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少年游

昨日住青山 作者:杜菁 著


少年游

她曾是苔蘚,一塊幽綠色的出現(xiàn)于泥盆紀中期的蘚類植物。生長于潮濕處,陰影里,以及隱喻鋪襯的古詩文中。然而此刻,她忽覺光彩奪目雖可喜,但被遺忘同樣有它獨一無二的殊勝。

初心

吃完早飯,決定出門透透氣,就沿枧溪往上游走,可以一直通向山里。

腳上穿一雙當?shù)厝耸止ぶ谱鞯拿扌济媸呛诘准t色波點,腳面的觸感像踩進棉花堆,干燥又暖和。但山里的天氣,陰沉沉的,依舊濕冷入骨,然而今天我卻覺得適宜,可能與此時的心情有關(guān)。

已經(jīng)認識一些附近田里種植的農(nóng)作物。水稻、油菜花、白蘿卜,今日又看見茶樹。一位農(nóng)婦在地里給茶樹施肥,抬頭看見我,對我露出溫和的笑容。我頓時改變主意,近前寒暄起來。詢問這是什么品種?幾時采摘?她十分熱情地答:“這是黃山毛峰,每年三月十幾號采摘,山里的茶樹品質(zhì)要更上乘?!?/p>

再往山里走,已沒有平整干凈的柏油路。依然無法擺脫城市人那份一無是處的“矜持”,心中略有躊躇,才把腳落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面上。一路上有隱約香氣隨行,無法分辨具體是哪種植物散發(fā)出的氣味。此地清晨云霧重,露水浸潤在花朵或葉片上會蒸騰起一股清淡的天然香氣。若太陽尚未出來,大氣層較厚,這股香氣就會一直在院落里徘徊繚繞,久久都不會飄散。

山深樹老、水湛人稀。

初雪那日,有人依然冒雪爬山。下山后告訴我,他們在山中看見一只狐貍,有棵樹上聚滿綠色的鳥兒。

相較地處中下游的村莊,我更喜歡位于溪澗源頭的山里。遠遠幾戶黑瓦白墻的人家,走在路上,可聞溝渠里的水流聲或鳥兒的啁啾聲。自從來到這里,時間被大把地空余出來。有時顯得無所事事,靠在村子里溜達,聽風看山打發(fā)時間。這與在城市有著鮮明的不同。當一切從外部建立的娛樂消遣突然間消失殆盡,唯能見的僅是自己內(nèi)心的蒼白。一直自詡自己是一個不畏懼孤獨的人,但偶爾在雨打葉片的夜晚,卻感受到一種無法自控的荒涼。

但那些在田里放牛、趕鴨的村民不會,他們通常把手背于身后,擺出一副隨性自在的樣子。時間在他們的手中,是流水,而非沙。他們不過分看重時間,僅保持適度的關(guān)注。遵循四時迭代,春播夏種秋收冬藏。其余時間,在看似清簡的生活里享受陽光、雨露,夜晚的星辰。以悠然之態(tài)面對光陰流逝,他們的內(nèi)心在某一層面像土地一樣渾厚無畏。而那些貌似堅定不渝,渴望勇猛躍進的人,諸如我,在浩大的自然面前,卻如蘆葦一樣脆弱。

走到山麓下,我望向隱匿在云霧里的綿延山巒,想起來時的那個夜晚。高鐵抵達黃山北站,車門被打開后,濕冷的涼意撲面而來。陌生的地點使內(nèi)心產(chǎn)生遲疑,大腦也開始變得混沌起來。來接我的司機先生名叫建軍,黟縣人。車技極好,在黃山市區(qū)內(nèi)疾馳而過。不過七點多鐘,街上已無多少行人,街燈的光線照在漉濕的路面上,像被潑灑了一地油彩。街燈漸漸稀少起來,等駛上通往黟縣的盤山公路時,路面上已漆黑一片。期間遇到一起交通事故,我們的車輛與它擦肩而過。

兩束照明車燈在瓢潑的雨霧里不時照亮路旁的藍色地理位置的指示牌。南屏、關(guān)麓、西遞、宏村、木坑竹海……身體感覺在一點點恢復。等到車燈忽然掃過路邊黑白相間的徽州房舍,內(nèi)心為之一震,心想:這不就是我想要來的地方嗎?

我向往這方將自然與人文完美結(jié)合交融在一起的土地。它的山水、建筑、歷史、文化、精神以及祖祖輩輩在此生存繁衍的人們都令我為之著迷。一直心懷愿望,有機會可以在這里生活上半年,甚或一年。期間走遍古徽州的所有村鎮(zhèn),尋覓瀕臨失傳的手工藝,搜集日漸沒落的古老遺風。去做一些貌似“無為”之事,但現(xiàn)實往往“無為而不為”。

幼年的生活經(jīng)歷使我成為一個對故里沒有概念的人,一個缺乏厚重根基,沒有底氣的異鄉(xiāng)人。在車上我對從小就生活在西遞的司機師傅表露自己的羨慕之情。他雖口中推辭道“見多了不過如此”,但他心中定然明白這片故土的稀貴處。故我千里迢迢來到這里,仿佛帶著前世的記憶,來看一看它今日的模樣。這原本才是我的初心。

