人的還是軍人的呢?是兩縷悲壯的絲交糾之點呵!

除了幾點無聊的英雄淚,還有甚么?她安于自己的境地了!生命如果是圈兒般的循環(huán),或者便從“將來”,又走向“過去”的道上去,但這也是無聊呵!

十年深刻的印象,遺留于她現(xiàn)在的生活中的,只是矯強的性質了——她依舊是喜歡看那整齊的步伐,聽那悲壯的軍笳。但與其說她是喜歡看,喜歡聽,不如說她是怕看,怕聽罷。

橫刀躍馬,和執(zhí)筆沉思的她,原都是一個人,然而時代將這些事隔開了……

童年!只是一個深刻的夢么?

一九二一年十月一日

童年雜憶

童年呵!

是夢中的真,

是真中的夢,

是回憶時含淚的微笑。

——《繁星》

一九八〇年的后半年,幾乎全在醫(yī)院中度過,靜獨時居多。這時,身體休息,思想反而繁忙,回憶的潮水,一層一層地卷來,又一層一層地退去,在退去的時候,平坦而光滑的沙灘上,就留下了許多海藻和貝殼和海潮的痕跡!

這些痕跡里,最深刻而清晰的就是童年時代的往事。我覺得我的童年生活是快樂的,開朗的,首先是健康的。該得的愛,我都得到了,該愛的人,我也都愛了。我的母親,父親,祖父,舅舅,老師以及我周圍的人都幫助我的思想、感情往正常、健康里成長。二十歲以后的我,不能說是沒有經(jīng)過風吹雨打,但是我比較是沒有受過感情上摧殘的人,我就能夠經(jīng)受身外的一切。有了健康的感情,使我相信人類的前途是光明的,雖然在螺旋形上升的路上,是峰回路轉的,但我們有自己的看法,自己的判斷,來克制外來的侵襲。

八十年里我過著和三代人相處(雖然不是同居)的生活,感謝天,我們的健康空氣,并沒有被污染。我希望這愛和健康的氣息,不但在我們一家中間,還在每一個家庭中延續(xù)下去。

話說遠了,收回來吧。

讀 書

我常想,假如我不識得字,這病中一百八十天的光陰,如何消磨得下去?

感謝我的母親,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在我百無聊賴的時候,把文字這把鑰匙,勉強地塞在我手里。到了我七歲的時候,獨游無伴的環(huán)境,迫著我?guī)е@把鑰匙,打開了書庫的大門。

門內(nèi)是多么使我眼花繚亂的畫面呵!我一跨進這個門檻,我就出不來了!

我的文字工具,并不銳利,而我所看到的書,又多半是很難攻破的。但即使我讀到的對我是些不熟習的東西,而“熟能生巧”,一個字形的反復呈現(xiàn),這個字的意義,也會讓我猜到一半。

我記得我首先得到手的,是《三國演義》和《聊齋志異》,這里我只談《聊齋志異》。

《聊齋志異》真是一本好書,每一段故事,多的幾千字,少的只有幾百字。其中的人物,是人、是鬼、是狐,都有自己獨特的性格,每個“人”都從字上站起來了!看得我有時歡笑,有時流淚,母親說我看書看得瘋了。不幸的《聊齋志異》,有一次因為我在澡房里偷看,把洗澡水都涼透了,她氣得把書搶過去,撕去了一角,從此后我就反復看著這殘缺不完的故事,直到十幾年后我自己買到一部新書時,才把故事的情節(jié)拼全了。

此后無論是什么書,我得到就翻開看。即或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張紙,哪怕是一張極小的紙,只要上面有字,我就都要看看。我記得當我八歲或九歲的時候,我要求我的老師教給我做詩。他說做詩要先學對對子,我說我要試試看。他笑著給我寫了三個字,是“雞唱曉”,我?guī)缀醪患偎妓鞯鼐蛯ι蟼€“鳥鳴春”,他大為喜悅詫異,以為我自己已經(jīng)看過韓愈的《送孟東野序》。其實“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這四句話,我是在一張香煙畫的后面看到的!

再大一點,我又看了兩部“傳奇”,如《再生緣》、《天雨花》等,都是女作家寫的,七字一句的有韻的故事,中間也夾些說白,書中的主要角色,又都是很有才干的女孩子。如《再生緣》中的孟麗君,《天雨花》中的左儀貞。故事都很曲折,最后還是大團圓。以后我還看一些類似的書,如《鳳雙飛》,看過就沒有印象了。

與此同時,我還看了許多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說部叢書”,其中就有英國名作家狄更斯的《塊肉余生述》,也就是《大衛(wèi)·考伯菲爾》,我很喜歡這本書!譯者林琴南老先生,也說他譯書的時候,被原作的情文所感動,而“笑啼間作”。我記得當我反復地讀這本書的時候,當可憐的大衛(wèi),從虐待他的店主家出走,去投奔他的姨婆,旅途中饑寒交迫的時候,我一邊流淚,一邊掰我手里母親給我當點心吃的小面包,一塊一塊地往嘴里塞,以證明并體會我自己是幸福的!有時被母親看見了,就說,“你這孩子真奇怪,有書看,有東西吃,你還哭!”事情過去幾十年了,這一段奇怪的心理,我從來沒有對人說過!

我的另一個名字

我的另一個名字,是和我該愛而不能愛的人有關,這個人就是我的姑母。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姑母,只從父親口里聽到關于她的一切。她是父親的姐姐,父親四歲喪母,一切全由姐姐照料。我記得父親說過姑母出嫁的那一天,父親在地上打著滾哭,看來她似乎比我的父親大得多。

姑母嫁給馮家,我在一九一一年回福州去的時候,曾跟我的父親到三官堂馮家去看我的姑夫。姑姑生了三男二女,我的二表姐,乳名叫“阿三”的,長得非常的美。坐在鏡前梳頭,發(fā)長委地,一張笑臉紅撲撲地!父親替她做媒,同一位姓陳的海軍青年軍官——也是父親的學生——結了婚,她回娘家的時候,就來看我們。我們一大家的孩子都圍著她看,舍不得走開。

馮家也是一個大家庭,我記得他們堂兄弟姐妹很多,個個都會吹彈歌唱,墻上掛的都是些簫,笙,月琴,琵琶之類。父親常說他們家可以成立一個民樂團!

我生下來多病。姑母很愛我的父母,因此也極愛我。據(jù)說她出了許多求神許愿的主意,比如說讓我拜在呂洞賓名下,作為寄女,并在他神座前替我抽了一個名字,叫“珠瑛”,我們還買了一條牛,在呂祖廟放生——其實也就是為道士耕田!每年在我生日那一天,還請道士到家來念經(jīng),叫做“過關”。這“關”一直要過到我十六歲,都是在我老家福州過的,我只有在回福州那個時期才得“恭逢其盛”!一個或兩個道士一早就來,在廳堂用八仙桌搭起祭壇,圍上紅緞“桌裙”,點蠟,燒香,念經(jīng),上供,一直鬧到下午。然后立起一面紙糊的城門似的“關”,讓我拉著我們這一大家的孩子,從“關門”里走過,道士口里就唱著“××關過啦”“××關過啦”,我們哄笑著穿走了好幾次,然后把這紙門燒了,道士也就領了酒飯錢,收拾起道具,回去了。

呂祖廟在福州城內(nèi)烏石山上——福州是山的城市,城內(nèi)有三座山,烏石山,越王山(屏山),于山。一九三六年冬我到歐洲七山之城的羅馬的時候,就想到福州!

