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梅庵憶語

【清】冒襄（辟疆）

愛生于昵，昵則無所不飾。緣飾著愛，天下鮮有真可愛者矣。矧（況且）內(nèi)屋深屏，貯光闃彩，止憑雕心鏤質(zhì)之文人描摹想象，麻姑幻譜，神女浪傳。近好事家復假篆聲詩（樂曲），侈談奇合。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中有之，此亦閨秀之奇冤，而啖名之惡習已。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復字青蓮。籍秦淮，徙吳門（蘇州），在風塵雖有艷名，非其本色。傾蓋矢從余，入吾門，智慧才識，種種始露。凡九年，上下內(nèi)外大小，無忤無間。其佐余著書肥遁，佐余婦精女紅，親操井臼，以及蒙難遘疾，莫不履險如夷，茹苦若飴，合為一人。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但見余婦煢煢粥粥（不知所措），視左右手罔措也，上下內(nèi)外大小之人，咸悲酸痛楚，以為不可復得也。傳其慧心隱行，聞者嘆者，莫不謂文人義士難與爭儔也。

余業(yè)為《哀辭》數(shù)千言哭之，格于聲韻不盡悉，復約略紀其概。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與偕姬九年光景，一齊涌心塞眼。雖有吞鳥夢花之心，手莫能追述。區(qū)區(qū)淚筆，枯澀黯削，不能自傳其愛，何有于飾？矧姬之事余，始終本末，不緣狎昵。余年已四十，須眉如戟。十五年前，眉公先生（陳繼儒，明末隱士）謂余“視錦半臂碧紗籠”，一笑瞠若，豈至今復效輕薄子漫譜情艷，以欺地下？儻信余之深者，因余以知姬之果異，賜之鴻文麗藻。余得藉手報姬，姬死無恨，余生無恨。

己卯初夏，應試白門（今南京），晤密之（方以智，字密之，明末思想家），云：“秦淮佳麗，近有雙成，年甚綺，才色為一時之冠。”余訪之，則以厭薄紛華，挈家去金閶（蘇州）矣。嗣下第，浪游吳門，屢訪之半塘，時逗留洞庭不返。名與姬頡頏（不相上下）者，有沙九畹、楊漪炤。予日游兩生間，獨咫尺不見姬。將歸棹，重往冀一見。姬母秀且賢，勞余曰：“君數(shù)來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然稍停，復他出，從兔徑扶姬于曲欄，與余晤。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余驚愛之！惜其倦，遂別歸。此良晤之始也，時姬年十六。

庚辰夏（崇禎十三年），留滯影園，欲過訪姬?？蛷膮情T來，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黃山白岳，遂不果行（此句指董小宛與錢謙益同游黃山）。辛巳早春，余省覲去衡岳，由浙路往，過半塘訊姬，則仍滯黃山。許忠節(jié)公（許真，曾知惠來縣）赴粵任，與余聯(lián)舟行。偶一日，赴飲歸，謂余曰：“此中有陳姬某（陳圓圓），擅梨園之勝，不可不見。”余佐忠節(jié)治舟數(shù)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是日演弋腔（弋陽腔，始于明末）《紅梅》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diào)，乃出之陳姬身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風雨忽作，必欲駕小舟去。余牽衣訂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萬頃，子越旦偕我游否？則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覲，告以不敢遲留，故復云：“南岳歸棹，當遲（等待）子于虎疁叢桂間?！鄙w計其期，八月返也。余別去，恰以觀濤日奉母回。

至西湖，因家君調(diào)已破之襄陽（冒襄之父冒起宗在張獻忠攻破襄陽后，被調(diào)任吏部侍郎），心緒如焚。便訊陳姬，則已為竇、霍豪家掠去，聞之慘然。及抵閶門，水澀舟膠，去滸關(guān)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語次有“佳人難再得”之嘆。友云：“子誤矣！前以勢劫去者，贗某也。某之匿處，去此甚邇，與子偕往?！敝凉靡姡秩绶继m之在幽谷也。相視而笑曰：“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訂芳約者耶？曩感子殷勤，以凌遽不獲訂再晤。今幾入虎口，得脫，重晤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復長齋，茗碗爐香，留子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庇嘁岳夏冈谥?，緣江楚多梗，率健兒百余護行，皆住河干，矍矍欲返。甫黃昏而炮械震耳，擊炮聲如在余舟旁，亟星馳回。則中貴爭持河道，與我兵斗，解之始去。自此余不復登岸。越旦，則姬淡妝至，求謁吾母太恭人（四品官之妻的封號），見后仍堅訂過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見，卒然曰：“余此身脫樊籠，欲擇人事之，終身可托者，無出君右。適見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飲甘露，真得所天（長輩）。子毋辭?！庇嘈υ唬骸疤煜聼o此易易事，且嚴親在兵火，我歸，當棄妻子以殉。兩過子皆路梗中，無聊閑步耳。子言突至，余甚訝。即果爾，亦塞耳堅謝，無徒誤子?！睆屯疝D(zhuǎn)云：“君倘不終棄，誓待君堂上晝錦旋（用《舊唐書·張士貴傳》載唐高祖勸其“衣錦晝游”事）?！庇啻鹪唬骸叭魻枺斉c子約?！斌@喜申囑，語絮絮不悉記。即席作八絕句付之。

歸歷秋冬，奔馳萬狀。至壬午仲春（崇禎十五年），都門政府言路諸公（指京城中向朝廷進言的官員），恤勞人之勞，憐獨子之苦，馳量移（因罪被貶至遠方的官員，遇赦改遷至近處就職，稱“量移”）之耗先報余。時正在毗陵，聞音如石去心，因便過吳門慰陳姬。蓋殘冬屢趣（趨）余，皆未及答。至則十日前復為竇、霍門下客以勢逼去。先，吳門有昵之者，集千人嘩劫之。勢家復為大言挾詐，又不惜數(shù)千金為賄。地方恐貽伊戚，劫出復納入。余至，悵惘無極，然以急嚴親患難，負一女子無憾也。