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蓑煙雨任平生。

山水間

我們彼此間的孤獨就如這條涓涓江水,平靜無聲地流淌,無可依靠,無法同行,最后緩緩消失于那片連綿的青山間。

江畔有一樓舍,早晨,你與我對坐在二樓落地玻璃窗旁的茶案前。我轉(zhuǎn)頭望向窗外流動的水紋。因它做參照物,似乎我們腳下的這座樓舍正隨著江水的流向漂移。兩岸青山,仿佛你我獨坐一葉扁舟在森森的江上前行。這是屬于我們的時刻,即使它這樣短暫。

你時常談起自己在休寧外婆家度過的童年時光,語調(diào)輕快歡樂,大抵都是珍寶似的幸福記憶吧。但我不是,我等待了太久才來到這里。仿佛我在外度過的二十多年的光陰不過是為來此做出的漫長準備。我從無到有,從小小姑娘成長為一位年輕女孩,十指涂滿草木色的綠指甲。

而你又看到什么?一位穿藍裙衫、藍筒靴的女孩出現(xiàn)在古老的徽州,有著少年人那種無所畏懼的清瘦。若在城市會被熙攘的人群淹沒。但今日,她以一種和光同塵的植物形骸出現(xiàn)在五月的田野上。你識別出她,走近她,并見到那顆水晶球般透亮的心。你在球面映照的圖像上看見那個久違的自己。你沉默地閉上雙眼,打碎它。

她有時這樣哀戚,默默流淚,卻什么也不說。她娉娉裊裊,看起來什么都不缺乏,但心底卻有一處積壓了太多悲傷的地方。有人解釋那是前世未消散的記憶。她帶著這些記憶,一路莽撞地來到徽州。所以徽州于她是沉重的。里面壓縮著太多的滋味、故事、感受,一年仿若一生那般久長。

而你,我年長的朋友。還保持著挺拔的身形,溫和的笑意。穿一件白細輕軟的夏布襯衫坐在園子里,衫上閃爍的白光似清涼月華。于曲徑通幽的回廊上談起“君子之行”,我想,應如你工作室里懸掛的那幅書法作品一致。其上為諸葛亮《誡子書》中的一句話:“非寧靜無以致遠”。數(shù)年前,你卻是位聰明、貪玩的少年,喜愛北島,自己也寫過詩歌。但最終選擇了一個與感性相反的職業(yè),且竭力將它做到極致。

這些年,應該有許多女士愛慕過你吧。她們沉迷于這束月光中,畢竟鏡中花水中月要比現(xiàn)實更動人。只是她們無從得知,你并非堅不可破。在外兜轉(zhuǎn)半生,仍無法擺脫血液里流淌的孤獨,仍是一位沒有靈魂故園可回去的浪兒。

但我無法安慰你,正如你無法安慰我一樣。長久浸淫于社會價值體系最上層,被烙印下有恃無恐的印記,即使你并不自知。但它們不能觸動我。大概它們唯一的價值就是充饑吧,卻沒辦法帶給內(nèi)心滋養(yǎng)和慰藉。我是個與時代斷裂的人,無法同它保持一致,無法迎合它的要求。

我們被分隔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有各自需要獨行的路途,沒有對錯。生命本就如此,人人都只是彼此人生的過客。有的短暫,有的長久,但終有別離的那一天。所以每一次都要下定永不再見的決心,珍惜這些來之不易的相遇,最后鄭重地道別。畢竟能夠相交相知的時間并不長。

因為徽州,讓這些遇見發(fā)生。最后,就在這條有蓮開放的江邊道別吧。哪怕水斷山折,也自有它獨一無二的珍稀。

我親愛的朋友,望你多年后再次回到徽州,還能記起這首《菩薩蠻》:“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p>

赤子

你說自己離開故里已有些年。這些年,你從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一個國到另一個國,越走越遠,不再回頭?;蛟S最初,這趟沒有歸期的遠行只是源自一位少年人的內(nèi)心渴求。但到后來,卻轉(zhuǎn)變成不可自控的命運牽引。

如今的你已被漫長的旅途塑造成為另外一個人,一個看不清源頭的獨行者,一位理性至上的戰(zhàn)士。你定會有倦怠之時吧,立在窗前眺望室外密集的高樓,在被冷硬線條切割的灰青色的天空下,視線如盲掉的灰鴿在此橫沖直撞,是否覺得無可依恃?無可依恃,那種震裂心魂的孤獨感,仿佛一種龐大的無解的虛空。

擁有真實形態(tài)的事物不能把人摧毀。自然災殃、戰(zhàn)事、疾患、饑饉……皆屬一時,人們?nèi)阅芟駸M的蓬草在下一個春天里再次復蘇生長。將人一點點毀壞的,則是一些看不清摸不著的無形之物。正如多年前,在八大處一座坍塌的舍利舊塔下見到的警世語:以真為幻?以幻為真?

不論虛實,不辨真假。我們依然顛倒地度日,并不覺得有何不妥。

你憶起自己的往昔歲月,不經(jīng)然一步步走了那么遠。它們有時仿佛就在昨日,有時又遙遠得只是一場夢。就像你的故鄉(xiāng),在此度過的真實時光,逐漸浮于記憶的上空,變得黏稠縹緲。你明明襟懷一顆赤子心,對它心有惦念,卻再無靠近它的可能,因為你只能在路上。每個人遂用自己的方式進行復制粘貼,重新營建生活的家園。

不知你年輕時,可曾想過覓一處有干凈空氣和水源的地方,蓋起屋宇,院中種起樹、花、時蔬,養(yǎng)一只淘氣但忠誠的狗,與一位能使彼此感到快樂的人相伴。這種完美至極的理想在少年人的眼中大抵理所應當,它們絕非稀少難得。