呂祖廟是什么樣子,我已忘得干干凈凈,但是烏石山上有兩大塊很光滑的大石頭,突兀地倚立在山上,十分奇特。福州人管這兩塊大石頭叫“桃瓣李片”,說出來就是一片桃子和一片李子倚立在一起,這兩塊石頭給我的印象很深。

和我的這個名字(珠瑛)有聯(lián)系的東西,我想起了許多,都是些迷信的事,像把我寄在呂祖名下和“過關”等等,我的父親和母親都不相信的,只因不忍過拂我姑母的意見,反正這一切都在老家進行,并不麻煩他們自己,也就算了,“珠瑛”這個名字,我從來沒有用過,家里人也從不這樣稱呼我。

在我開始寫短篇小說的時候,一時興起,曾想以此為筆名,后來終竟因為不喜歡這迷信的聯(lián)想,又覺得“珠瑛”這兩字太女孩子氣了,就沒有用它。

這名字給了我八十年了,我若是不想起,提起,時至今日就沒有人知道了。

父親的“野”孩子

當我連蹦帶跳地從屋外跑進來的時候,母親總是笑罵著說,“看你的臉都曬‘熟’了!一個女孩子這么‘野’,大了怎么辦?”跟在我后面的父親就會笑著回答,“你的孩子,大了還會野嗎?”這時,母親臉上的笑,是無可奈何的笑,而父親臉上的笑,卻是得意的笑。

的確,我的“野”,是父親一手“慣”出來的,一手訓練出來的。因為我從小男裝,連穿耳都沒有穿過。記得我回福州的那一年,脫下男裝后,我的伯母,叔母都說:“四妹(我在大家庭姐妹中排行第四)該扎耳朵眼,戴耳環(huán)了?!备赣H還是不同意,借口說:“你們看她左耳垂后面,有一顆聰明痣。把這顆痣扎穿了,孩子就笨了”。我自己看不見我左耳垂后面的小黑痣,但是我至終沒有扎上耳朵眼!

不但此也,連緊鞋父親也不讓穿,有時我穿的鞋稍為緊了一點,我就故意在父親面前一瘸瘸地走,父親就埋怨母親說,“你又給她小鞋穿了!”母親也氣了,就把剪刀和紙裁的鞋樣推到父親面前說:“你會做,就給她做,將來長出一對金剛腳,我也不管!”父親真的拿起剪刀和紙就要鉸個鞋樣,母親反而笑了,把剪刀奪了過去。

那時候,除了父親上軍營或軍校的辦公室以外,他一下班,我一放學,他就帶我出去,騎馬或是打槍。海軍學校有兩匹馬,一匹是白的老馬,一匹黃的小馬,是輪流下山上市去取文件或書信的。我們總在黃昏,把這兩匹馬牽來,騎著在海邊山上玩。父親總讓我騎那匹老實的白馬,自己騎那匹調皮的小黃馬,跟在后面。記得有一次,我們騎馬穿過金鉤寨,走在寨里的小街上時,忽然從一家門里蹣跚地走出一個剛會走路的小娃娃,他一直闖到白馬的肚子底下,跟在后面的父親,嚇得趕忙跳下馬來拖他。不料我座下的那匹白馬卻從從容容地橫著走向一邊,給孩子讓出路來。當父親把這孩子抱起交給他的驚惶追出的母親時,大家都松了一口氣,父親還過來抱著白馬的長臉,輕輕地拍了幾下。

在我們離開煙臺以前,白馬死了。我們把它埋在東山腳下。我有時還在它墓上獻些鮮花,反正我們花園里有的是花。從此我們再也不騎馬了。

父親還教我打槍,但我背的是一桿鳥槍。槍彈只有綠豆那么大。母親不讓我向動物瞄準,只許我打樹葉或樹上的紅果,可我很少能打下一片綠葉或一顆紅果來!

煙臺是我們的!

夏天的黃昏,父親下了班就帶我到山下海邊散步,他不換便服,只把白色制服上的黑地金線的肩章取了下來,這樣,免得走在路上的學生們老遠看見了就向他立正行禮。

我們最后就在沙灘上面海坐下,夕陽在我們背后慢慢地落下西山,紅霞滿天。對面好像海上的一抹濃云,那是芝罘島。島上的燈塔,已經(jīng)一會兒一閃地發(fā)出強光。

有一天,父親只管抱膝沉默地坐著,半天沒有言語。我就挨過去用頭頂著他的手臂,說,“爹,你說這小島上的燈塔不是很好看么?煙臺海邊就是美,不是嗎?”這些都是父親平時常說的話,我想以此來引出他的談鋒。

父親卻搖頭慨嘆地說,“中國北方海岸好看的港灣多的是,何止一個煙臺?你沒有去過就是了。”

我瞪著眼等他說下去。

他用手拂弄著身旁的沙子,接著說,“比如威海衛(wèi),大連灣,青島,都是很好很美的……”

我說,“爹,你哪時也帶我去看一看?!备赣H揀起一塊卵石,狠狠地向海浪上扔去,一面說,“現(xiàn)在我不愿意去!你知道,那些港口現(xiàn)在都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威海衛(wèi)是英國人的,大連是日本人的,青島是德國人的,只有,只有煙臺是我們的,我們中國人自己的一個不凍港!”

我從來沒有看見父親憤激到這個樣子。他似乎把我當成一個大人,一個平等的對象,在這海天遼闊、四顧無人的地方,傾吐出他心里郁積的話。

他說,“為什么我們把海軍學校建設在這海邊偏僻的山窩里?我們是被擠到這里來的呵。這里僻靜,海灘好,學生們可以練習游泳,劃船,打靶等等。將來我們要奪回威海,大連,青島,非有強大的海軍不可?,F(xiàn)在大家爭的是海上霸權呵!”

從這里他又談到他參加過的中日甲午海戰(zhàn):他是在威遠戰(zhàn)艦上的槍炮副。開戰(zhàn)的那一天,站在他身旁的戰(zhàn)友就被敵人的炮彈打穿了腹部,把腸子都打濺在煙囪上!炮火停歇以后,父親把在煙囪上烤焦的腸子撕下來,放進這位戰(zhàn)友的遺體的腔子里。

“這些事,都像今天的事情一樣,永遠掛在我的眼前,這仇不報是不行的!我們受著外來強敵的欺凌,死的人,賠的款,割的地還少嗎?

“這以后,我在巡洋艦上的時候,還常常到外國去訪問。英國,日本,法國,意大利……我覺得到哪里我都抬不起頭來!你不到外國,不知道中國的可愛,離中國越遠,就對她越親。但是我們中國多么可憐呵,不振興起來,就會被人家瓜分了去??墒俏覀儸F(xiàn)在難關多得很,上頭腐敗得……”

他忽然停住了,注視著我,仿佛要在他眼里把我縮小了似的。他站起身來,拉起我說,“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一般父親帶我出去,活動的時候多,像那天這么長的談話,還是第一次!在這長長的談話中,我記得最牢,印象最深的,就是“煙臺是我們的”這一句。

許多年以后,除了威海衛(wèi)之外,青島,大連,我都去過。英國、日本、法國、意大利……的港口,我也到過,尤其在新中國成立后,我并沒有覺得抬不起頭來。做一個新中國的人民是光榮的!

但是,“煙臺是我們的”,這“我們”二字,除了十億我們的人民之外,還特別包括我和我的父親!

