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第一朋友 1
呂啟祥
我把劉敬圻看作自己在學界的“第一朋友”,此點并未向她說起,征得她的同意或認可,但至少,在我這一面是這樣。所謂“第一朋友”,多少有點套用“第一家庭”“第一夫人”之類,我以為這較能恰切地表述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其實我與敬圻的接觸并不多,更談不上頻密。記得上世紀80、90年代僅有兩次會議我與她同室,即1981年在濟南和1996年在哈爾濱,以后由于健康和各種原因她基本上不再來開會;本世紀之初見過兩面,一次在鐵嶺,一次即2002年的北京中秋聚會,但她都來去匆匆。彼此也少有電話,近年較多,不過一年一兩次而已。然而,就在這其淡如水的交往中,我卻頗為真切地讀懂了她的為人與為文。敬圻與我同齡,有某些類似的經(jīng)歷,我們對周遭境遇、社會人生有許多相同的感受、相同的想頭。也就是說,我們之間極易溝通、多有默契,聽她談話,常能益我心智,助我提升,我之于她,大約只有一種“無用之用”,就是我曾對她說過,自己可以充當一個好的“傾訴對象”,理解和消納她所遇、所感的林林總總。
敬圻之為文為人最令我心儀和折服的一點是她的低調。這種低調并非故作謙虛,亦非缺少自信,而是一種清醒的睿智。你看她常把自己文集和文章題名為“補論”或“補說”,如《明清小說補論》《宋江性格補論》以及《林黛玉永恒魅力再探討》中的“補說之一”“補說之二”等等。在切入論題展開論說之前,總是尊重并略過學界已有的定評,絕不重彈讀者爛熟的時調,面對一個個“既膩人又誘人”的題目進行別開生面又鞭辟入里的“補說”。這種“補說”,其實是一種換了角度的“新說”,是更進一層的“深說”,是說人之未說,因此給人以清新脫俗之感。這種低調,也表現(xiàn)在她每面對一個論題,都清醒地意識到該論題的外延和內涵,把局限和制約申明在先,不貪大求全,不面面俱到,因而顯得平實、充實、游刃有余。這種低調,還是一種放下身段的低姿態(tài),即以平等的、商量的態(tài)度對待讀者和同道,從不自以為是,從不武斷說絕,更不強加于人,因而透出親切平和的大度包容之氣。
2004年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劉敬圻著《明清小說補論》是一部近400頁的厚重之書。網(wǎng)上可檢索到繁體字的內容簡介,想來是向港臺和海外推介的。簡介寫道:“作者是中國古典小說資深研究者,這部論文集重在探討我國四大古典小說的寫作藝術、人物塑造、版本異同、研究方法等等。全書筆調明練、文字從容,是中國古典小說鑒賞的一本理想讀物。”我個人大體認同這個簡介,其中“筆調明練、文字從容”尤為中肯,但歸結為一本鑒賞讀物是不夠的。敬圻之文大多有相當?shù)睦碚撋疃群皖H為開闊的學術視野,和一般的鑒賞之文很不相同。作為學術文章,雖有理論底蘊卻不擺理論架子,雖以前代、同代或域外的作家作品作比卻不枝蔓,點到為止。總之,在平易靈動中自有一份厚重。這應是學術文章中的上乘之作。
我讀過劉敬圻和她夫君陶爾夫合著的《南宋詞史》以及有關岑參、小晏、李易安等諸多詩詞方面的專論。1986年,我有幸在廣東肇慶一韻文學的會議上認識陶爾夫先生,那真是一位謙謙君子,深研詞學,惜乎天不假年,于1997年猝然離去?!墩f詩說裨》一書為二人合集,許多篇章可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敬圻的“說裨”及此后有關小說的文章我大體都能看到,其中最為熟悉的自然是涉“紅”的部分了。
最早看到的是《“淡淡寫來”及其他——紅樓夢描寫大事件、大波瀾的藝術經(jīng)驗》,發(fā)表在《紅樓夢學刊》1984年第2輯上,這篇“淡淡寫來”的文章一開始就給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淡淡的描述、淡淡的格調,正是《紅樓夢》有別于其他古典名著的特色,那些驚心動魄的高潮都是蜿蜒而來,逶迤而去,那些深沉的寓意和前后的呼應又多在無意隨手之間。紅學前輩李辰冬談《紅樓夢》藝術特色的小浪、大浪起伏相繼、不知起止之說為大家熟悉和服膺,敬圻的分析更為詳盡到位。今天在《紅樓夢》熱度過高、“奪目”眩暈之際,再來溫習這“淡淡的”本色不啻是一服清涼劑。到了1986年哈爾濱國際紅學研討會上,敬圻作為大會的東道之一,認真準備,正面攻堅,提交了有分量的《紅樓夢主題多義性論綱》,會前就已印好發(fā)給了大家。記得那次會議我繳了一篇有關《紅樓夢》和張愛玲的文章,其時紅學圈對張愛玲很陌生,正合我邊緣化的本心,既不必發(fā)言,亦不入文集。