就像你以為自己會回來,終有一日你會重回故里,這片山清水秀之地。

我的短期旅行從黟縣到景德鎮(zhèn),途經(jīng)祁門。一輛舊巴士,稀落的乘客間,除去我,都是當?shù)厝恕?/p>

車窗外刷刷掠動的景象,似一部生動的默片。我不睡覺,不想錯過任何一只尾端扁長的山雀,或盛放于河畔的繽紛扶桑。連習見的山水,仍覺饒有趣味。它正于潛移默化中重塑我對這個世界的原有認知。

閃過一截坍圮的紅磚墻,汽車到了一個名喚紅廟的小村。老人用竹筐背起孫兒下車,背影癯瘦,緩緩消失于山腳的拐彎處。

綠陰掩映中的一排舊房舍,黑板掛在粉墻上,字跡工整地寫滿告示。

路過稻田。一位頭頂草帽,頸間系白毛巾的年輕姑娘卷起仔褲的褲腳,在田里埋頭插秧。想象不出刈收稻子時的場景——想象追趕不上自然的腳步,那于每分每秒間均在變幻的動靜與枯榮。

車子開入鎮(zhèn)上。一座充溢著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氣息的小鎮(zhèn),但仍處在緩慢的新農(nóng)村鎮(zhèn)創(chuàng)建中。竹竿上晾曬泛潮的衣衫被褥。徽派老屋大部分出售給外地買主,暫被荒置在路旁,木門斜傾,窗紙剝落,馬墻頭上覆滿蓬草。村民拆掉用黃泥、石頭砌成的舊舍,翻蓋起簇新的現(xiàn)代洋房。新新舊舊參差交錯在一起,仿佛化了一半妝的面孔。

朋友手指坐落于田野間的一排破舊屋舍對我說:“你瞧,它們多漂亮?!彼慷眠^諸多奢華隆盛的景象,卻言這種破敗為美。但它們正在消逝中,將永不復得。

于是這一刻,我了悟到它的可貴,或許恰是這種落后、封閉、破損的狀態(tài)。效率遲緩的改造使它得以保存下夙昔的生活痕跡——那段雖貧乏,卻處處充滿珍愛心和儀式感的舊光陰。當?shù)厝藞允氐倪@種生活,是來此短暫游玩的過路客無法看到的。它獨一無二,地殼般層層密密,需要耗費時間去剝繭,去識別。

徽州是一個古老而沉重的地方,它不輕松愉悅。連美都顯出頹唐之意,殘缺一如斷臂的阿芙洛狄忒(1)。它的確是我的靈感繆斯,我去掉刻意的美化,渴望接觸本質(zhì),為它和在這片土地上出現(xiàn)過的人寫下無所作為的文字,但它們終會隨風四處散去,從此與我再無關(guān)聯(lián)。沒有人能夠完全地捕獲它,占有它,表達它,沒有人。

是的,我將要離開了,你也不會歸來。

你是誰?

你是每一位游走在外的赤子,或與我一般寂寞的異鄉(xiāng)人。

過客身

我是在寒冷的隆冬第一次遇見他?;罩莸亩緷窭潆y捱,但他爐子生得好,薪柴丟進藏爐中“噼里啪啦”熊熊燃燒。坐在一旁,熱得手腳冒汗。爐上通常會放幾塊瓦片做隔熱板,可以在上面烤小金橘,或是以梅干菜及豬肥膘肉作餡的蟹殼黃燒餅來食,燒餅個小質(zhì)厚,一口咬下去,咸辣酥脆,滋味渾厚。

經(jīng)常圍坐爐邊吃晚飯,百吃不厭的幾道菜分別有臭鱖魚、火腿燉豆腐、南瓜蒸板栗、干鍋花菜、毛豆炒蘿卜干。飯后他飲茶,我喝熱水。嗅聞廳內(nèi)幽冷的臘梅香,彼此你一句我一句地閑聊,交談內(nèi)容大部分關(guān)于寫作或純意識流的問題。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他在大學念哲學,逢第一批西方文學涌入中國。人們迫切地渴望知識。他披閱廣泛,以至后來讀書變得挑剔,很難奢入儉出。

一直對八十年代感興趣,那是個“文藝復興”的時代。當時的人們心性相對單純,做事情不夾雜追逐名利的目的心,僅憑心頭喜好,亦不在乎外界可以提供給他們怎樣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作品流露出的氣質(zhì)與現(xiàn)在截然相反。最根本的一點可能就是心態(tài)的自由。

年初有段時間一直處在自我編織的幻覺里。過去我是個習慣自己排解情緒的人,但這次不同以往,越壓抑越導致它困在胸口橫沖直撞,如鯁在喉,迫求尋個信任的人傾訴。終于在一天夜晚把《苔蘚》發(fā)給他。翌日,我們依然對爐而坐,他喜歡這篇文章,欣喜地贊美道:“你的文字讓我開始觀察一種過去從沒有關(guān)注過的植物?!?/p>

因暴露自己的內(nèi)心,突然間難過到哽咽,淚水滾落下來。這是我在他面前唯一一次流淚。

“世上沒有什么是不能說出口的,只要你信任某個人就可以說出來。你已經(jīng)走在了那個男孩的前面。他還年輕,即使他知道,也未必懂得這份情誼里包含的意義,因為他現(xiàn)在不能與你勢均力敵。”他如是道。

其實那個階段我已有隱約預感,如果不及時記錄下這種感受,它大概很快就會消失。因它來得太過迅猛、盛大,由此顯得形跡可疑,不具備實像和現(xiàn)實意義,仿佛掉進幻境的沼澤。

