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川秀樹的京都
1
還沒有到京都的時候,就聽一位老師提起湯川秀樹。那時候還不知他家一門都是出色的學者,只知道他是日本第一位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理論物理學家。
從高中二年級開始,我的物理成績就滑向難以挽救的深淵,物理老師住在我家樓下,是一位嚴厲刻薄的中年男人,在小區(qū)里遇到我父母時,總是帶著一絲嘲諷的笑容招呼道:“你們家女兒最近在搞什么新創(chuàng)作嗎?”這令我父母非常羞愧。他們對我不是很有信心,對別人提起我在其他方面的興趣總是格外敏感,生怕我走上未知的邪路。常有人說“女生的思維不太適合學物理”,也無形中給我提供了心理暗示。某次考得略糟,物理老師冷笑:“你應該去文科班?!边@益發(fā)加劇我對物理的恐懼,后來甚至看到物理考卷就腦??瞻?,最終失去了對這門學科的興趣。雖然在高中二年級之前,一直參加學校的物理競賽輔導班,花了很大的氣力去理解力學、天體物理學這些如今已完全淡忘的內(nèi)容?;叵肫饋恚敃r我所接受的物理教學模式僅是面向聰明人的,老師不會去解釋某條定理的來源,也不會用略微具象的方法闡述某公式的推演過程。這些定理公式的存在是實用性的,是已知的,我們必須直接將他們運用到復雜的計算中去。所以那時候班上確實出現(xiàn)了一個明顯的分流,一部分同學物理極好,也學得非常輕松。一部分勉力維持,基本維持在安全線以上。而一部分卻積重難返——譬如我,無論怎樣努力都不能學好。好像當所有人都從身邊奔跑而去時,我卻還在原地舉步維艱。在物理學習方面的失敗加重了我的自卑心理,高中畢業(yè)后多年,回家時遇到昔日的物理老師,仍會涌起本能的恐懼,畢恭畢敬躲在一旁,將頭埋得很低。
在專業(yè)選擇之際,似乎從未有過自主權(quán)。小時候父母熱衷培養(yǎng)我對漢語文學的興趣,理由據(jù)說是恢復高考時,他們最難應對的科目就是語文。重理輕文的觀念一直延續(xù)到我讀書的年代,在基礎教育體系里仍占主流地位。因此父母雖培養(yǎng)我對文學的興趣,目的不過是為了不使其成為“最難應對的科目”。升入高中時,我被要求考入理科競賽實驗班,這種極盡功利的分班制度雖屢遭禁止,但一直存在。我的家鄉(xiāng)曾在近代城市發(fā)展史上留下過濃墨重彩的一筆,那位頗負盛名的實業(yè)家、教育家也曾在這座小城開時代之先聲,創(chuàng)辦學校,大興教育。可惜到我念中學時,這座小城的基礎教育已被苛酷、死板的風氣浸淫。在學校里,考試排名是衡量學生的唯一標準。頻繁的統(tǒng)考、短暫的假期(每月一日)、高強度授課(從早晨6點到晚上10點10分都必須留在學校)、實名制的成績排次表,這些都令那時的我極難容忍。殘酷的競爭機制令我厭倦,老師們也神經(jīng)緊張,每次考試過后都擔心自己班級的總體成績不如其他班級。
我就讀的那所高中在當?shù)仡H有名望,我所在的那屆十五個班級中,有兩個理科競賽實驗班,十個理科普通班,三個文科班,可見文理比例懸殊之巨。老師們毫不避諱對文科班的鄙棄,仿佛只有愚笨、不熱愛學習的人才會墮落到那里去。譬如我的數(shù)學老師有這樣的口頭禪:“這樣的題目都做錯了,你以為自己是文科班的學生嗎?”或者:“我還以為這樣的錯誤只有文科班的學生會犯?!?/p>
