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隱約看到和諧

當美拯救我們:星期二的哲學課 作者:[法] 夏爾·佩潘 著;唐鐸 譯


第一章 隱約看到和諧

我們需要美讓我們與自己和平相處。我們回到露西的故事,試著理解為何她在聽到那首法語歌最初的幾個音符時就感到如此舒服、如此美好。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讓我們回到故事開始的地方。那天臨近中午,在露西給丈夫打電話前,她面臨著一個兩難的選擇:到底要不要對他撒謊?謊言的內容無關緊要,但撒謊本身則不然。一方面,撒謊簡單、有效,沒有風險,但卻令人生厭,而且一旦開始撒謊,即使是為了一件小事,但什么時候才能停止呢?另一方面,講真話需要更長的時間解釋,這意味著她要花時間花精力,還要離開她的開放式辦公室去廁所對面的走廊里絮絮叨叨,但從道德上看,她覺得這樣更好。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說真話。她對自己說這樣很好,這是正確的選擇。但這個選擇并不是她的。簡單地說,這個選擇來自她身體里的一部分,來自道德的那部分,她的判斷——“這樣很好”(即說真話)——意味著她身體中道德的部分戰(zhàn)勝了利己或自私的部分,因此這個選擇或判斷讓她經受了一次內在的沖突,在她身上,沖突以內在的一部分戰(zhàn)勝另一部分的方式告終。不久后,露西在午餐時猶豫著要不要點份侍者推薦的提拉米蘇。一方面,幾天前她就已經決定開始減肥;另一方面,提拉米蘇看起來又相當誘人。難道人生的意義不就是享受生活嗎?長幾斤肉又何妨?您看,這又是一個兩難的選擇,又是一次內心的斗爭。這一次不再是道德與自私的沖突,而是理性與感性的沖突,是已做的決定與欲望間的沖突,我們的人生就是由這些沖突交織而成,有些很重要,有些則不然,但這種沖突卻從未停止過。露西猶豫著,最終,她向侍者示意:“好的,給我一份提拉米蘇?!倍疫€要來杯香檳,這樣配提拉米蘇就完美了。露西覺得提拉米蘇很好吃,而且認為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雖然這個決定并非真的是她的,換句話說,這個決定并非源于她這個整體,而僅僅源于她身體的一部分——感性的部分剛剛戰(zhàn)勝了理性的部分。再一次,在做出判斷時,內部的沖突以一部分戰(zhàn)勝另一部分的方式得到了解決。露西不久后回到了辦公室,當她查看報告結果時,她同樣又會經歷一次內在的沖突:一邊是她的猜測,另一邊是她的思考,雙方都在迫使她接受?!斑@是真的?!彼罱K將會對她的同事這樣說,這次的判斷來自她的思考對猜測的戰(zhàn)勝。三次判斷——“這樣很好”,“這很好吃”,“這是真的”——其實是三次內在的較量。這也是為何我們常常感到背痛的原因:那是較量留下的痕跡。

不過,在前文中我曾強調,我們的生活由沖突交織而成,而且沖突永不停止。但確切地說,在某些罕見、珍貴的時刻,內心的沖突卻奇跡般地休戰(zhàn)了、停止了。就像那首法語歌的音符響起時,我們會覺得“這真美”,是的,這真美,不是“很好”,不是“好吃”,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是美!因為此刻的判斷不再是露西身體的一部分戰(zhàn)勝另一部分的結果,而是它們在身體內達成和解的結果,這一刻,沖突不再。確切地說,美是沖突的停歇,美是平靜的感覺。“這真美”并非感性或理性的判斷,露西的理性并未占上風,感性同樣沒有,她只是在整體上達成了一致。美的判斷標準就是沒有標準,是美本身給了自己標準。這是美的小小奇跡,在審美愉悅的時刻,露西與自己達成了和解。

“這樣很好”:標準是道德的。

“這很好吃”:標準是感性的。

“這是真的”:標準是理性的。

“這真美”:沒有標準。

我們既不需與別人討論,也不需與自己爭辯,這真美,就是如此。我們感到那充盈的情感,感到它顯現(xiàn)在自己面前,同時也顯現(xiàn)在世人面前:它就在那里,總之,是一種完整的存在。

以上的分析是我受到伊曼努爾·康德《判斷力批判》一書的啟發(fā)而來的,比起他的哲學思想,人們更多是因他那過分精確的作息而了解了這位以嚴肅著稱的思想家。據(jù)說,他每天早上四點五十五分準時起床,一生中永遠在同一時間喝茶,從出生到死亡一直都在柯尼斯堡生活,幾乎從未離開過那里。他出門散步的時間永遠分毫不差,以至于柯尼斯堡的主婦們都按照這位哲學家經過家門口的時間來煮飯,因為比時鐘還準。因為討厭流汗,他還在家安裝了一個極為先進的溫度調節(jié)儀,以使晝夜溫差保持在半攝氏度以內,并且一年四季溫度不變。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作息時間的更改是在一七八九年那個特殊的早晨,為了得知法國的政治局勢,他提前出發(fā)去取了信件和報紙。難道我是選了一位強迫癥患者來敘述美的愉悅之謎?選了一個討厭率性而為的人來探究美感的突然涌現(xiàn)?沒錯,的確如此,您的驚訝與康德之所以成為康德同樣合理。康德一直是備受尊敬的哲學大師,尤以他的“能力沖突”conflit des facultés,一般指“學科之爭”,在此據(jù)文意譯作“能力沖突”。理論著稱。(世界各地的拜訪者慕名而來,經過數(shù)周的旅途,終于按響他家的門鈴,他會打開門,十分有禮地向他們問好,然后關上門繼續(xù)做自己的研究,而拜訪者們會為終于見到這位“哲學界的哥白尼”而高興不已,之后就再次踏上了旅途。)他指出,人的偉大與人自我本身,或是與人的各種能力間的沖突密不可分。比如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中舉了道德的例子,他認為,行善之所以高尚是因為行善的意圖并非是天生的,需要同自私斗爭。如果我們生來就被設計為要行善,那這么做就沒有任何意義;正因為行善是如此困難,所以我們才注定要迎難而上,成為道德的人。同樣,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提到了科學認知方面,我們在其中依舊找到了“能力沖突”理論,只不過這次是以另一種方式出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科學認知的嚴謹要求人的思考力(“知性”)要凌駕于其他能力(在此指感性和想象力)之上。因此,作為一個道德的人,要成為杰出的學者,康德必須將自己從內在切分開來:運用他處于立法地位的知性來分析由他的感性直觀所給予的對象,即在“整理”之后進行“加工”。

