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鯉和伍穎、馬依依是Z大的室友。寢室原本住的是四個人,結果有一個同學才念了幾個月就退學了,以后那個空床卻再也沒安排過新人來。
她們三個人并非一個專業(yè)的,曾鯉學的是圖書檔案,馬依依學酒店管理,而伍穎是臨床醫(yī)學的。Z大不是什么知名大學,但是校址在A大旁邊,沾著點名校的光,也勉強發(fā)展成了一所綜合性大學。
曾鯉的專業(yè)最生僻,她本來報考的是計算機系,結果當年因為該系錄取線太高,才被調配過去的。
她一直是個很怕寂寞的人,到了Z大,所有高中同學、好友都消失不見,于是她把目光趕緊轉到同室兩人身上。
可是,哪知馬依依和伍穎兩個人是高中同學,長期要好,又恰好念了同一所大學,而且是伍穎的爸爸托人特意將兩人分在一間寢室,好相互照應,適應新環(huán)境。她倆自然而然地從一開始,就將曾鯉排斥在圈子之外。
曾鯉個子高挑,樣子纖細清秀,檔案專業(yè)女生不太多,加之她不善于利用外表和人打交道,熟人可以大侃特侃,對著不熟的人半天也擠不出一個字,便容易讓人誤會她故作冷傲孤僻,往往使人敬而遠之。她本來從小學習不太好,能考上Z大都是十足幸運,但是進入大學校園后的那點小興奮,卻被這種孤單的惆悵沖淡了。
除了愛情之外,如何贏得同性間的友誼,或許也是那個時期的女孩最在意的事情。
第二天是周日,曾鯉這周也得上班,大家放假的時候正是他們忙的日子,所以一般都是輪休。早上一開門,她抽空先去收拾昨天同事下班時留下來的書。等她忙完坐下去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也出現(xiàn)了好幾個讀者,大家都在靜靜地找著書,有時候還站在書架前駐足細細翻閱。
借閱室的另一側是巨大的玻璃窗戶,窗下有幾張圓桌子。因為樓下有專門的閱覽室,所以這里桌椅不多,只供不能外借的讀者偶爾坐著翻翻資料。但是,曾鯉所在的學術專業(yè)類,在圖書館的最高處,一到冬天,光線充足,窗外正好對著旁邊市政公園的一角,好多人都喜歡坐在這里曬太陽。
過了一會兒,有個讀者請曾鯉幫他找書,曾鯉查閱了下代碼就帶著那位讀者走到最里頭去,結果不知道是誰以前翻了之后隨手亂擺地方了還是怎么的,找了好久都沒找著,曾鯉怕門口有人等著借書、還書,只好作罷。
回到座位,曾鯉看到桌子上擺著一本書,不知道是哪位剛進來的讀者準備歸還,估計進門沒看到曾鯉的人,就隨手先放在掃描器旁邊了。書名是《顱頜面部骨骼牽引成骨》,又厚又重的一本譯文書,像磚頭一樣,且價格不菲。從它第一回放在書架上至今,外借的次數(shù)估計五個指頭都數(shù)得出來。但是,曾鯉卻對它記憶猶新,因為她曾經一噴飯,將芹菜和面皮噴在了它封面圖片的骷髏頭上……
曾鯉走了幾步,四處張望了下,看到了艾景初。
他抽了本書,耐心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今天陽光格外好,從玻璃透進來,一根一根的光柱暖暖地照著借閱室的地面、桌面,以及他的側臉。那些光線讓他的眼睛禁不住瞇起來一點,眉頭微蹙,在半明半暗中,五官更加立體。
桌下的長腿一條伸直,一條稍有后縮,而上身卻是略朝桌子前傾,左手扶著書頁,右手的五指微微蜷曲,扣在桌面,在日影的拉伸下顯得格外修長。突然,他右手的手指動了一下,從小拇指開始,然后是無名指、中指、食指,自左到右,四個手指有節(jié)奏地在桌面敲擊。他指甲短,而且用的是指腹與指尖之間的部位,所以沒有指甲的磕響,輕盈地飛速地,發(fā)出極小的聲音。敲一兩回,他會停好幾秒鐘,然后又是漫不經心地敲下一次。
艾景初便這樣平靜地坐在清晨日光下,一半沐浴著暖陽,一半隱約在光影中。