五月,我與友人在黃山排云亭觀看日出。前一晚大家做好心理準備,不管明天天氣如何皆不打緊,一切隨緣。天公作美,翌日天晴日艷。凌晨五點,橘紅色的霞光從山巒的盡頭迸濺而出,層層暈染著天際,如撲上沙岸的浪花。不早不晚,因緣交會,它的發(fā)生出現(xiàn)在此時。目睹良辰美景,它倒映在心湖中蕩起波痕,仿佛只為與我的一期相會。

在自然饋贈的奇觀面前,憶起自己對一位少年人的精神性的戀慕,如把鮮花灑入江河,它們面朝太陽升起的方向,漂入大海。無所求,無所期待,當內(nèi)心達到一種“侘寂”狀態(tài)時,那些激烈悲傷便會自動隱沒、消失。也許我誰都不愛,僅是沉浸在那個叫做“愛”的感受里。但我仍愿相信它帶給人類的力量。

他在法國遇到一位同樣熱愛音樂的戰(zhàn)地記者,二人分享彼此收藏的音樂曲目,發(fā)現(xiàn)許多歌曲完全吻合,感慨能夠帶給人觸動的事物向來無國界。他不聽流行歌曲,只聽純音樂,偶爾伴隨綿密有力的鼓點,嗓音蒼涼的男低音,或少數(shù)民族獨有的樂器伴奏。但基調(diào)無一例外不悲傷。

我看完《悲慘世界》二十五周年音樂會的錄像(他觀看的次數(shù)不下四十遍),寫下幾句觀后感發(fā)給他,大意是不管人類身陷怎樣的困境,唯有真善美能夠引領(lǐng)人們通向光明路。聊到寫作亦如此。

平庸安逸的現(xiàn)代生活,裝載不下好文章。記錄的大多是寬裕下的刻奇,于錦上再添花。書寫者需時刻保持警惕性。真正的好文字,無所謂明亮或晦暗,應在讀者面對選擇時,能夠帶來一些指引性的方向,或身處困境時,偶因聯(lián)想起某篇文章中的只言片語,心中似被注入力量。

他反感“詩人”這個稱呼,無法閱讀賣弄風月刻意美化的文字。不看重寫作技巧,認為一篇好文最根本的要素是寫作者敢于一覽無余地表達內(nèi)心感受,從虛無中顯化出唯有自己能看見的事物。關(guān)于閱讀,談到閱讀不僅限于看書。聽音樂、看電影、拍照片,飯后在溪邊散步,與智慧的人聊天。其實都是在閱讀。

起初他在我心里的印象是位舉止落拓的性情中人,日漸發(fā)現(xiàn)他的行為處事與形象產(chǎn)生極大反差。

一次,他從后門回去。見院中一片漆黑,就把一直通向我居住的小屋的走廊燈全部打開。

一次,把別人送的手工餅干丟給我道:“這些都是小女孩愛吃的?!?/p>

又一次,我的情緒陷入低落,他發(fā)來《怪物史萊克》的電影插曲安慰我道:“一個傷感透頂?shù)撵`魂,卻活在童話的空間?!?/p>

他是位難得一見的有心人。與他相處,的確像走進某個童話故事——孤獨的小女孩誤入林莽,卻幸運地遇見一位熱心腸的護守山林的獵人。

有天傍晚,我們站在田埂邊,他突然慨嘆道:“小時候,我們兄弟三人因家庭成分不好被父母散養(yǎng)在鄉(xiāng)下,小孩子不懂事,就知道天天下河游泳摸魚,感到非常快樂。但不知不覺間就已五十幾歲,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好像只有這顆心一直未變。”我聽后,什么也沒說,但這句話卻委實入了心。

三島因畏懼肉體衰退的程度遠超死亡,選擇在三十八歲時以切腹自殺的武士道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他本就是細江英公鏡頭里口叼一朵白薔薇的英壯男子,眼神鋒利似鷹隼。心靈敏感的人,不堪忍受美人的遲暮、花朵的凋零、愛情的逝去……他們感受到的痛感要比旁人強烈許多。但靈魂一生被身體控制,無人能夠掙脫它的拉墜。哪怕羈魂不老不銹,肉體仍如故營營。

直到我將要離開那里,他對我說:“你要知道自己與外面的那些女孩不同,不要浪費掉這段稀少珍貴的經(jīng)歷。就讓文字代替你開心,也代替你哭泣吧?!?/p>

我了然他后半生都不會再離開這片土地。有些人必然需要比時代多行一步,哪怕目前看似“落伍”。相信若干年后,時間將驗證這種生活方式帶給人內(nèi)在心靈的影響和改變。

回來后,有時會想,我到底從徽州得到些什么?