小學到高中,我與許多同學一樣,一直在父母的要求下參加奧數(shù)輔導班,也考過很多場試,獲過一些乏善可陳的獎項。中學時期,曾對數(shù)學產(chǎn)生過極為濃郁的興趣,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每天凌晨五點準時起來,去翻看一些教材,對其中的習題反復驗證、推演。當時非常喜歡平面解析幾何,對組合計數(shù)、抽屜原理、容斥原理等反應平平。也曾在數(shù)學的迷宮里樂而忘返,為那些精妙的、仿佛上帝創(chuàng)造的神奇美感折服,并無數(shù)次體驗過發(fā)現(xiàn)新風景的喜悅,雖然那或許僅是宇宙里的一粒塵埃,在小小的我眼中,顯得無限龐大。甚至在高中畢業(yè)時,還差點選擇應用數(shù)學作為大學的專業(yè)。但這被老師斷然制止了。他說,你沒有專攻數(shù)學的資質(zhì),將來最多做程序員而已。父母也認為,這個專業(yè)聽起來遠不如經(jīng)營、貿(mào)易、法學之類悅耳。我與數(shù)學就在這一個節(jié)點作了永久的告別。如此聳人聽聞的措辭并沒有夸大的成分,因為大學里并不修數(shù)學,時過境遷,甚至連高中數(shù)學題也不會做了。當年對我很好的數(shù)學老師聽說我的大學居然沒有高數(shù)課,跌足長嘆,認為中國文科大學的基礎教育墮落至極。
如果當年一直讀理科,物理或者數(shù)學,也許后來我會從專業(yè)角度了解湯川秀樹的學說與理論。而后來輾轉(zhuǎn)的路途中,讀到了湯川秀樹在50歲時所作的自傳《旅人》,幽深的小徑縱橫交錯,這樣的遇見也是一種驚喜。
2
2011年生日那天,與友人零陵君在北大物美超市樓下逛書店,在店內(nèi)紙箱中發(fā)現(xiàn)了《旅人》的中譯本,河北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鳥瞰科學”系列中薄薄的一冊,打折之后才5塊錢。返校時又將這冊書帶在身邊,時常翻看。湯川秀樹原姓小川,1907年生于東京,不久因父親工作調(diào)動,舉家遷往京都。他的父親小川琢治是京都大學地理學教授,原籍是素有“學問之藩”之譽的紀伊國,生在儒學之家。他專攻地質(zhì)學與地理學,同時也對考古、書畫、圍棋等頗有研究。
有關他父親的專業(yè)選擇,《旅人》中有詳盡的記述:
我父親是在14歲時進入和歌山中學的,但是他已經(jīng)跟他的父親讀過日文的中國古籍“四書五經(jīng)”等了。在南監(jiān)本“二十一史”中,他特別愛讀《后漢書》、《三國志》和《晉書》等。
他在進入第一高級中學時還沒有決定將來學什么專業(yè),這是他接近尾崎紅葉的一個原因。我父親總是懷念他一生中的這個時期。后來,當他跟自己的孩子們談及文學時,他就會懷著一種特殊的情感談論紅葉。然后,他對于小說家鷗外和漱石以后的現(xiàn)代文學幾乎不感興趣。
就在當時那種場合下,他決定今后將要傾全力去對抗自然界的威力。
他注意到了從地下來的破壞力是多么的強烈。他雖對災民們表示同情,但是他對自然界力量的偉大也表示驚嘆,甚至也許受到了激勵。這次旅行是促使他去學習地質(zhì)學的一個因素。
這次旅行使我的父親下定了決心。濃尾地區(qū)的震災,紀州的山河及其海岸的復雜形狀,這一切喚醒了他的求知欲。決心既定,他就盡快地返回了橫濱。他和岳父商討了未來的問題,然后又回到東京。此年,父親正式改姓小川并轉(zhuǎn)學地質(zhì)學課程。正是從那個時候起,他的生活才開始集中在地質(zhì)學方面。