一九八一年四月

我的故鄉(xiāng)

我生于一九〇〇年十月五日(農(nóng)歷庚子年閏八月十二日),七個月后我就離開了故鄉(xiāng)——福建福州。但福州在我的心里,永遠是我的故鄉(xiāng),因為它是我的父母之鄉(xiāng)。我從父母親口里聽到的極其瑣碎而又極其親切動人的故事,都是以福州為背景的。

我母親說:我出生在福州城內(nèi)的隆普營。這所祖父租來的房子里,住著我們的大家庭,院里有一個池子,那時福州常發(fā)大水,水大的時候,池子里的金魚都游到我們的屋里來。

我的祖父謝子修(鑾恩)老先生,是個教書匠,在城內(nèi)的道南祠授徒為業(yè)。他是我們謝家第一個讀書識字的人。我記得在我十一歲那年(一九一一年),從山東煙臺回到福州的時候,在祖父的書架上,看到薄薄的一本套紅印的家譜。第一位祖先是昌武公,以下是順云公、以達公,然后就是我的祖父。上面仿佛還講我們謝家是從江西遷來的,是晉朝謝安的后裔。但是在一個清靜的冬夜,祖父和我獨對的時候,他忽然摸著我的頭說:“你是我們謝家第一個正式上學讀書的女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地讀呵?!闭f到這里,他就原原本本地講起了我們貧寒的家世!原來我的曾祖父以達公,是福建長樂縣橫嶺鄉(xiāng)的一個貧農(nóng),因為天災,逃到了福州城里學做裁縫。這和我們現(xiàn)在遍布全球的第一代華人一樣,都是為祖國的天災人禍所迫,漂洋過海,靠著不用資本的三把刀,剪刀(成衣業(yè))、廚刀(飯館業(yè))、剃刀(理發(fā)業(yè))起家的,不過我的曾祖父還沒有逃得那么遠!

那時做裁縫的是一年三節(jié),即春節(jié)、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才可以到人家去要賬。這一年的春節(jié),曾祖父到人家要錢的時候,因為不認得字,被人家賴了賬,他兩手空空垂頭喪氣地回到家里,等米下鍋的曾祖母聽到這不幸的消息,沉默了一會,就含淚走了出去,半天沒有進來。曾祖父出去看時,原來她已在墻角的樹上自縊了!他連忙把她解救了下來,兩人抱頭大哭;這一對年輕的農(nóng)民,在寒風中跪下對天立誓:將來如蒙天賜一個兒子,拼死拼活,也要讓他讀書識字,好替父親記賬、要賬。但是從那以后我的曾祖母卻一連生了四個女兒,第五胎才來了一個男的,還是難產(chǎn)。這個難得出生的男孩,就是我的祖父謝子修先生,乳名“大德”的。

這段故事,給我的印象極深,我的感觸也極大!假如我的祖父是一棵大樹,他的第二代就是樹枝,我們就都是枝上的密葉;葉落歸根,而我們的根,是深深地扎在福建橫嶺鄉(xiāng)的田地里的。我并不是“烏衣門第”出身,而是一個不識字、受欺凌的農(nóng)民裁縫的后代。曾祖父的四個女兒,我的祖姑母們,僅僅因為她們是女孩子,就被剝奪了讀書識字的權利!當我把這段意外的故事,告訴我的一個堂哥哥的時候,他卻很不高興地問我是聽誰說的?當我告訴他這是祖父親口對我講的時候,他半天不言語,過了一會才悄悄地吩咐我,不要把這段故事再講給別人聽,當下,我對他的“忘本”和“輕農(nóng)”就感到極大的不滿!從那時起,我就不再遵守我們謝家寫籍貫的習慣。我寫在任何表格上的籍貫,不再是祖父“進學”地點的“福建閩侯”,而是“福建長樂”,以此來表示我的不同意見!

我這一輩子,到今日為止,在福州不過前后呆了兩年多,更不用說長樂縣的橫嶺鄉(xiāng)了。但是我記得在一九一一年到一九一二年之間我們在福州的時候,橫嶺鄉(xiāng)有幾位父老,來邀我的父親回去一趟。他們說橫嶺鄉(xiāng)小,總是受人欺侮,如今族里出了一個軍官,應該帶幾個兵勇回去夸耀夸耀。父親恭敬地說:他可以回去祭祖,但是他沒有兵,也不可能帶兵去。我還記得父老們送給父親一個紅紙包的見面禮,那是一百個銀角子,合起值十個銀元。父親把這一個紅紙包退回了,只跟父老們到橫嶺鄉(xiāng)去祭了祖。一九二〇年前后,我在北京《晨報》寫過一篇叫做《還鄉(xiāng)》的短篇小說,就講的是這個故事?,F(xiàn)在這張剪報也找不到了。

從祖父和父親的談話里,我得知橫嶺鄉(xiāng)是極其窮苦的。農(nóng)民世世代代在田地上辛勤勞動,過著蒙昧貧困的生活,只有被賣去當“戲子”,才能逃出本土。當我看到那包由一百個銀角子湊成的“見面禮”時,我聯(lián)想到我所熟悉的山東煙臺東山金鉤寨的窮苦農(nóng)民來,我心里涌上了一股說不出來難過的滋味!

我很愛我的祖父,他也特別的愛我,一來因為我不常在家,二來因為我雖然常去看書,卻從來沒有翻亂他的書籍,看完了也完整地放回原處。一九一一年我回到福州的時候,我是時刻圍繞在他的身邊轉的。那時我們的家是住在“福州城內(nèi)南后街楊橋巷口萬興桶石店后”。這個住址,現(xiàn)在我寫起來還非常地熟悉、親切,因為自從我會寫字起,我的父母親就時常督促我給祖父寫信,信封也要我自己寫。這所房子很大,住著我們大家庭的四房人。祖父和我們這一房,就住在大廳堂的兩邊,我們這邊的前后房,住著我們一家六口,祖父的前、后房,只有他一個人和滿屋滿架的書,那里成了我的樂園,我一得空就鉆進去翻書看。我所看過的書,給我的印象最深的是清袁枚(子才)的筆記小說《子不語》,還有我祖父的老友林紓(琴南)老先生翻譯的線裝的法國名著《茶花女遺事》。這是我以后竭力搜求“林譯小說”的開始,也可以說是我追求閱讀西方文學作品的開始。

我們這所房子,有好幾個院子,但它不像北方的“四合院”的院子,只是在一排或一進屋子的前面,有一個長方形的“天井”,每個“天井”里都有一口井,這幾乎是福州房子的特點。這所大房里,除了住人的以外,就是客室和書房。幾乎所有的廳堂和客室、書房的柱子上墻壁上都貼著或掛著書畫。正房大廳的柱子上有紅紙寫的很長的對聯(lián),我只記得上聯(lián)的末一句,是“江左風流推謝傅”,這又是對晉朝謝太傅攀龍附鳳之作,我就不屑于記它!但這些掛幅中的確有許多很好很值得記憶的,如我的伯叔父母居住的東院廳堂的楹聯(lián),就是:

海闊天高氣象

風光月霽襟懷

又如西院客室樓上有祖父自己寫的:

知足知不足

有為有弗為

這兩副對聯(lián),對我的思想教育極深。祖父自己寫的橫幅,更是到處都有。我只記得有在道南祠種花詩中的兩句:

花花相對葉相當

紅紫青藍白綠黃

在西院紫藤書屋的過道里還有我的外叔祖父楊維寶(頌巖)老先生送給我祖父的一副對聯(lián)是:

有子才如不羈馬

知君身是后凋松

那幾個字寫得既圓潤又有力!我很喜歡這一副對子,因為“不羈馬”夸獎了他的侄婿,我的父親,“后凋松”就稱贊了他的老友,我的祖父!

從“不羈馬”應當說到我的父親謝葆璋(鏡如)了。他是我祖父的第三個兒子。我的兩個伯父,都繼承了我祖父的職業(yè),做了教書匠。在我父親十七歲那年,正好祖父的朋友嚴復(又陵)老先生,回到福州來招海軍學生,他看見了我的父親,認為這個青年可以“投筆從戎”,就給我父親出了一道詩題,是“月到中秋分外明”,還有一道八股的破題。父親都做出來了。在一個窮教書匠的家里,能夠有一個孩子去當“兵”領餉,也還是一件好事,于是我的父親就穿上一件用伯父們的兩件長衫和半斤棉花縫成的棉袍,跟著嚴老先生到天津紫竹林的水師學堂,去當了一名駕駛生。

父親大概沒有在英國留過學,但是作為一名巡洋艦上的青年軍官,他到過好幾個國家,如英國、日本。我記得他曾氣憤地對我們說:“那時堂堂一個中國,竟連一首國歌都沒有!我們到英國去接收我們中國購買的軍艦,在舉行接收典禮儀式時,他們竟奏一首《媽媽好糊涂》的民歌調子,作為中國的國歌,你看!”