那么,我現(xiàn)在可以回答:我曾見過最美麗的風景,吃過最美味的食物,遇見過一群最善良、有趣的人,愛過他們的同時且被他們愛過。我在徽州有個家,它在山麓處,溪水旁,幾棵很高很高的樟樹下……

苔蘚

沒有親密的接近,沒有期待,有的只是恰當距離的欣賞,和充滿力量的清淡情意。因它沒有遭到破壞,于是儲存下更持久的能量,在記憶深處發(fā)出恒久溫暖的光。

在皖南,有一種植被,生長在背光處,陰影里,顏色幽綠,質(zhì)地柔軟,這便是蒼苔。它可以悄無聲息地一點點擴充蔓延至樹皮表層,石子間的夾縫,和墻根的最底部,呈現(xiàn)片狀的燎原之勢。人們可以忽略它。忽略掉它的色彩、柔軟、沁涼,卻無法控制它蔓延覆蓋的趨勢。同時,它又矜持靜默,僅愿在陰暗里存活。

◇壹◇

車里彌漫著一個年輕女孩的大衛(wèi)·杜夫香水味。濃郁、香甜,滿滿填充了整個車廂。他們是一對年少戀人,關(guān)系親密,總愛黏在一起湊著頭說悄悄話。沒有人知道他們在聊些什么。熱戀中的女孩身上輒是香噴噴,混合無法被抑制的荷爾蒙,鋪天蓋地,包裹纏連。景況似春天開滿枝頭的粉紅桃花,芳香熾烈,引來蜜蜂采蜜授粉。然后待到秋天,生出果子,就此熱熱鬧鬧地完成一年中最重要的使命。但那些無法散發(fā)出香味的花兒,難道就要獨自凋零?

狹窄的車內(nèi)還坐著另外一位年輕姑娘。她的兩只細長的手相互交疊在一起搭在膝蓋上,目光投向車窗外的山景。車子沿盤山公路向坐落于深山中的一處村莊駛?cè)ァ?/p>

被砍伐的樹木堆疊于路旁。

“這些是杉木嗎?”

“是的?!?/p>

“杉木跟松木比起來,哪個實用價值更高?”

“松木,因為松木的密度大?!?/p>

“這些木材為什么不賣到外面?”

“他們要留著自己用,春天給茶葉殺青……”

望向窗外的女孩心里復制下旁人閑聊的對話,也不知記下來有何用,僅是喜愛這些有關(guān)大自然的樸素問題。內(nèi)心織就一張密實的網(wǎng),細若蛛絲,能敏銳捕捉到這些通常是微不足道的不經(jīng)意的瞬間。

她再一次想起那個男孩,明明就在身旁,在眼前。卻仿佛他在山的那一邊,在自己相信的那個國度里。青春年少,狹路相逢,一場命運推波助瀾的相遇。她來不及阻止它的發(fā)生,無力控制它的發(fā)展。她只能任由自己的心被其左右,牽引,走進茂林深處,迷失了歸途。那個男孩,他是山神和月神共同孕育而得的孩子嗎?她寧愿他來自一場虛無,而非真真正正的血肉之軀。

女孩的香水味繾綣悱惻,時間會慢慢將這氣味熏染到男孩的發(fā)絲,皮膚和衣衫上,他很快就會有了她的氣息。很奇怪,一次相遇有時會成為一段感情的開端,而有時尚未開始就已終結(jié)。他們同樣狹路相逢,在山巒的拐角處相遇,只彼此打了個照面,來不及說上幾句,就要擦肩而過,背向而馳,甚至還未來得及說出心頭的喜歡。

女孩聞了聞自己的手腕,什么氣味也沒有,仿佛是一個失去性別和自我存在的人。如果可以的話,她愿意為他穿上深藍裙衫,灑上雛菊香水,做出曾經(jīng)不屑一顧的取悅姿態(tài)。但當這一切都沒有存在的意義時,她立刻退回到另外一個界面:路人甲,一株沒有任何氣味的花樹,一個從未愛過的孤獨者。

◇貳◇

南屏村沒有一盞路燈,一入夜,整個村子就陷入到黑暗中。當?shù)鼐用窳晳T在夜色中走路,或是踩著明亮的月光悠閑散步。他們的視力都非常好,極少有戴眼鏡的人。

他們并排走著,男孩用手機打光,女孩一路沉默。身后傳來熟悉的兒歌聲,媽媽在陪兒子哼唱動畫片的主題曲。孩子的歌聲在寧靜的夜里顯得清脆至極,仿佛天籟之音。女孩癡癡想到,等身旁的男孩最終成長為一個男人,他是否也會如此耐心地拉住孩子胖乎乎的小手,一邊在夜色中散步,一邊唱歌給孩子聽。他會唱什么呢?但能夠確定的是,他應該是位疼愛孩子的好爸爸。但那時這個女孩又在哪里,做些什么事,似乎已經(jīng)不重要了。

車子在公路上前行。如果可以這樣一直一直開下去該多好。開到世界盡頭,開到無人之境,即使開到陡峰斷崖邊,女孩也不會下車,不會有任何的猶豫。但是終究還是要下車的。她想起那天夜晚,心中被瞬間撲滅的火焰。死灰可以復燃嗎?死灰豈能復燃。這樣也好,不再被心頭的那團烈火久久烘烤,她倏忽間清醒過來,那不過是瞬間的事,就像心死如燈滅。

女孩因差點被撞破心中的秘密,尷尬垮掉的臉終于恢復到微笑模式。她可以搽一些玫瑰色的口紅,禮貌微笑地看著這個男孩,不過是個唇角上揚的弧度,哭亦不過如此。她心里有一個至為可笑的夢想,她奢侈地給自己一個時間期限去實現(xiàn)它,如果實現(xiàn)不了,她回去繼續(xù)做悶頭走路的無趣人,自此不再開花。

男孩的出現(xiàn)是個意外。狡猾的巫婆在女孩的頭頂上設(shè)下一個詛咒,讓她在陌生的情愛路上在劫難逃。她明明是個不需要感情的偏執(zhí)狂,她享受孤獨帶給她的寧靜,她覺得無愛可以讓她所向披靡。她歧視愛,最后卻被愛擊倒。

