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寄柬

那琴聲自從進了鶯鶯“玉琢成、粉捏就、知音的耳朵里”（張生語），崔張二人心是相通了，人卻依然受到阻隔。于是，就輪到小紅娘奔忙了。這一天，紅娘聽到小姐叫她——

［紅上，云］姐姐喚我，不知有甚事，須索走一遭。［旦云］這般身子不快呵，你怎么不來看我？［紅云］你想張……［旦云］張甚么？［紅云］我張著姐姐哩。［旦云］我有一件事央及你咱。［紅云］甚么事？［旦云］你與我望張生去走一遭，看他說甚么，你來回我話者。［紅云］我不去，夫人知道不是耍。［旦云］好姐姐，我拜你兩拜，你便與我走一遭！［紅云］侍長[161]請起，我去則便了。說道：張生，你好生病重，則俺姐姐也不弱?！爸灰蛭缫拐{(diào)琴手，引起春閨愛月心?！保奂t唱］

【仙呂·賞花時】俺姐姐針線無心不待拈，脂粉香消懶去添。春恨壓眉尖，若得靈犀一點，敢醫(yī)可了病懨懨。［下］

紅娘實在是個擅長應(yīng)變的人，“你想張生”眼看就要沖出口，眼看鶯鶯就要惱了，立即改口?！皬堉憬恪钡摹皬垺?，張望的意思。【賞花時】一曲，前兩句描繪鶯鶯的無情無緒，后兩句表明紅娘知道鶯鶯得的是什么病，要靠什么醫(yī)治。紅娘在性的方面，總表現(xiàn)得這樣全知全能。紅娘，實在不應(yīng)該只作一個小姑娘看。鶯鶯紅娘閨中姐妹情義超過主仆關(guān)系，這一幕是她們閨中常有的風景。

紅娘見這兩個人，“一個價愁糊突了胸中錦繡，一個價淚揾濕了臉上胭脂”，很是著急。她來到張生書房，用唾沫潤破窗戶紙，窺見張生氣色滯澀，聲息微弱，臉兒黃瘦，敲門，還跟他開了個玩笑——

【元和令】金釵敲門扇兒。［末云］是誰？［紅唱］我是個散相思的五瘟使[162]。俺小姐想著風清月朗夜深時，使紅娘來探爾。［末云］既然小娘子來，小姐必有言語。［紅唱］俺小姐至今脂粉未曾施，念到有一千番張殿試[163]。

張生請紅娘為他傳書遞柬，紅娘說出了她的擔心——

【上馬嬌】他若是見了這詩，看了這詞，他敢顛倒費神思。他拽扎起面皮[164]來：“查得誰的言語你將來，這妮子怎敢胡行事！”他可敢嗤、嗤的扯做了紙條兒。

知鶯鶯者，莫如紅娘，后面的鶯鶯果然翻了面皮。好在面皮是翻了，情書尚未“嗤、嗤的扯做了紙條兒”。這曲子曲白相間、曲白相生，說說唱唱，全然是紅娘聲口。

張生急了——

［末云］小生久后多以金帛拜酬小娘子。［二〇］［紅唱］

【勝葫蘆】哎，你個饞窮酸俫沒意兒，賣弄你有家私，莫不圖謀你的東西來到此？先生的錢物，與紅娘做賞賜，是我愛你的金貲？

【幺篇】你看人似桃李春風墻外枝，賣俏倚門兒。我雖是個婆娘有志氣。則說道：“可憐見小子，只身獨自！”恁的[165]呵顛倒有個尋思。

［末云］依著姐姐，可憐見小子只身獨自！

于是，張生寫下一封情書，托紅娘傳去。紅娘很自信，說：“憑著我舌尖上說詞，更和這簡帖兒里心事，管教那人來探你一遭兒。”

紅娘雖是小丫頭，卻是個大女人，天生就的俠義心腸。張生許愿要多給她金錢答謝，給紅娘好一頓搶白——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搶白；紅娘不光訓斥，還教導張生：“你跟我說：可憐可憐我這小子”，我才給你送信。張生果然照著學舌說了。這段劇情在實際演出中十分出彩，每每笑聲轟動。紅娘對自己的“舌尖兒”上的功夫是自信的。

王伯良評《西廂記》曲曰：“記中諸曲，生旦伯仲間耳，獨紅娘曲婉麗艷絕，如明霞爛錦，耀人目眥，不可思議?！庇杀菊塾^之，評得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