甲午中日海戰(zhàn)之役,父親是“威遠”艦上的槍炮二副,參加了海戰(zhàn)。這艘軍艦后來在威海衛(wèi)被擊沉了。父親泅到劉公島,從那里又回到了福州。

我的母親常常對我談到那一段憂心如焚的生活。我的母親楊福慈,十四歲時她的父母就相繼去世,跟著她的叔父頌巖先生過活,十九歲嫁到了謝家。她的婚姻是在她九歲時由我的祖父和外祖父做詩談文時說定的。結婚后小夫妻感情極好,因為我父親長期在海上生活,“會少離多”,因此他們通信很勤,唱和的詩也不少。我只記得父親寫的一首七絕中的三句:

×××××××,

此身何事學牽牛,

燕山閩海遙相隔,

會少離多不自由。

甲午海戰(zhàn)爆發(fā)后,因為海軍里福州人很多,陣亡的也不少,因此我們住的這條街上,今天是這家糊上了白紙的門聯(lián),明天又是那家糊上白紙門聯(lián)。母親感到這副白紙門聯(lián),總有一天會糊到我們家的門上!她悄悄地買了一盒鴉片煙膏,藏在身上,準備一旦得到父親陣亡的消息,她就服毒自盡。祖父看到了母親沉默而悲哀的神情,就讓我的兩個堂姐姐,日夜守在母親身旁。家里有人還到廟里去替我母親求簽,簽上的話是:

筵已散,

堂中寂寞恐難堪,

若要重歡,

除是一輪月上。

母親半信半疑地把簽紙收了起來。過了些日子,果然在一個明月當空的夜晚,聽到有人敲門,母親急忙去開門時,月光下看見了輾轉歸來的父親!母親說:“那時你父親的臉,才有兩個指頭那么寬!”

從那時起,這一對年輕夫妻,在會少離多的六七年之后,才廝守了幾個月。那時母親和她的三個妯娌,每人十天替大家庭輪流做飯,父親便幫母親劈柴、生火、打水,做個下手。不久,海軍名宿薩鼎銘(鎮(zhèn)冰)將軍就來了一封電報,把我父親召出去了。

一九一二年,我在福州時期,考上了福州女子師范學校預科,第一次過起了學校生活。頭幾天我還很不慣,偷偷地流過許久眼淚,但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怕大家庭里那些本來就不贊成女孩子上學的長輩們,會出來勸我輟學!但我很快地就交上了許多要好的同學。至今我還能順老師上班點名的次序,背誦出十幾個同學的名字。福州女師的地址,是在城內(nèi)的花巷,是一所很大的舊家第宅,我記得我們課堂邊有一個小池子,池邊種著芭蕉。學校里還有一口很大的池塘,池上還有一道石橋,連接在兩處亭館之間。我們的校長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中之一的方聲洞先生的姐姐方君瑛女士。我們的作文老師是林步瀛先生。在我快離開女師的時候,還來了一位教體操的日本女教師,姓石井的,她的名字我不記得了。我在這所學校只讀了三個學期,中華民國成立后,海軍部長黃鐘瑛(贊侯)又來了一封電報,把父親召出去了。不久,我們?nèi)揖偷搅吮本?/p>

我對于故鄉(xiāng)的回憶,只能寫到這里,十幾年來,我還沒有這樣地暢快揮寫過!我的回憶像初融的春水,涌溢奔流。十幾年來,睡眠也少了,“曉枕心氣清”,這些回憶總是使人歡喜而又惆悵地在我心頭反復涌現(xiàn)。這一幕一幕的圖畫或文字,都是我的弟弟們沒有看過或聽過的,即使他們看過聽過,他們也不會記得懂得的,更不用說我的第二代第三代了。我有時想如果不把這些寫記下來,將來這些圖文就會和我的刻著印象的頭腦一起消失。這是否可惜呢?但我同時又想,這些都是關于個人的東西,不留下或被忘卻也許更好。這兩種想法在我心里矛盾了許多年。

一九三六年冬,我在英國的倫敦,應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沃爾夫(VirginiaWoolf)之約,到她家喝茶。我們從倫敦的霧,中國和英國的小說、詩歌,一直談到當時英國的英王退位和中國的西安事變。她忽然對我說:“你應該寫一本自傳。”我搖頭笑說:“我們中國人沒有寫自傳的風習,而且關于我自己也沒有什么可寫的?!彼f:“我倒不是要你寫自己,而是要你把自己作為線索,把當?shù)氐囊恍┥鐣F(xiàn)象貫穿起來,即使是關于個人的一些事情,也可作為后人參考的史料?!蔽耶敃r沒有說什么,談鋒又轉到別處去了。

事情過去四十三年了,今天回想起來,覺得她的話也有些道理。“思想再解放一點”,我就把這些在我腦子里反復呈現(xiàn)的圖畫和文字,奔放自由地寫在紙上。

記得在半個世紀之前,在我寫《往事》(之一)的時候,曾在上面寫過這么幾句話:

索性憑著深刻的印象

將這些往事

移在白紙上罷——

再回憶時

不向心版上搜索了!

這幾句話,現(xiàn)在還是可以應用的。把這些圖畫和文字,移在白紙上之后,我心里的確輕松多了!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一日

我到了北京

大概是在一九一三年初秋,我到了北京。

中華民國成立后,海軍部長黃鐘瑛打電報把我父親召到北京,擔任海軍部軍學司長。父親自己先去到任,母親帶著我們姐弟四個,幾個月后才由舅舅護送著,來到北京。

實話說,我對北京的感情,是隨著居住的年月而增加的。我從海闊天空的煙臺,山清水秀的福州,到了我從小從舅舅那里聽到的腐朽破爛的清政府所在地——北京,我是沒有企望和興奮的心情的。當輪船緩慢地駛進大沽口十八灣的時候,那渾黃的河水和淺淺的河灘,都給我以一種抑郁煩躁的感覺。從天津到北京,一路上青少黃多的田畝,一望無際,也沒有引起我的興趣!到了北京東車站,父親來接,我們坐上馬車,我眼前掠過的,就是高而厚的灰色的城墻,塵沙飛揚的黃土鋪成的大道,匆忙而又迂緩的行人和流汗的人力車夫的奔走,在我茫然漠然的心情之中,馬車已把我送到了一住十六年的“新居”,北京東城鐵獅子胡同中剪子巷十四號。

這是一個不大的門面,就像天津出版社印的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的封面畫,是典型的北京中等人家的住宅。大門左邊的門框上,掛著黑底金字的“齊宅”牌子。進門右邊的兩扇門內(nèi),是房東齊家的住處。往左走過一個小小的長方形外院,從朝南的四扇門進去,是個不大的三合院,便是我們的“家”了。

這個三合院,北房三間,外面有廊子,里面有帶磚炕的東西兩個套間。東西廂房各三間,都是兩明一暗,東廂房作了客廳和父親的書房,西廂房成了舅舅的居室和弟弟們讀書的地方。從北房廊前的東邊過去,還有個很小的院子,這里有廚房和廚師父的屋子,后面有一個蹲坑的廁所。北屋后面西邊靠墻有一座極小的兩層“樓”,上面供的是財神,下面供的是狐仙!