他的父親在選擇專業(yè)時有十分慎重的考慮。理性方面,他對西方自然科學、應用科學素有興趣;情感方面,又以明治二十四年(1891)發(fā)生在美濃、尾張地區(qū)的8.0級大地震為誘因,想要對自然、地質(zhì)有更深了解。后來他出席巴黎國際博覽會,獲得殊榮。戰(zhàn)時被軍方委任到中國進行地質(zhì)調(diào)查。《旅人》中說:“他從來不談這些(中日戰(zhàn)爭時期)經(jīng)歷,它們不可能是輕松的?!睆膽?zhàn)場上回來后,他被京都大學聘為教授,“父親生了幾次病,他把書堆在窗邊,愉快地閱讀。我還記得那時候父親臉上的表情”。
有關戰(zhàn)時的親身經(jīng)歷,許多日本學者后來總是語焉不詳。相較之下中國法制史研究專家滋賀秀三則很幸運。在如今中國法制史學界著名學者寺田浩明先生為滋賀先生撰寫的悼文中,有這樣一段:
滋賀先生自1934年9月(時年22歲)從東京帝國大學法學部畢業(yè)后,即被當時可以暫免兵役的大學研究生院以特別研究生的資格錄取,開始了其中國法制史研究的生涯。時過境遷,后來當先生言及被選拔為特別研究生一事時,先生說,對于他個人而言,最為看重的既不是他個人的生死,也不是學問的研究,而是他自己因此可以不用在戰(zhàn)場上殺人而生活到現(xiàn)在的幸運。
3
湯川秀樹童年時所接受的是江戶時期儒學家庭常見的傳統(tǒng)文化教育,在外祖父的敦促下學習《大學》《論語》《孟子》。也練習過書法。后來喜歡的是《莊子》。他認為也許是因為父親嚴格暴躁的脾氣使自己對父親總有某種本能的抵觸心理,所以想要反抗從幼年時代就籠罩著自己的儒家思想。他漸漸認為儒家哲學是一種不合乎人情的學問,在他有判斷力之前就強加于他,因而產(chǎn)生了懷疑,轉(zhuǎn)而投向老莊思想。在《旅人》中,多次提到《莊子》對他人生的影響。
小川琢治曾考慮讓他繼承己業(yè),學習地質(zhì)學。但湯川秀樹對此有心理負擔并持懷疑態(tài)度,明確表示出厭倦情緒,且將注意力集中到物理學方面,幸而小川琢治并沒有繼續(xù)干涉。湯川秀樹說:“人生道路在哪兒轉(zhuǎn)彎或分岔,這是不容易預測的。即使關東大地震時我在場,我也不會選擇走地質(zhì)學的道路?!?/p>
《旅人》中的湯川秀樹性情沉默、敏感憂郁,極少言辭。他高中畢業(yè)后進入京都大學讀書,在物理學圖書室里度過所有的空余時間,求知欲極為旺盛。若干年后他在京都大學基礎物理學研究所工作,幾乎不跨出研究室一步。偶爾看到外面的陽光與植物,便覺得三十年前他讀大學時的校園氣氛依然保留著。湯川秀樹似乎對物候方面的變化十分敏感。他說看到建筑物周圍密林中點綴的耀眼的白色小花,好像中間撒入了白色的氧化鋅顏料。又說看到陽光下,廣玉蘭盛開著花朵。如今學校里的植物大概比過去更茂盛,偶爾我也會在教學樓前的草坪上辨認植物,蒲公英、碎米薺、大薊、野豌豆、鴨跖草,長得非常旺盛,采擷幾枝,養(yǎng)在女生衛(wèi)生間洗手池邊的小玻璃瓶內(nèi)。初夏時廣玉蘭開得很多,碩大肥厚的花盤盛著沉沉雨水,學生們抱著書袋從下面走過。也許湯川秀樹寫過的“氣氛”,現(xiàn)在依然能尋得一些痕跡。廣玉蘭和名叫作“泰山木”“大盞木”,原產(chǎn)美洲,明治時期才傳入日本,這令我很意外。故鄉(xiāng)市樹是廣玉蘭,城中栽培特多,總以為是歷史長久的植物,沒想到國內(nèi)也是清末方才傳入,仔細想想,傳統(tǒng)繪畫中的確沒有見過廣玉蘭頎秀的身形。鈴木其一晚年有一幅《厚樸長尾鳥圖》,今藏細見美術(shù)館,畫上的日本厚樸開著潔白端莊的大花,曾以為是廣玉蘭,但畫題揭示了答案。
