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理解與感悟——說“第三代”詩

第三代詩歌研究資料 作者:張濤


理解與感悟——說“第三代”詩

李振聲

“第三代”詩,又稱“新生代”詩,“后新詩潮”和“后朦朧詩”等等,對同一詩歌現(xiàn)象的不同命名,表明了命名者在思想、文化、價值和美學等取向上各自不同的側重面。我選取“第三代”這一命名,只是順從了一部分身臨其境、直接置身其間的詩人們的意愿。

從寬泛的意義上說,離開“朦朧”詩之后的楊煉和江河所開啟的“文化尋根”詩,也應當包括在“第三代”這一范圍之內,然而,由于“文化尋根”詩實際上與在其之后相繼涌流的、實驗意欲遠為激進的詩歌現(xiàn)象之間,在對待諸如文化、價值、意義以及個性的態(tài)度上,以及具體的詩思方式和抒寫手段上,存在著十分明顯的歧異,因而,嚴格地說來,“文化尋根”詩其實只是介于“朦朧”詩和“第三代”詩之間的一個過渡層,也就是說,“文化尋根”詩之后的各種實驗性詩歌現(xiàn)象,才是我想著力論述的對象和內容。在本能的、無意識層面上,“第三代”詩的各種激進意向,實際上都是直接針對“文化尋根”詩的價值取向和抒寫方式所作出的反撥和拒絕,但是在有意識的層面上,“第三代”詩卻更多地對“朦朧”詩耿耿于懷、頻頻發(fā)難并采取一種強烈的對抗姿態(tài),這其中的原因則是基于一種自我認同上的壓抑以及試圖努力擺脫這種壓抑,由此構成了中國當代文化心理現(xiàn)象中一種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

雖然“第三代”詩最先是以“朦朧詩”時代和“北島現(xiàn)象”的反叛者和終結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但我們仍需注意的是,這種反叛和所要說終結的對象,僅僅是作為一種特定文化和文學現(xiàn)象的“朦朧詩”和“北島現(xiàn)象”,作為詩人,北島們至今仍在做著詩的深入和轉換的努力,繼續(xù)著詩的實驗性抒寫,即,他們自己也已經(jīng)紛紛走出了“朦朧詩”時代,這種情況構成了中國當代詩歌復雜、并存而又意味深長的格局,就此而言,現(xiàn)在要來宣布他們中間誰誰誰已經(jīng)與詩的當代性無緣,或者反過來,宣稱當代詩的自覺意識和抒寫只是屬于某些人的專利,都不能不顯得為時過早和證據(jù)不足。詩以簡潔有力而又激動人心的詞語、觀念表述自己的時候,它能夠感動每一個人,但是,對詩的那種自覺的、深入的,更為簡潔有力、切入真實的企求卻是永不會完結的,因而詩永遠需要重新開始,永遠需要把它當作一個持續(xù)不斷的智慧的成長去企求。這一事實已經(jīng)不斷為那些具備真正精神創(chuàng)造力的詩人所證實,并且也為稍次一些的詩人所仿效。對“朦朧詩”,北島、舒婷一代是如此,對晚起新進的“第三代”詩作者來說,情況依然如此。

如果說“朦朧詩”面對的是作為極左政治文化附庸物存在的一種詩的廢墟,那么“第三代”所面對的,卻是中國新史詩上具有里程碑意義,并且直接構成“第三代”精神智慧啟導人的“朦朧詩”,以及“朦朧詩”人苦心經(jīng)營建構而成一整套完整、穩(wěn)定的詩思規(guī)范。比起它的啟蒙者和反叛對象,這種境況要求“第三代”擁有更為強有力地撞擊傳統(tǒng)和陳規(guī)的沖力,更為徹底地吸收現(xiàn)實生活的欲望,以及更為嚴峻地面對并應答詩的創(chuàng)造性問題。而由此導致的過于激進的變更姿態(tài)和過于強烈的震撼度,便注定了這段詩歌的命運:它們被接受、被認同,以及獲得積極反應,要遠比“朦朧詩”來得困難。