我們住的北房,除東西套間外,那兩明一暗的正房,有玻璃后窗,還有雕花的“隔扇”,這隔扇上的小木框里,都嵌著一幅畫或一首詩。這是我在煙臺或福州的房子里所沒有的裝飾,我很喜歡這個裝飾!框里的畫,是水墨或彩色的花卉山水,詩就多半是我看過的《唐詩三百首》中的句子,也有的是我以后在前人詩集中找到的。其中只有一首,是我從來沒有遇見過的,那是一首七律:

飄然高唱入層云

風急天高(?)忽斷聞

難解亂絲唯勿理

善存余焰不教焚

事當路口三叉誤

人便江頭九派分

今日始知吾左計

枉親書劍負耕耘

我覺得這首詩很有哲理意味。

我們在這院子里住了十六年!這里面堆積了許多我對于我們家和北京的最初的回憶。

我最初接觸的北京人,是我們的房東齊家。我們到的第二天,齊老太太就帶著她的四姑娘,過來拜訪。她稱我的父母親為“大叔”、“大嬸”,稱我們?yōu)楣媚锖蛯W生。(現(xiàn)在我會用“您”字,就是從她們學來的。)齊老太太常來請我母親到她家打牌,或出去聽戲。母親體弱,又不慣于這種應酬,婉言辭謝了幾次之后,她來的便少了。我倒是和她們?nèi)|安市場的吉祥園,聽了幾次戲,我還趕上了聽楊小樓先生演黃天霸的戲,戲名我忘了。我又從《汾河灣》那出戲里,第一次看到了梅蘭芳先生。

我常被領到齊家去,他們院里也有三間北屋和東西各一間的廂房。屋里生的是大的銅的煤球爐子,很暖。他家的客人很多,客人來了就打麻雀牌,抽紙煙。四姑娘也和他們一起打牌吸煙,她只不過比我大兩三歲!

齊家是旗人,他本來姓“祈”(后來我聽到一位給母親看病的滿族中醫(yī)講到,旗人有八個姓,就是童、關、馬、索、祈、富、安、郎。),到了民國,旗人多改漢姓,他們就姓了“齊”。他們家是老太太當權,齊老先生和他們的小腳兒媳,低頭出入,忙著干活,很少說話。后來聽人說,這位齊老太太從前是一個王府的“奶子”,她攢下錢蓋的這所房子。我總覺得她和我們家門口大院西邊那所大宅的主人有關系。這所大宅子的前門開在鐵獅子胡同,后門就在我們門口大院的西邊。常常有穿著鮮艷的旗袍和坎肩,梳著“兩把頭”,髻后有很長的“燕尾兒”,腳登高底鞋的貴婦人出來進去的。她們彼此見面,就不住地請安問好,寒暄半天,我遠遠看著覺得十分有趣。但這些貴婦人,從來沒有到齊家來過。

就這樣,我所接觸的只是我家院內(nèi)外的一切,我的天地比從前的狹仄冷清多了,幸而我的父親是個不甘寂寞的人,他在小院里砌上花臺,下了“衙門”(北京人稱上班為上衙門?。┍憔砥鹦渥觼矸N花。我們在外頭那個長方形的院子里,還搭起一個葡萄架子,把從煙臺寄來的葡萄秧子栽上。后來父親的花園漸漸擴大到大門以外,他在門口種了些野茉莉、蜀葵之類容易生長的花朵,還立起了一個秋千架。周圍的孩子就常來看花,打秋千,他們把這大院稱作“謝家大院”。

“謝家大院”是周圍的孩子們集會的地方,放風箏的、抖空竹的、跳繩踢毽子的、練自行車的……熱鬧得很。因此也常有“打糖鑼的”的擔子歇在那里,鑼聲一響,弟弟們就都往外跑,我便也跟了出去。這擔子里包羅萬象,有糖球、面具、風箏、刀槍等等,價錢也很便宜。這糖鑼擔子給我的印象很深!前幾年我認識一位面人張,他捏了一尊壽星送我,我把這尊壽星送給一位英國朋友——一位人類學者,我又特煩面人張給我捏一副“打糖鑼的”的擔子,把它擺在我玻璃書架里面,來鎖住我少年時代的一幅畫境。

總起來說,我初到北京的那一段生活,是陌生而乏味的。“山中歲月”、“海上心情”固然沒有了,而“輦下風光”我也沒有領略到多少!那時故宮、景山和北海等處,還都沒有開放,其他的名勝地區(qū),我記得也沒有去過。只有一次和弟弟們由舅舅帶著逛了隆福寺市場,這對我也是一件新鮮事物!市場里熙來攘往,萬頭攢動。櫛比鱗次的攤子上,賣什么的都有,古董、衣服、吃的、用的五光十色;除了做買賣的,還有練武的、變戲法的、說書的……我們的注意力卻集中在玩具攤上!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棕人銅盤戲。這是一種紙糊的戲裝小人,最精彩的是武將,頭上插著翎毛,背后扎著四面小旗,全副盔甲,衣袍底下卻是一圈棕子。這些戲裝小人都放在一個大銅盤上。耍的人一敲那銅盤子,個個棕人都旋轉起來,刀來槍往,煞是好看。

父親到了北京以后,似乎消沉多了,他當然不會帶我上“衙門”,其他的地方,他也不愛去,因此我也很少出門。這一年里我似乎長大了許多!因為這時圍繞著我的,不是那些堂的或表的姐妹弟兄,而只是三個比我小得多的弟弟,歲時節(jié)序,就顯得冷清許多。二來因為我追隨父親的機會少了,我自然而然地成了母親的女兒。我不但學會了替母親梳頭(母親那時已經(jīng)感到臂腕酸痛),而且也分擔了一些家務,我才知道“過日子”是一件很操心、很不容易對付的事!這時我也常看母親訂閱的各種雜志,如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婦女雜志》《小說月報》和《東方雜志》等,我就是從《婦女雜志》的文苑欄內(nèi),首先接觸到“詞”這種詩歌形式的。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做了弟弟們的塾師,他并沒有叫我參加學習,我白天幫母親做些家務,學些針黹,晚上就在堂屋的方桌邊,和三個弟弟各據(jù)一方,幫他們溫習功課。他們倦了就給他們講些故事,也領他們做些游戲,如“老鷹抓小雞”之類,自己覺得儼然是個小先生了。

弟弟們睡覺以后,我自己孤單地坐著,聽到的不是高亢的軍號,而是墻外的悠長而凄清的叫賣“羊頭肉”或是“賽梨的蘿卜”的聲音,再不就是一聲聲算命瞎子敲的小鑼,敲得人心頭打顫,使我彷徨而煩悶!

寫到這里,我微微起了感喟。我的生命的列車,一直是沿著海岸飛馳,雖然山回路轉,離開了空闊的海天,我還看到了柳暗花明的村落。而走到北京的最初一段,卻如同列車進入隧道,窗外黑糊糊的,車窗關上了,車廂里電燈亮了,我的眼光收了回來,在一圈黃黃的燈影下,我仔細端詳了車廂里的人和物,也端詳了自己……

北京頭一年的時光,是我生命路上第一段短短的隧道,這種黑糊糊的隧道,以后當然也還有,而且更長,不過我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

一九八一年六月十六日

我的大學生涯

這是我自傳的第五部分了(一、我的故鄉(xiāng)。二、我的童年。三、我到了北京。四、我入了貝滿中學。)。每段都只有幾千字,因為我不慣于寫敘述性的文章,而且回憶時都是些零碎的細節(jié),拼在一起又太繁瑣了。但是在我的短文里,關于這一段時期的敘述是比較少的,而這一段卻是我一生中最熱鬧、最活躍、精力最充沛的一段。

我從貝滿中學畢了業(yè),就直接升入了協(xié)和女子大學。我選的是理預科,因為我一心一意想學醫(yī),對于數(shù)、理、化的功課,十分用功,成績也好。至于中文呢,因為那時教會學校請的中文老師,多半是前清的秀才或舉人,講的都是我在家塾里或自己讀過的古文,他們講書時也不會旁征側引,十分無趣。我入了理科,就埋頭苦學,學校生活如同止水一般地靜寂,只有一件事,使我永志不忘!