或許某一天女孩可以輕描淡寫地這樣告訴那個男孩:以前覺得,夢想里決不能有人的介入,對方會令我軟弱,實現(xiàn)的概率將變得微乎其微。事實證明,這個觀點的確正確。你從不屬于我夢想的一部分,但是我依舊被你左右,徘徊不能前行。所以請不要給我任何希望,不要給我關(guān)注,連無視也不要給我。更別提喜歡和愛了。

◇叁◇

凌晨四點,她從夢里驚醒,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又恍惚看見了男孩的臉。她現(xiàn)在終于可以肆無忌憚地盯住那張臉看。飽滿光潔的面龐上偶爾會露出孩子一般稚氣的神情。他的眼底這樣清澈,沒有黯然與陰影,心里住著一位少年。

她沒有告訴過他,如果想念如熾,她便往山里走,越走越深,愿與天地山川相望無言。若能被山風吹了頭,使自己清醒一點,豈不更好。立在河底的巨大石塊上,一步之內(nèi)便有湍急,流水淹沒了音樂,覆蓋住耳腔,也吞噬了她的想念。這樣,她再一次變得無話可說,只是笑著,一直笑著,哀極了便不再有悲意。

自她來到徽州后,每一晚都會做夢,做一整夜的夢。她懷疑自己是此地的入侵者,所以被安住在這里的神明排斥,妄想使些小伎倆逼退她。她怎會輕易地回去,她還有許多事沒有做完。即使腦袋里那條每天都岌岌可危,瀕臨碎斷的神經(jīng)斷掉,她也會把它重新接連起,繼續(xù)悶頭走著足下路。在愛的面前,她同樣對自己殘忍。明明是無愛之國的教徒。今日卻被心蛇引誘,誤入情愛的伊甸園。

不知有人問過他嗎?你在這里覺得寂寞嗎?有沒有孤立無援時?

或許她不該這樣問,她應該問:你快樂嗎?喜悅嗎?

對一個面龐上沒有覆蓋上任何苦難和陰影的人,一個見多了美人,喝多了美酒,看多了美景的人,這樣提問也許才更恰當。那純潔又是什么?若純潔為沒有沾染上世俗征塵的靈魂,那么女孩已不純潔,雖然她尚存著一具純潔的肉身。

與男孩漫步古鎮(zhèn)的早晨終將成為記憶里最令人不忍觸碰的一部分。她仰頭望向牌坊樓,男孩側(cè)過頭來不經(jīng)意地看了她幾眼,他看到了什么?看到她不過是場錯覺,他決定再次退回自己的世界。女孩則想到如果下一次再來這里,即使過去了若干年,她仍會見到男孩的臉。他是那樣坦然,那樣純善。這是他的利劍,亦是他的盾牌。

即使將來,世事過后,男孩業(yè)已不再純潔,但她依舊希求,男孩的心里住著一位少年。

◇肆◇

今日大寒,聽見窗外嘩啦啦發(fā)出流水般的聲音,以為下雨了。到院中一看,原是下起像鹽一樣潔白而細小的冰粒。越過屋檐,放眼望去,遠山云霧繚繞,一幅山水墨畫自眼前徐徐鋪展開去。自然景物之絕美,卻映襯出現(xiàn)實生活的縹緲空虛,使我想起生命之虛無。

希臘有則神話,宙斯決定懲罰村民的愚蠢,提前告知此地先知,不管身后發(fā)生什么都不要回頭,繼續(xù)向前走。未料先知的妻子抵擋不住心中的好奇,向后瞧了一眼,肉身瞬間化為石像。我聽后心有余悸,覺得將來不管做任何事,既然已走在路上,就絕無回頭的可能。

但是我還是決定要繼續(xù)喜歡你,仿佛只能喜歡你一樣。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里,我希望自己可以做一個長情的人。對方到底是誰變得不再重要,只要愛永恒持久地在那里燃燒發(fā)熱,始終能夠溫柔地溫暖我心。

我現(xiàn)在非常沉靜,像在深海里沉潛。聽不見任何聲音,張開雙目,所見僅是足以盲掉的絕望深藍。身體里的某扇窗已緊緊關(guān)閉,若偶爾聽到零星半點關(guān)于你的消息,流星劃過夜空,轉(zhuǎn)眼間不見蹤跡。在被流星摩擦時,夜空感覺到一點痛。但不經(jīng)意,所以就不再痛了。

曾經(jīng)有過一段時間,曾極度厭世。生之困頓,讓我寧愿成為一朵長于峭壁間的巖花,或一只在大海上空翱翔的飛鳥。盡可能地不說話,不參與,保持自我的尊嚴和自由。但命運明明有一千種方式讓我消失,但它依然讓我活著,來到這里,遇見了你。

因此,我下決心一定要認真地喜歡你,把這份愛原封不動地藏匿于巖層間,讓它在未來億萬年的地殼運動中被塑造為一塊至純至凈的花珀,讓它成為一個美麗的謎,成為永恒。

你永遠都不會明白這份感情里到底包含著什么,不知道也好,但你終將有明白的那一天。那時,我應該早已離開徽州,混跡于城市間,被城市上空蒸騰出的欲望熏染成一個濃妝艷抹的成熟女人。又或者獨自一人在敦煌看壁畫,人愈發(fā)安靜,憔悴,但眼神依然澄澈。也許哪種都不是,我依然是我,有時懵懂無知,有時透徹決絕,但會在每一個極靜的時刻,想起徽州,想起你。