另一種情況則表明,思想文化的生存背景,又對“第三代”詩格外恩惠有加。“朦朧詩”的生成環(huán)境是一個充滿了憂患和壓抑的思想文化空間,“第三代”遇到的卻是相對開放寬松的思想文化氛圍?!暗谌痹娙说南嗤帲窃谟谒麄兌际艿搅水敃r普遍的時代思潮的鼓動和推擁,而他們棄絕權威的躁動,同時又構成和強化了這個時代的思潮氛圍。他們的不同之處,則在于他們每個人對待共同面臨的時代思潮時,各自不相同的詩思素質、心理準備和特殊的處理手段。與“朦朧”詩人生成于憂患、壓抑的環(huán)境之下的那種深幽、拘謹?shù)奈幕愿窠厝徊煌?,“第三代”詩人普遍地為一種自由感所鼓舞,為數(shù)甚眾者還身不由己地將這種自由感推向極端,由此導致了一種過于繁雜并且多變的精神生存形態(tài),即企圖從世界的各種(而不是一種或幾種)角度和層面上理解和處置世界的意欲,在他們身上表現(xiàn)得格外強烈和充分。而詩歌的表現(xiàn)形式總是與詩人的精神生存形態(tài)呈同構關系,與精神生存形態(tài)的繁雜多變相對應,在詩歌形式的建構上,他們深信無疑,自己業(yè)已擺脫了舊的觀念和手法的限制,無須再受那些束縛前代詩人的東西的束縛,因而盡可以自由地使用他興之所至想用的任何方法和材料,誰也無權干涉他的意愿,只要他想,他就能設法做到,他甚至擁有不受可能性限制的實驗特權。1985、1986、1987這些年頭,恨不得一夜之間窮盡詩歌形式的所有可能性,曾經(jīng)成為一種相當普遍的風氣。

這樣,通常的研究慣例,很容易在它面前擱淺,因為這種慣例要求研究者始終清醒地意識到對象的整體精神特征及其風范等等,然而,想在“第三代”身上概括整體精神特征及其風范的做法,某種程度上近于想象性虛構,因為這一想法從根本上背離了這一實驗性詩現(xiàn)象的初衷和本意。被籠統(tǒng)納入這一范圍的詩人及其作品,在開拓詩的言辭模式,詩的感覺、想象、情感、理智等諸多狀態(tài)的可能性上,擁有幾乎無法加以歸納、梳理的眾多向度,彼此少有銜接、貫通,甚至自身也很少保持一貫性,他們從根性上就拒絕以一種給世界以秩序的思想體系作為詩的支撐點的做法,一切聽命于有意為之的反叛和獨創(chuàng),向迄今為止包括同代人在內的所有中國詩歌宣告自己的獨立,以致一種前后一貫的相對完整和穩(wěn)定的詩歌表達模式,往往與他們無緣。

干脆點說吧,不確定或晦澀難解,構成了“第三代”詩的基本品格。人們究竟應該采用哪種合適的讀解方式,才能走近它呢?這至今仍是一個遠未解決的問題。事實上,“第三代”詩還從來沒有能夠確立起一套可以為人們所公認或普遍接受的認知規(guī)范,以便供人們得心應手地處理它所提供的那個眾聲喧嘩的世界,它還遠遠沒有成熟到那個份上,這似乎是它的一個弱點,因為這樣一來,無疑給人們閱讀、交流和明察其作為整體和過程的意義,帶來了種種障礙和不便,但從另一個意義上說,這可能又是它的一個長處,正因為這樣,“第三代”詩得以保全了自己無限開放的實驗精神,并且有可能成為不斷刺激詩學研究和批評有所拓展的動力之源,因為它不再是那種只需研究者憑借現(xiàn)成的思路、范疇和概念,就可以輕而易舉地作出概括和得出結論的那種詩了。在很大的程度上,對它們的閱讀,同時也變成了一種閱讀者自我理解的行為,因為閱讀者自身專心關注的耐力,他面對詩作所可能引發(fā)和喚起的復雜感悟能力,他的想象力,以及參透內核的闡釋能力,都將在這里一一接受測試和重新評價。

極端的個人意識,以個人的取向作為價值的直接根據(jù),諸如此類的世界觀,加上五花八門令人眼花繚亂的詩學追求和私人性很強的詩風,使得“第三代”從根本上缺乏一個可以整合、統(tǒng)攝群倫的具有權威性的中心,有的只是各自為政、自以為是和分立割據(jù)的局面。他們在詩學和文化情緒等各個方面存在著矛盾和差異,只是在反叛既成秩序、逃離既成權力話語這一不約而同的精神沖動之下,暫時糾合成一種松散的伙伴關系??紤]到“第三代”詩人對精神個體性有著頑強得甚至走向極端的堅持,因而,即使在對“第三代”中某種有群體性狀的詩現(xiàn)象和詩經(jīng)驗作出勾勒和綜合性闡釋、評述的時候,我也寧可優(yōu)先考慮對詩人個體性實驗軌跡的關注和追蹤,側重詩作者個體性抒寫的用意及其效應。