是晚壹郁（抑郁），因與友覓舟去虎疁夜游。明日，遣人之襄陽，便解維（解開纜繩，開船）歸里。舟過一橋，見小樓立水邊。偶詢游人：“此何處？何人之居？”友以雙成館對。余三年積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訪。友阻云：“彼前亦為勢家所驚，危病十有八日。母死，戶（閉門）不見客。”余強之上，叩門至再三，始啟戶，燈火闃如。宛轉(zhuǎn)登樓，則藥餌滿幾榻。姬沉吟詢何來，余告以昔年曲欄醉晤人。姬憶，淚下曰：“曩君屢過余，雖僅一見，余母恒背稱君奇秀，為余惜不共君盤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見君憶母，言猶在耳。今從何處來？”便強起，揭帷帳審視余，且移燈留坐榻上。譚（談）有頃，余憐姬病，愿辭去。牽留之曰：“我十有八日，寢食俱廢，沉沉若夢，驚魂不安。今一見君，便覺神怡氣王（旺）?！毙浼揖呔剖?，飲榻前。姬輒進酒，屢別屢留，不使去。余告之曰：“明朝遣人去襄陽，告家君量移喜耗，若宿卿處，詰旦不能報平安。俟發(fā)使行，寧少停半刻也?！奔г唬骸白诱\殊異，不敢留?！彼靹e。

越旦，楚使行，余亟欲還。友人及仆從咸云：“姬昨僅一傾蓋（初次相遇），拳切不可負?！比酝詣e，至則姬已妝成，憑樓凝睇。見余舟傍岸，便疾趨登舟。余具述即欲行，姬曰：“我裝已成，隨路相送?！庇鄥s不得卻，阻不忍阻，由滸關(guān)至梁溪、毗陵、陽羨、澄江，抵北固。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辭，姬惟堅以身從。登金山，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東下，斷不復返吳門?！庇嘧兩芙^，告以期迫科試，年來以大人滯危疆，家事委棄，老母定省俱違，今始歸，經(jīng)理一切。且姬吳門責逋甚眾，金陵落籍，亦費商量，仍歸吳門，俟季夏應試，相約同赴金陵。秋試畢，第與否，始暇及此，此時纏綿，兩妨無益。姬仍躊躇不肯行。時五木（猶今骰子）在幾，一友戲云：“卿果終如愿，當一擲得巧?！奔C拜于船窗，祝畢，一擲得“全六”，時同舟稱異。余謂果屬天成，倉卒不臧，反僨乃事。不如暫去，徐圖之。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聲而別。余雖憐姬，然得輕身歸，如釋重負。

才抵海陵，旋就試。至六月抵家，荊人（冒襄結(jié)發(fā)之妻蘇氏）對余云：“姬令其父先已過江來云：‘姬返吳門，茹素不出，惟翹首聽金陵偕行之約?！勓孕漠?，以十金遣其父去。曰：‘我已憐其意而許之。但令靜俟畢場事后，無不可耳。’”余感荊人相成相許之雅，遂不踐走使迎姬之約，竟赴金陵，俟場后報姬。

金桂月三五之辰，余方出闈，姬猝到桃葉寓館。蓋望余耗不至，孤身挈一嫗，買舟自吳門江行。遇盜，舟匿蘆葦中，柁損不可行，炊煙遂斷三日。初八抵三山門，又恐擾余首場文思，復遲二日始入，姬見余雖甚喜，細述別后百日，茹素杜門，與江行風波盜賊驚魂狀，則聲色俱凄，求歸逾固。時魏塘、云間、閩、豫諸同社，無不高姬之識，憫姬之誠，咸為賦詩作畫以堅之。場事既竣，余妄意必第，自謂此后當料理姬事，以報其志。詎十七日，忽傳家君舟抵江干，蓋不赴寶慶之調(diào)，自楚休致矣。

時已二載違養(yǎng)，冒兵火生還，喜出望外。遂不及為姬謀去留，竟從龍?zhí)段布揖鄣骤幗?。家君閱余文，謂余必第。復留之鑾江候榜。姬從桃葉寓館仍發(fā)舟追余，燕子磯阻風，幾復罹不測，重盤桓鑾江舟中，七日，乃榜發(fā)，余中副車（鄉(xiāng)試的副榜貢生）。窮日夜力歸里門，而姬痛哭相隨，不肯返。且細悉姬吳門諸事，非一手足力所能了。責逋者（追債的人）見其遠來，益多奢望。眾口狺狺（爭辯不休），且嚴親甫歸，余復下第（殿試或鄉(xiāng)試未中）意沮，萬難即詣。舟抵郭外樸巢，遂冷面鐵心，與姬決別。仍令姬歸吳門，以厭責逋者之意，而后事可＃為也。

陽月過潤州，謁房師（舉人、貢生對舉薦本人試卷的同考官的尊稱）鄭公。時閩中劉大行，自都門來，與陳大將軍及同盟劉刺史飲舟中。適奴子自姬處來，云：姬歸不脫去時衣，此時尚方空在體。謂余不速往圖之，彼甘凍死。劉大行指余曰：“辟疆夙稱風義，固如是負一女子耶？”余云：“黃衫押衙，非君平、仙客所能自為?！贝淌放e杯奮袂曰：“若以千金恣我出入，即于今日往。”陳大將軍立貸數(shù)百金，大行以葠數(shù)斤佐之。詎謂刺史至吳門，不善調(diào)停，眾嘩決裂，逸去吳江。余復還里，不及訊。