其實人的一生能夠一直堅持且不感到乏味的事情并不多,不過寥寥數(shù)件。理想算一件,求美求知算一件,去愛當然也算一件。有愛可求固然美好,求而不得,把愛持久地存于心間,化為一種更深邃的力量,這樣的人才有資格去愛。因?qū)Ψ綄ξ谊P(guān)懷備至,我才喜歡對方,這絕非真正的愛。愛應是一種無言無求的給予,一種默默固守的堅持。不濃不烈,卻始終都在。

這些話我不會對你談起,即使當我離開時。

◇伍◇

二十一歲時,在給一位素未謀面的朋友的信里寫道:“心若冷成磐石,搬不走,捂不熱,我就在這里,不會為任何人流一滴淚?!边@么輕狂的信誓旦旦,如今看來真是頂可笑。但也真實,我原以為我會如此,將一直如此。后來,我為你流了淚,感覺心中其實并無多大的悲傷,只是到了某些時刻,情難自禁,就有水從眼角滲出,令我覺得軟弱和難堪。我為何要落淚?在同情誰,可憐誰?女孩習慣于自怨自艾,我也未能逃離窠臼。

但是現(xiàn)在,我為自己能流下眼淚而覺來溫暖。仿佛一次由殘缺向完滿的進化。我的心此刻像十五的圓月一樣明亮而飽滿,再無陰缺時的云影與清涼。這樣真好。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一直在得到,我觸摸到了猶如心臟一般跳躍、脆弱、鮮活的情感。即使你一直懵懂地站在河流的那一邊,我們未曾涉水而過,并肩而行。但我依然在得到,得到了許多人也許窮極一生都沒能體會到的愛的感覺。

曾把美好的少年比作潔白梨樹,喜歡上他們的感覺恰如一句古詩:“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泵鎸@樣一株梨樹,也許有的人看見,覺得它美,無法忍受和割舍離開它的痛苦,便在它身旁建起房屋,愿與之日夜相伴。也許有的人同樣被它的美震懾,但她不愿驚擾到這份美好,在這片山林中,它過得如此怡然自得,受享雨露、陽光,清新的風。即使在濃黑的深夜,亦有溫柔的暗香浮動。她立于樹下,注視良久。隨后抖了抖衣裙上飄落的花瓣,決定轉(zhuǎn)身離開。

也許經(jīng)年后,當她老了,可以把它編成故事嘮嘮叨叨地講給孩子們聽。她那時年輕,有一頭濃密的烏發(fā)。有一年她路過一個村莊時,巧遇一株梨樹?;ò兹~綠,因過分美麗而顯得珍貴難拒。但她只記得在很深很深的夜里,若有寸絲光線,那些花朵便能反射出瑩白光芒。它的美是這樣持久,綿延,使她一生都無法忘懷……一個俗套但又清新芳香的老故事。

那日傍晚,我走到小河邊,坐在石凳上,太陽尚隱沒于云霧中。奇怪的是,人們總覺得唯有自己愛得深刻偉大,其實千百年來這等情愛不過是尋常。亦覺受傷委屈的人是自己,卻忘記自己也已得到很多。

此刻,目之所及,鄉(xiāng)村一隅風景。山巒連綿起伏,遠遠近近,在飄渺云霧里洇染出不同色調(diào)的藍。一群家鴨乘溪流自深山里漂下,其生動趣味無法用文字細說。大自然之所以能呈現(xiàn)出多姿多彩的景象,大抵因它開放的性情。狹隘只能讓人固守住那一點點得到,唯有內(nèi)心具備開放的格局才能容納下更多世間風景,我忽然間明白了過來。

就在那一刻,仿佛天意。金色的黃昏光線從云層里照射出來,波光粼粼的溪澗上像潑灑了一層金粉。于是我想起你,想起那株梨樹,似乎可以坦誠得釋然。或說,我用一顆更開闊的心去喜愛你。一如淡淡地喜愛檐雨、露水、灌木、涼風與朝霞。所有的熾烈冷卻一下,淡一些,方能夠持久地有價值地存在。否則,只會烈火焚身,轉(zhuǎn)瞬間消亡。

◇后記◇

十個月后,她離開徽州,重返北方。一日收到那位少年的微信消息,他寫道:在杭州開會,一路開到靈隱寺中的酒店想著你的話,感覺氣質(zhì)特別符合你,優(yōu)柔帶著一絲神秘,正巧也下著濛濛細雨,就好似同你在對話。

她憶起那次感冒生病,他用一種極其溫柔的口吻詢問、關(guān)照自己的病情。連續(xù)幾天開車接送她去打吊水。她當時黯然地自忖著,怎么會有這么溫柔的年輕人呢?但這的確是他,換做任何一位朋友,他都會如此。

在她的記憶里,他將一直是那位個子高高,穿格子襯衫和運動球鞋的少年。她見到他時,他才二十一歲,卻有著超出同齡人的沉穩(wěn)妥貼,不懶惰、不曖昧、不悲觀。日后定會沉默地長為一棵蓊郁的參天喬木,屹立于清泉幽林的最高處。她曾在一本先鋒雜志上見他著一襲素色長衫,理清爽的短發(fā),含笑站在徽州的黑瓦白墻下。仿佛前世浮夢。

