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第一章 承東坡風調(diào),蘊“羈臣”之悲
——“借才異代”之金初詞風
自十二世紀上半葉以后的長達三百年的歷史舞臺上,北方草原民族的鐵騎一次又一次地踏破長城,問鼎中原,甚至橫渡長江,稱王作大,于是塞外的游牧文化、漁獵文化和中原的農(nóng)耕文化,就在刀光劍影中展開血與火的碰撞和對話,其結(jié)果是經(jīng)過長時間的交兵交和、交通交涉的過程,血與火的土地上生長出了燦爛奇異、多彩多姿的文化創(chuàng)造,并最終形成了一種各民族血肉相連、有機共生的華夏新文化。但必須看到,這種文化重構(gòu)是以無數(shù)的家破人亡、殘酷的血雨腥風為代價的。其中文人所承受的精神苦難尤為痛切,他們除了經(jīng)受身體、生命的苦痛,精神與情感、靈魂與人格也必須面對無情的歷史拷問。這種心靈的煎熬發(fā)為詩章,就構(gòu)成了別樣的文學景觀,改變了以往文學的走向。而這一切在金初宇文虛中、高士談、吳激、蔡松年等由宋入金詞人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典型,他們的創(chuàng)作展現(xiàn)了身處胡漢文化碰撞融合的漩渦中心,那些流寓異國的“羈臣”文人的心靈史,也使得此時期的詞文學帶有一種強烈的文化陣痛感。于是,金詞就在一種無法回避的文化陣痛中孕育、新生。
第一節(jié) 抒情主體之“羈臣”身份
靖康之難,北宋亡國。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其中文人命運亦隨之劇變,他們一部分裹挾在逃難的人群中倉皇南奔,如李清照、朱敦儒、張元幹輩,還有一部分羈留北國,淪落異地,不得已成為仕金的“羈臣”。
《金史·文藝傳序》云:“金用武得國,無以異于遼。而一代制作能自樹立唐宋之間,有非遼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1]。這種馬上得天下、以文治之的國策,促使女真統(tǒng)治者一方面大力獲取北宋文物圖籍,如天輔五年(1121)十二月,金太祖即詔令:“若克中京,所得禮樂儀仗圖書文籍,并先次津發(fā)赴闕”[2]?!督鹗贰ざY志一》亦載:“金人之入汴也,時宋承平日久,典章禮樂粲然備具。金人既悉收其圖籍,載其車輅、法物、儀仗而北。”[3]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借才異代”,收羅遼、宋文人為己所用。在大軍攻城掠地之時,金廷明令戒殺儒生,實行“降者赦其罪,官皆仍舊”[4]的措施。同時他們還到山西地區(qū)尋訪北宋名臣富弼、文彥博、司馬光等的后人,到河北等地尋索前朝舉人。對于由宋入金的使臣,特別是有聲望的碩儒名士,更是百般延攬,恩威并施。于是許多北宋文士成為了金臣。故清人莊仲方論曰:
金初無文字也,自太祖得遼人韓昉而言始文;太宗入汴州,取經(jīng)籍圖書,宋宇文虛中、張斛、蔡松年、高士談輩后先歸之,而文字煨興,然猶借才異代也。[5]
這就是“借才異代”之說的出處。下面,即以宇文虛中、高士談、吳激、蔡松年等為代表來觀照金初詞人的“羈臣”情懷。
宇文虛中(1079—1146),初名黃中,宋徽宗改為虛中,字叔通,成都廣都人。大觀三年(1109)進士,政和五年(1115),為起居舍人、國史院編修。后任河北河東陜西宣撫使司參謀,累官至資政殿大學士。根據(jù)王慶生考證,宇文虛中于南宋建炎二年(金天會六年,1128)十二月,作為南宋祈請徽、欽二帝回朝的祈請使入金,旋即被金扣留,時51歲[6]。初,虛中守節(jié)不屈,在被幽囚五年之后,于天會十二年(南宋紹興四年,1134)接受金官,累官禮部尚書、翰林學士承旨,封河內(nèi)郡開國公。但虛中并不為所動,在隱忍近二十年后,皇統(tǒng)六年(1146),圖謀舉兵復宋,事泄被害,一同遭害的還有其全家老小百余人。受其牽連,同樣滯留仕金的高士談也慘遭殺害?!端问贰肪砣咭弧ⅰ督鹗贰肪砥呔沤杂袀?,《三朝北盟會編》卷二一四、二一五還收錄其《行狀》。