曾鯉突然想起來前些日子周紋跟她談病歷的時候說過,以人類,特別是東方人的審美觀來說,鼻尖、嘴尖和下巴尖從側面看去,三點能連成一條筆直的直線的話,才是最完美的輪廓比例。有的人牙齒長得一點不突,可是因為下巴后縮進去一點,也會給人一種不適和突兀;有的人有點小齙牙,但是下巴和鼻子很立體,將這三點一線撐起來,這樣的外形也不會讓旁人覺得牙齒很難看。
她抬頭再看了看艾景初的側臉,絕對是周紋口中那種三點一線的美人范本。
這時,有讀者要辦借閱,曾鯉便回到座位將艾景初的那本書挪到旁邊,繼續(xù)工作。來來往往,又有了不少人,借的借,還的還,大家都是默不作聲。
又過了一些時間,曾鯉閑下來,朝艾景初那個方向張望了一下。他們之間隔著一排高大的鐵制書架,曾鯉能透過那一排參差不齊的圖書期刊,看到艾景初的半截身影。
偌大的借閱室,似乎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沒有任何腳步聲、人聲,只能隱隱聽見樓下公園里游樂場的音樂。隨著時間的流過,日光緩緩地在他身上移動著照射的角度。
這要是讓馬依依的媽媽看到,說不準就是她那句掛在嘴邊的常用語:“做媽的怎么把兒子生養(yǎng)得這么好,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年輕有為,一表人才,名牌海歸,還有高學歷、好職業(yè),每一條都是光環(huán)。
曾鯉笑了下,有些自嘲,重新把電腦的瀏覽器打開,進入她常去的那個本地論壇“大地網”。她是其中一個叫“都市瞭望”板塊的版主之一。她上班能上網,且大部分時間空閑,于是在經常去的這個地方申請了個版主的位置,平時就是刪刪廣告、整理下論壇的發(fā)帖秩序,還可以認識一些朋友。
前段時間關于A大老師的帖子早被別的話題淹沒了。她連著兩天沒出現(xiàn),也沒啥大事,于是隨意地打開一些新置頂帖子,其中一個是組織全論壇網友AA制吃火鍋的消息。
這時,艾景初站了起來,拿著手里那本書朝曾鯉走來辦借書手續(xù)。
他站著,她坐著,中間隔著一張桌子。
她對著電腦,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和他打招呼。她一直和不熟的人有點交流障礙,總是徘徊在說和不說之間。她怕他沒認出她,貿然說話很失禮;又怕他已經認出她,而她卻故意裝著不認識,顯得更加失禮。何況,以后還要繼續(xù)很長一段時間的醫(yī)患關系,說不定會更加難相處。
于是,曾鯉抬起頭,嘴角勉強地揚了揚,“艾醫(yī)生,好巧?!?/p>
艾景初低下頭,目光在她臉上掠過,有點疑惑。
曾鯉心中暗暗嘆氣,他果然不怎么認識她。她上班穿著深藍色暗條紋的西裝作為統(tǒng)一制服,頭發(fā)還必須在后腦勺兜成發(fā)髻,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足足老了十歲,和平時打扮完全不同。況且他每次看到她都是張大嘴,臉蛋長期處于扭曲變形狀態(tài),平時他又是一天瞧百來號病人,估計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早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如今騎虎難下,不解釋一番更加讓人奇怪,于是曾鯉站起來自我介紹說:“我是您的病人。”說著,張開嘴露出牙套證明給艾景初看。
艾景初一看到她的矯治器,便淡淡吐出兩個字:“曾鯉?!?/p>
她的名字被他念出來,尾音會拖長一點,低下去拐個彎再揚上去,有種奇特的質感。他的聲音還有些嘶啞,但是比昨天好多了。幸好恢復得不錯,不然真會讓很多年輕異性失望。
他真的是有一副讓人過耳不忘的嗓音。