姬孤身維谷，難以收拾。虞山宗伯（即錢謙益）聞之，親至半塘納姬舟中。上至薦紳，下及市井，纖悉大小，三日為之區(qū)畫立盡，索券盈尺，樓船張宴，與姬餞于虎疁，旋買舟送至吾皋。至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飲于拙存堂。忽傳姬抵河干，接宗伯書，娓娓灑灑，始悉其狀。且即馳書貴門生張祠部，立為落籍（恢復平民身份）。吳門后有細瑣，則周儀部終之。而南中則李宗憲舊為禮垣者與力焉。越十月，愿始畢，然往返葛藤，則萬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杜茶村曰：“是篇娓娓至數(shù)千言，浩浩蕩蕩，西起昆侖，東注溟渤。沖瀜窈窕，異派分支，千態(tài)萬狀，姿媚橫生。頓使《會真》《長恨》等篇，黯然失色。非辟疆莫能為此文，非姬莫能當此作，真千秋大觀矣。情語云＃乎哉！”）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堅欲從渡江歸里。余辭之，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邊。時西先生畢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蟬紗，潔比雪艷。以退紅為里，為姬制輕衫，不減張麗華桂宮霓裳也。偕登金山，時四五龍舟沖波激蕩而上，山中游人數(shù)千，尾余兩人，指為神仙。繞山而行，凡我兩人所止，則龍舟爭赴，回環(huán)數(shù)匝不去。呼詢之，則駕舟者皆余去秋浙回官舫長年（船工）也。勞以鵝酒，竟日返舟，舟中宣瓷大白盂，盛櫻珠數(shù)斤共啖之，不辨其為櫻為唇也。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時，至今譚（談）者侈美。

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指復社）諸友感姬為余不辭盜賊風波之險，間關(guān)相從，因置酒桃葉水閣。時在座為眉樓顧夫人、寒秀齋李夫人，皆與姬為至戚，美其屬余，咸來相慶。是日新演《燕子箋》，曲盡情艷。至霍華離合處，姬泣下，顧、李亦泣下。一時才子佳人，樓臺煙水，新聲明月，俱足千古。至今思之，不啻游仙枕上夢幻也。

鑾江汪汝為園亭極盛，而江上小園，尤收拾江山勝概。壬午鞠月之朔，汝為曾延予及姬于江口梅花亭子上。長江白浪，擁象奔赴杯底。姬轟飲巨叵羅（古代酒杯），觴政明肅，一時在座諸妓，皆頹唐潰逸。姬最溫謹，是日豪情逸致，則余僅見。

乙酉（弘光元年，順治二年），余奉母及家眷，流寓鹽官。春過半塘，則姬之舊寓，固宛然在也。姬有妹曉生，同沙九畹登舟過訪。見姬為余如意珠，而荊人賢淑，相視復如水乳。群美之，群妒之。同上虎丘，與予指點舊游，重理前事。吳門知姬者，咸稱其俊識，得所歸云。鴛鴦湖上，煙雨樓高。逶迤而東，則竹亭園半在湖內(nèi)。然環(huán)城四面，名園勝寺，夾淺渚層溪而瀲滟者，皆湖也。游人一登煙雨樓，遂謂已盡其勝，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與姬曾為竟日游，又共追憶錢塘江下桐君（桐江）嚴瀨（嚴子陵垂釣處）、碧浪蒼巖之勝。姬更云：新安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間，尤足樂也。（杜茶村曰：“金山一點，屹當匹練之中，胭粉六朝，香染金陵之地。樓名煙雨，湖字鴛鴦，而二妙采真，披云擷秀。讀之令人步步欲仙。寧但兩越天都，嵐翠沾灑衣裾已也？”）

虞山宗伯（錢謙益）送姬抵吾皋，時余侍家君飲于家園，倉卒不敢告嚴君。又侍飲至四鼓，不得散。荊人不待余歸，先為潔治別室，幃帳、燈火、器具、飲食，無一不頃刻具。酒闌見姬，姬云：“始至，正不知何故不見君。但見婢婦簇我登岸，心竊懷疑，且深恫駭。抵斯室，見無所不備。旁詢之，始感嘆主母之賢，而益快經(jīng)歲之矢相從不誤也?！弊源?，姬扃別室，卻管弦，洗鉛華，精學女紅，恒月余不啟戶。耽寂享恬，謂驟出萬頃火云，得憩清涼界，回視五載風塵，如夢如獄。居數(shù)月，于女紅無所不妍巧，錦繡工鮮。刺巾裾，如蟣無痕，日可六幅，翦彩織字，縷金回文，各厭其技，針神針絕，前無古人已。

姬在別室四月，荊人攜之歸。入門，吾母太恭人（四品官之妻的封號）與荊人見而愛異之，加以殊眷。幼姑長姊，尤珍重相親。謂其德性舉止，均非常人。而姬之侍左右，服勞承旨，較婢婦有加無已。烹茗剝果，必手進；開眉解意，爬背喻癢。當大寒暑，折膠鑠金時，必拱立座隅，強之坐飲食，旋坐旋飲食，旋起執(zhí)役，拱立如初。余每課兩兒文，不稱意，加夏楚（古代撲責之具），姬必督之改削成章，莊書以進，至夜不懈。越九年，與荊人無一言枘鑿。至于視眾御下，慈讓不遑，咸感其惠。余出入應酬之費，與荊人日用金錯、泉布（兩者皆古貨幣名），皆出姬手。姬不私銖兩，不愛積蓄，不制一寶粟釵鈿。死能彌留，元旦次日，必欲求見老母，始瞑目。而一身之外，金珠紅紫盡卻之，不以殉。洵稱異人。（杜茶村曰：“斷斷是再來人。一毫不茍，一絲不掛。誠然而來，誠然而往。吾以比之董永、織女，薛嵩、紅線?！保?/p>