對于虛中最終仕金,時人甚至后人多有詬病,比如同時滯留于金的洪皓,“至上京,見虛中甚鄙之”[7]。但實際上,出處大節(jié)的抉擇、行藏用舍的矛盾,對故國、故君以及故鄉(xiāng)的懷思也從未停止,所以最終他才在68歲高齡時,欲以奇功報宋,做出潛結(jié)義勇、舉兵挾欽宗南歸的大事。事雖失敗,但足以見出其拳拳忠義之心。故明末清初的全祖望即替他不平:
虛中雖失身異域,而報國之誠炳炳如丹,其不惜屈身,以圖成事,志固可悲,而功亦垂就,當與姜伯約同科。史臣盡掩不書,可謂冤矣。(《與杭堇浦論金史第二帖子》)[8]
由此,虛中死后獲南宋王朝的追褒就不足為奇了[9]。
據(jù)《金史》宇文虛中本傳載:“朝廷方議禮制度,頗愛虛中才藝,加以官爵,虛中即受之,與韓昉輩俱掌詞命。”[10]故金代文人許宇文虛中為本朝第一代文宗,如趙秉文在《中大夫翰林學士承旨文獻黨公神道碑》即云:“本朝百余年間,以文章見稱者,皇統(tǒng)間宇文公,大定間無可蔡公,明昌間則黨公?!?sup>[11]虛中有文集行世,今佚;《中州集》錄存其詩50首,宋人施德操《北窗炙錄》卷上載《中州集》未收之佚詩3首,《宋代蜀文輯存》卷三六存錄其文12篇。其詞,《全金元詞》載錄2首,分別是《迎春樂》和《念奴嬌》。觀虛中傳世之詩詞作品,最主要內(nèi)容就是表現(xiàn)他身在北地而心系南國的情懷。他的《中秋覓酒》詩寫到:
今夜家家月,臨筵照綺樓。哪知孤館客,獨抱故鄉(xiāng)愁。感激時難遇,謳吟意未休。應分千斛酒,來洗百年憂。
宇文虛中詞傳世數(shù)量雖少,然皆為同一情感指向,即身仕異朝而心戀故國的“羈臣”情懷。在其代表作《念奴嬌》(疏眉秀目)中詞人借舊宮女事以抒懷,詞情凄婉沉痛。另一首《迎春樂》(寶幡彩勝堆金縷),王灼解釋說:“宇文叔通久留金國不得歸,立春日作《迎春樂》曲?!?sup>[12]可見也是欲歸而不得的眷戀故國之作。
同樣中年仕金的“羈臣”還有吳激。吳激(1091?—1142),字彥高,號東山散人,建州(治所在今福建建甌)人,為北宋龍圖閣大學士吳栻之子,蘇門文人王履道(安中)之外孫,著名書畫家米芾之婿。由于出身名門,故吳激于宋曾任清高顯要之職。關(guān)于吳氏仕金,有兩種說法,一說見于《中州集》:“將命帥府,以知名留之,仕為翰林待制。”[13]《金史》本傳也持此說:“(吳激)將宋命至金,以知名留不遣,命為翰林待制。”[14]王慶生也同意此觀點,并考索出其入金時間為靖康二年(1127),時吳激三十七歲[15]。另一說法來源于《三朝北盟會編》卷二三引許采《陷燕記》:
是日晚,略聞常勝軍欲變,余言之蔡公,頗以為疑。而運使呂頤浩力勸蔡公棄燕而遁,兼訪梁競,極力助之。蔡公以問余,余曰:“大學是守土臣,豈可比他人?自當以死守之。兼大學率諸人同行各有眷累,今南自蘆溝敗軍滿野,此曹無以泄發(fā),寧知不要我歸路乎!”公曰:“靖之意正如此?!笔且?,頤浩、競輩互以言熒惑蔡公,而安撫司勾當公事吳激者遂進退保之言,頤浩、競勸成之。[16]
由此可知,蔡靖守燕山時,吳激在幕。在呂頤浩、梁競等人的蠱惑下,蔡靖棄燕山而投降了金人。而在這過程中,吳激也曾“進退保之言”。所以,吳激是主動降金的,并非使金羈留。但不管哪一說,有一點是肯定的,即吳激仕金時已人到中年。傳統(tǒng)的忠君觀念、華夷之辨,還是使其有委身異族的“羈臣”之恥。吳激在金,初為翰林待制,累遷翰林直學士。天會十四年(1136)吳氏還曾出使高麗?;式y(tǒng)二年出知深州,但到官三日即卒,年五十二。王慶生認為,吳激之暴卒“或與金朝遣歸被羈使人一事相關(guān)”[17],詳情可參看王氏《金代文學家年譜》。也即吳激是間接死于金人之手的。
據(jù)《中州集》載,吳激“工詩能文,字畫得其婦翁筆意”,且尤長于寫詞,《金史》本傳云:“尤精樂府,造語清婉,哀而不傷”,并稱其“有《東山集》十卷行于世”[18],今不傳?!吨兄菁肪硪惠d錄其詩27首?!吨兄菁沸髟唬骸坝小稏|山集》十卷并樂府行于世?!眲t可知《東山集》為詩集。劉祁《歸潛志》卷八:“彥高詞集篇數(shù)雖不多,皆精微盡善?!?sup>[19]可見其另有詞集行于世。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一著錄《吳彥高詞》一卷,可知南宋亦有傳本,后佚。趙萬里(1905—1980)將《中州樂府》所收的五首詞、《吳禮部詩話》中之一首,以及《永樂大典》中四首,裒為一集,名為《東山樂府》。