若干年前,她一定在此見過他。今生,又千里迢迢地前來,只為再看他一眼,自此,才可以心安地離開。

她不知道該回些什么,躊躇一陣兒,決定如實寫下初心:當你快樂開懷時不必想起它。如果偶然遭遇困境,希望那時的你不要氣餒,念著許多人對你的喜愛,仍能積極樂觀地面對一切。年輕就是未知,讓我們一起加油,可以在未來看見更好的彼此。她終于可以懷揣著感激之心相忘于江湖。待再次相見時,愿已是更好的彼此。

她是一個在世事面前略感消極的人,但這段無可探測的因緣給予她的全然是正面的力量。就像徽州本身,她在此被點亮。

她曾是苔蘚,一塊幽綠色的出現(xiàn)于泥盆紀中期的蘚類植物。生長于潮濕處,陰影里,以及隱喻鋪襯的古詩文中。然而此刻,她忽爾覺來光彩奪目雖可喜,但被遺忘同樣有它獨一的殊勝。

“無論你記得或忘記,真的都沒有關(guān)系。”

曾有細雨敲打過花窗,尚未落地就消散。爾后化作云,又飄起另一場雨。應還是那場雨,是此后無數(shù)場雨。

失敗者

晚上在縣城的餐館食小羊排和魚頭湯,忘記它們均為過敏期的禁用食物,臉頰兩側(cè)開始稍許發(fā)燙,生出淡淡微醺感。

會忘記,還是因為不在乎,我的疏離心總是不經(jīng)意地冒出頭,哪怕是對待我自己。

皖南近日持續(xù)降雨,到處都是黏膩濕漉的,感覺皮膚上都能長出青苔,令我十分懷念北方生辣的晴天。

走出餐館,淋著小雨去打車。困且疲倦,不想說話,目光渙散地望向車窗外的村莊,霧氣氤氳的雨夜,不再真實可靠,宛如幻境。

沒有緣由地忽然覺得很寂寞,寂寞的感覺就像唯一一束燭火都被熄滅,陷入絕對的黑暗。想逃離這個瞬間,又不知能逃往哪里。

與開車的司機師傅相熟,他用夾雜黟縣口音的普通話熱絡招呼道:“別回去了,就留在這里生活吧?!?/p>

此地村民都是淳樸善良的好人,真心善待我這個外來者。但寂寞不是身邊有人陪伴就會消失。它似攜帶在體內(nèi)的染色體,與生俱來,永無更變。始終有群灰色蝴蝶圍繞于我周身飛舞。

一直在聽曲調(diào)輕盈的民謠,看描述四季與美食的法國電影,同簡單純良的人為友,或?qū)⒆约捍虬绯删幇l(fā)辮、穿連衣裙的森系女——一個看起來沒有被陰翳覆蓋,而是飽嘗陽光照曬、雨露滋養(yǎng)的向日葵般的女孩。用各種外相的形式進行自我催眠。即便如此,仍會在某些隱晦的時刻,被重重打回原形。

我的身體里住著一位失敗者。這樣不留情面地說出,所有曾無法解釋的特質(zhì)都變得合情合理起來。

在西遞那幾日,每天下午都會另起一條巷子在古村里迂回溜達。一次,石板路的盡頭現(xiàn)出大片菜地,還有一家青旅。粉墻上繪一只模樣憨實的大白,心里突然間生出一絲暖意。

逢濕冷的陰雨天,于是進去點一杯名叫“醉昆侖”的熱奶茶,坐在小太陽前烤火。里面的店員都是來自四面八方的青年義工,似乎年少輕狂,便有資格一意孤行地追逐遠方。

他們貌似區(qū)別于其他安分守己者,對自己的人生有所規(guī)劃和探索。其實不盡然。即使已做出選擇,仍會在路途中時時被迷茫拉墜,丟失方向。這的確是實在而難堪的境遇。也許每個人面前都有兩個選擇:一潭平和的湖,一座神秘的山。前者使我飽受心靈上的煎熬,而后者卻帶來漫漫孤寂。遠行愈多,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行為不再是為了獲取自由,而僅是放任自己用一種孤寂對抗另一種孤寂而已。世上的所有道路,無所謂庸碌或精彩,走起來皆屬不易。

多數(shù)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出生的人內(nèi)心沒有流浪情結(jié),他們非常單純,成年后也依然維持少年樣,樂于享受安逸自在的生活。那種僅憑靠堅定意志就能夠跋山涉水的行路人是他們無法想象的。旅游和自我放逐畢竟是性質(zhì)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其實許多事我做不來,因為我體驗不到它的幸福感。但在某些隱晦的時刻,在一些蒼涼而荒蕪的景色面前,總有零星觸動我的暗物質(zhì)存在。就像我的失敗,潛藏在體內(nèi)的暗黑力量,火種一般烘烤著我,誘惑我做出一些選擇。群星回旋的夏日夜空,旁人坐在豆棚下悠然賞月,而我大概注定是那位徜于草叢、捕捉螢火的人。那就尋一只碧紗籠攏住它們,為夜歸人照亮足下路。

在這個蟲鳴響徹耳畔,非常寂寞的雨夜,我竟原諒和接納了自己的失敗。想對那位失敗者說一聲:謝謝你來到我身邊。

翌日清晨,夜雨初霽。整個村莊煥發(fā)出一種沁人心脾的新綠。野草上聚屯著雨珠,四只牛背鷺排列齊整地飛進積水的田洼。我的文字這樣淺陋,無法描寫出分毫?;蛟S正因為這種不自知,不經(jīng)意,才格外觸動人心。

遙遠的旅途還將繼續(xù)。偶爾下雨,偶爾天晴。


(1) 古希臘神話中愛與美的女神?!幷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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