昭和六年(1931),秀樹24歲,通過相親見到了未來的妻子湯川澄。湯川家在大阪開了一間腸胃病醫(yī)院,資產(chǎn)豐厚。秀樹原姓小川,婚后入贅湯川家,更改姓氏。他在《旅人》序言的末尾說:“這本回憶錄的一大部分應當被稱為‘小川秀樹及其環(huán)境’,而不應當被叫作為‘湯川秀樹自傳’,因為‘小川’是我父親的姓?!焙髞碓诰┒甲【昧耍D苈犂蠋焸冋務摐ㄌ?,說她性格很強勢,接受采訪常說湯川秀樹的諾貝爾獎有一半是她的功勞。又感嘆小川一門兄弟,入贅后娶的太太都很富有,“這是做學問的關鍵”。
對于小川琢治一家而言,入贅并不奇怪。琢治是贅婿,琢治的岳父是贅婿,秀樹的二哥茂樹也是贅婿。做學問很需要經(jīng)濟背景作支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入贅所帶來的經(jīng)濟方面的保障成就了這一家人的學術(shù)成就。《旅人》中也提到,父親琢治在大學的工資雖然不薄,但維持整個家庭、供養(yǎng)五子二女讀書成才,還是相當勉強。琢治在決定研究地質(zhì)學時,也與岳父商量過,不久便更改了姓氏。秀樹婚后與岳父一家住在大阪,最初乘京阪電車往返家與學校之間,后來轉(zhuǎn)到大阪大學擔任講師。
最初讀小川環(huán)樹的《唐詩概說》時,還不知他與秀樹是兄弟。后來才知道,這一家兄弟都是學者:大哥芳樹是冶金學家,二哥貝塚茂樹是東洋史學家,四弟小川環(huán)樹專攻中國古代文學。還有一位幼弟滋樹,入繼石原家,但1944年死于太平洋戰(zhàn)場。茂樹、環(huán)樹都曾是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以下簡稱“人文研”)的教授,與吉川幸次郎(專攻中國文學)、桑原武夫(專攻法國文學)、宮崎市定(專攻東洋史學)等學者共事。他們都是一時的俊秀,而且那時也是所謂京都學派最輝煌的時候。
“人文研”如今有本館、分館之別,本館在京都大學校內(nèi),分館在北白川之畔,前身正是1929年日本以庚子賠款設立的東方文化學院京都研究所。東方文化學院分設東京、京都兩處,原是隸屬于外務省的研究機構(gòu),戰(zhàn)時京都研究所因不愿順從外務省“研究當代中國,為政治與戰(zhàn)爭服務”的指令,而脫離外務省管轄,與東京研究所分裂,歸京都大學管轄。人文研分館主樓由建筑家東畑謙三設計,為經(jīng)院式風格,有別于東京研究所(即今日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莊嚴肅穆的中國風格。白墻,尖頂,花窗,有寬敞的天井,朝南墻上有一只簡潔的日晷,周圍遍植松柏,據(jù)說有小白樓的愛稱。前幾年加固防震設施,又在外墻嵌入一塊鐫了“1930”字樣的磚石,標明建成年月。天井里種著紫藤,有大片草地和金魚池。池水幽深不見底。聽一位已去外地大學工作的師兄說,他在所里工作時,曾被指派清掃魚池,將金魚一條一條撈出來暫養(yǎng)在盆內(nèi),抽干水,跳進去擦洗石壁、清除苔蘚,再滿上水,把魚放回去。我的老師也說,當年在所里時,也做過這件活兒,實在很費工夫。師兄便笑,看來要成為獨當一面的研究者,首先要學會洗金魚池才行。