今唐圭璋《全金元詞》所錄吳氏詞即此10首,分別是:《訴衷情》1首、《人月圓》1首、《滿庭芳》4首、《木蘭花慢》1首、《春從天上來》1首、《瑞鶴仙》1首以及《風流子》1首。在這些傳世詩詞作品中,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飄零異國的“羈臣”身份,使吳氏念念不忘思鄉(xiāng)懷舊、企盼南歸:“應憐我,家山萬里,老作北朝臣”(《滿庭芳》);“年去年來還似夢,江南江北若為情”(《秋夜》);“驛使無消息,憶君清淚頻?!保ā稓q暮江南四憶》其一)……抑郁傷感的客居意識成了吳激作品的情感主調(diào)。
和宇文虛中、吳激中年仕金不同的是蔡松年,蔡氏入金時尚是一個涉世未深的青年。蔡松年(1107—1159),字伯堅,本杭人,長于汴京,隨父靖降金后除真定府判官,遂籍真定(今河北正定)。晚年以家鄉(xiāng)別業(yè)有蕭閑堂,故自號“蕭閑老人”。宋宣和(1119—1125)末從父靖守燕山。蔡靖時任燕山府路安撫使,兼知燕山。據(jù)王慶生考辨,時松年為19歲,并未真正入仕,只是協(xié)助乃父“管勾機宜文字”[20]。后宋軍戰(zhàn)敗,蔡靖曾問計于妻兄許采及子松年,二人俱勸其堅守,以死報國(見前引《三朝北盟會編》卷二三引許采《陷燕記》),但最終蔡靖還是投降了金國。初,金人以為得“大賢人”,對蔡氏父子多方籠絡,但均遭拒絕,松年甚至與人合開酒肆以謀生?!度泵藭帯份d:
(天會六年)知燕山蔡靖,其子松年,與眷屬同處,金人養(yǎng)濟甚厚。松年與一渤海道奴通事,燕市中合開酒肆。[21]
由于金人的威逼利誘,蔡氏父子最后還是仕金為臣。松年初為元帥府令史,后還參與皇統(tǒng)(1141—1149)時期的黨爭,打擊原屬完顏宗翰一派,以韓企先、田瑴為代表的遼舊集團,結(jié)果是完顏宗弼支持的、以蔡松年為中堅的漢人集團全面獲勝,蔡氏為宗弼所重,開始了飛黃騰達之路。據(jù)《金史》載,宗弼征宋、與岳飛等交戰(zhàn)時,松年即為之“兼總軍中六部事”[22]。海陵統(tǒng)治期間,蔡氏受到完顏亮賞識,晉拜右丞相,加儀同三司,封衛(wèi)國公,成為金代文人中“爵位之最重者”[23]。盡管如此,作為“羈臣”的蔡氏實際并未真正得到金人的信任,完顏亮賞識他不過是其伐宋之需要——“以松年家世仕宋,故亟擢顯位以聳南人觀聽”[24]。對此,以及蔡氏人生結(jié)局,前文已有討論,此不贅述??傊龠\亨通的“羈臣”蔡松年也是死于非命,和宇文虛中、高士談等人的結(jié)局幾乎相同。
元好問《中州集》蔡松年小傳云:“百年以來,樂府推伯堅與吳彥高,號‘吳蔡體’?!?sup>[25]肯定了蔡氏在金詞發(fā)展史上的重要地位。據(jù)《金史》本傳,蔡松年曾有文集行于世,然久佚。其詩賴《中州集》以傳,共存59首。其詞集名《蕭閑老人明秀集》,原本六卷,金魏道明注,惜今僅存目錄及前三卷。今存清道光時張蓉鏡小嫏環(huán)閣影鈔金源舊塹本,吳重憙《石蓮盦匯刻九金人集》本以及王鵬運《四印齋所刻詞》本等。唐圭璋《全金元詞》據(jù)《中州樂府》諸書輯補,共得84闋。蔡氏詞散佚的當有很多,然就所傳84首來計,數(shù)量上仍僅次于元好問,在金詞人中位列第二。如上所述,由于蔡松年仕金時年齡尚輕,故其內(nèi)心的掙扎似乎比宇文虛中、吳激等人要少些,再加上平坦的仕途經(jīng)歷,使得他的作品缺少濃郁的故國之思,情感傾向上也不像吳激等那樣哀傷與幽怨,而更多是超脫閑逸的倦游隱逸之念的表達。也即蔡氏詞中“羈臣”身份不是直接顯現(xiàn)的,而是通過身在魏闕而心系江湖的矛盾曲折地呈現(xiàn)出來的??傊?,不管金初詞家是以什么樣的情由由宋入金,也不管其仕金后心態(tài)如何,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即金初詞壇的抒情主體皆具“羈臣”之身份。
第二節(jié) 詞作主旨的“羈臣”意識
如上所論,金初詞家的“羈臣”身份注定了其“羈臣”地位,即他們無法獲得異族統(tǒng)治者的信任,并且他們自己對女真文化也很難在短時期內(nèi)予以認同。故此時期的文化融合,是淪為異族“羈臣”的文人們咀嚼著精神痛苦的融合,反映到詞的創(chuàng)作上就勢必帶著血淚的掙扎和感嘆,無論看花把酒,還是徘徊吟哦,其眉間心上凝結(jié)的多是身世淪落之嘆、故國家山之思以及歸去來兮之念。這種心態(tài)與處境使得金初詞的內(nèi)涵,呈現(xiàn)一種濃郁的“羈臣”意識。