但敬圻就不能像我那樣偷懶,必須面對當時很熱門的主題、主線問題,作出與會議主題相符與主辦身份相稱的答卷,在我看來這是很難駕馭的,然而敬圻卻高屋建瓴、舉重若輕地完成了這一歷史使命?!岸嗔x性”在今天也許是常識,當時卻是新鮮的,文章完全擯棄了過往非此即彼、魚與熊掌不能得兼的思維模式,從古今中外文學的歷史事實出發(fā),從作品本身豐贍復雜的內容出發(fā),提出了在闡釋和把握主題的各種真知灼見之間,為什么不可以相容互補、相互吸收呢?并且認定每一種合理的解釋都是有價值的,而每一種解釋又都不可能窮盡其對象。從而正面闡述了對主旨、主線有理有據(jù)又頗具彈性的見解。我想此文大度包容、辯證分析的態(tài)度和方法是得到了多數(shù)學者認可的,并且留了足夠的地步予后人。相對于題目之重大,此文不長,要言不煩,恰為“論綱”。上舉兩文都不脫敬圻低調本色,“淡淡”一文自謂意在為當時文學藝術民族化的討論提供一個例證;“主題”一文則明言早已意識到這是一個古老而敏感的議題,而敢于涉足是仗著“不是專門家”。
相比而言,更為低調是其后《薛寶釵一面觀及五種困惑》。由題目就可見出,是“一面觀”而非面面觀、多面觀,更非全面觀;“困惑”本來就具有不確定性,竟有“五種”之多。總之,是一種探索的、商榷的、誠懇的態(tài)度。事實上,揭載于《紅樓夢學刊》1991年第1輯上的這篇文章,影響更大,至少在筆者心目中是這樣。我以為,不論人們是否認同文中的具體論述,有兩點十分可貴。其一是敬圻的學術勇氣,如她在開篇時坦言,談薛寶釵顧忌很多,涉及她所敬重的師友,然而她還是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本著探討學術的誠信和虛心亮了出來。學界朋友都知道,上世紀50年代北京大學中文系有名家講《紅樓夢》唱對臺戲的佳話,那就是北大教授吳組緗先生和文學研究所所長何其芳先生,他們觀點不同,各抒己見從而嘉惠后學。敬圻其時正求學北大,想來親歷其境。其后吳組緗先生一直任教北大,更是新時期中國紅學會首任會長,1988年在蕪湖的全國紅學研討會上,吳先生給大會作的學術講演中,又著重講析了薛氏的皇商家庭和寶釵表里不一的巧偽性格。敬圻所見顯然與吳師不同,她能勇于表述并形諸文字,正是北大優(yōu)良學風的體現(xiàn)。其二,正因此,這篇文章推動和深化了關于薛寶釵以及紅樓人物的研究,促使廣大學者思考和探索,我本人就從中受益良多。80年代之初我曾寫過一篇關于薛寶釵的文章,很是淺稚,對此一直關注,敬圻之文說了某些我想說而說不出和我根本沒想到的話,當然我也感到困惑而且時至今日仍在困惑之中。總之敬圻此文足可成一家之言,給人以諸多啟發(fā)。此后,她陸續(xù)有《林黛玉永恒魅力再探討》(《求是學刊》1996年第3期)、《賈寶玉生存價值的還原批評》(《紅樓夢學刊》1997年第1輯)、《紅樓夢女性世界還原考察》(《明清小說研究》2003年第4期)諸文,她清醒地意識到都是些“說膩了、又不得不說”的課題,而她卻能低姿態(tài)高水準地就這些題目“接著說”,說出新意。
再往后,我很難看到敬圻的所寫了,她說,近年來,即便是有文章,也只發(fā)在地方刊物上,而把那些所謂“核心期刊”的位置讓給年輕的、更被“量化”所制約的同事。這符合她一貫為人處事的作風。她從來為他人想、為學生想、為“梯隊”的接續(xù)者想,這就是她數(shù)十年來無論為師為長為領導、為妻為母為祖母,任何一個角色都能盡責到位的原因。作為一個局外人,我深知她在校內外有很好的人緣和很高的人望,也為之付出很多,直至現(xiàn)在仍不能完全卸下重擔。2004年黑龍江大學申請到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20世紀中國古典文學學科通志》。這副重擔落在了作為學科帶頭人的敬圻身上。此乃大型項目,要求客觀性、資料性、工具性,其中取舍詳略均費斟酌,主持其事煩難可知。最近一輪的修改是從去年到今年,敬圻用了十個月做了一次全面通改,耗時費力,盼望能早日結項。
作為老朋友,私心指望敬圻能如愿以償?shù)胤潘上聛?。其實,敬圻有很好的藝術感受力和想象力,《明清小說補論》后記中說,她覺得這書“像一道冷拼盤,或曰從舊衣店里走出的模特兒”,這固然是自謙,那比喻則讓人不由得想起張愛玲;她行文中常有重疊的、排比的句式,又令人想起王蒙。我常想敬圻本也可當個作家的,當然,她有濃厚的理論興趣,勤于學敏于思,善于抽象言語邏輯。做個教授、學者也完全勝任愉快。人生原本不能設計,只是到了這個鐘點,該給自己留一點時間和空間,這應當不算是奢望。
(此文原載《紅樓夢學刊》2010年第5輯)
注解:
1呂啟祥《紅樓夢會心錄》,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459—4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