來到京都的第一個初夏,常來這里抄資料,彼時尚是誠惶誠恐的心情。午后偶有一陣急雨,濃郁的草木清氣彌漫入窗內(nèi),沁人肺腑,深深地呼吸下去,會感覺有豐盈的綠意撲面而來。松柏的氣味是純粹的中國,京都別處似乎沒有種這樣多的松柏——當然也許是我的臆測。藏書室極安靜,仿佛連時間也放緩許多。在走廊內(nèi)眺望中庭,總會想起北京國家圖書館南區(qū)的天井,那里似乎種了一片蓮花,記憶里總有蓮花開時花瓣散落一地的印象。與友人零陵君提起這樣的聯(lián)想,她卻說國圖南區(qū)的建筑設計與人文研迥異。因此去年暑假回國,特地去重新觀察國圖南區(qū),發(fā)現(xiàn)無論是規(guī)格還是格局確與人文研不同,而那種莫名的相似感依然存在。大約是因為廊內(nèi)都是陳舊的地板,走上去會有輕微的聲響?;乩壬钐幎己苡撵o,仿佛沒有盡頭。窗外拂來的風都是清寧的,書紙的氣息也都溫柔吧。
讀人文研老師們的書,序言或文稿之末常會見到諸如“作于北白川之畔”“推窗望見北白川”之類的文句,譬如青木正兒為傅蕓子的《白川集》作序,起首也是“世世永恒,古人如此詠歌的白川流水,至今還照舊澄清”。心里覺得很羨慕,那松柏墻內(nèi)的小白樓好像封鎖了一小段與世隔絕的光陰,北白川的流水也永遠會在窗下淙淙響過。
4
《旅人》里寫到一些與京都有關的場景,都很覺得親切。譬如秀樹說對京都的群山保有許多記憶,少年時代曾登臨吉田山和大文字山,如同平地散步一般。京都三面環(huán)山,山勢平緩,山脊線起伏溫柔,常?;\罩在清淺的霧氣中。京都大學就在吉田山旁邊,山中有很多神社,本宮是吉田神社,每年春分有祭典,極為熱鬧。學生們也愿意將這座山與京都大學聯(lián)系起來,神社內(nèi)祈愿牌有很多都是禱告升學的。常在山里散步,林木豐茂,有很肥胖的鳥雀在植物叢中撲來撲去。貓也極常見,很倨傲,不可親近。沿著山道一直走下去,會到真如堂。那里的紅葉和櫻花都好,平日很擾攘。要空蕩蕩沒有游客的時候才好,坐在木臺上能望見學校的一角,檐下風很靜,雖然往往并沒有在這樣的時候思考什么問題,但總覺得心里仿佛有什么東西漸漸明亮起來。大文字山在銀閣寺的背后,登上山頂差不多需要半小時。山并不高,入山口有一泓清泉,往來人都要掬來飲,或灌一瓶帶走。人們照面,都會打招呼。在山頂可以俯瞰整個京都,天氣晴好的話,連城內(nèi)橫平豎直的棋盤構(gòu)造也能看清。
《梅園草木花譜·夏之部》“厚樸”,江戶時代后期本草學者毛利梅園(1798—1851)繪,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
又譬如秀樹曾走過寺町街去學校,那是他的小學時代。秀樹一家在寺町住過一段時間,位置在正北。京都的街道里,我最喜歡的大概就是寺町街。南北方向,從紫明街一直到五條街。紫明街開始的那段很狹窄,也極清靜。會路過梨木神社、廬山寺,沿著御所的外墻一路走下去,到了稍稍熱鬧一點的地段,會有很多古老的商鋪,出售文房用具、古董、字畫、茶葉。接下來是熱鬧的寺町京極商店街,本能寺也在那里——這條街的前身是平安京東部的主干道,豐臣秀吉改造京都,將寺院都集中建于道路的東側(cè),因此得名。
寺町街西側(cè)的梨木神社內(nèi)有秀樹的一塊歌碑,歌詠的是神社內(nèi)的萩花:
昔日舊園已千年。木下濃蔭里,萩花爛漫開。