曾鯉淺淺地笑了下算是回應,突然覺得眼前這人挺有意思,記不住病人的長相,卻能清晰地記住每位患者的牙齒狀況和病歷資料,要見到矯治器才能想起來叫什么。
完美的職業(yè)素養(yǎng)。
談話到了這里,有些冷場。
曾鯉急忙把書和卡拿起來一并遞還給艾景初,“您忙您的,我繼續(xù)上班了?!币痪湓捤闶亲鳛榻Y尾告別詞。
艾景初接過去,默然離開。
過了兩三天,曾鯉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適應了牙套的存在,不像有的人說的那樣恐怖。嘴皮子里面磨破了一點是肯定的,但是牙齦沒有紅腫。
過年的時候正值寒假,口腔醫(yī)院除了值班人員以及住院部,剩余大部分科室也會休假。所以艾景初上次告訴曾鯉,如果不是矯治器有特殊情況,那么下次復診時間是年后,正月十五前一天。
開頭幾天,曾鯉都是乖乖地謹遵醫(yī)囑,小心翼翼地喝了很多頓粥,后來看到馬依依一個人吃鹵味,實在嘴饞,就試著啃了兩個雞翅膀,吃完之后發(fā)現(xiàn)其實沒什么問題,就大著膽子開始一一破戒了。
竇竇說:“小魚姐,你別大意了,我們寢室也有人正牙,聽說如果磕掉一次矯治器,又會耽誤好幾個月的治療時間?!?/p>
曾鯉心虛地說:“你可別嚇我,真的假的?”她年紀一大把了,最耽誤不起的就是治療時間。上次聽周紋說少則一兩年,多則三五年,成年人的治療時間比孩子要長。她當時就想撞墻而死,要不是牙已經被拔掉兩顆,她肯定立馬走人。三五年?豈不是意味著要是她過兩年結婚了,到時候穿婚紗生孩子都要戴著牙套?周紋還一本正經地安慰她:“這你不用太擔心,孕婦會取下來的,因為懷孕期間牙齒松,不適合治療還容易得牙周炎。不過,我還沒遇見過懷孕后仍然在矯正牙的,也許艾老師有經驗。”曾鯉卻寬心不了。
馬依依卻笑著說:“艾景初親手粘上去的,怎么會掉。估計鉆石都沒你的牙套硬。”
經過竇竇的勸告,曾鯉不敢再撒歡胡吃。但是到了周六,正好是網站吃年飯、搞周年慶的日子,曾鯉不得不去。
當天的活動搞得有聲有色,搭了個室外的舞臺,還請了電臺的主持人來主持了一臺節(jié)目。文藝節(jié)目的間歇,穿插了對去年一年網站重大事件的盤點和總結。
先是女性板塊、文學板塊、房產板塊、自駕騎行板塊上場,最后才是曾鯉所在的社會熱點板塊,作為壓軸。
他們版和教育版在年中和年底一起策劃了兩個活動。一個是暑假時候為山區(qū)的孩子建課外圖書室;另外一個則是秋季開始籌集過冬衣物,是夏天去山區(qū)時,看到孩子們的現(xiàn)狀后,大伙兒臨時起意的。
捐贈圖書室這個事情,是曾鯉提議的。當時站長想在站內發(fā)起一件有意義的公益活動,要大家出謀劃策。曾鯉就想起之前她跟著館長到下面的鄉(xiāng)鎮(zhèn)和文化局,跟當?shù)仡I導們一起檢查農村文化事業(yè)建設。圖書室書籍乏善可陳。由此可想,那些偏遠山區(qū)里的小村又該怎樣。
正巧市圖書館也要搞一個類似的活動,需要媒體和社會支持,曾鯉就替網站和圖書館聯(lián)系了下。
“賈小魚。”一個男人在背后叫著曾鯉的網名。
曾鯉回頭一看,是和她一起管理“城市瞭望”板塊的版主“刀鋒”?!暗朵h”本名叫寧峰,不胖不瘦,留著干練的平頭,還取了個異常硬朗的馬甲名。
“老寧,什么事?”曾鯉問。
“教育臺的記者想要采訪一下你。”寧峰說。
“采訪我?”曾鯉詫異,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
一位年輕的女記者從寧峰后面冒出來,笑著對曾鯉說:“就隨便聊兩句?!?/p>
“我……我……你采訪他們吧,我沒什么可說的?!闭f著,曾鯉就想躲。
“我們就做個專題,大家都采訪了,你也說幾句吧,幫個忙啊?!?/p>
“我說不好?!?/p>
“沒事,最后還要剪輯,要是不好,我們就不播?!?/p>
