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靜好 難掩清愁
靜默的時光,見證著流年的悲喜。芳華是那樣美好,卻也是那樣短暫。歲月從不刻意厚待任何一人,它時而送來一片明媚,時而又裹挾著一縷潮濕。于是,生命中的每一個段落,便在歲月的更迭輪回間匆匆流逝。
清照的女子豪情,已經(jīng)贏得了父親的一眾好友的欣賞。他們總是在外人面前盛贊李家女兒的才華橫溢、聰穎過人,引得世人總是想對清照的最新詞作一睹為快,更有人想方設(shè)法要一睹清照的芳容。
外界的盛贊,在清照眼中卻是那樣云淡風輕。她從不刻意去尋求他人對自己的溢美之詞,也從不刻意避免在外人面前露出真容。她就是這樣一名我行我素的女子,只要她愿意,天地間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承載她的腳步。
她還如同以往一樣,在家里待得煩悶了,就帶上侍女外出散心,在大自然中汲取詩詞的靈感。父親與好友外出時,也喜歡將清照帶在身邊。他賦予了女兒無拘無束的個性,卻從未想到,在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一名極度聰穎的女子,也注定比無知之人承載更多的憂愁。
自從來到汴京,轉(zhuǎn)眼又是一個春日。這是清照最喜歡的季節(jié),空氣中充滿了青草的清新與花朵的甜香。
在汴京,清照也結(jié)識了許多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子,她們大多來自書香門第,或是名門閨秀,言談之間與清照有許多相似之處,于是便自然而然地成了好姐妹。
寒食節(jié)將近,在宋朝,女孩子們都熱衷于在寒食節(jié)斗百草的游戲。迎著盎然的春意,女孩子們走出閨閣,結(jié)伴走向園林之中,竭盡所能地搜集各種奇花異草,再拿來相互比賽,既是展示一番自己在花草方面的學識,也當作一場歡樂的游戲。
以前,清照也熱衷于斗百草的游戲,可不知為何,今年的她卻沒有如此好的興致。最近以來,她總是覺得心頭籠罩著一抹淡淡的憂愁,卻又說不清楚這憂愁究竟來自何處。年近十八歲的女子,正似含苞待放的花朵。清照并不知道,自己的內(nèi)心已經(jīng)開始渴望一位愛花之人,能將她捧在手中悉心呵護。
既然沒有外出的興致,清照索性留在家中午睡。一覺醒來,春光依然明媚,閨房中的玉爐中依然升騰著裊裊清香。這是侍女幫清照點的香,極其名貴,據(jù)說可以清心安眠。也許是這香的確起了作用,清照覺得這一覺的確睡得很沉,就連頭上的花鈿掉落于枕上都未感覺到。
她輕輕推開閨房中的小窗,一陣女子的嬉笑之聲從窗外飄入。原來是鄰家的女孩子們在斗草,她們邊玩邊笑,好不熱鬧。
大好的春光似乎總是短暫,過午時分,天空中落下淅淅瀝瀝的春雨。鄰家的女孩子們一邊笑鬧著紛紛跑回家中,唯有清照,還呆呆地看著春雨將院中的秋千一點一點打濕。當雨水停住,已經(jīng)日近黃昏了。
看到書案上的筆墨,清照隨手將自己的心事寫于紙上:
浣溪沙
淡蕩春光寒食天,玉爐沉水裊殘煙。夢回山枕隱花鈿。
海燕未來人斗草,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濕秋千。
短短的六句詞,卻分明勾勒出六幅畫面。每個畫面所展現(xiàn)出來的場景,又不僅僅只有一個,有些畫面,甚至同時出現(xiàn)兩三種事物。也許是因為每一個場景都是清照由心內(nèi)所感,因此,每一句詞都能如此完美地融合到一處,最終形成一幅極其和諧的畫卷。