我是在夏末秋初,進了協(xié)和女子大學的校門的,這協(xié)和女大本是清朝的佟王府第,在大門前抬頭就看見當時女書法家吳芝瑛女士寫的“協(xié)和女子大學?!钡慕鹱炙{地花邊的匾額。走進二門,忽然看見了由王府前三間大廳改成的大禮堂的長廊下,開滿了長長的一大片猩紅的大玫瑰花!這些玫瑰花第一次打進了我的眼簾,從此我就一輩子愛上了這我認為是艷冠群芳、又有風骨的花朵,又似乎是她揭開了我生命中最絢爛的一頁。

理科的功課是嚴緊的,新的同學們更是來自五湖四海,大多數(shù)比我大好幾歲。除了從貝滿女中升上來的同學以外,我又結識了許多同學。那時我弟弟們也都上學了。在大學我仍是走讀,每天晚餐后,和弟弟們在飯桌旁各據(jù)一方,一面自己溫課,一面幫助他們學習,看到他們困倦了時,就立起來同他們做些游戲。早起我自己一面梳頭的時候,一面還督促他們“背書”?,F(xiàn)在回憶起來,在這些最單調的日子里,我只記得在此期間有一次的大風沙,那時北京本有“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諺語,春天風多風大,不必說了,而街道又完全是黃土鋪的,每天放學回來總得先洗臉,洗脖子。我記得這一天下午,我們正在試驗室里,由一位美國女教師帶領著,解剖死貓,忽然狂風大作,塵沙蔽天,電燈也不亮了,連注射過紅藥水的貓的神經(jīng),都看不出來。教師只得皺眉說:“先把死貓蓋上布,收在櫥子里吧,明天晴了再說?!边@時住校的同學都跑回到自己屋里去了。我包上很厚的頭巾,在撲面的塵沙中抱肩低頭、昏天黑地的走回家里,看見家里廊上窗臺上的沙土,至少有兩寸厚!

其實這種大風沙的日子,在當時的北京并不罕見,只因后來我的學校生活,忽然熱鬧而煩忙了起來,也就記不得天氣的變遷了!

在理預科學習的緊張而嚴肅的日子,只過了大半年,到了第二年——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起來了,我雖然是個班次很低的“大學生”,也一下子被卷進了這興奮而偉大的運動。關于這一段我寫過不少,在此就不多說了。我要說的就是我因為參加運動又開始寫些東西,耽誤了許許多多理科實驗的功課,幸而理科老師們還能體諒我,我敷敷衍衍地讀完了兩年理科,就轉入文科,還升了一班!

改入文科以后,功課就輕松多了!就是這一年——一九二〇年,協(xié)和女子大學,同通州的潞河大學和北京的協(xié)和大學合并成燕京大學。校長是司徒雷登。我們協(xié)和女子大學就改稱“燕大女校”。有的功課是在男校上課,如“哲學”、“教育學”等,有的是在女校上的,如“社會學”、“心理學”等。在男校上課時,我們就都到男校所在地的盔甲廠去。當時男女合校還是一件很新鮮的事,因此我們都很拘謹,在到男校上課以前,都注意把頭上戴的玫瑰花蕊摘下。在上課前后,也輕易不同男同學交談。他們似乎也很靦腆。一般上課時我們都安靜地坐在第一排,但當坐在我們后面的男同學,把腳放在我們椅子下面的橫杠上,簌簌抖動的時候,我們就使勁地把椅子往前一拉,他們的腳就忽然砰的一聲砸到地上。我們自然沒有回頭,但都忍住笑,也不知道他們伸出舌頭笑了沒有?

但是我們幾個在全校的學生會里有職務的人,都不免常和男生接觸,如??庉嫴?、班會等。我們常常開會,那時女校還有“監(jiān)護人”制度,無論是白天或晚上,幾個人或幾十個人,我們的會場座后,總會有一位老師,多半是女教師,她自己拿著一本書在靜靜地看。這一切,連老師帶學生都覺得又無聊,又可笑!

我是不怕男孩子的!自小同表哥哥、堂哥哥們同在慣了,每次吵嘴打架都是我得了“最后勝利”,回到家里,往往有我弟弟們的同學十幾個男孩子圍著我轉。只是我的女同學們都很謙退,我也不敢“冒尖”,但是后來熟了以后,男同學們當面都說我“厲害”,說這些話的,就是許地山、瞿世英(菊農(nóng))、熊佛西這些人,他們同我后來也成了好朋友。

這時我在燕大女校“學生自治會”里,任務也多得很!自治會里有許多委員會——甚至有伙食委員會!因為我沒有住校,自然不會叫我參加,但是其他的委員會,我就都被派上了!那時我們最熱心的就是做社會福利工作,而每興辦一項福利工作,都得“自治會”自己籌款。最方便而容易的,就是演戲賣票!我記得我們演過許多莎士比亞的戲,如《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等等,那時我們英文班里正讀著“莎士比亞”,美國女老師們都十分熱心地幫助我們排練,設計服裝、道具等等,我們演得也很認真賣力。記得有一次魯迅先生和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來看過我們的戲——忘了是哪一出——魯迅先生寫過文章說愛羅先珂先生說我們演的比當時北京大學的某一出戲好得多。因此他和北大同學還引起了一番爭論,北大同學說愛羅先珂先生是個盲人,怎能“看”出戲的好壞?我和魯迅先生只談過一次話,還是很短的,因為我負責請名人演講,我記得請過魯迅先生、胡適先生,還有吳貽芳先生……我主持演講會,向聽眾同學介紹了主講人以后,就只坐在講臺上聽講了——我和魯迅先生的接觸,就這么一次,我也不知道魯迅先生是從哪一位同學手里買到戲票的。

這次演劇籌款似乎是我們要為學校附近佟府夾道的不識字的婦女們,義務開辦一個“注音字母”學習班。自治會派我去當校長。我自己就沒有學過注音字母,但是被委為校長,就意味著把找“校舍”——其實就是租用街道上一間空屋——招生、請老師——也就是請一個會教注音字母的同學——都由我包辦下來。這一切,居然都很順利。開學那一天,我去“訓話”,看到講臺前坐的都是中年婦女,只前排右首坐著一個十分聰明俊俏的姑娘。聽課后我過去和她搭話,她說:“我叫佟志云,十八歲,我識得字,只不過也想學學注音字母。”我想她可能是佟王后裔。她問我:“校長,您多大年紀了?”我笑著說:“反正比你大幾歲!”

這時燕大女校已經(jīng)和美國威爾斯利(WellesleyCollege)女子文學結成“姐妹學?!?。我們女校里有好幾位教師,都是威校的畢業(yè)生。忘了是哪一年,總在二十年代初期吧,威校的女校長來到我們校里訪問,住了幾天,受到盛大的歡迎。有一天她——我忘了她的名字——忽然提出要看看古老北京的婚禮儀式,女校主任就讓學生們表演一次,給她開開眼。這事自然又落到我們自治會委員身上,除了不坐轎子以外,其他服裝如鳳冠霞帔、靴子、馬褂之類,也都很容易地借來了,只是在演員的分配上,誰都不肯當新娘。我又是主管這個任務的人,我就急了,我說:“這又不是真的,只是逢場作戲而已。你們都不當,我也不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就當了!”于是我扮演了新娘。凌淑浩——凌叔華的妹妹,當了新郎。送新太太是陳克俊和謝蘭蕙。扮演公公婆婆的是一位張大姐和一位李大姐,都是高班的學生,至今我還記得她們的面龐。她們以后在演比利時作家梅特林克的童話劇《青鳥》中,還當了我的爺爺和奶奶,可是她們的名字,我苦憶了半天也想不起來!