與此前的詩歌現(xiàn)象相比較,還有一個不小的差異,那就是,“第三代”詩人大多善言好辯,相當普遍地在抒寫詩作的同時,急不可待地向外人張露他們的理論構想和目標設定,這種自覺制作詩學理論的勇氣,一半也許的確是出于思考和探討的純正沖動,一半則顯然是出于嘩眾取寵和自我夸大的功利打算,旨在使反對者大惑不解,以及吸引追隨者。因此,適當?shù)倪x擇、描述和敘論,只能堅持以詩作本身,而不是詩論、宣言所標榜的它能代表的目標,來作為基本和最終的依據(jù),也就是說,是以它們的實際存在狀況來判斷,而不是把評論寓于預定假說的完善之中。在探討和處理設想和行動或言詞和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時,我寧肯把興趣的重心偏向這兩組關系的后半部分因子身上,因為我更看重的是“第三代”詩在這兩對組合因子中不同程度地表現(xiàn)出來的裂縫。

為了急于擺脫傳統(tǒng)和已有的經(jīng)驗框架給自己造成的無所不在的心理壓力,“第三代”詩人們努力鼓吹原創(chuàng)性和獨特性的絕對意義,斷然否認經(jīng)驗和實驗存在任何邊界。他們向他們之前的詩提出的最難加以反駁的質詞是:這是否就是一切?如果是,那么這些詩就足夠了嗎?我們完全可以這樣說,征服這種青年實驗詩現(xiàn)象的,不再是他們的前代所熟悉和親驗過的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的獨斷專行,而是不斷“創(chuàng)新”這一標牌和口號,“創(chuàng)新”為全體“第三代”詩人所懾服,力量之大,致使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會有勇氣和膽量去對它提出懷疑乃至棄絕,這樣,異化的跡象便出現(xiàn)了,一種本來是追求生命自由舒展的初衷或愿望,在無形之中,悄悄變質為一種你不得不循守的行為規(guī)范。與此同時,刷新意識、尋覓新奇的騷動激情,導致了不穩(wěn)定的思想觀念和生活方式的到處泛濫,一種新形成的東西往往還等不到固定下來或沉淀一下,就馬上陳舊了,有如沙灘上的足印,浪濤過后便蕩然無存。昨日還被尊奉為“先鋒”的感受和思維方式,說不定睡了一夜之后就成了過時的歷史陳跡。獨創(chuàng)和實驗的軸心原則就是要砍斷、丟棄過去的經(jīng)驗,再造自我。今日之我不復昨日之我,明日之我又非今日之我。自我失去了連貫、接續(xù)和統(tǒng)一的人格整體性質,一時間成了彼此斷裂、分離、脫節(jié),喪失了自信和自持,聽任無休無止的偶然和隨機所驅役的存在物。身不由己地聽任內在連續(xù)性遭受破壞,悍然斷棄自己走過來的路,不允許已有的經(jīng)驗接近自己、支持和拯救自己,這一切需要承受多么大的心理痛苦呵,事實上,資質一般的人最終是承受不了這種痛苦的,即使你可以承受一陣子,那時間也不可能堅持得太長。

人類處境的有限性,這恐怕是現(xiàn)代思想家和文學家們談論得最多的話題之一了,“第三代”詩人的想象力、精神能量以及可供他使用的經(jīng)驗、意象總是有一定限度的,這個事實對于他們在創(chuàng)新實驗欲望上的無限制的、無休止的沖動,構成了一道宿命的障壁,由此產(chǎn)生的生存中的無能為力感,又將導致厭煩和倦怠這種心理狀態(tài)的與日俱增。在日常生活中,我們遭遇到這種情況難道還少嗎,既然一個人不能改變任何事物,他就自然而然會放棄當初的預期和設計。

