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巫州薺菜

兩京作觔jīn賣，五溪無人采。

夷夏雖有殊，氣味都不改。

中國詩詞在構(gòu)思上有一個好的傳統(tǒng)，就是不直說，就是含蓄。難怪毛澤東對陳毅說：“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故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有通首用比者，謂之比體。如朱慶余《閨意上張水部》是，王建《新嫁娘》也是，連玄宗身邊的大太監(jiān)也有這樣一首詩。高力士者，傳說中與李白脫靴人也。

薺菜是一種野菜，也可以種植。唐肅宗時，宦官李輔國矯制遷明皇西宮，高力士被流放于巫州（今湖南洪江市西，唐屬黔中道，地有五溪），見山多薺菜，而土著居民不懂得吃，感而作詩，實托物言志。這首詩句句是在說薺菜，也句句是在說自己?！皟删┳饔b賣”（觔字同斤），是說自己在皇帝身邊的時候，原是上得了臺面的。“五溪無人采”，是說自己流放到巫州，有很強的失落感——“無人采”，無人睬也?！耙南摹睂?yīng)上文“五溪”“兩京”，分別指邊區(qū)、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和中原地區(qū)政治中心?！耙南碾m有殊”，是說自己今昔處境有很大的落差?！皻馕抖疾桓摹保钦f自己對君王、對皇室的忠心，是經(jīng)得起考驗的?！皻馕丁倍?，緊扣“薺菜”，語言非常到位。總之，這首詩的寫法是很高明的。

趙德麟《侯鯖錄》云：“高力士謫在巫州，詠薺菜詩，為魯直所稱?！卑?，黃庭堅（字魯直）有《食筍詩》曰：“尚想高將軍，五溪無人采。”可見黃庭堅潛意識中是有這首詩的，不過他把薺菜誤記為筍了，這也無關(guān)緊要。無獨有偶，筆者讀研時見過這首詩，并未上心，一次到皖南考察，于席間見薺菜，竟一字不差地記起了這首詩，便打趣道：“有句如此，真可以為太白脫靴矣！”一首詩能深入人的潛意識至此，必為好詩無疑。

歷代唐詩選家，雖旁及婦女、和尚、道士，總不及于太監(jiān)，難怪司馬遷說：“夫中材之人，事關(guān)于宦豎，莫不傷氣。”又想起陳衍因元好問譏秦觀詩為“女郎詩”，鳴不平道：“詩者，勞人、思婦公共之言，豈能有雅頌而無國風(fēng)，絕不許女郎作詩耶？”（《宋詩精華錄》卷二）宦豎，亦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