聽到這里,曾鯉才放下心來。
女記者見曾鯉松口,回身取過話筒和攝像師溝通了下就要開始。
曾鯉趁機用手攏了攏頭發(fā),一張嘴就后悔了,她還戴著牙套……
活動后,大伙兒去聚餐,參加的人就更多了。整個火鍋店一層都被包了下來,商家還在門口掛了一個條幅“熱烈歡迎大地網的網友們,菜品一律八折”,讓曾鯉看了要多別扭有多別扭。大家吃飯的時候一派熱情祥和,時不時地相互介紹網名和真名。曾鯉也是第一次參加除了版主以外還有其他普通網友的聚會。
飯局結束后,寧峰要送她回家。
曾鯉擺了擺手,“我自己搭地鐵,很近的?!?/p>
她一個人步行了七八分鐘,走到地鐵站對面。過馬路的時候,正好看到街那一邊的電子屏幕上在放本市新聞,里面對著話筒說話的那個人正是她曾鯉本人。
曾鯉以前看過一本雜志上說,要將一個愛美的女人折磨崩潰很簡單,關在屋子里,不給她鏡子就行了。念書的時候,班里那些最美麗的女同學總愛將鏡子放在手邊或者桌上,隨時拿出來照一照??墒窃幾约簠s不愛照鏡子,總覺得照出來的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種感覺。
當她站在街上,突如其來地第一次看到在熒幕上被放大的自己,真是覺得別扭極了,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去,或者扯一塊布將電子屏遮起來。那片熒幕就像一面巨大的鏡子,將她所有的缺點,哪怕是眼神中的絲絲惶惶不安,都暴露得一覽無遺。
她看著屏幕走著走著步子僵硬了起來,突然手機響了。她埋頭去翻包里的手機,腳下不留神,撞到了一個人身上。兩個人撞了個滿懷,手機砸到地上摔成兩塊。
曾鯉急忙抬頭一看,是穿著藍色社區(qū)交通服,在馬路邊收臨時停車費的一位中年婦女。對方剛才也正在一心一意地朝另一頭停在路邊的紅色轎車跑去,著急收費,所以也沒注意到曾鯉。
原本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曾鯉準備先道個歉,可是沒待曾鯉的話說出來,那中年婦女就張嘴開罵。她一邊走去繼續(xù)收費,一邊回頭罵曾鯉,嘴里的臟話要多不堪就有多不堪。
曾鯉愣了,撿起手機,漲紅臉,站了一會兒轉身離開。
待她已經走到了地鐵站等車的時候,她才回過神來。她嘴拙,從小就不會和人吵架,被人罵到痛處,也只能擠出來一兩句。往往是對方都罵完了,過了老久,她才想起來剛才那句應該怎么回嘴。
用馬依依的話說就是:“黃花菜都涼了,你怎么還在想上一回合?!?/p>
此刻的艾景初,正飯后陪著艾爺爺坐在客廳的電視機前。老爺子每天上午遛彎,下午讀報,晚上看新聞,從央視到地方臺,從總理訪外到本市熱點都不放過。
到了寒假,病人都挪開,艾景初才空了下來。
市臺里在播今日熱點,畫面里正在采訪一個姑娘。姑娘下巴尖尖,一頭深栗色的長頭發(fā)。艾景初漫不經心地晃了一眼,沒注意,直到女孩張嘴說話,他看到她的矯治器才想起來這人是誰。
曾鯉,25歲,上頜前突加深度復合。其實她的牙對她的外觀沒造成什么大問題,五官搭配起來也比較協(xié)調,在他看來,幾乎沒有治療的必要。只是先前劉教授收治了她,病歷上說明是病人和家屬強烈要求正牙,且既然繳了費,又轉給他,不能拂了老前輩面子,他便只好收了下來。當然,她的上下牙的牙面和虎牙的位置有些錯亂,要是能收一點距離進去,又排列整齊,患者也許在心理上會更加自信。
他一直認為正畸科給予病人的治療,應該是心理和生理雙方面的。
正想著這事,手機震動了幾下,他拿出來看了看,是條陌生號碼的短信:是艾景初?
艾景初站了起來,離開客廳,走到飯廳外面的陽臺上將電話撥了回去。
“是不是艾景初?”電話另一頭的男人問。
“我是?!彼稹?/p>
“我是于易啊,哥們兒,你的號碼居然一直沒變。有空嗎?出來聚一聚?”