梨木神社內(nèi)有京都三名水之一的染井之水,園內(nèi)種滿萩,也就是胡枝子,因有“萩宮”的別名。每年秋天都會有萩祭,許多人將和歌寫在長箋上,縛于開滿秀氣的蝶形小花的胡枝子柔條上,搖搖曳曳,極有風致。染井旁有一株連香樹,春來萌生的新葉是極幼嫩的綠,很美好。因葉片是心形,這株樹又叫“愛之木”,枝頭縛著白簽,在風里簌簌。胡枝子很溫柔,花枝低垂,細小的淺紫色花朵,仿佛柔弱不勝之姿,它是《萬葉集》中歌詠最多的植物。梨木神社有“萩之會”,秀樹就是首任會長,他說過,梨木神社是綠色的,看上去很美?!堵萌恕分姓f,他是在岳父身邊學習的俳句與和歌,這些興趣也有賴于他童年時期所接受的漢文教養(yǎng)。然而時移世易,前幾年,梨木神社竟因經(jīng)費不足,難以維持,而將境內(nèi)部分土地使用權(quán)讓渡給房地產(chǎn)公司。那里很快建成一座新公寓,緊挨著秀樹的歌碑。下鴨神社也有此遭遇,因經(jīng)濟困難不得不在境內(nèi)建公寓。但下鴨神社畢竟面積闊大,公寓距離神殿甚遠,附近流水濃蔭,環(huán)境讓人羨慕。
湯川秀樹42歲時獲得諾貝爾獎,《旅人》的末尾寫了他發(fā)現(xiàn)介子的思考過程,很平靜的敘述,甚至還閑筆寫到他妻子在晴朗的秋日為他誕下第二個孩子。那段時間,他睡在一間小房內(nèi),枕邊有一冊筆記簿,一有想法就隨時記錄下來。他似乎看到一絲微光,再用力走一段也許就能找到出口。回憶到這里戛然而止,他獲獎后所有的盛名、榮譽都沒有一筆提及。書的結(jié)尾是這樣的:
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在山坡頂上一家小茶館里歇腳的旅人。這時我并不去考慮前面是否還有更多的山山水水。
日人該有多么喜歡“旅人”這個意象呢?松尾芭蕉、小林一茶、謝蕪村、竹久夢二……他們的作品中都反復提到“旅人”,后人也樂于去追隨他們的行跡,重溫他們的路途。湯川秀樹說自己最不喜歡旅行,對出國也毫無興趣,連坐京阪線都覺得輾轉(zhuǎn)勞累。但他在學問的路途上走了很遠,從漢學到數(shù)學,到莊子,到物理學。晚年他參加世界和平運動大會,呼吁和平利用原子能。胡蘭成到日本后也與湯川秀樹有交游,并在文中提到自己試圖將數(shù)學、物理學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結(jié)合起來。我對胡蘭成實在不想做過多評價,雖也買過他一些書,但反感他的為人,不喜歡他夸張玄虛的語調(diào),也不喜歡他的書法,如果那樣的字稱得上是書法的話。讀過《三十三年夢》(朱天心著),益發(fā)覺得不可思議,他會對人產(chǎn)生那樣深刻的影響,那張精明瘦削的臉,幸好老年時與長衫略為相稱。湯川秀樹在照片里的形象則多是寬額、圓框眼鏡,不茍言笑,非常嚴肅。面對這位孤獨沉思的旅人,我時常覺得很可愛。譬如他說自己筷子握得不好,外國客人隨他一起去吃日式料理,總要他表演正確使用筷子的方法,因此他不得不偕妻子同往,讓客人們跟她學習。不久客人們都學會正確使用筷子了,而他依然很笨拙。又譬如他雨天與妻子登山賞櫻,他像單身一人時那樣大步前行,轉(zhuǎn)身時見到身穿紫色外衣、足蹬木屐的妻子正拼命攀爬,他想,自己不再是孤獨的旅人,因為有了一個需要照看的伴侶,以及一個將會照看自己的伴侶。
5
每年春天,都容易陷入很深的茫然,也許是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促使自己重新考慮自己的路途將如何繼續(xù)。這個過程很痛苦,很容易反復自責,最后放棄,好像不能有更多的希望,那些都是癡人說夢。