一、“萬里山川悲故國,十年冰雪老窮邊”
宇文虛中年(56歲)仕金,一時間被奉為文壇盟主。其人恃才輕肆,性好譏訕,“凡見女直人輒以獷鹵目之”[26]。在文學上更是自負,直呼吳激為“小吳”。劉祁《歸潛志》卷八載:
先翰林嘗談國初宇文太學叔通主文盟時,吳深州彥高視宇文為后進,宇文止呼為小吳。因會飲,酒間有一婦人,宋宗室子,流落,諸公感嘆,皆作樂章一闋。宇文作《念奴嬌》(略)。次及彥高,作《人月圓》詞云(略),宇文覽之,大驚,自是,人乞詞,輒曰:“當詣彥高也。”[27]
這是文人間一次有趣的雅集,彼此相輕的宇文虛中、吳激,在此偶遇一婦人——一位“疏眉秀目”、“宣和妝束”的故國宗室女,而今卻淪落為歌姬,二人遂有感而為詞章。虛中作《念奴嬌》曰:
疏眉秀目??磥硪琅f是,宣和妝束。飛步盈盈姿媚巧,舉世知非凡俗。宋室宗姬,秦王幼女,曾嫁欽慈族。干戈浩蕩,事隨天地翻覆?! ∫恍﹀忮讼喾?,勸人滿飲,旋旋吹橫竹。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生相熟。舊日黃華,如今憔悴,付與杯中醁。興亡休問,為伊且盡船玉。
歌詞上片描述此女子容貌、妝束、身世及命運遭際,下片狀寫天涯淪落人的邂逅相逢。貌似平淡的話語實寓蒼涼和感慨?!芭f日黃華,如今憔悴”,今昔對比中包蘊著辛酸與苦楚。而“為伊且盡船玉”中之一“且”字更透露出無可奈何之悲戚。詞情凄婉而沉痛。吳激作《人月圓》云:
南朝千古傷心事,猶唱后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 』腥灰粔簦杉傺?,宮髻堆鴉。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是天涯。
元好問謂宇文虛中詞“頗近鄙俚”[28],自是與吳激詞比較而言的。吳氏詞“造語清婉,哀而不傷”[29],確比虛中藝高一籌。其起句化用晚唐杜牧《泊秦淮》之“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渲染出身經(jīng)離亂、酸楚悲辛的氣氛。“舊時”三句,則化用劉禹錫《烏衣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句意,在抒寫宗室女流落的同時,狀寫了自身的漂泊,身世之慨與家國之恨盡寓其中。上片即景寫情,下片則因人及己,感慨身世。它連續(xù)涵化《西洲曲》“雙鬢鴉雛色”和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詩意,虛實結(jié)合,古今對比,表達了故國滄桑之感和自我淪落之悲。至此,詞家不勝悵惘之情,盡得以出,“聞者揮涕”[30]。因抒情風格的清婉相繼、詞旨的感慨遙深、布局章法“有排蕩之勢”[31],故陳廷焯評之曰:“感激跌宕,不落小家數(shù)?!?sup>[32]而且在詞史上,本詞亦曾為吳激帶來很大聲譽,元好問在《中州樂府》本詞注中記述道:
彥高北遷后,為故宮人賦此(《人月圓》)。時宇文叔通亦賦《念奴嬌》先成,而頗近鄙俚。及見彥高此作,茫然自失。是后人有求作樂府者,叔通即批云:“吳郎近以樂府名天下,可往求之。”[33]
劉祁亦謂:“彥高《人月圓》,半是古人句,其思致含蓄甚遠,不露圭角,不尤勝于宇文自作者哉。”[34]同類作品,吳激還有《春從天上來》詞:
海角飄零。嘆漢苑秦宮,墜露飛螢。夢里天上,金屋銀屏。歌吹競舉青冥。問當時遺譜,有絕藝、鼓瑟湘靈,促哀彈,似林鶯嚦嚦,山溜泠泠。 梨園太平樂府,醉幾度春風,鬢變星星。舞破中原,塵飛滄海,風雪萬里龍庭。寫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酒微醒,對一窗涼月,燈火青熒。
王弈清等《歷代詞話》卷九云:“吳彥高在會寧府遇一老姬善琵琶者,自言故宋梨園舊籍。彥高對之凄然,為賦《春從天上來》詞云(略)。寧宗慶元間,三山鄭中卿隨張貴謨出使北地,聞有歌之者,歸而述之?!?sup>[35]此詞亦是吳詞中之佼佼者,歷來影響較大,比如張思巖《詞林紀事》卷二○引《居易錄》云:
高麗宰相李藏用,字顯甫,從其主入朝于元,翰林學士王鶚,邀宴于第,歌人唱吳彥高《人月圓》、《春從天上來》二曲,藏用微吟其詞,抗墜中音節(jié)。鶚起執(zhí)其手,嘆為海東賢人。[36]
歌詞或嘆北宋故宮頹敗荒蕪,或憶宮廷歌舞笙簫,或斥徽宗荒淫誤國,格調(diào)蒼涼、落寞、抑郁。陳廷焯即評曰:“故君之思惻然動人”[37]。陳氏還說:“金代詞人自以吳彥高為冠,能于感慨中饒伊郁,不獨組織之工也。”[38]葉申薌還將其與《人月圓》并列,認為:“二詞皆有故宮離黍之悲,南北無不傳誦焉”[39]。
金中期詩人劉迎《題吳彥高詩集后》有句曰“萬里山川悲故國,十年冰雪老窮邊”[40],切中宇文虛中、吳激等人故國淪亡、客死北地的身世遭際。由于故國淪亡,身似飛蓬,無奈之際委身異族,忍辱求生,更重要的是,他們從未忘記自己是宋室臣子,故其淪落之苦痛可以想見。雖然客觀上,他們對女真民族的漢化做了許多事,比如洪皓《金國文具札子》即載:“(金朝)官制祿格、封蔭諱謚,皆出宇文虛中,參用國朝及唐法制而增損之?!?sup>[41]蔡松年父蔡靖也曾直接參與金朝禮樂制度的建設。但這不等于他們就主動地接受女真舊俗,他們接受女真文化的影響往往是被動的、無奈的,宇文虛中對待粗礪的女真人“以獷鹵目之”即是顯例。這種文化的矛盾態(tài)度在他們內(nèi)心所激起的隱痛,往往化為詞中南國清麗之景與北地肆虐黃沙的強烈對比,化作進退失據(jù)的“羈臣”情懷,于是難以把握人生命運的悲劇感與深沉的家國之思就成了宇文虛中、吳激詞的主要情感取向。
二、“我夢卜筑蕭閑,覺來巖桂,十里幽香發(fā)”
《金史》謂蔡松年“所作文詞清麗,尤工詞作,其詞與吳激齊名,時號‘吳蔡體’”[42]。但由于兩人對女真文化的態(tài)度以及寫作心態(tài)之不同,吳蔡二人的詞風實有很大差異[43]。如前文所述,由于蔡氏入金時年齡尚輕、閱歷尚淺,再加上其性格的懦弱(即如其詩所云“懦微莫如我,往往從險艱”),他對金人及其文化的拒斥遠不如吳激等強烈、鮮明,這使得蔡氏之蕭閑詞缺少吳詞那種凄冷幽怨的情調(diào),而更多地呈現(xiàn)出超脫閑逸的風味。其實,像宇文虛中、吳激上述抒寫家國之悲的作品,蔡松年也有,如《念奴嬌》(念奴玉立),寫的也是詞人偶遇一宋室歌女的感受,他將自己比作白居易邂逅了琵琶女,比作杜甫偶逢李龜年,直抒其故國家山之思。像“莫忘家山桑海變,唯有孤云落日”(《念奴嬌》[小紅破雪])的句子,蔡氏也偶爾發(fā)之,但這并不是其詞主調(diào),其現(xiàn)存84首詞中直接抒發(fā)故國之思的大概只有5首左右。何況,儒家傳統(tǒng)的夷夏關(guān)系中,除了“夏夷之辨”,還有“用夏變夷”的理論,比如韓愈在《原道》中即有“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44]這樣的話?;蛟S蔡松年屈辱仕金的動因之一,就有以己民族之先進文化來完成對女真民族征服的雄心——也未可知??赡苷谴朔矫嬖颍淌媳M管也有仕金的苦悶,但主要已不是民族碰撞的苦痛,而變成身在魏闕而心系江湖的矛盾,是厭倦官場而夢想林園的渴望,這大概和歷史上許多一面做著高官,一面向往著“歸去來兮”的人物沒什么不同。這是因為,現(xiàn)實是冷酷的、復雜的,作為一個“羈臣”怎能在異族統(tǒng)治的體制之中施展才華、實現(xiàn)其“用夏變夷”的壯志呢?于是倦游之情、歸田之愿自然就成了其歌吟的主調(diào)。對此,蔡松年自己是有反省的,甚至將其歸結(jié)為自我性格上的原因,他在《雨中花》(嗜酒偏憐風竹)詞序中曾有這樣的表白:
仆自幼刻意林壑,不耐俗事,懶慢之僻,殆與性成,每加責勵,而不能自克。志復疏怯,嗜酒好睡。遇乘高履危,動輒有畏。道逢達官稠人,則便欲退縮。其與人交,無賢不肖,往往率情任實,不留機心。自惟至熟,使之久與世接,所謂不有外難,當有內(nèi)病,故謀為早退閑居之樂。長大以來,遭時多故,一行作吏,從事于簿書鞍馬間,違己交病,不堪其憂。求田問舍,遑遑于四方,殊未見會心處。聞山陽間,魏晉諸賢故居,風氣清和,水竹蔥蒨。方今天壤間,蓋第一勝絕之境,有意卜筑于斯,雅詠玄虛,不談世事,起其流風遺躅。故自丙辰丁巳以來,三求官河內(nèi),經(jīng)營三徑,遂將終焉。事與愿違,俯仰一紀,勞生愈甚,吊影自憐?!?sup>[45]