約好見面的地點,艾景初跟老爺子說了一聲就開車出門去了。
于易是他在費城留學時期的同學。說是同學,其實只是校友。有一個假期,于易的房東老太太去世了,兒孫準備變賣不動產,突然搞得他沒房子住,正好知道醫(yī)學院的老鄉(xiāng)艾景初那里有多余的空房,便人托人地找到他幫忙。后來兩人才漸漸有了交情。過了幾年,于易去了新加坡,而艾景初回到A大任教。
酒吧里,于易看到艾景初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小子一點沒變?!?/p>
于易比艾景初略微年長,但是他剛從國內到賓大學醫(yī)的時候,艾景初已經快畢業(yè)了。
當時的艾景初是圈子里出了名的少年學霸,年齡和成績無一不讓人驚嘆,依照他的條件完全可以上更頂級的醫(yī)學院,但是他偏偏一直留在賓州。他平時不愛和人來往,又總是擺著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所以甚少花邊新聞,而于易嘴巴甜,性格又隨和,自然比他招女孩子喜歡多了。
艾景初瞥了他一眼坐了下去。
“還在教書?”
“嗯?!?/p>
“沒討老婆?”
“沒?!贝鹆酥螅俺跗铺旎牡鼗貑柫艘痪洌骸澳隳??”
“我?”于易笑了笑,“一切照舊。”
于易又說:“就你一個人耿直,我打了好幾通電話,一個一個不是電話不通,就是說有事不能來?!?/p>
“回來要待幾天?”艾景初問。
“晚上就走,我回國開個研討會,十一點的飛機?!?/p>
艾景初點點頭,轉而問:“喝什么?”
“咱們還是不醉不歸?”
“我要開車,你不是坐飛機嗎?”艾景初說。
“逗你玩的,”于易笑,“我戒酒了,不能像念書時那么喝,得節(jié)制下了,要是過幾年手抖,怎么做手術?!?/p>
于易又接著提議:“咱們就喝點啤酒?!?/p>
艾景初聞言,轉頭叫服務生拿酒。
于易感嘆:“你以前什么都比我強,不該回國的,在外面發(fā)展下多好?!?/p>
“你有姐妹可以在家照應,和我不一樣?!卑俺醮稹?/p>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碰著杯,不一會兒半打啤酒下肚。等到時間差不多,于易就打車去機場了。艾景初將他送上車,一個人站在街邊。他酒量不差卻也不愛喝酒,也許就是和于易說的那樣,手上要求做精細活兒,所以不能多喝。此刻,他卻不敢開車了。
他看了看表,料想老爺子必然也已經睡下,便索性一個人走幾圈,散散酒氣。
白天原本是晴天,艷陽高照,到了夜里風不大卻更加冷。他從酒吧街出來,在河邊的廣場走了走,又繞回去。
此刻正是酒吧街熱鬧的時候,旁邊有兩位年輕的姑娘從里面出來,一個大約六七歲的孩子從暗處的臺階上站起來,跟了上去,“姐姐,我肚子餓了,給點錢吧?!币贿呑咭贿呥B續(xù)重復了好幾遍,甚至要拉住她們的衣角。
兩個姑娘沒辦法,看著旁邊這個臟兮兮的孩子,從錢包里摸了些零錢出來給他。那孩子興高采烈地停下來,將手里的紙鈔朝街對面揚了揚。瞬時,一群臟孩子從黑暗里突然跳了出來,像得了信號的馬蜂群,傾巢出動,從馬路那邊沖過來,一起向那倆姑娘追了去,嘴里都是那句話:“肚子餓了,給點錢吧?!?/p>
這陣仗嚇得兩個姑娘急忙轉身,跑進剛才出來的那家酒吧求助。
酒吧的保安得訊,走出來一陣吆喝,孩子們便又化整為零地散開了。
艾景初站在他們后面,將這些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個個頭最小的孩子,畏畏縮縮地跑得最慢。借著忽明忽暗的光線,艾景初突然看到那個孩子的臉龐。他心下一動,趁著對方要從他身側逃過去的當口,一把將那孩子拉住。
他蹲下來,扣住孩子的手說:“讓叔叔看看你的臉。”
那孩子怎會乖乖聽話,不停地扭來扭去,就是拼死不肯照辦。艾景初便騰出另一只手來鉗住孩子的下巴。
孩子的臉如他猜測的一樣,鼻中間和嘴唇正中都缺了一塊,是唇腭裂中很嚴重的一種。孩子似乎對缺陷非常介懷,又使勁地將頭偏過去。艾景初怕弄疼他,不敢太用力,只好說:“你聽話,我就放開你?!?/p>
孩子點頭。
哪知待他一松手,那孩子就跟泥鰍似的,一溜煙就躥出幾米遠去了,攆上同伴后還回頭瞅了艾景初一眼。艾景初本想追幾步,但見孩子又想繼續(xù)撒腿跑過馬路,唯恐有車撞著他們,只好作罷。
這么一來二去,體內的酒意基本上消失殆盡,他攔了輛出租車回家。
曾鯉回到Carol'S,把摔成兩半的手機翻出來裝好,開機后不見網絡信號,便打開后蓋將卡槽又搗騰了下,才恢復正常??墒?,手機卻沒了以前的來電信息,也不知道剛才是誰給她打過電話,讓她給摔沒了。
馬依依說:“伍穎晚上不來了,說她們科室聚餐。”
“快過年就是這樣,到處是飯局。我們單位下周還要去郊游,館長說可以帶家屬,你去不去?”