那夜在女校教職員宿舍院里,大大熱鬧了一陣,又放鞭炮,又奏鼓樂。我們磕了不少的頭!演到坐床撒帳的時候,我和淑浩在帳子里面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急得克俊和蘭蕙直捂著我們的嘴!

我演的這些戲中,我最喜歡的還是《青鳥》,劇本是我從英文譯的,演員也是我挑的,還到培元女子小學,請了幾個小學生,都是我在西山夏令會里認識的小朋友。我在《關于女人》那本書內(nèi)寫的“我的同學”里,就寫了和陳克俊在“光明宮”對話的那一段。這出劇里還有一只小狗,我就把我家養(yǎng)的北京長毛狗“獅子”也帶上臺了。我的小弟弟冰季,還怕我們會把“獅子”用繩子拴起,他就親自跟來,抱著它悄悄地在后臺坐著,等到它被放到臺上,看見了我,它就高興得圍著我又蹦又跳,引得臺下一片笑聲。

總之,我的大學生涯是夠忙碌熱鬧的,但我卻沒有因此而耽誤了學習和寫作。我的老師們對我都很好,尤其是我的英文老師鮑貴思(GraceBoynton),在我畢業(yè)的那一年春季,她就對我說威爾斯利女大已決定給我兩年的獎學金——就是每年八百美金的學、宿、膳費,讓我讀碩士學位——她自己就是威爾斯利的畢業(yè)生,她的母親和她的幾個妹妹也都是畢業(yè)于威校,可算是威校世家了——她對于母校感情很深,盛贊校園之美、校風之好,問我想不想去,我當然愿意。但我想一去兩年,不知這兩年之中,我的體弱多病的母親,會不會出什么意外?我對家里什么人都沒有講過我的憂慮,只悄悄地問過我們最熟悉的醫(yī)生孫彥科大夫,他是我小舅舅楊子玉先生的摯友,小舅舅介紹他來給母親看過病。后來因為孫大夫每次到別處出診路過我家,也必進來探望,我們熟極了。他稱我父親為“三哥”,母親為“三嫂”,有時只有我們孩子們在家,他也坐下和我們說笑。我問他我母親身體不好,我能否離家兩年之久?他笑了說:“當然可以,你母親的身體不算太壞,凡事有我負責?!蓖瑫r鮑女士還給我父親寫了信,問他讓不讓我去?父親很客氣地回了她一封信,說只要她認為我不會辜負她母校的栽培,他是同意我去美國的。這一切當時我還不好意思向同學們公開,依舊忙我的課外社會福利工作。

那幾年也是家庭中多事之秋,記得就是在我上中學的末一年(?),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逝世了。他是我母親唯一的親哥哥。兄妹二人感情極好。我父親被召到北京來時,母親也請舅舅來京教我的三個弟弟,作為家庭教師。不過舅舅沒有和我們住在一起,他們住在離中剪子巷不遠的鐵獅子胡同。忽然有一天早晨,舅家的白媽,氣急敗壞地來對我母親說,從昨天下午起舅舅肚子痛得厲害,嘔吐了一夜,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我想這病可能是急性盲腸炎?!菚r父親正好不在家,他回到福州,去慶祝祖父的八十大壽了。——等母親和我們趕到時,舅舅已經(jīng)斷氣了。這事故真像晴天霹靂一般,我們都哭得淚干聲咽!母親還能勉強鎮(zhèn)定地辦著后事,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死人入殮!我的大弟弟為涵,還悄悄地對我說:“裝舅舅的那個大匣子,靠頭那一邊,最好開一個窟窿,省得他在那里頭出不了氣?!蔽铱薜酶鼈牧?,我說:“他要是還能喘氣,就不用裝進棺材里去了!”

記得父親回福州的時候,我還寫了幾首祝賀祖父大壽的詩,請他帶回去,現(xiàn)在只記得一首:

浮蹤萬里客幽燕

恰值太公八秩年

自笑菲才慚詠絮

也裁詩句譜新篇

反正都是歪詩,寫出來以助一笑。

等到父親從福州回來,舅母和表弟妹們已搬進我家的三間西廂房,從前舅舅教弟弟們讀書的屋子里。從此弟弟也都進入了小學校。

此后,大約是我在大學的時期,福州家里忽然來了一封電報說是祖父逝世了,這對我們又是一個極大的打擊!我父親星夜奔喪,我忽然記起在一九一二年我離開故鄉(xiāng)的時候,祖父曾悄悄地將他寫的幾副自挽聯(lián)句,交給我收著,說“誰也不讓看,將來有用時,再拿出來”。我真的就嚴密地收起,連父母親都不知道。這時我才拿出來交給父親帶回,這挽聯(lián)有好幾對。有一聯(lián)大意是說他死后不要僧道唪經(jīng),因為他不信神道,而且相信自己生平也沒有造過什么冤孽,怎么寫的我不記得了。有一聯(lián)我卻記得很清楚,是:

有子萬事足,有子有孫又有曾孫,足,足,足;

無官一身輕,無官無累更無債累,輕,輕,輕。

父親辦完喪事,回來和我們說:祖父真可算是“無疾而終”。那一天是清明,他還帶著伯叔父和堂兄們步行到城外去掃墓,但當他向墳臺上捧獻祭品時,雙手忽然顫抖起來,二伯父趕緊上前接過去。跪拜行禮時也還鎮(zhèn)定自如,回來也堅持不坐轎子,說是走動著好?;氐郊液?,他說似乎覺得累了一點,要安靜躺一會子,他自己上了床,臉向里躺下,叫大家都出去。過不了一會,伯父們悄悄進去看時祖父已經(jīng)沒有呼吸了,臉上還帶著安靜的微笑!我記得他的終年是八十六歲。

這時已是一九二三年的春季,我該忙我的畢業(yè)論文了。文科里的中國文學老師是周作人先生。他給我們講現(xiàn)代文學,有時還講到我的小詩和散文,我也只低頭聽著,課外他也從來沒有同我談過話。這時因為必須寫畢業(yè)論文,我想自己對元代戲曲很不熟悉,正好趁著寫論文機會,讀些戲曲和參考書。我把論文題目《元代的戲曲》和文章大綱,拿去給周先生審閱。他一字沒改就退回給我,說“你就寫吧”。于是在同學們幾乎都已交出論文之后,我才匆匆忙忙地把畢業(yè)論文交了上去。

就在這時我的吐血的病又發(fā)作了。我母親也有這個病,每當身體累了或是心緒不好,她就會吐血。我這次的病不消說,是我即將離家的留戀之情的表現(xiàn)。老師們和父母都十分著急,帶我到協(xié)和醫(yī)院去檢查。結果從透視和其他方面,都找不出有肺病的癥狀,醫(yī)生斷定是肺氣枝漲大,不算什么大病癥。那時我的考上協(xié)和醫(yī)學院的同學們和林巧稚大夫——她也還是學生,都半開玩笑地和我說:“這是天才??!不要胡思亂想,心緒穩(wěn)定下來就好?!?/p>

于是我一面預備行裝,一面結束學業(yè)。在畢業(yè)典禮臺上,我除了得到一張學士文憑之外,還意外地得到了一把榮譽獎的金鑰匙。

這一年的八月三日,我離開北京到上海準備去美。臨行以前,我的弟弟們和他們的小朋友們,再三要求我常給他們寫信,我答應了。這就是我寫那本《寄小讀者》的“靈感”!

八月十七日,美國郵船杰克遜總統(tǒng)號就把帶著滿腔離愁的我,從“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載走了!我寫過一首詩:

她是翩翩的乳燕,

橫海飄游,

月明風緊,

不敢停留——

在她頻頻回顧的

飛翔里

總帶著鄉(xiāng)愁!