這樣的性格,當然就使他無法勝任復雜的官場生活,何況他又是“羈臣”,身處“多猜忌,殘忍任數(shù)”的海陵王陰鷙的目光之下。這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處境,萌生強烈的倦游之情、歸田之愿自在情理之中。他有三首《念奴嬌》均以“倦游老眼”起句,足見詞家心態(tài),其一云:
倦游老眼,放閑身、管領(lǐng)黃花三日??妥忧锒嗝┥嵬猓瑵M眼秋嵐欲滴。澤國清霜,澄江爽氣,染出千林赤。感時懷古,酒前一笑都釋?! ∏Ч爬趵锔咔椋酆栏顡?jù),戲馬空陳跡。醉里誰能知許事,俯仰人間今昔。三弄胡床,九層飛觀,喚取穿云笛。涼蟾有意,為人點破空碧。
“倦游”、“倦客”是蔡氏詞中出現(xiàn)頻率頗高的詞匯。即以“倦游”為例,像“為寫倦游興,說與水云知”(《水調(diào)歌頭》[東垣步秋水])、“倦游歲晚一笑,端為野梅留”(《水調(diào)歌頭》[玻璃北潭面])、“夜慢慢,只有澄江霽月,應知我,倦游興”(《水龍吟》[水村江水無聲])以及“莫話舊年夢,聊賦倦游詩”(《水調(diào)歌頭》[空涼萬家月])等等,簡直比比皆是。厭倦了官場的爾虞我詐,畏懼于權(quán)力中心的驚濤駭浪,于是詞人很自然地追慕以陶淵明為代表的“東晉奇韻”,渴望實現(xiàn)“魏晉諸賢”的境界,過一種超然脫俗、擺脫現(xiàn)實羈絆、身心自由的生活。可以說倦游思歸與企慕隱逸是蔡氏蕭閑詞的兩大主題?!厄嚿较ず妥游捻崱罚骸皷|晉舊風流,嘆此道,雖存如縷。黃塵堆里,玉樹照光風,閑命駕,小開樽,林下歌奇語。蕭閑老計,只有梅千樹。”掙脫官場牢籠、寄身于山水之間,過一種隱士的生活該是多么的美好!《小重山》詞:“東晉風流雪樣寒。市朝冰炭里,起波瀾。得君如對好江山。幽棲約,湖海玉孱顏?! ∶吩掳霐贪?。云根孤鶴唳,淺云灘。摩挲明秀酒中閑。浮香底,相對把漁竿。”感慨“市朝冰炭里,起波瀾”的兇險,描摹梅、月、酒、明秀峰等使人相親的意象,表達對“浮香底,相對把漁竿”生活的向往。還有《滿江紅》(半嶺云根):“人間世,爭蠻觸。萬事付,金荷醁。老生涯、猶欠謝公絲竹。好在斜川三尺玉,暮涼白鳥歸喬木。向水邊、明秀倚高峰,平生足?!庇们f周“觸蠻之戰(zhàn)”的寓言,以及謝安、陶潛的故實,傾訴自己逍遙于山水之間而心意自得的慧心。
據(jù)統(tǒng)計,蕭閑詞中出現(xiàn)“東晉奇韻”一詞不下20余次,足見蔡氏對林下隱士、江山漁翁那種擺脫了現(xiàn)實牢籠,對與天地自然俯仰共度的人生境界的深情向往。不難發(fā)現(xiàn),與倦游、隱逸主題相應的,是蕭閑詞高逸曠遠的詞風,“雅”與“逸”是這種詞風最重要的關(guān)鍵詞。滄海煙云、月影荷塘、泠泉風竹、青松奇石,構(gòu)成了一幅幅清逸超塵的詞境。而這種詞境的鍛造,實際是蔡松年將其家國之嘆、人生淪落之悲艱難轉(zhuǎn)化的結(jié)果,也可以說這是他消釋、超脫其“羈臣”意識的藝術(shù)策略。明人毛鳳韶也看得明白:“《中州樂府》,作于金人吳彥高輩,雖當衰亂之極,今味其辭意,變而不移,憫而不困,婉而不迫,達而不放,正而不隨,蓋古詩之余響也?!保ā吨兄輼犯钒希┼嵳耔I在《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50章討論元詞體貌時亦云:“慷慨激昂者,悲歌以當泣;潔身自好者,有托而潛逃;即為臣為奴者之作,也時有隱痛難言之苦”[46]。此論雖是鄭氏標舉元詞時的斷語,但此處用以討論金初宇文、吳、蔡等詞人之“羈臣”意識的內(nèi)涵也頗為恰切。
第三節(jié) 詞學旨趣的故國傳統(tǒng)與北地品格
在金初詞壇上,宇文虛中、吳激、蔡松年等詞人,含“羈臣”之悲,得江山之助,籠天地自然,吐胸中壘塊,以如椽之筆,承東坡逸懷浩氣,結(jié)北地壯美雄奇之品格,唱響了金源曲子詞的序曲。
一、繼承北宋詞學“以詩為詞”的理念
自北宋中期以后,詞壇“以詩為詞”漸成風氣,包括蘇軾在內(nèi),許多著名詞人如王安石、賀鑄、黃庭堅、周邦彥等皆“以詩為詞”。這樣,佐酒侑歡、以俚俗為格的曲子詞經(jīng)北宋文人的百年經(jīng)營,典雅華美漸成主流。至北宋末年,甚至有人認為詞與詩一樣,已備雅頌之旨,比如宋人楊冠卿即云:
天朝文物,上轢漢周,而其大者固已勒之金石,與五三六經(jīng)并傳于無終窮。若夫騷人墨客,以篇什之余,寓聲于長短句,因以被管弦而諧宮徵,形容乎太平盛觀,則又莫知其幾。名章俊語,前無古人,盛麗如游金張之堂,妖冶如攬嬙施之袪;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47]
在此風氣下,由宋入金的文人自然會將故國詞風帶至金代詞壇。上文所舉的《念奴嬌》(疏眉秀目)、《人月圓·宴北人張侍御家有感》以及《春從天上來》(海角飄零)等,使事用典,含蓄蘊藉,即足以證宇文虛中、吳激等對這一詞學傳統(tǒng)的承繼。這種剪裁、化用前人詩句典故之法,實際已成此時期由宋入金詞人一個極為重要的藝術(shù)手段??磪鞘稀稘M庭芳》(千里傷春):
千里傷春,江南三月,故人何處汀州。滿簪華發(fā),花鳥莫深愁,烽火年年未了,清宵夢,定繞林丘。君知否,人間得喪,一笑付文楸?! ∮闹?。山偃蹇,孤云何事,飛去還留。問來今往古,誰不悠悠。怪底眉間好色,燈花報、消息刀頭??纯词牵楹熌壕?,天際識歸舟。
該詞通篇用典,而且或化用前人詩句或直接隱括前人的詩篇,手法多樣。其起句涵化南朝梁丘遲《與陳伯之書》:“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文意,隨后“滿簪”三句,則用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意,同時還化用了《春望》詩中“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等句。其“孤云”句則暗用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而結(jié)句“珠簾暮卷”則出自王勃《滕王閣詩》“珠簾暮卷西山雨”;“天際識歸舟”,則是謝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詩中的成句。同時最后三句還隱括了柳永《八聲甘州》詞中“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的思路。這種化用前人詩文典故的手法,渾然天成,一如己出,其家國之思、淪落之感,盡得以出。
這是吳激詞使事用典的情形。蔡松年也是這方面的高手。他最喜歡化用的是東坡詩詞歌賦中的詞句。金人魏道明為蔡詞作注,其最主要特點就是處處尋找其詞如何從東坡中來。如《水調(diào)歌頭·送陳詠之歸鎮(zhèn)陽》:“東垣步秋水,幾曲冷玻璃。沙鷗一點晴雪,知我老無機。共約經(jīng)營五畝,臥看西山煙雨,窗戶舞漣漪。雅志易華發(fā),歲晚羨君歸?! ≡逻吤罚资?,入新詩。飄然東晉奇韻,此道賞音稀。我有一峰明秀,尚戀三升春酒,辜負綠蓑衣。為寫倦游興,說與水云知?!蔽菏献⒃唬?/p>
“幾曲冷玻璃”句注:東坡:“二十四橋亦何有,換此十頃玻璃風。”又:“相望六十里,共飲玻璃江?!庇郑骸皻w路萬頃青玻璃。”“無機”句注:東坡:“豈惟見慣沙鷗熟。”“五畝”句注:東坡:“五畝漸成終老計?!薄皾i漪”句注:東坡:“西山煙雨卷疏簾?!薄叭A發(fā)”句注:東坡:“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薄傲w君歸”句注:東坡:“回首吾家山,歲晚將焉歸?!薄百p音稀”句注:東坡:“東晉風流王謝家?!薄八浦本渥⒃疲簴|坡:“憑君說與東風知?!?sup>[48]
再如魏氏注前引之《念奴嬌》(倦游老眼,放閑身)曰:
“染出千林赤”句注:東坡:“暮宿淮南村,已度千山赤。”又“蔚如千林春”?!案袝r懷古”句注:坡詞:“感時懷舊一悲涼?!薄白砝镎l能知許事,俯仰人間今昔”句注:東坡:“酒闌不必看茶梗,俯仰人間今古?!薄皢救〈┰频选本渥ⅲ簴|坡:“湛然先生善吹鐵笛,有穿云裂石之聲。”“換取”字如東坡“換取阿香推雷車”。“為人點破空碧”句注:“點破”字如東坡“孤舟如鳧鹥,點破千頃碧”。[49]
這種注釋在魏道明《蕭閑老人明秀集注》中多達240余則,雖不免有穿鑿之嫌,但這也足以說明蔡氏對東坡詞風的喜愛程度以及對東坡以來“以詩為詞”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展。與吳激相類,他或借用東坡的詩詞辭藻,所謂“煉字面”,或融化東坡詩詞之意境,翻出新意,為己所用。其最負盛名的作品《念奴嬌》(《離騷》痛飲):