“去哪兒郊游?”
“東山啊,泡溫泉?!?/p>
“不去白不去!”馬依依笑。
隨后,馬依依就開始丟下店里的顧客,打開購物網站,盤算穿什么泳衣了,“哎,你們單位都是哪些人去啊?”
曾鯉說:“你不如直接問有沒有帥哥?!?/p>
“知我者,小魚也?!瘪R依依大笑。
“別做夢了,你又不是沒見過,要么慘不忍睹,要么名花有主。不然我媽還用得著帶著我去整容嗎?”
“你終于承認你是在整容了。”馬依依說。
“……”
過了會兒,馬依依又問:“你說我穿連體的好看,還是分段式的好看?”
“不穿最好看?!痹幰槐菊浀卮稹?/p>
“曾鯉,你已經被你們單位的婦女們腐蝕了啊。”
“我一直都很純潔?!?/p>
馬依依瞥了她一眼,“我又不是沒在你們單位蹭過飯?!?/p>
往常單位小聚餐唱歌什么的,曾鯉也叫過馬依依。她現(xiàn)在辭了職,一個人打理Carol'S,除了以前的同學基本上就沒什么人際接觸,認識的異性也少,所以只要單位有集體活動無論AA還是公費,但凡情況允許,曾鯉和伍穎都會把馬依依叫上。
過了會兒咖啡館要打烊的時候,馬依依的母親找上門來,專程給她送煲好的湯。馬媽媽招呼著曾鯉一起吃喝。馬媽媽是那種特別能說的中年婦女,和馬依依基本上沒什么代溝,一邊吃一邊說起電視上的偶像劇。曾鯉笑著看她們母女倆熱絡地聊天,幾乎插不上嘴。
第二天,曾鯉上班時打開論壇,幾乎滿頁都是昨天活動的帖子,還有好多現(xiàn)場照片。過了會兒,發(fā)現(xiàn)有一封寧峰的站內私信:曾鯉,網站準備辦個騎行俱樂部,替你報名?
她本要問問是什么時候,會不會耽誤時間,可是仔細再看,他早就下線了,于是作罷。
這幾天正逢孩子們寒假剛剛開始,恰巧是圖書館熱鬧繁忙的時候,加上二月初便是春節(jié)長假,他們這類單位年終述職、總結之類的事情非常多,如果要請假便是難上加難了。
夜里,伍穎突然跑到家里來,說自己沒帶鑰匙,一會兒還要去醫(yī)院值班,大冷天沒地方去,就只有在曾鯉這里坐會兒。她一會兒要泡澡,一會兒要喝熱茶,半點沒跟曾鯉客氣。洗了澡之后,曾鯉找了件睡袍給她換上。
兩個人一起盤腿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新聞調查》里正報道國人濫用抗生素和一生病就愛輸液的事情,經過各方面分析,有病人的原因,也有醫(yī)生的原因。
伍穎憤憤不平地說:“就知道說咱醫(yī)生不好。你都不知道,昨天我就遇見兩個病人,不給他輸液就跟我急!”
“還有這種人?”曾鯉問。
“多著呢!本來就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就說你打一針吧,明天再打一針。結果你猜怎么著?”
“怎么?”