余數(shù)年來，欲裒集《四唐詩》，購全集，類逸事，集眾評，列人與年為次第，每集細加評選，廣搜遺失，成一代大觀。初、盛稍有次第，中、晚有名無集，有集不全，并名、集俱未見者甚夥?！镀穮R》六百家大略耳，即《紀事本末》千余家，名姓稍存而詩不具?！度圃娫挕犯X寥寥，芝隅先生序《十二唐人》，稱豫章大家，藏中、晚未刻集七百余種。孟津王師向余言：買靈寶許氏《全唐詩》數(shù)車滿載。即曩流寓鹽官胡孝轅（胡震亨，海鹽人）職方（官名，掌輿圖、軍制、城隍、鎮(zhèn)戍、簡練、征討之事）批閱唐人詩。剞劂工費，需數(shù)千金。僻地無書可借，近復裹足牖下，不能出游購之。以此經(jīng)營搜索，殊費工力。然每得一帙，必細加丹黃。他書有涉此集者，皆錄首簡，付姬收貯。至編年論人，準之《唐書》。姬終日佐余稽查抄寫，細心商訂，永日終夜，相對忘言。閱詩無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尤好熟讀《楚辭》、少陵、義山，王建、花蕊夫人、王三家宮詞。等身之書，周回座右。午夜衾枕間，猶擁數(shù)十家唐詩而臥。今秘閣塵封，余不忍啟。將來此志，誰克與終？付之一嘆而已！

猶憶前歲，余讀《東漢》至陳仲舉、范、郭諸傳，為之撫幾。姬一一求解其始末，發(fā)不平之色，而妙出持平之議，堪作一則史論。乙酉，客鹽官，嘗向諸友借書讀之。凡有奇僻，命姬手抄。姬于事涉閨閣者，則另錄一帙。歸來與姬遍搜諸書，續(xù)成之，名曰《奩艷》。其書之瑰異精秘，凡古人女子自頂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臺歌舞、針神才藻，下及禽魚鳥獸，即草木之無情者，稍涉有情，皆歸香麗。今細字紅箋，類分條析，俱在奩中?？痛?，顧夫人遠向姬借閱此書，與龔奉常（龔鼎孳，字孝升，官為奉常）極贊其妙，促繡梓之。余即當忍痛為之校讎鳩工，以終姬志。

姬初入吾家，見董文敏（董其昌，謚文敏）為余書《月賦》，仿鐘繇筆意者，酷愛臨摹。嗣遍覓鐘太傅諸帖學之。閱《戎輅表》，稱關(guān)帝君為賊將，遂廢鐘，學《曹娥碑》。日寫數(shù)千字，不訛不落。余凡有選摘，立抄成帙，或史或詩，或遺事妙句，皆以姬為紺珠（傳唐開元間宰相張說有一顆紺珠，人見此珠，即記事不忘）。又嘗代余書小楷扇，存戚友處。而荊人米鹽瑣細，以及內(nèi)外出入，無不各登手記，毫發(fā)無遺。其細心專力，即吾輩好學人鮮及也。（杜茶村曰：“閨秀校書鑒賞，唐有薛濤，宋有李易安。濤風塵老丑，易安失身匪人。終為風雅之玷。宛君才藻精敏，益見芳貞。而真嗜殊好，本之天性。方之大家女史何愧？”）

姬于吳門曾學畫未成，能作小叢寒樹，筆墨楚楚，時于幾硯上輒自圖寫，故于古今繪事，別有殊好。偶得長卷小軸與笥中舊珍，時時展玩不置。流離時寧委奩具，而以書畫捆載自隨。末后盡裁裝潢，獨存紙絹，猶不得免焉。則書畫之厄，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姬能飲，自入吾門，見余量不勝蕉葉（一種酒杯，杯淺），遂罷飲，每晚侍荊人數(shù)杯而已。而嗜茶與余同性，又同嗜岕片（茶名，產(chǎn)于浙江長興）。每歲半塘顧子兼擇最精者緘寄，具有片甲蟬翼之異。文火細煙，小鼎長泉，必手自吹滌。余每誦左思（西晉文學家）《嬌女詩》“吹噓對鼎”之句，姬為解頤。至“沸乳看蟹目魚鱗，傳瓷選月魂云魄”，尤為精絕。每花前月下，靜試對嘗，碧沈香泛，真如木蘭沾露，瑤草臨波，備極盧陸之致。東坡云：“分無玉碗捧蛾眉?！庇嘁簧甯＃拍暾急M，九年折盡矣！

姬每與余靜坐香閣，細品名香。宮香諸品淫，沉水香俗。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煙撲油膩，頃刻而滅。無論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懷袖，皆帶焦腥。沉香堅致而紋橫者，謂之“橫隔沉”，即四種沉香內(nèi)革沉橫紋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結(jié)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萊香”，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砂，使不見煙，則閣中皆如風過伽楠、露沃薔薇、熱磨琥珀、酒傾犀斝之味。久蒸衾枕間，和以肌香，甜艷非常，夢魂俱適。外此則有真西洋香方，得之內(nèi)府，迥非肆料（市場上可購得的物品）。丙戌客海陵，曾與姬手制百丸，誠閨中異品，然爇時亦以不見煙為佳。非姬細心秀致，不能領(lǐng)略到此。

