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女兒行^①

洛陽女兒對門居^②，才可顏容十五余^③。良人玉勒乘驄馬^④，侍女金盤膾鯉魚^⑤。畫閣朱樓盡相望^⑥，紅桃綠柳垂檐向。羅帷送上七香車^⑦，寶扇迎歸九華帳^⑧?？穹蚋毁F在青春，意氣驕奢劇季倫^⑨。自憐碧玉親教舞^⑩，不惜珊瑚持與人。春窗曙滅九微火，九微片片飛花瑣。戲罷曾無理曲時，妝成只是薰香坐。城中相識盡繁華，日夜經(jīng)過趙李家。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

①洛陽女兒：梁武帝《河中之水歌》是歌詠洛陽女兒莫愁的樂府古題。這首詩繼承了樂府古題的表現(xiàn)內(nèi)容，但詩題有了調(diào)整。此詩原注：“時年十六，一作十八。”

②對門居：居，坐；對門坐著?！队衽_新詠·東飛伯勞歌》：“誰家女兒對門居？開顏發(fā)艷照里閭?！?/p>

③才可：剛好。

④良人句：描寫洛陽女兒成婚時，其夫婿前來親迎時的情景。良人，古代女子對丈夫的稱呼。玉勒，有玉飾的馬轡頭。驄，青白毛雜駁的馬。

⑤金盤句：鑲金的盤子里盛著切得很細(xì)的鯉魚名菜。古人婚前六禮中男家要向女家送各種財(cái)物和食品，稱為“納采”。東漢納采有用魚的情況，這里侍女以金盤盛著烹調(diào)精致的鯉魚，大概就是納采所用。

⑥畫閣句：說洛陽女兒夫家的府第屋宇極多，十分奢華。畫閣，雕梁畫棟的房屋。朱樓，紅樓，貴族居住的房舍。謝玄暉《入朝曲》云：“迅速起朱樓。”

⑦七香車：芳香華貴的車子。魏武帝《與太尉楊彪書》：“今贈足下四望通幰七香車二乘?！闭麻宰ⅲ骸捌叻N香木為車。”婚禮新郎親迎時，要用車將新娘接回家，這一句描寫洛陽女兒被迎上夫家“親迎”的七香車。

⑧寶扇：魏晉到唐的婚禮中流行“卻扇”風(fēng)俗，新娘被迎娶進(jìn)夫家時，以扇遮面，新郎要做“卻扇詩”為其撤去遮面之扇。這里的“寶扇”就是指這個習(xí)俗。九華帳：華麗鮮艷的床帳。鮑照《行路難》詩：“七彩芙蓉之羽帳，九華蒲桃之錦衾?！本湃A，形容器物五色繽紛，絢爛多彩。以上“羅幃”至“九華帳”是描寫洛陽女兒成婚時，婚禮的排場極為奢華，備極榮耀。

⑨狂夫：女子對人謙稱丈夫的詞。在青春：正當(dāng)青春年少。劇：甚于，超過。季倫：西晉豪富石崇的字。以上兩句說自己的丈夫正當(dāng)青春年少，意氣驕奢超過了西晉的豪富石崇。

⑩憐：愛。碧玉：南朝宋汝南王之妾?！队衽_新詠》載《采蓮賦》歌云：“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边@里指洛陽女兒，暗示其身份為姬妾。這句說夫婿親自教她學(xué)習(xí)歌舞。

珊瑚句：石崇豪富，意氣驕縱，經(jīng)常與人斗富。一次晉武帝賜給王愷一株二尺多高的珊瑚樹，石崇用鐵如意把它打碎。王愷大怒，石崇搬出六七株三四尺高的珊瑚樹，王愷自愧不如。這句寫她的丈夫一擲千金、富貴驕縱。

曙：天剛亮。九微：九微燈的燈火?！恫┪镏尽肪砣骸皾h武帝好仙道，七月七日王母乘紫云車而至于殿西，南面東向，時設(shè)九微燈，帝東面西向?！?花瑣：九微燈爆出的燈花。這兩句說春夜一人獨(dú)守空房，耿耿不寐，直到黎明，屋中燈盞還沒熄滅，爆出陣陣燈花。

理曲：練習(xí)彈曲?！队衽_新詠》徐陵序：“五月猶賒，誰能理曲?！?/p>

趙李：一說指漢成帝的趙飛燕和漢武帝的李夫人。一說指趙飛燕和漢成帝所寵愛的婕妤李平，或指這兩個人的外家。一說指漢哀帝時豪強(qiáng)趙季和李款。這里泛指有權(quán)勢的貴戚。