“他說我忽視他的痛苦,不理解他,不重視他,他病得這么難受,我都不給他輸液,就只叫護士打針,打針是過去那個年代的方法了。”
“男的女的?”
“男的,四十多歲。我跟他解釋了好久,他還就不依,我稍微有點不耐煩了,他還說要投訴我。”曾鯉知道伍穎他們要是被病人投訴的話,月底是要扣獎金的。
伍穎繼續(xù)說:“最后我叫護士給他掛了五百毫升生理鹽水,把剛才開的針劑打在里面給他輸上液,他才安心。你說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曾鯉樂了。
“關鍵是,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害得我差點一天被投訴兩次?!?/p>
曾鯉喝了口水說:“不過,你別說,我們單位那個吳姐,她女兒剛兩個月大,就是偶爾有點咳嗽,你們院那個醫(yī)生就給人家開抗生素,要吃一個星期,還說雖然沒有肺炎,但是吃點預防也是好的?!?/p>
伍穎張了張嘴,最后說:“現(xiàn)在醫(yī)院大部分錢是自己解決,不開藥不檢查就沒飯吃。何況人都分好人壞人了,醫(yī)生也有那樣的。”伍穎是個有強烈集體榮譽感的人,平時最不喜誰說他們醫(yī)院不好,或者醫(yī)生不好。所以馬依依和曾鯉隨時都拿點反例出來,磨煉磨煉她的神經。
聊完這個話題,兩個人又轉頭看電視去了。
播廣告的時候,曾鯉看了看伍穎。她之后一直沒說話,盯著屏幕目不轉睛。曾鯉覺得她肯定有心事,包括她毫無征兆地來自己家,說出那些沒帶鑰匙的話,都不過是借口。
大一剛入學的時候,伍穎和馬依依已經要好很多年了,曾鯉在兩個人之間根本插不進去。有時候去食堂吃飯,如果剛好空兩個座位,那肯定是馬依依和伍穎坐一塊,曾鯉只能自覺地坐到別的桌去。
她無數(shù)次地想過,要如何討好馬依依或者伍穎,才能讓她們接納她。所以,假如她倆要去澡堂洗澡或者去城里逛街,哪怕曾鯉自己壓根不想去,那么她也要裝著很樂意的樣子欣然前往。
她怕她們更加疏遠她,不要她了。
那個時候的曾鯉那么迫切地想要朋友,可是她不開口,她們也沒有細心地注意到她的孤獨。
直到有一天下午,馬依依去上美學課,而曾鯉和伍穎在寢室里獨處。伍穎冷不丁地問她:“曾鯉,你覺得愛情是什么?”
曾鯉將頭從日記本前抬起來,想了想說:“是空氣?!?/p>
“空氣?”
“離不開,放不下。吃飯、睡覺、走路、逛街,甚至上課,都會想起在愛情里的那個人現(xiàn)在正在干什么?!笔艢q的曾鯉是這么回答的。
伍穎笑了,“這一點你和依依不一樣,她總說我傻。”伍穎當時在網上正和一個網友曖昧不清。
馬依依和曾鯉都確定她是網戀了,而且還是異地的。
后來,暑假過到一半,伍穎忽然打電話給曾鯉,“我要放點東西在你家,方不方便?”
“什么東西?”
“行李。”伍穎回答。
“你要干嗎?”曾鯉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
“我要去找他,我要私奔?!蔽榉f在電話里激動地說,“下周一的火車,我怕被我媽逮到,所以今天趁他們不在的時候我就先把行李挪出來?!?/p>
“你……”曾鯉的心突突直跳,“你想好了嗎?”
“我都想到幾十年后去了,沒沖動。”
“念書怎么辦?好不容易考上,會被學校開除的。”
“他們開除我好了,沒念大學也可以成功的人多了,什么破臨床,我早就不想學了?!彪S后伍穎又絮絮叨叨地抱怨了許多,接下來,曾鯉就沒再勸她了。
她雖然沒起過要和誰私奔的心,但是也沒少想過要離家出走,等過個十年混出點名堂來再回家??上?,她從小到大最長的出走不過持續(xù)了一天,哪知晚上回家之后老媽壓根沒發(fā)現(xiàn),甚至還數(shù)落了她幾句,說她白天不好好在家復習,還出門找同學玩。
這么轉念一想,曾鯉突然佩服起伍穎的勇氣來。
“馬依依她怎么說?”曾鯉問。
“我沒敢告訴她?!蔽榉f回答。
“為什么?”