黃熟出諸番，而真臘（今柬埔寨）為上。皮堅者為黃熟桶，氣佳而通；黑者為隔黃熟。近南粵東莞茶園村，土人種黃熟，如江南之藝茶，樹矮枝繁，其香在根。自吳門解人剔根切白，而香之松朽盡削，油尖鐵面盡出。余與姬客半塘時，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價數(shù)購之，塊者凈潤，長曲者如枝如虬，皆就其根之有結(jié)處，隨紋縷出，黃云紫繡，半雜鷓鴣斑，可拭可玩。寒夜小室，玉幃四垂，毾（指細紋毛毯）重疊，燒二尺許絳蠟二三枝，陳設(shè)參差，堂幾錯列，大小數(shù)宣爐，宿火常熱，色如液金粟玉。細撥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選香蒸之，歷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氳，純是糖結(jié)。熱香間有梅英半舒，荷鵝黎蜜脾之氣。靜參鼻觀，憶年來共戀此味此境，恒打曉鐘，尚未著枕。與姬細想閨怨，有斜倚薰籃，撥盡寒爐之苦，我兩人如在蕊珠眾香深處。今人與香氣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

—種生黃香，亦從枯腫朽癰中取其脂凝脈結(jié)，嫩而未成者，余嘗過三吳（指蘇州、潤州、湖州）白下（指南京），遍收筐箱中，蓋面大塊，與粵客自攜者，甚有大根株塵封如土，皆留意覓得，攜歸，與姬為晨夕清課，督婢子手自剝落，或斤許僅得數(shù)錢，盈掌者僅削一片，嵌空鏤剔，纖悉不遺，無論焚蒸，即嗅之，味如芳蘭，盛之小盤，層撞中色殊香別，可弄可餐。曩曾以一二示粵友黎美周，訝為何物，何從得如此精妙？即《蔚宗傳》中恐未見耳。又東莞以女兒香為絕品，蓋土人揀香，皆用少女。女子先藏最佳大塊，暗易油粉，好事者復從油粉擔中易出。余曾得數(shù)塊于汪友處，姬最珍之。

余家及園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來早夜出入，皆爛漫香雪中。姬于含蕊時，先相枝之橫斜，與幾上軍持（梵語，為瓶或罐）相受?；蚋魵q便芟翦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時草花竹葉，無不經(jīng)營絕慧，領(lǐng)略殊清，使冷韻幽香，恒霏微于曲房斗室。至秾艷肥紅，則非其所賞也。秋來猶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貽我翦桃紅，花繁而厚，葉碧如染，濃條婀娜，枝枝具云罨風斜之態(tài)。姬扶病三月，猶半梳洗，見之甚愛，遂留榻右。每晚高燒翠蠟，以白團回六曲，圍三面，設(shè)小座于花間，位置菊影，極其參橫妙麗，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與人俱在影中?；匾暺辽希櫽嘣唬骸熬罩鈶B(tài)盡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澹秀如畫。

閨中蓄春蘭九節(jié)及建蘭，自春徂秋，皆有三湘七澤之韻。沐浴姬手，尤增芳香?！端囂m十二月歌》，皆以碧箋手錄粘壁。去冬姬病，枯萎過半。樓下黃梅一株，每臘（臘月）萬花，可供三月插戴。去冬姬移居香儷園靜攝，數(shù)百枝不生一蕊，惟聽五鬣濤聲，增其凄響而巳。

姬最愛月，每以身隨升沉為去住。夏納涼小苑，與幼兒誦唐人“詠月”及“流螢紈扇”詩。半榻小幾，恒屢移以領(lǐng)月之四面。午夜歸閣，仍推窗延月于枕簟間。月去復卷幔倚窗而望，語余曰：“吾書謝希逸《月賦》。古人厭晨歡，樂宵宴，蓋夜之時逸，月之氣靜，碧海青天，霜縞冰凈，較赤日紅塵，迥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出，已齁睡者，桂華露影，無福消受。與子長歷四序，娟秀浣潔，領(lǐng)略幽香，仙路禪關(guān)，于此靜得矣?！崩铋L吉詩云：“月漉漉（晶瑩明亮的樣子），波煙玉”。姬每誦此三字，則反覆回環(huán)，日月之精神氣韻光景，盡于斯矣。人以身入波煙玉世界之下，眼如橫波，氣如湘煙，體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復似人，是一是二，覺賈長江（賈島）“倚影為三”之語尚贅。至“淫耽”“無厭”“化蟾”之句，則得玩月三昧矣。（杜茶村曰：“絕域名香，重霄皓魄，奇花異茗，倚態(tài)爭芬。自非真仙瓊媛，莫可得而領(lǐng)略。兼之天才麗質(zhì)，把玩晨昏，玉臂云鬟，馥郁于琉璃世界中矣?！保?/p>

姬性澹泊，于肥甘一無嗜好。每飯，以岕茶一小壺溫淘，佐以水菜、香豉數(shù)莖粒，便足一餐。余飲食最少，而嗜香甜，及海錯風薰之味，又不甚自食，每喜與賓客共賞之。姬知余意，竭其美潔，出佐盤盂，種種不可悉記，隨手數(shù)則，則睹一斑也。釀飴為露，和以鹽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時采漬之。經(jīng)年香味顏色不變，紅鮮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噴鼻，奇香異艷，非復恒有。最嬌者為秋海棠露。海棠無香，此獨露凝香發(fā)，又俗名斷腸草，以為不食，而味美獨冠諸花。次則梅英、野薔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屬。至橙黃、橘紅、佛手、香櫞，去白縷絲，色味更勝。酒后出數(shù)十種，五色浮動白瓷中，解酲消渴，金莖仙掌，難與爭衡也。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絲漉盡，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攪糖細煉，桃膏如大紅琥珀，瓜膏可比金絲內(nèi)糖。每酷暑，姬必手取其汁示潔，坐爐邊靜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枯，分濃淡為數(shù)種。此尤異色異味也。