2011年春,從原先的銀閣寺附近搬到北白川畔。每天上下學都會路過人文研分館,聞見松柏的清氣。小白樓西面是貝塚茂樹的宅邸,庭園幽深。南側(cè)是朋友書店分店,朋友書店依傍著大學與人文研,藏書據(jù)說不可勝數(shù),令東京的同行十分羨慕。沒有課的黃昏,偶爾會去梨木神社的染井旁汲水,用二升的塑料瓶裝回來煮茶。梨木神社真是綠色的,湯川秀樹說得很對?;ㄓ凹偶?,我往往在綠色的空氣里佇立良久,又想到《旅人》里的內(nèi)容,那種明明什么都沒有思考,卻仿佛有東西逐漸清明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抱著水在城中小徑中飛奔,夜色降臨,風落在臉上,還有星月的光輝。想到高中時夜里放學回家,在空寂的長街飛快騎車,好像要把什么狠狠甩在身后。那一刻的無力感很強烈,仿佛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但這也是最自由的時候,頭腦里十分明晰,內(nèi)心有呼嘯。無比驚慌又無比享用,因為知道身體里另一個自己還用力活著。
數(shù)年過去,又搬過幾回家,最后搬到人文樓分館——也就是分館以南的山中,平常穿過小巷,走兩步就到了館內(nèi),不再奔跑。漸漸熟悉分館內(nèi)外的植物,春天北白川畔有極好的櫻花與垂柳,暮春是紫藤,秋天庭內(nèi)開滿桂花,冬天有香櫞與火棘的明亮的好顏色。墻內(nèi)還有幾株高高的棕櫚,頗有異域風情,冷天會裹上一層稻草外衣過冬,臺風天也會綁上稻草繩固定。每周參加分館的研究班,書庫內(nèi)沒有空調(diào),冬天寒冷,夏天異常悶熱。因而冬天常常感冒,夏天又有過幾次險些中暑的經(jīng)歷。老師們稱冬天的研究班為“寒稽古”,夏天時人人都拿把寫了“納涼”字樣的團扇。據(jù)說從前除夕當日仍會有研究班,“研究者沒有假期”,老師們說,“現(xiàn)在比從前寬松多了”。讀吉川幸次郎1966年11月的演講錄,強調(diào)“博覽群書”的重要性,不僅文學研究需要如此,史學研究同樣需要如此。他舉了亡友蒙元史、清史研究者安部健夫的例子,說安部曾買下胡祇遹撰、1923年河南官書局刊三怡堂叢書本《紫山大全集》二十六卷,此書對吉川研究元代戲曲史大有幫助,也是安部研究元代社會史及經(jīng)濟史的重要資料。提起前輩學者,常常會說其閱讀量“宏富驚人,乃至恐怖”。我們就要在那驚人、恐怖的淵博之海中消化他們的智慧,尋找自己的路途。
新居離王國維從前住過的地方僅有咫尺之遙,當然舊邸早已不存。我常常走到半山,遠眺分館的尖頂與東山綿延的曲線。8月16日,五山送火的晚上,附近居民也都聚集在半山,點燃的“大”字看得十分真切,分館的輪廓也被照亮。老師們總說,小白樓分館的塔尖才是看五山送火最好的制高點,每座山都能看清楚。什么時候可以登樓一望呢。再走出去一段,是金戒光明寺所在的黑谷,紫云山中有小川琢治墓,碑文是長子芳樹1958年所書,“小川氏之先,近江人也,世食紀伊藩祿”云云,之后順次介紹小川駒橘、琢治并琢治的五子二女。曾在元旦時偕從周訪墓,撥開茂密的松枝,撫著石碑斑駁的字跡,逐一釋讀。昔日蕪雜的興趣被不斷收斂,依然走在沒有盡頭的幽深小徑。
金戒光明寺內(nèi)小川琢治墓碑。
2011年4月27日 初稿
2017年12月13日 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