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今天,“中國人”,是一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名字。
網(wǎng)絡上的中國人光怪陸離。
電視上的中國人不食人間煙火。
生活中的中國人,要么經(jīng)常按著汽車喇叭從你身邊呼嘯而過,不管你是否懷孕,是否有心臟??;要么在地鐵里漠然或假裝玩著手機,全然不顧身邊抱孩子的女人和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中國人怎么了?
我們是否還流著唐詩宋詞中那些有情懷的中國人的血液?我們是否還是辜鴻銘眼里不需警察與律師而能社會和諧自處的中國人的后裔?我們是否還是黃仁宇筆下對己謙而對人讓的中國文化的繼承者?抑或這些都是我們美好的想象,中國只是一個地名而非文化名稱,因為自從孔子痛心疾首地說禮崩樂壞之后,禮樂再也沒能恢復,如同秦暉教授用盡半輩子實證研究而無奈地笑著說,那種士紳與農(nóng)民溫情脈脈的鄉(xiāng)土中國從來就沒存在過。
2007年開始,清影工作室一直在進行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工作,一邊拍紀錄片一邊做研究。這期間我們在陜西華縣遇見了演皮影的呂崇德,在浙江衢州遇見了打紙簾的程宵春,在陜西榆林遇見了唱紅白的高喜業(yè),在河北贊皇遇見了跳扇鼓的池素英。這四個人隔著千山萬水但都與人為善,為人著想,離開了熟人社會的生活系統(tǒng),卻依然保持著做人的底線,他們用日常的生活方式維系著我們心中對“中國人”的幻想。
演皮影的呂師,從地主娃到皮影藝人,一生命運多舛,但彈起月琴,就如泣如訴地講述真正的中國故事,拿起鋤頭就做一個真正的中國農(nóng)民,城里塬上兩頭跑,日子緊緊巴巴,但生活有滋有味。
打紙簾的宵春,上班在化肥廠裝尿素,下班回自己家織簾子,傳承千年的宣紙仿佛只在他一個人心中,對工業(yè)化的鄙視與屈服都在他的聲聲嘆息與滴滴眼淚之中。手閑了練字,心閑了吹簫,身閑了捉魚,琴棋書畫只是生活中的玩意兒。
唱酸曲的喜業(yè),一生走南闖北,落葉歸根,做起了“下賤人”,在大俗的紅白喜事上靠作踐自己搏名搏利,但在夕陽下放羊時一首首酸曲從心底涌出,那是一個擁有無限溫暖的精神世界,單純而悠遠。
跳扇鼓的素英,在窮山溝里樂活著,一閑下來就打扇鼓。農(nóng)村人有說不出的美感,吳冠中說,他在鄉(xiāng)間作畫,畫得好的農(nóng)民便說,這張畫美;畫得不好了,農(nóng)民們說,這畫很漂亮。農(nóng)民在心里知道“漂亮”和“美”的區(qū)別,素英也是如此。
是什么賦予了這四個人,四個普通中國人,當代社會夢寐以求的自律與快樂,讓他們在復雜的社會中保持相對的單純與寧靜?我們試著用鏡頭、用特寫來關注他們,用參與式的觀察來審視他們,用長時段的沉淀來思考他們。
我們發(fā)現(xiàn),傳承可能是塑造他們的機制。皮影戲的師徒傳承、打紙簾的父子傳承、二人臺的江湖傳承、扇鼓樂的同伴傳承,總之在一點一滴中,在日常生活中,由于有傳承的目標,戒律被無形中樹立,文化被無形中繼承,人被無形中塑造。這種機制與現(xiàn)行的社會教育體系不同,它沒有批量生產(chǎn),它沒有急功近利,它沒有錦標競賽,它春風化雨潤物無聲,而這些是以前在社會教育不發(fā)達的狀況下,每個中國家庭都有的。
我們發(fā)現(xiàn),“有閑”可能是塑造他們的條件。傳統(tǒng)農(nóng)村生活中,忙閑有時,忙閑有度,春忙夏種秋收冬閑,大可以玩?zhèn)€盡興。工業(yè)生產(chǎn)、商業(yè)活動透支了人們的閑暇時間,人們更習慣將碎片化的時間花在媒介上,人們更習慣媒介化的交流而不是真實的生活,殊不知媒介使人焦躁。閑是和欲望成反比的,這四個人都不算富裕,但欲望有限,所以他們都有自己生活中的閑和閑出來的情趣,有情趣則不焦慮。
我們發(fā)現(xiàn),市場化可能是泯滅他們的催化劑。市場對規(guī)模的追求,對速度的追求,對成本的追求,歸結成一句話對利潤的追求,可以徹底顛覆一對一的傳承模式,同時也可以用便捷低廉的方式俘獲卷入市場的民眾,所以傳統(tǒng)文化生活先從城市淡去,然后再從農(nóng)村淡去。這不僅關乎文化,也關乎一代人,幾代人,甚至整個民族的心性,老一代有文化沒知識,而新一代有知識沒文化。這種趨勢也許無法阻擋,也許沒必要阻擋,但我們可以在市場的洪流中,看到多元的存在,向歷史習得更好的精神生活。
四個中國人,簡單而有趣的微觀生活,可以有宏觀的升華,但還要回到微觀,從四個回到更多人的微觀世界,讓更好的精神生活在微觀、在日常生根發(f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