制豉，取色取氣先于取味，豆黃九曬九洗為度，顆瓣皆剝?nèi)ヒ履ぃN種細料，瓜杏姜桂，以及釀豉之汁，極精潔以和之。豉熟擎出，粒?？蓴?shù)，而香氣酣色殊味，迥與常別。紅乳腐烘蒸各五六次，內(nèi)肉既酥，然后削其膚，益之以味，數(shù)日而成者，絕勝建寧三年之蓄。他如冬春水鹽諸菜，能使黃者如蠟，碧者如菭（同苔）。蒲、藕、筍、蕨、鮮花、野菜、枸、蒿、蓉、菊之類，無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火肉久者無油，有松柏之味。風魚久者如火，肉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鱘骨如白玉，油蝐如鱘魚，蝦松如龍須，烘兔酥雉如餅餌，可以籠而食之。菌脯如雞堫（雞堫，又名雞樅菌，是一種美味山珍、菌中之王），腐湯如牛乳。細考之食譜，四方郇廚（唐代韋陟襲郇國公，精于烹飪，時稱“郇廚”，此借指名廚）中一種偶異，即加訪求，而又以慧巧變化為之，莫不異妙。（杜茶村曰：“一匕一臠，異香絕味。使人作五鯖八珍之想?！保?/p>

甲申三月十九之變（指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禎帝自縊而亡），余邑清和望后（指陰歷四月十五日后），始聞的耗。邑之司命者甚懦，豺虎猙獰踞城內(nèi)，聲言焚劫，郡中又有興平兵四潰之警。同里紳衿大戶，一時鳥獸駭散，咸去江南。余家集賢里，世恂讓，家君以不出門自固。閱數(shù)日，上下三十余家，僅我灶有炊煙耳。老母荊人懼，暫避郭外，留姬侍余。姬扃內(nèi)室，經(jīng)紀衣物、書畫、文券，各分精粗，散付諸仆婢，皆手書封識。群橫日劫，殺人如草，而鄰右人影落落如晨星，勢難獨立。只得覓小舟，奉兩親，挈家累，欲沖險從南江渡澄江北。一黑夜六十里，抵泛湖洲李宅，江上已盜賊蜂起，先從間道微服送家君從靖江行，夜半，家君向余曰：“途行需碎金，無從辦。”余向姬索之，姬出一布囊，自分許至錢許，每十兩，可數(shù)百小塊，皆小書輕重于其上，以便倉卒隨手取用。家君見之，訝且嘆，謂姬何暇精細及此！

維時（當時）諸費較平日溢十倍尚不肯行，又遲一日，以百金雇十舟，以百余金募二百人護舟。甫行數(shù)里，潮落舟膠不得上。遙望江口大盜數(shù)百人，踞六舟為犄角，守隘以俟，幸潮落不能下逼我舟。朱宅遣有力人負浪踏水馳報曰：“后岸盜截歸路，不可返。護舟二百人中，且多盜黨?！睍r十舟哄動，仆從呼號垂涕。余笑指江上眾人曰：“余三世百口咸在舟，自先祖及余祖孫父子，六七十年來，居官居里，從無負心負人之事，若今日盡死盜手，葬魚腹，是上無蒼蒼，下無茫茫矣！潮忽早落，彼此舟停不相值，便是天相。爾輩無恐，即舟中敵國，不能為我害也?！?/p>

先夜，拾行李登舟，時思大江連海，老母幼子，從未履此奇險，萬一阻石尤（相傳古時有一男子，姓尤，因不聽妻子石氏的話，死在了外出經(jīng)商的途中，妻子因為思念丈夫，感嘆：“今凡有商旅遠行，當作大風，為天下婦人阻之?！保S路登岸，何從覓輿輛？三鼓時以二十金付姓沈人，求雇二輿一車、夫六人。沈與眾咸詫異笑之，謂：“明早一帆，未午便登彼岸，何故黑夜多此難尋無益之費？”倩榜人募輿夫，觀者絕倒。余必欲此二者，登舟始行，至斯時雖神氣自若，然進退維谷，無從飛脫，因詢出江未遠，果有別口登岸，通泛湖洲者。舟子曰：“橫去半里有小路六七里，竟通彼。”余急命鼓楫至岸，所募輿車三事，恰受俯仰七人。余行李婢婦，盡棄舟中。頃刻抵朱宅，眾始嘆余之夜半必欲水陸兼?zhèn)渲疄槠嬷幸病?/p>

大盜知余中遁，又朱宅聯(lián)絡(luò)數(shù)百人，為余護發(fā)行李人口，盜雖散去，而未厭（滿足）之志。恃江上法網(wǎng)不到，且值無法之時，明集數(shù)百人，遣人諭余：以千金相致，否則竟圍朱宅，四面舉火。余復笑答曰：“盜愚甚，爾不能截我于中流，乃欲從平陸數(shù)百家火攻之，安可得哉！”然泛湖洲人，名雖相衛(wèi)亦多不軌。余傾囊召闔莊人付之，令其夜設(shè)牲酒，齊心于莊外備不虞。數(shù)百人飲酒分金，咸去他所。余即于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荊人，兩兒又小，季甫生旬日，同其母付一信仆偕行。從莊后竹園深箐中蹣跚出，維時更無能手援姬。余回顧姬曰：“汝速蹴步則尾余后，遲不及矣?！奔б蝗祟嵾B趨蹶，仆行里許，始乃得昨所雇輿輛，星馳至五鼓，達城下，盜與朱宅之不軌者，未知余全家已去其地也。然身脫而行囊大半散矣，姬之珍愛盡失焉。姬返舍謂余：“當大難時，首急老母，次急荊人、兒子、幼弟為是。彼即顛連不及，死深箐中無憾也。”午節(jié)返吾廬，衽金革（指清軍）與城內(nèi)梟獍為伍者十旬，至中秋始渡江入南都（南京，南明政權(quán)建都于此）。別姬五閱月，殘臘乃回，挈家隨家君之督漕任。去江南，嗣寄居鹽官，因嘆姬明大義，達權(quán)變?nèi)绱耍x破萬卷者有是哉？