但在那個夜晚,這位因“能力沖突”理論而備受推崇的哲學家將會有一個重大的發(fā)現(xiàn),這個發(fā)現(xiàn)將會為他帶來無上的榮譽,會促使他鼓起勇氣著手修改他的理論,這種勇氣在與他齊名的哲學家中是相當少有的。多數(shù)情況下,當一個哲學體系的偉大建造者在晚年遇到某些困擾時,他會選擇置之不理,或者湊合著將其并入自己的體系中,但伊曼努爾·康德不會如此。那天,他坐在書桌前,面向花園的窗戶敞開著,書桌上方掛著讓-雅克·盧梭的肖像畫,這是這棟房子里唯一的裝飾。在工作的間隙,思想家望向窗外,對著花園里相互交纏的樹枝出神。通常,園里的植物總是被修剪得非常整齊,但由于這段時間園丁身體不適,請了幾天假,于是,自然在長期被人工維護后恢復了它的權力。那一刻,一種特別的感覺突然占據(jù)了他,這位提出“能力沖突”理論的哲學家突然發(fā)現(xiàn)沖突停止了:就在那一刻,他體會到“美的感覺”。但是,在他卷帙浩繁的著作中卻沒有任何一行能解釋他剛剛的感受,他承認這一點,這是他的勇氣,也是難能可貴的誠實。盡管人到晚年,他依然決定重新提筆,在新的領域寫下了《判斷力批判》一書。在書中我們將發(fā)現(xiàn)這個劃時代的關于“審美愉悅”的定義:“它是一種人的各種能力間自由、和諧的游戲?!?/p>

我們可以講得稍微詳細一些。像“人的各種能力間自由、和諧的游戲”這樣的審美情感,是的,我們看到游戲、自由、和諧,但通常我們的各種能力并不“游戲”,它們“工作”。當我們思考時,我們的知性會進行分析,比如分析直觀給予的兩個對象間的因果關系。如果我們面對大海,我們就會對觀察到的景象進行分析,之后得出結論,認為光照的增強是這片海域突然顯現(xiàn)蔚藍色的原因。我們的知性實際上能夠很好地加工直觀給予的對象,比如光照和蔚藍色海域,它能將之聯(lián)結在一起。但是,知性與知覺之間沒有任何“游戲”可言,知性下達命令,它并不游戲。伊曼努爾·康德論點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在審美愉悅中,人的知性與知覺“游戲”著,在美面前達成了一致。審美愉悅的奇特之處在于,人的各種能力在游戲的過程中擺脫了為工作而生的性質,形成了一種非同尋常的關系,我們也因此發(fā)現(xiàn)了另一種不尋常的關系,即美的關系。海面上耀眼的光亮不再是蔚藍色海水的成因,蔚藍色海水也不再是光照的結果,我們只是沉浸在這耀眼的美中,除了這審美愉悅外已別無他求。

我們當然明白這種游戲所引起的“細微情感”是什么,盡管這可能并非康德想表達的意思。我們身上有“游戲”的因子,它根植于我們體內,那里仿佛是一處自我調節(jié)的空間,情感在那里可以盡情綻放??档逻€表示,“游戲”是自由的,能力間不存在命令與服從的關系,我們可以自由地認定自己發(fā)現(xiàn)的美,認為它是美的,而不需受其他人的干涉,但更重要的是——這也是康德的重要貢獻——不需受自己的干擾,因為這是內心的自由,是內在各能力間的自由,任何一種能力都不再凌駕于其他能力之上。因此,我們明白為何康德強調這種游戲是“和諧的”,因為審美愉悅被定義為人類內在的和諧。雖然康德常被指責是論述美卻并不真正對美感興趣,也沒有列舉任何已有的藝術作品或美學成就,但與其說康德是在探索美,倒不如說是在探索人類主觀性的一個方面。這是事實,也正是我們感興趣的地方:并不是人如何創(chuàng)造了美,而是美創(chuàng)造了我們。

康德美學的另一大貢獻是判斷的概念。從你被美打動的那一刻起,你就有了判斷,但美的判斷與你之前的任何判斷都不同,不論是“很好”、“好吃”還是“真的”,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都將其稱為“規(guī)定性判斷”。所謂規(guī)定性,即在判斷過程中,哪種能力是主導,我們身體的哪部分就在“規(guī)定”。在道德判斷中,做規(guī)定的是理性。在判斷提拉米蘇“好吃”時,做規(guī)定的是感性。而對美的判斷卻是“反思性”的,當我們說出“這真美”時,沒有任何能力在做“規(guī)定”,所有能力在這奇特的內在和諧中相互協(xié)調,達成了一致。波德萊爾寫道:“美總是很奇怪?!蔽覀儸F(xiàn)在似乎能隱約理解為何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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