“她家和我家太熟,有丁點風吹草動的就通氣了。況且,我要是消失了,我媽肯定第一個去找她,她不知道還好,要是知道了又說漏嘴那就前功盡棄了。再說,我要去E城,依依他們老家就是E城的,如果我真的沒找過依依,我媽肯定會排除那個地方。這叫空城計!”伍穎就跟拍諜戰(zhàn)片似的,給曾鯉分析得頭頭是道。
共享過這個心驚肉跳的秘密后,曾鯉和伍穎的關系一下子拉近了。
伍穎的計劃原本很周密,大概是因為她媽有點覺察女兒的異常,所以不得不更加謹慎起來。她趁著早、中、晚遛狗的當口,把行李、衣物一次一次地往外挪,挪出去的東西放在另一條街那個大超市一樓的投幣存物箱里,然后晚上曾鯉再去取。
星期一的早上,伍穎跟伍媽媽說自己出門買衛(wèi)生巾,然后就甩著兩只空手,大搖大擺地離家出走了。
伍穎的作戰(zhàn)計劃比較曲折。她先去E城,獨自體會下單飛的生活,然后待上一個月,等風平浪靜后,再去T城與男友會合。正好,曾鯉在E城還有一個要好的初中同學,畢業(yè)后沒繼續(xù)念書,在那邊打拼了幾年,曾鯉順道打電話去將伍穎交給她。
可是,殊不知那一個月如何也不能風平浪靜。
伍穎失蹤的那天,直到晚上伍媽媽才看到她留在床上的信,之后便發(fā)了瘋似的到處找她。和預想中一樣,首先接受盤問并且遭殃的就是馬依依。可是在雙方家長的轟炸式盤問下,馬依依只顯現(xiàn)出一臉的坦誠和茫然。
經過幾輪調查后,伍穎父母找到了曾鯉這里。說實話,曾鯉如果說自己一點也不害怕是假的,這就是一個大變活人的把戲,要是伍穎出什么意外,頭號幫兇就是她??墒牵缃袼T虎難下,只能統(tǒng)統(tǒng)都是一問三不知。
伍媽媽轉而說:“我知道我們管她管得太嚴,她在網上和那小伙兒談戀愛,他爸知道后也揍了她好幾頓。我都勸過她爸了,女兒大了,自尊心也強了,怎么能說打就打,應該好好溝通?,F(xiàn)在不知道她哪兒去了,就說是要過自己的生活,要是真去了那小伙兒那兒,我們還放心,如今下落不明的,我們怎么對得起她死去的爺爺奶奶?”說著說著,伍媽媽便潸然淚下,“你們這些同學,要是真有她什么消息就告訴我們,讓她回來也好,我們去看看她也好,總之就是只要能有她的信兒就行了,我們不打也不罵,她要怎么樣就怎么樣?!?/p>
曾鯉聽著有些動容,數(shù)次都差點將伍穎的消息脫口而出,可是轉念想起在伍穎面前發(fā)的誓,又忍了下去。后來事情的發(fā)展,曾鯉也不得而知了。那個時候,她們都太任性太幼稚,沒有了解過社會,也沒有體會過什么才是挫折,根本無法理解父母的苦心。
開學了之后,伍穎仍然沒有回來。過了幾天,伍媽媽來到學校拿著醫(yī)院證明,低調地替伍穎請了個長假。曾鯉這才如約將事情告訴馬依依。馬依依當場跳起來,差點沒掐死曾鯉。
待伍穎回來時,已經一學期過半了。
伍爸爸走了些后門,讓伍穎在醫(yī)科系繼續(xù)念了下去,將家里的一些陳舊家規(guī)刪改了不少,還保證再也不打她。那個T城的小伙兒,也被伍爸爸接過來,安排了一個工作。兩家父母,雖然隔得遠,卻也時常走動。一切都在朝著伍穎喜聞樂見的方向發(fā)展。
但是到了第二年夏天,伍穎和小伙兒分手了。
曾鯉說:“以前他們那么反對,你們那么難,又那么遠還偏要在一起,現(xiàn)在不反對了,你們怎么反倒這樣?”
伍穎苦笑沒答話。
沒有人可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