乙酉（清順治二年，南明弘光元年）流寓鹽宮，五月復值崩陷（指南都被攻破），余骨肉不過八口，去夏江上之累，緣仆婦雜沓奔赴，動至百口，又以笨重行李，四塞舟車，故不能輕身去，且來窺。此番決計置生死于度外，扃戶不他之。乃鹽官城中，自相殘殺甚哄。兩親又不能安，復移郭外大白居。余獨令姬率婢婦守寓，不發(fā)一人一物出城，以貽身累。即侍兩親，挈妻子流離，亦以孑身往。乃事不如意，家人行李紛沓，違命而出，大兵迫檇李（嘉興別稱）。剃發(fā)之令初下，人心益皇皇。家君復先去惹山，內(nèi)外莫知所措。余因與姬決：“此番潰散，不似家園，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與其臨難舍子，不若先為之地。我有年友，信義多才，以子托之。此后如復相見，當結(jié)平生歡。否則聽子自裁，毋以我為念?！奔г唬骸熬陨?。舉室皆倚君為命，復命不自君出。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牽君之臆，非徒無益，而又害之。我隨君友去，茍可自全，誓當匍匐以待君回。脫有不測，前與君縱觀大海，狂瀾萬頃，是吾葬身處也?！狈矫校鴥捎H以余獨割姬為憾，復攜之去。自此百日，皆展轉(zhuǎn)深林僻路，茅屋漁艇?；蛞辉箩悖蛞蝗蔗?，或一日數(shù)徙。饑寒風雨，苦不具述。卒于馬鞍山遇大兵，殺掠奇慘。天幸得一小舟，八口飛渡，骨肉得全。而姬之驚悸瘁瘏，至矣，盡矣！

秦溪蒙難之后，僅以俯仰八口免。維時仆婢殺掠者幾二十口。生平所蓄玩物及衣貝，靡孑遺矣。亂稍定，匍匐入城，告急于諸友，即襆被（整理行裝）不辦。夜假蔭于方坦庵（方拱乾，桐城人，后為清官）年伯（方拱乾與冒襄之父同為崇禎元年進士，故稱）。方亦竄跡初回，僅得一氈，與三兄共裹臥耳房。時當殘秋，窗風四射。翌日，各乞斗米束薪于諸家，始暫迎二親及家累返舊寓。余則感寒，痢瘧沓作矣。橫白板扉為榻，去地尺許，積數(shù)破絮為衛(wèi)，爐煨桑節(jié)，藥缺攻補。且亂阻吳門，又傳聞家難劇起，自重九后潰亂沉迷，迄冬至前僵死。一夜復蘇，始得間關(guān)破舟，從骨林肉莽中冒險渡江。猶不敢竟歸家園，暫棲海陵。閱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此百五十日，姬僅卷一破席，橫陳榻旁，寒則擁抱，熱則披拂，痛則撫摩?；蛘砥渖?，或衛(wèi)其足，或欠伸起伏，為之左右翼。凡病骨之所適，皆以身就之。鹿鹿永夜，無形無聲，皆存視聽。湯藥手口交進，下至糞穢，皆接以目鼻，細察色味，以為憂喜。日食粗糲一餐，與吁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溫慰曲說，以求我之破顏。

余病失常性，時發(fā)暴怒，詬誶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每見姬星靨如蠟，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及荊妻憐之感之，愿代假一息。姬曰：“竭我心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余死猶生也。脫夫子不測，余留此身于兵燹間，將安寄托？”更憶病劇時，長夜不寐，莽風飄瓦。鹽官城中，日殺數(shù)十百人，夜半鬼聲啾嘯，來我破窗前，如蛩如箭。舉室饑寒之人，皆辛苦齁睡。余背貼姬心而坐，姬以手固握余手，傾耳靜聽，凄激荒慘，欷歔流涕。姬謂余曰：“我入君門整四歲，早夜見君所為，慷慨多風義。毫發(fā)幾微，不鄰薄惡。凡君受過之處，惟余知之亮之，敬君之心，實逾于愛君之身，鬼神贊嘆畏避之身也，冥漠有知，定加默祐。但人生身當此境，奇慘異險，動靜備歷，茍非金石，鮮不銷亡。異日幸生還，當與君敝屣萬有，逍遙物外。慎毋忘此際此語！”噫吁嘻！余何以報姬于此生哉！姬斷斷非人世凡女子也。（杜茶村曰：“才子佳人，多生亂世。如王嬙、文姬、綠珠，莫可縷數(shù)。姬生斯時，宜矣。奔馳患難，終保玉顏無恙；首丘繡闥，復得夫君五色彩毫，以垂不朽。孰謂其不幸歟！”）

