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鐵的故事
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二年,北京市政府決定要修治那條使勞動人民無法生存的臭溝龍須溝。這件事刺激了生于清末、學于西洋、成名于民國剛剛從美國趕回故土的老舍,他寫了一個劇本叫作《龍須溝》。這件事還刺激了一位深受法國戲劇浸潤,一直在話劇與京劇間無所適從的導演焦菊隱。一個老舍,一個焦菊隱,加上共和國組建起的集中了形形色色的話劇演員的北京人藝,在焦菊隱一句“要貼近百姓,一片生活”的指引下,成就了一出偉大的戲劇,北京人藝的《龍須溝》。
不是我非要歌頌不可,當我聽到溫家寶總理在“兩會”中反復強調“民生主義”的時候,我忍不住想到,當年共產黨所激勵老舍、激勵焦菊隱、激勵人藝老演員我的父母牛星麗與金雅琴的,不就是這幾個字嗎?我們是因此才有的《龍須溝》。我也是活過五十歲才明白這一點。
焦菊隱先生感受到“民生主義”的偉大,他對劇組全體人員下了個死命令,即每個人都要去龍須溝體驗生活,去接觸百姓,去親身體會這種偉大,去認同這種偉大。他要求每一個演員,不管角色大小,都要寫出自傳,要用生活創(chuàng)造生活的藝術。
我爸牛星麗是《龍》劇的服裝設計,焦先生要求他,“不管什么人,只要往臺上那么一站,必須讓觀眾看出來,這個人物的出身、職業(yè),說通俗點兒,就是讓觀眾一眼看出來他是干什么的”。我媽金雅琴是在1949年前已經成名的明星,在《龍》劇里卻被分配做舞臺效果。劇中有一段打鐵的戲,我媽覺得這很容易,沒當回事。排練時,焦菊隱先生忽然就發(fā)了很大的脾氣,喝問:“那鐵是誰打的?!”我媽嚇得哆里哆嗦從后臺走了出來。焦先生看是我媽,那時她還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丫頭,焦先生也沒多說,命令道:“明天早上去天橋看一看打鐵師傅是怎么打的!”
我媽沒敢吭氣,第二天天不亮就奔了天橋。我媽到鐵匠鋪一看,傻了眼,原來打鐵是那樣好看,幾個精壯男人,光了膀子,露出健美的身材,把鐵打得節(jié)奏分明,鏗鏘沉著悅耳?!岸.?,叮當,咣,咣,叮叮當!”個中所蘊含的“力”,令這些社會底層的漢子格外的美。我媽幾乎看迷了。我媽回劇院再做打鐵的效果,焦先生笑了,滿意了。
北京人藝,三大編劇,四大導演,以及舒繡文、于是之、朱琳、藍天野、鄭榕,還有我的父母,他們因對中國人的生活的熟悉而創(chuàng)造出中國的話劇。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我的父輩們創(chuàng)立的“北京人藝風格”,那就是以實實在在的中國人的生活為基礎的話劇藝術。他們曾因中國人的苦痛而悲哀,他們曾因中國人的歡樂而欣喜。這種風格,現(xiàn)在還在被我八十歲的老病殘衰的媽媽堅持著,她因此獲得東京電影節(jié)與金雞百花獎“影后”的盛譽。我媽說:“這仍然是北京人藝風格的勝利?!弊鳛榕畠?,我太清楚這是她發(fā)自肺腑之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