清照筆下的春景,依然是舒緩蕩漾的。落筆之時,她不禁想到了寒食節(jié)的由來。據(jù)說,在春秋時期,晉國公子重耳因為擔心后母陷害,逃出晉國。在逃亡期間,介子推一直跟隨在重耳身邊,不離不棄。重耳因為沒有食物充饑餓到昏倒,介子推就割下自己腿上的肉熬成肉湯給重耳喝下。當重耳最終返回晉國,成為晉文公之后,介子推卻從此隱居山林,不肯出仕。
晉文公希望用大火燒山的方法將介子推逼出來,沒想到,介子推懷抱一棵大樹,堅持不出山,被活活燒死。悔恨不已的晉文公為了悼念介子推,便將介子推死去之日定為寒食節(jié)。從這日起的三天時間里,全國上下嚴禁煙火,一律以寒食果腹。
鄰家女子的笑鬧聲仿佛猶在耳畔,她們是否想過,這個節(jié)日的由來竟然如此慘烈?也許,唯有漫天的柳絮,每年都能在這個時節(jié)準時地為介子推祭奠吧。庭院中被雨水打濕的秋千,也更增添了幾分黃昏的凄涼之感。
清照一面為介子推死得慘烈而唏噓,一面又舍不得這稍縱即逝的春光。如果不是這宜人的春光,配上上好的沉水香,自己剛才的這一覺一定不能睡得如此安穩(wěn)。從睡夢中醒來的一剎那,清照覺得閨房之中被春光籠罩出一派溫馨的氛圍,也正是因為這一刻的溫馨,才讓她在下一刻有了難舍春光的悲傷。
那個下午,有好半天,清照都是在發(fā)呆中度過的。她先是凝望著宜人的春景出神,又突然之間想到,已經(jīng)到了寒食節(jié),為什么還沒有見到燕子飛來呢?花期已過的江梅,以及漫天飄揚的柳絮,分明代表著春日已經(jīng)過半,一想到春天很快就要結(jié)束,不知為何,清照竟然心生寂寞之感。
她知道,這份寂寞的情愫,絕非是因為在閨閣中無聊度日導致的。她有許多談得來的好姐妹,也有許多志同道合愿意同她探討詩詞的文雅長輩,更有亦師亦友的父親給予她無邊的疼愛。清照也不禁疑惑,這份寂寞,究竟源于何處?
也許,是那無憂無慮的年華,到了一去不復返的時候。
憂愁襲來的時候,美酒便成了最好的解憂之物。微醺的醉意,仿佛能讓清照回到無憂無慮的童年,完全不知憂愁為何物。恰到好處的醉意,更能讓她偶得神來之筆:
浣溪沙
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鐘已應(yīng)晚來風。
瑞腦香消魂夢斷,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時空對燭花紅。
唐代詩仙李白,曾在《客中行》一詩中寫道:“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贝丝?,清照的手中也恰好有這樣一杯色如琥珀的美酒,夜色漸濃,琥珀色的酒液中盛滿了夜晚的寂靜。
清照輕輕抬手,微微仰了仰頭,便將這杯美酒飲下。她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今日飲的第幾杯酒,只覺得自己并沒有醉,反而有一種飄飄然的舒適之感。
夜晚的風,有一下沒一下地從窗口吹進來,遠處的鐘聲也如同這晚風一樣,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節(jié)奏是那樣稀疏。伴隨著這不成節(jié)奏的鐘聲,清照輕聲地哼起了一首小曲。也許是因為半醉,小曲每一句的尾音,都被清照拖得婉轉(zhuǎn)迷離,別有一番韻味。
侍女每日都會在清照的閨房中熏香,也會著意根據(jù)時節(jié)與清照的心境變換熏香的品種。這一日,房中正熏的是瑞腦香,這是一種產(chǎn)于交趾國(今越南)的香料,形狀如同蟬蠶,十分名貴。
清照向來是不屑于用那些廉價的香料的。在她看來,好的香料就像好的詩詞,不在乎數(shù)量的多少,哪怕偶得一句,也值得去品評與回味。那些廉價的香熏得多了,只會讓人沾染世俗之氣,這是最令清照鄙夷的氣質(zhì)。