丁亥（清順治四年），讒口鑠金（此年冒襄遭仇人誣陷險被捕），太行千盤，橫起人面，余胸墳五岳，長夏郁蟠，惟早夜焚二紙告關(guān)帝君。久抱奇疾，血下數(shù)斗，腸胃中積如石之塊以千計。驟寒驟熱，片時數(shù)千語，皆首尾無端，或數(shù)晝夜不知醒。醫(yī)者妄投以補，病益篤，勺水不入口者二十余日。此番莫不謂其必死，余心則炯炯然，蓋余之病不從境入也。姬當大火鑠金時，不揮汗，不驅(qū)蚊，晝夜坐藥爐傍，密伺余于枕邊足畔六十晝夜，凡我意之所及，與意之所未及，咸先后之。己丑（清順治六年）秋，疽發(fā)于背，復如是百日。余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余以不死待之，微姬力，恐未必能堅以不死也！今姬先我死，而永訣時惟慮以伊死增余病，又慮余病無伊以相待也。姬之生死，為余纏綿如此！痛哉痛哉！（杜茶村曰：“此種精誠，格天徹地。嘔血剖心，能與龍、比并忠，曾、閔齊孝。萬祀千秋，傳之不朽?！保?/p>

余每歲元旦，必以一歲事卜一簽于關(guān)帝君前。壬午（崇禎十五年）名心甚劇，禱看簽首第一字，得“憶”字，蓋“憶昔蘭房分半釵，如今忽把音信乖。癡心指望成連理，到底誰知事不諧。”余時占玩不解，即占全詞，亦非功名語。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別去，姬茹素歸，虔卜于虎疁關(guān)帝君前，愿以終身事余，正得此簽。秋過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諧之嘆。余聞而訝之，謂與元旦簽合。時友人在坐曰：“我當為爾二人合卜于西華門?！眲t仍此簽也。姬愈疑懼，且慮余見此簽中懈，憂形于面，乃后卒滿其愿。蘭房、半釵、癡心、連理，皆天然閨閣中語。到底、不諧，則今日驗矣。嗟乎，余有生之年，皆長相憶之年也。“憶”字之奇，呈驗若此！

姬之衣飾，盡失于患難。歸來澹足，不置一物。戊子（清順治五年）七夕，看天上流霞，忽欲以黃跳脫（金鐲子）摹之。命余書“乞巧”二字，無以屬對，姬云：“曩于黃山巨室，見覆祥云真宣爐，款式佳絕，請以‘覆祥’對‘乞巧’?！辩澞☆H妙。越一歲，釧忽中斷，復為之，恰七月也。余易書“比翼”“連理”。姬臨終時，自頂至踵，不用一金珠紈綺，獨留跳脫不去手，以余勒書故。“長生私語”，乃太真死后，憑洪都客（唐代白居易《長恨歌》中為楊玉環(huán)招魂的方士）述寄明皇者。當日何以率書，竟令《長恨》再譜也！

姬書法秀媚，學鐘太傅稍瘦，后又學《曹娥》。余每有丹黃（指冒襄校書時），必對泓潁（硯與筆），或靜夜焚香，細細手錄。閨中詩史成帙，皆遺跡也。小有吟詠，多不自存?？蜌q（丙戌年，清順治三年）新春二日，即為余抄選全唐五七言絕句，上下二卷，是日偶讀七歲女子“所嗟人異雁，不作一行歸”之句，為之凄然下淚。至夜和成八絕，哀聲怨響，不堪卒讀。余挑燈一見，大為不懌，即奪之焚去。遂失其稿，傷哉異哉！今歲恰以是日長逝也！

客春（庚寅年，清順治七年）三月，欲重去鹽官，訪患難相恤諸友。至邗上，為同社所淹。時余正四十，諸名流咸為賦詩。龔奉常獨譜姬始末，成數(shù)千言，《帝京篇》（唐駱賓王所作）《連昌宮》（唐元稹所作），不足比擬。奉常云：“子不自注，則余苦心不見。如‘桃花瘦盡春酲面’七字，綰合己卯醉晤，壬午病晤兩番光景，誰則知者？”余時應之，未即下筆。他如園次（吳綺，桐城人）之“自昔文人稱孝子，果然名士悅傾城”，于皇（杜浚，黃岡人）之“大婦同行小婦尾”，孝威（鄧漢儀，泰州人）之“人在樹間殊有意，婦來花下卻能文”，心甫之“珊瑚架筆香印屟，著富名山金屋尊”，仙期之“錦瑟蛾眉隨分老，芙蓉園上萬花紅”，仲謀（彭孫貽，海鹽人）之“君今四十能高舉，羨爾鴻妻佐舂杵”，吾邑徂徠先生“韜藏經(jīng)濟一巢樸，游戲鶯花兩閣和”，元旦之“蛾眉問難佐書幃”，皆為余慶得姬，詎謂我侑卮之辭，乃姬誓墓之狀耶？讀余此雜述，當知諸公之詩之妙，而去春不注奉常詩，蓋至遲之今日，當以血淚和隃麋（古縣名，產(chǎn)墨）也。

三月之杪，余復移寓友沂友云軒。久客臥雨，懷家正劇。晚霽，龔奉常偕于皇、園次過慰留飲，聽小奚（童伶，童仆）管弦度曲，時余歸思更切，因限韻各作詩四首。不知何故，詩中咸有商音（蕭瑟之音）。三鼓別去，余甫著枕，便夢還家，舉室皆見，獨不見姬。急詢荊人，不答，復遍覓之，但見荊人背余下淚。余夢中大呼曰：“豈死耶？！”一慟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慮。旋歸，則姬固無恙，因間述此相告。姬曰：“甚異，前亦于是夜夢數(shù)人強余去，匿之幸脫，其人尚狺狺不休也。”詎知夢真而詩讖咸來先告哉？（杜茶村曰：名士名姬，精爽俱至，動與神孚，故其卜兆揮毫，宛然對語，顧造物何不少延其算耶？惜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