我在國內(nèi)的大學生涯,從此結束。在我的短文里,寫得最少的,就是這一段,而在我的回憶中,最愜意的也就是這一段,提起筆來,就說個沒完了!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八日

默廬試筆

我為什么潛意識的苦戀著北平?我現(xiàn)在真不必苦戀著北平,呈貢山居的環(huán)境,實在比我北平西郊的住處,還靜,還美。我的寓樓,前廊朝東,正對著城墻,雉堞蜿蜒,松影深青,霽天空闊。最好是在廊上看風雨,從天邊幾陣白煙,白霧,雨腳如繩,斜飛著直灑到樓前,越過遠山,越過近塔,在瓦檐上散落出錯落清脆的繁音。還有清晨黃昏看月出,日上。晚霞,朝靄,變幻萬端,莫可名狀,使人每一早晚,都有新的企望,新的喜悅。下樓出門轉向東北,松林下參差的長著荇菜,菜穗正紅,而紅穗顏色,又分深淺,在灰墻,黃土,綠樹之間,帶映得十分悅目。出荊門北上斜坡,便到川臺寺東首,栗樹成林,林外隱見湖影和山光,林間有一片廣場,這時已在城墻之上,登墻,外望,高崗起伏,遠村隱約。我最愛早起在林中攜書獨坐,淡云來往,秋陽暖背,爽風拂面,這里清極靜極,絕無人跡,只兩個小女兒,穿著桔黃水紅的絨衣,在廣場上游戲奔走,使眼前宇宙,顯得十分流動,鮮明。

我的寓樓,后窗朝西,書案便設在窗下,只在窗下,呈貢八景,已可見其三,北望是“鳳嶺松巒”,前望是“海潮夕照”,南望是“漁浦星燈”。窗前景物在第一段已經(jīng)描寫過,一百二十日夜之中,變化無窮,使人忘倦。出門南向,出正面荊門,西邊是昆明西山。北邊山上是三臺寺。走到山坡盡處,有個平臺,松柏叢繞,上有石礅和石塊,可以坐立,登此下望,可見城內(nèi)居舍,在樹影中,錯落參差。南望城外又可見三景,是龍街子山上之“龍山花塢”,羅藏山之“梁峰兆雨”;和城南印心亭下之“河洲月渚”。其余兩景是白龍?zhí)吨安识赐~”,和黑龍?zhí)吨氨烫懂愂?,這兩景非走到潭邊是看不見的,所以我對于默廬周圍的眼界,覺得爽然沒有遺憾。

平臺的石礅上,客來常在那邊坐地,四顧風景全收。年輕些的朋友來,就歡喜在臺前松柏陰下的草坡上,縱橫坐臥,不到飯時,不肯進來。平臺上四無屏障,山風稍勁。入秋以來,我獨在時,常走出后門北上,到寺側林中,一來較靜,二來較暖。

回溯生平郊外的住宅,無論是長居短居,恐怕是默廬最愜心意。國外的如伍島(FiveIslands)白嶺(WhiteMountains)山水不能兩全,而且都是異國風光,沒有親切的意味。國內(nèi)如山東之芝罘,如北平之海甸,芝罘山太高,海太深,自己那時也太小,時常迷茫消失于曠大遼闊之中,覺得一身是客,是奴,凄然怔忡,不能自主。海甸樓窗,只能看見西山,玉泉山塔,和西苑兵營整齊的灰瓦,以及頤和園內(nèi)之排云殿和佛香閣。湖水是被圍墻全遮,不能望見。論山之青翠,湖之漣漪,風物之醇永親切,沒有一處趕得上默廬。我已經(jīng)說過,這里整個是一首華茲華斯的詩!

在這里住得妥帖,快樂,安穩(wěn),而舊友來到,欣賞默廬之外,談鋒又往往引到北平。

人家說想北平大覺寺的杏花,香山的紅葉,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筆墨箋紙,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故宮北海,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燒鴨子涮羊肉,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火神廟隆福寺,我說我也想;人家說想北平的糖葫蘆,炒栗子,我說我也想。而在談話之時,我的心靈時刻的在自警說:“不,你不能想,你是不能回去的,除非有那樣的一天!”

我口說在想,心里不想,但看我離開北平以后,從未夢見過北平,足見我控制得相當之決絕——

而且我試筆之頃,意馬奔馳,在我自己驚覺之先,我已在紙上寫出我是在苦戀著北平。

我如今鎮(zhèn)靜下來,細細分析:我的一生,至今日止在北平居住的時光,占了一生之半,從十一二歲,到三十幾歲,這二十年是生平最關鍵,最難忘的發(fā)育,模塑的年光,印象最深,情感最濃,關系最切。一提到北平,后面立刻涌現(xiàn)了一副一副的面龐,一幅一幅的圖畫:我死去的母親,健在的父親,弟,侄,師,友,車夫,用人,報童,店伙……剪子巷的庭院,佟府堂前的玫瑰,天安門的華表,“五四”的游行,“九一八”黃昏時的賣報聲,“國難至矣”的大標題,……我思潮奔放,眼前的圖畫和人面,也突兀變換,不可制止,最后我看見了景山最高頂,“明思宗殉國處”的方亭闌干上,有燈彩扎成的六個大字,是“慶祝徐州陷落”!

北平死去了!我至愛苦戀的北平,在不掙扎不抵抗之后,斷續(xù)呻吟了幾聲,便懨然死去了!

二十六年七月二十八早晨,十六架日機,在曉光熹微中悠悠的低飛而來,投了三十二顆炸彈,只炸得西苑一座空營。——但這一聲巨響,震得一切都變了色。海甸被砍死了九個警察,第二天警察都換了黑色的制服,因為穿黃制服的人,都當做了散兵,游擊隊,有砍死刺死的危險。

四野的炮聲槍聲,由繁而稀,由近而遠,聲音也死去了!

五光十色的旗幟都高高的懸起了:日本旗,意大利旗,美國旗,英國旗,黃字旗,紅十字旗,……只看不見了青天白日旗。

西直門樓上,深黃色軍服的日兵,箕踞在雉堞上,倚著槍,咧著厚厚的嘴唇,露著不整齊的牙齒,下視狂笑。

街道上死一般的靜寂,只三三兩兩襤褸趑趄的人,在仰首圍讀著“香月入城司令”的通告。

晴空下的天安門,飽看過千萬青年搖旗吶喊,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如今只鎮(zhèn)定的在看著一隊一隊零落的中小學生的行列,拖著太陽旗,五色旗,紅著眼,低著頭,來“慶?!北6ㄏ萋洌暇┫萋洹竺嬗腥毡镜臋C關槍隊緊緊地監(jiān)視跟隨著。

日本的游歷團一船一船一車一車的從神戶橫濱運來,掛著旗號的大汽車,在景山路東長安街橫沖直撞的飛走。東興樓,東來順掛起日文的招牌,歡迎遠客。

故宮北海頤和園看不見一個穿長褂和西服的中國人,只聽見橐橐的軍靴聲,木屐聲。穿長褂和西服的中國人都羞得藏起了,恨得溜走了。

街市忽然繁榮起來了,尤其是米市大街,王府井大街,店面上安起木門,掛上布簾,無線電機在廣播著友邦的音樂。

我想起東京神戶,想起大連沈陽,……北平也跟著大連沈陽死去了,一個女神王后般美麗尊嚴的城市,在蹂躪侮辱之下,懨然地死去了。

我恨了這美麗尊嚴的皮囊,軀殼!我走,我回顧這尊嚴美麗,瞠目瞪視的皮囊,沒有一星留戀。在那高山叢林中,我仰首看到了一面飄揚的旗幟,我站在旗影下,我走,我要走到天之涯,地之角,抖拂身上的怨塵恨土,深深地呼吸一下興奮新鮮的朝氣;我再走,我要掮著這方旗幟,來招集一星星的尊嚴美麗的靈魂,殺入那美麗尊嚴的軀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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