廉價的香料發(fā)出的香氣,熏得久了,會讓人頭痛。名貴的香料則不一樣,聞上一會兒,會讓人產(chǎn)生精神放松之感,一陣困意襲來,清照有些想睡了。她用略顯輕飄的腳步,走到了妝臺之前緩緩坐下,輕輕地拆卸著頭上戴著的釵環(huán)。
清照記得,從小就聽人說昆明國有一種鳥,嘴里會吐出如同粟米般大小的金屑。將這些金屑收集起來,可以打造成金器或是首飾。人們將這樣的首飾稱作辟寒金。清照不知道這傳說究竟是真是假,也從未真正見過用鳥嘴里吐出的金屑制成的首飾。一抹笑意掛在清照的臉上,她輕聲地自語道:“若是真有辟寒金,倒真的想見識一番?!?/p>
當最后一根釵環(huán)卸下,清照的一頭秀發(fā)如同瀑布般披散下來。也許是酒勁上來了,睡意更加濃厚,她一頭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
可是,這一覺卻睡得并不安穩(wěn),仿佛總在迷迷糊糊地做一個夢。當清照從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依然是深夜時分。她靜靜地坐了起來,發(fā)了會兒呆,想要試著回想起夢里的場景,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眼前跳躍的燭火,打亂了清照的思緒。她不禁將視線轉(zhuǎn)到燭火上,看那燭火不知憂愁地歡欣跳動。突然之間,一支蠟燭爆出一朵燭花。清照常聽老人們說:“燈花爆,喜事到!”難道今夜的燈花也在預(yù)示著即將有什么喜事來臨?
可是,雖然想不起剛剛的夢境,她卻分明記得,這是一個不快樂的夢,因為她是從不快樂中醒來的。此刻綻放的燈花,豈不是與剛剛的夢境相矛盾?清照不知自己究竟該相信哪一個,心頭的這份糾結(jié)之苦,卻又無法對外人明說。
她將這份情愫寫于紙上,字里行間也都是含蓄蘊藉之詞。正因無法明說,反倒讓這首詞增添了婉約的美妙之感,婉約二字,也成為清照日后詞作的一大特色。她的傷春悲秋,全然成了性格中最動人之處。她的文字,越發(fā)委婉含蓄,無論是喜樂還是悲愁,都從不在文字中明說,而是借由他事他物,令品讀之人自己去細細體會。
清照的視線無意中掃到桌面上,一杯殘酒依然安放在桌面上,那是清照在臨睡前尚未飲完的酒,此刻已經(jīng)放冷了。其實,清照這次喝得并不多,也許是因為愁緒作祟,讓心醉了。
此時依然是深夜,清照無事可做,只得又重新躺回床上。她試圖讓自己睡去,卻翻來覆去難以成眠。這漫漫長夜,如果毫無睡意,該怎樣度過???
清照是心細如發(fā)的女子,因為敏感,所以多愁。短短一首小詞,蘊含了多少寂寥與哀怨,一句“香消魂夢斷”,便將清照自己夢寐難成的狀態(tài)描寫得淋漓盡致。借用這些與心事完全無關(guān)的事物,卻將自己的心事襯托得如此明了。這就是清照的內(nèi)心世界,典雅而又富麗,平靜而又憂愁。
能用弦外之音打動人,才是詩詞最深遠的意境。閨閣女子李清照,卻已經(jīng)做到了這一點,許多在文學上研讀了多年的老學究,寫出的詩詞尚不如清照的靈動。也許,李清照是天生的詩詞大家,她的辭章精妙之處,就在于能夠悄無聲息地撩動讀者的心弦。
沒有人能說得清,清照的這首詞,究竟是否在思念某個人。其實,就連清照自己也說不清,這份莫名其妙的朦朧愁緒究竟來自何處。那些難以辨析的愁緒,總是困擾著她的心境,讓她心神不寧,甚至不能痛快地醉一場,也再難進入一段美妙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