了解了諸如此類的情況之后,我們就大可不必對“第三代”詩在不多的幾年工夫之后就顯得難以為繼和力不從心,以及“第三代”詩人的紛紛銷聲匿跡或改道更轍,感到難以理喻了。

我們還不難看到,常常有人非常自信地將諸如“消解深度”的“口語化”“平民化”(實際上是平庸和庸俗化)或“后現(xiàn)代”一類標簽貼到“第三代”詩的臉上,我對這種做法一向不以為然,我不想否認當代詩壇有過這種浮沫性現(xiàn)象的存在,但我始終不認為這種浮沫性現(xiàn)象可以概括乃至代表“第三代”詩的詩性特征,因為這不僅與事實,而且也與我的閱讀經(jīng)驗相去甚遠,情況毋寧說是恰恰相反,因而在我的研究視野里,我始終告誡自己對這種輕率的做法應該敬而遠之。

“第三代”詩無疑是現(xiàn)時代借以表達自身的作品之一,因而是我們所無法回避的文學和文化現(xiàn)象之一?!暗谌痹姷碾y讀也同樣是出了名的,人們對它幾乎是普遍地嘖有煩言,在相當大的程度上,這是因為它超出了人們的想象力和閱讀經(jīng)驗的范圍,同時,也由于這些詩人有意無意之中喜歡流露出來的那種自傲和挑釁姿態(tài),使得讀者由于感受到了某種蔑視而經(jīng)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暗谌痹姷碾y以納入正常的閱讀和交流范圍,可以使人想到一連串關于文學批評和文學本身的問題,想起一般的美學問題,以及想起人類理解能力和人性本身的局限性等系列問題來。

在最直接的意義上,人們與“第三代”詩之間的隔閡,顯然與現(xiàn)時代的某種“無深度”趨向有關。當浮露于生存淺層的大眾娛樂文化,越來越主要地成為終日忙碌于物質事務的人們疲憊心靈的緩解物和代償品的時候,詩便注定要成為一種孤獨的、不可理喻的、不易接近的東西,以致有興致關注它、能和它發(fā)生親切關系的人,將退縮到不能再退縮的范圍,這是事情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極度突出詩的孤立處境,也成為詩人維系其生命存在的一種頑強努力,他們不約而同地寄希望于精神的形式建構,以便拒絕為物性很強的“社會性格”所同化,因而,采取一種深奧玄秘的姿態(tài),一種有意與公眾間隔疏離的姿態(tài),對他們而言,就成了對抗“無深度”的生存現(xiàn)實,堅持詩在現(xiàn)時代的自足地位以及它那不可替代的精神價值的一種策略,(說老實話,我們也不希望看到一個詩人在文學市場上“飛黃騰達”,因為這種所謂的成功,往往是以轉移人們對詩性的注意力為代價的)。這樣,原本就無可回避的詩與社會的隔閡,又由于詩人這種有意為之的努力而更趨加劇。

“第三代”不約而同所致力的詩歌語言秩序的獨創(chuàng),自然不僅僅是出自上述社會學意義上的考慮,它其實還基于詩的本性。

對詩的革新的動力源,習慣性的解釋是,在世界和人處在變動之中時,詩也不得不作出相應變動,換句話說,詩人必須運用前所未有的表現(xiàn)手段來表達以往的表達模式所難以表達的前所未有的經(jīng)驗,這種解釋把表達的對象與表達者之間的關系,看作一種主從關系,動力源來自外部,即詩之外的世界的改變,導致了詩的改變。其實,對詩說來,也許另一種解釋更為要緊,它把動力源歸結到詩歌自身的創(chuàng)造性能量和沖動,也就是說,即使世界并未出現(xiàn)什么根本性的變更跡象,詩歌也同樣可以期待一種實驗性變更,同樣需要尋求表達模式的新途徑和新的可能,并借助這種新途徑,對原先的表達模式下所熟識的世界構成新的審視和理解。

詩是這樣一種言詞模式,它是從沒有窮盡的實驗中,從善于重新思考習俗中,來獲得新意和快感的,來獲得對世界的獨特感悟并由此引發(fā)出獨特的精神魅力的。從絕對的意義上說,新的未必是好的,但相對而言,求新總要比屈從陳規(guī)要顯得有出息些。由于詩的這種好動易變的不安分性格在“第三代”身上表現(xiàn)得尤其地突出甚至極端化,因而特別容易使閱讀者陷于被動和受窘之境,請設想一下,“朦朧詩”變得不那么朦朧還沒幾天工夫,人們才剛剛因為適應了“朦朧詩”的表達模式,好不容易安下心來,喘兩口氣,轉眼之間,這剛剛建立起來的閱讀規(guī)范又被沖撞得個七零八落,你又不得不膽戰(zhàn)心驚地再次大作調整,人們?yōu)榇水a(chǎn)生“疲于奔命”的不悅之感也就情有可原了。