越女：指越女西施，貧賤時為浣紗女。

這首詩是王維早年在長安、洛陽一帶游歷時創(chuàng)作的，當(dāng)時王維只有十八歲（一說是十六歲）。

從體裁上講，這是一首歌行，“洛陽女兒”是樂府歌行中常見的一個人物形象，初唐著名詩人劉希夷《代白頭吟》中，就有“洛陽女兒惜顏色，行見落花常嘆息”之語。但不同詩人筆下的洛陽女兒，其人物的身世并不相同，王維這首詩刻畫的洛陽女兒，與梁武帝《河中之水歌》中的洛陽女兒“莫愁”，有最直接的繼承關(guān)系。梁武帝的詩是這樣的：“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桂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擎履箱。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早嫁東家王?！痹娭须s糅了許多詩文中的素材，塑造了一個嫁入豪門的女子，在富貴奢華的生活中感到十分空虛寂寞，竟至于悔恨自己為什么當(dāng)初不嫁給雖冶游成性、但畢竟還能給自己帶來愛情的王昌。王維筆下的洛陽女兒，就繼承了這個莫愁的形象。這種規(guī)模大體、踵事增華的做法在樂府歌行的創(chuàng)作中十分常見。

容貌美麗的洛陽女兒，在青春華年被出身豪門的夫婿迎娶，雖然從詩中“碧玉”一詞來看，她不過是嫁為姬妾，但婚禮奢華闊綽，夫婿也裘馬輕狂、富貴風(fēng)流。在一時的寵愛中，嫻熟聲色的夫婿也會親自教習(xí)歌舞，但他那驕奢得超過石崇的稟性，又怎能指望他真正憐惜佳人、深情不移？奢華的婚禮不過是過眼云煙，陪伴洛陽女兒的，更多的只有寂寞空房、耿耿不寐的一個又一個春夜。曾幾何時，夫婿親自教習(xí)歌舞，她學(xué)了一出又一出，連溫習(xí)的時間也沒有，然而這親密的時刻是這樣短暫，夫婿早已對此失去了興趣，她只有盛妝之后，薰香獨(dú)坐。全詩最后兩句用西施的典故，透露了詩人對人生窮通際遇的反思。出身小門小戶的洛陽女兒嫁入豪門，而此時的鄉(xiāng)村江頭，依然有像西施一樣美貌的浣女在貧賤度日，無人憐惜。富貴貧賤，從根本上講，并不取決于才華容貌，而要看命運(yùn)，看能不能“遇于時”。洛陽女兒從一場煊赫的婚禮，跌入深鎖豪門的落寞，這個小家女兒，不曾也不可能真正融入這個豪奢之家。正是這種落寞，才更能呈現(xiàn)被命運(yùn)左右、身不由己的無奈。

歌行自初唐以來有很大的發(fā)展，這種以鋪敘為長的詩體，在初唐四杰的筆下更有長足的進(jìn)步。四杰有不少作品是以貴戚生活為鋪敘的對象，如盧照鄰的《長安古意》就是最典型的代表。王維此詩也極有鋪敘之妙，用詞雕繪滿眼，很有初唐遺風(fēng)。但值得注意的是，王維在鋪敘中極善刻畫神情，如對洛陽女兒夫婿的描寫，不僅以堆金錯玉之句寫其奢華，更善于點(diǎn)染其驕縱之態(tài)，其中“自憐碧玉親教舞，不惜珊瑚持與人”最為神來之筆。生長富貴的夫婿，縱使對洛陽女兒親教歌舞，也不過是一時的聲色之好；而一擲千金的輕松草率，又讓人感到豪富使他不會珍惜生活中任何東西。他對洛陽女兒的厭倦與冷落，也就盡在情理之中?！按捍啊眱删涿鑼懧尻柵畠旱拈L夜難眠，也很能傳達(dá)富貴中的寂寞與空虛。清人黃周星稱贊此詩“通篇寫盡嬌貴之態(tài)”（《唐詩快》），的確是中的之論。如果和梁武帝的原作比較，就可以看出，梁作只是鋪敘富貴生活，卻沒有寫出人物的神情，因此莫愁對嫁入豪門的悔恨，就沒有著落，使人讀來很感突兀。與王詩相較，高下自別。

此詩每四句一換韻，換韻處詩意也發(fā)生轉(zhuǎn)換。換韻雖密卻不給人瑣碎的感覺，原因就在于他很善于簡筆傳神，四句之內(nèi)，容納豐富的詩意，通篇讀來，又跌宕起伏。相比之下，初唐四杰的歌行韻腳換得沒有如此緊湊，詩意的風(fēng)采往往是出之以鋪陳回旋，在神情跌宕、精彩煥發(fā)上，不及王維此作，所以明人邢昉稱此詩“非不綺麗，非不博大，而彩色自然，不由雕繪。此四子所以遠(yuǎn)遜也”（《唐風(fēng)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