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唯一的聽眾

鄭振鐸精品選 作者:鄭振鐸 著


唯一的聽眾

用父親和妹妹的話來說,我在音樂方面簡直是一個白癡。這是他們在經(jīng)受了數(shù)次“折磨”之后下的結(jié)論。在他們聽起來,我拉小夜曲就像在鋸床腿。這些話使我感到十分沮喪。我不敢在家里練琴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練琴的好地方,就在樓區(qū)后面的小山上,那兒有一片林子,地上鋪滿了落葉。

沙沙的足音,聽起來像一曲悠悠的小令。我在一棵樹下站好,莊重地架起小提琴,像一個隆重的儀式,拉響了第一支曲子。

但很快我就沮喪了,我似乎又將那把鋸子帶到了林子里。

當(dāng)我感覺到身后有人并轉(zhuǎn)過身時,嚇了一跳,一位極瘦極瘦的老婦人靜靜地坐在一張木椅上,她雙眼平靜地望著我。一定破壞了這老人正獨享的幽靜。

我抱歉地沖老人笑了笑,準(zhǔn)備溜走。老人叫住我,她說,“是我打攪了你了嗎?小伙子。不過,我每天早晨都在這兒坐一會兒?!币皇柟馔高^葉縫照在她的滿頭銀絲上。

我指了指琴,搖了搖頭,意思是說我拉不好。

“也許我會用心去感受這音樂。我能做你的聽眾嗎?每天早晨?”

我被這位老人詩一般的語言打動了;我羞愧起來,同時暗暗有了幾分信心。嘿,畢竟有人夸我了,盡管她是一個可憐的聾子。我于是繼續(xù)拉了起來。

以后,每天清晨,我都到小樹林里去練琴,面對我唯一的聽眾,一位耳聾的老人。她一直很平靜地望著我。我停下來時,她總不忘說一句:“真不錯。我的心已經(jīng)感受到了。謝謝你,小伙子?!蔽倚睦镅笠缰环N從未有過的感覺。

很快我就發(fā)覺我變了。從我緊閉小門的房間里,常常傳出基本練習(xí)曲。若在以前,妹妹總會敲敲門,裝作一副可憐的樣子說:“求求你,饒了我吧!”我已經(jīng)不在乎了。我站得很直,兩臂累得又酸又痛,汗水早就濕透了襯衣。但我不會坐在木椅子上練習(xí),而以前我會的。不知為什么,總使我感到忐忑不安、甚至羞愧難當(dāng)?shù)氖敲刻烨宄课叶家鎸σ粋€耳聾的老婦人全力以赴地演奏;而我唯一的聽眾也一定早早地坐在木椅上等我了,并且有一次她竟說我的琴聲能給她帶來快樂和幸福。更要命的是我常常會忘記了她是個可憐的聾子!

我一直珍藏著這個秘密,直到有一天,我的一曲《月光奏鳴曲》讓專修音樂的妹妹感到大吃一驚,從她的表情中我知道她的感覺一定不是在欣賞鋸床腿了。妹妹逼問我得到了哪位名師的指點。我告訴她:“是一位老太太,就住在12號樓,非常瘦,滿頭白發(fā),不過——她是一個聾子?!薄懊@子?”妹妹驚叫起來,“聾子!多么荒唐!她是音樂學(xué)院最有聲望的教授,更重要的,曾是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而你竟說她是聾子!”

我一直珍藏著這個秘密。珍藏著一位老人美好的心靈。每天清晨,我總是早早地來到林子里,然后靜靜拉起一支優(yōu)美的曲子。我感覺我奏出了真正的音樂,那些美妙的音符從琴弦上緩緩流淌著,充滿了整個林子,充滿了整個心靈。我們沒有交談過什么,只是在這個美麗的早晨,一個人輕輕地拉,一個人靜靜地聽。

我看著這位老人安詳?shù)乜恐疽紊?,微笑著,手指悄悄打著?jié)奏。我全力以赴地演奏,也許會給老人帶來一絲快樂和幸福。她慈祥的眼睛平靜地望著我,像深深的潭水在靜靜地流動著。

后來,我已經(jīng)能足夠熟練地操縱小提琴,它是我永遠無法割舍的愛好。在不同的時期,我總會遇到一些大家組織的文藝晚會,我也有了機會面對成百上千的觀眾演奏小提琴曲。我總是不由地想起那位耳“聾”的老人,那清晨里我唯一的聽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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