如果說這些主要還是客觀方面的原因,而不是“第三代”詩本身所能承擔責任的原因所造成的麻煩,那么,接下來我們所要談的,則是主要來自主觀上的,必須由“第三代”詩自己來負責的麻煩,屬于它自作自受的情形。一種情況是由詩人的自我放縱所引起的。我對“第三代”詩人實際生活中的事知道得不多,不便作出推測,我只想說,在詩中,他們往往是激進的個性至上者:不承認人類共同的心理基礎,沒有必須為所有人遵循的法則,人與人之間沒有可靠的交流手段,每一種行為方式和感情經(jīng)驗都是單獨的,因而需要言詞表達形式也是私人性很強的、暫時性的。在當代小說,殘雪小說的頭緒是夠亂的,或者可以說無頭緒可言,但當我們這樣說的時候,其實仍是有保留余地的,因為人們隱隱約約感覺到,如果能找到某種線索,殘雪小說中的許多囈語般的敘述還是可以理解的,不少聰明的小說批評家實際也這么做過。但在讀“第三代”詩時,去尋找線索往往純屬徒勞。詩自然是一種個體性比其他文體要強得多的文學樣式,但如果想當然地、隨心所欲地將有關主體的一切當作詩,就有可能使抒寫變?yōu)橐环N對隱私和自戀情結的過度耽溺。

另一種麻煩則源自詩作者的自我偽飾。詩歌的至上律令固然是真正擁有個人的精神立場,并從這個立場出發(fā)去理解世界和自己,從中領悟到自己獨特的藝術使命,獲得沖決種種精神障礙的創(chuàng)造性激情,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擁有這種精神立場,它需要具有廣度和深度的心智,通過現(xiàn)有世界對另一個世界的洞見,以及真正出于才情的高超技巧,甚至有時為了心靈的抱負,還需要放棄常人擁有的許多人性享受等等,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人才能不負此任,于是,更多的人則體現(xiàn)為一種乖巧的虛張聲勢,這種虛張聲勢總是大大掩蓋了所欲獲取的功利目的,而夸耀其所付出的努力,再涂抹些貌似博學的奇談怪論,以獵取驚世駭俗的效果,而實際上,這樣的東西只會把人帶進浮淺甚至虛假的天地,只要頭腦清醒的人稍加追問,其意義便蕩然無存,因為這些東西原本就空洞無物,從而讓明眼人不由得為之黯然神喪,因為其成就的微屑與其背景之復雜之間,竟是如此地不成比例。

不管怎么說,“第三代”詩業(yè)已構成了中國當代(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初)一段感性歷史的不可忽略的部分,既然文學批評注定要擔當起人類感性和情緒記憶以及不斷反芻和回味這種記憶的職責,那么,它就應當義不容辭地承擔起這樣一份責任,把往事理出個頭緒來,重溯“第三代”詩的流程,仔細探討一種詩學趣味發(fā)生、形成以及幾經(jīng)流變所需要的內在原因和外部條件,弄清楚作為一段時代的感性和精神生活見證的“第三代”詩,在精神、心理和感知方式等諸多方面,所表現(xiàn)出來的應變能力和承受能力,從而為觀察一段歷史、文化的變遷,理解社會和個人的想象感知方式和經(jīng)驗特性,提供一種角度。

水落石出,山高月小,隨時間的自然推移,當初充滿喧嘩和騷動的潮汐涌動已經(jīng)漸歸平靜,一種激蕩之余的沉淀已經(jīng)形成,在浮躁和虛妄紛紛剝落之后,“第三代”中那些有著堅實內在性的詩人和顯出某種內在精神智慧的詩作,正在開始得以清晰顯現(xiàn)出來,這正是批評和研究開始自己的工作的好時機,我想,我錯過的東西已經(jīng)夠多的了,我不想再錯過這樣的機會了。

原載《詩探索》1996年第1期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utoforsalebyowner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