《離騷》痛飲,笑人生佳處,能消何物。夷甫當年成底事,空想巖巖玉壁。五畝蒼煙,一邱寒碧,歲晚憂風雪。西州扶病,至今悲感前杰。 我夢卜筑蕭閑,覺來巖桂,十里幽香發(fā)。嵬隗胸中冰與炭,一酌春風都滅。勝日神交,悠然得意,遺恨無毫發(fā)。古今同致,永和徒記年月。
元好問《中州集》稱此詞為“公(蔡松年)樂府中最得意者。讀之則其平生自處,為可見矣”[50],并將其判為《中州樂府》的壓卷之作。其起始三句典出《世說新語·任誕》:“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51]詞人化用此典,其意是說自己欲效“魏晉諸賢”,也做一個“痛飲酒,熟讀《離騷》”的名士。于是他從《晉書·王衍傳》中化出“夷甫”二句,史載王衍(字夷甫)“神情明秀,風姿詳雅”,“口不論世事,唯雅詠玄虛而已”[52]。《世說新語》劉孝標注引顧愷之《王夷甫畫贊》亦云:“夷甫天形瑰特,識者以為巖巖秀峙,壁立千仞?!倍拔瀹€”以下五句,詞家又引出第二位晉代名士謝安。說晚年的謝安“東山再起”,苦撐危局,使東晉取得了“淝水之戰(zhàn)”的勝利,然樹大招風,位高遭嫉。后因病還都,“聞當輿入西州門,自以本志不遂,深自慨失”。謝氏死后,所知羊曇,即“輟樂彌年,行不由西州路”,一次偶過西州門,“悲感不已,以馬策叩扉,誦曹子建詩曰:‘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瘧Q哭而去”。蔡氏援引謝安故事,其用意,魏道明注曰:“是時公方自憂,恐不為時之所容,故有此句”[53]。隨后蔡氏再化王羲之《蘭亭集序》“永和九年,歲在癸丑”句意,表達自己放情丘壑,回歸山林的深沉愿望。全詞使事用典,虛實相映,章法緊湊而跌宕,而宦海之險、歸隱之思盡在其中。故清人張蓉鏡評曰:“讀其《念奴嬌》一闋,激昂慷慨,宜乎遺山稱為集中壓卷之作?!保◤埲冂R跋語)楊義也看到:“此詞在慷慨激蕩的蘇軾詞風中,隱藏詞人反復吟詠到的‘身寵神已辱’、‘世途古今險,方寸風濤驚’的危機感?!?sup>[54]
“以詩為詞”的手段除了化用前人詩文典故以外,還表現(xiàn)在對“詞序”的使用上?!霸~序”蓋源于“詩序”,在蘇軾等人那里,將詩序之法引入詞中,金初由宋入金詞人則繼承了這種擅用詞序的手法,并且發(fā)展一步,大量使用題序,尤其是蔡松年詞,傳世的84首詞中大約有70首之多使用了題序,而且詞序本身寫得精美,完全可當作一篇獨立、優(yōu)美的散文來讀。試看幾則:
《水調(diào)歌頭》(云間貴公子)題序:
曹侯浩然,人品高秀,玉立而冠,其問學文章,落盡貴驕之氣,藹然在寒士右。惜乎流離頓挫,無以見于事業(yè),身閑勝日,獨對名酒,悠然得意,引滿徑醉。醉中出豪爽語,往往冰雪逼人,翰墨淋漓,殆與海岳并驅(qū)爭先。雖其生平風味,可以想見。然流離頓挫之助,乃不為不多。東坡先生云:“士踐憂患,焉知非福?”浩然有焉。老子于此,所謂興復不淺者,聞其風而悅之。念方問舍于蕭閑,陰求老伴,若加以數(shù)年,得相從乎林影水光之間,信足了此一生,猶恐君之嫌俗客也,作水調(diào)歌曲以訪之。
《念奴嬌》(倦游老眼)題序:
仆來京洛三年來未嘗飽見春物。今歲江梅始開,復事遠行?;⒁鸬し繓|岫諸親友折花酌酒于明秀峰下,仍借東坡先生赤壁詞韻,出妙語以惜別。輒亦繼作,致言嘆不足之意。
《水龍吟》(太行之麓清輝)題序:
余始年二十余,歲在丁未,與故人東山吳季高父論求田問舍事。數(shù)為余言,懷衛(wèi)間風氣清淑,物產(chǎn)奇麗,相約他年為終焉之計。爾后事與愿違,遑遑未暇。故其晚年詩曰:“夢想淇園上,春林布谷聲?!庇衷唬骸肮式话朐谇嘣粕希蛉′繄@作醉鄉(xiāng)?!鄙w志此也。東山高情遠韻,參之魏晉諸賢而無愧,天下共知之。不幸年逾五十,遂下世,今墓木將拱矣,雅志莫遂,令人短氣。余既沉迷簿領(lǐng),顏鬢蒼然,倦游之心彌切。悠悠風塵,少遇會心者,道此真樂。然中年以來,宦游南北,聞客談箇中風物益詳熟。頃因公事,亦一過之,蓋其地居太行之麓,土溫且沃,而無南州卑溽之患。際山多瘦梅修竹,石根沙縫,出泉無數(shù),清瑩秀澈若冰玉。稻塍蓮蕩,香氣濛濛,連亙數(shù)十里。又有幽蘭瑞香,其他珍木奇卉。舉目皆崇山峻嶺,煙霏空翠,吞吐飛射,陰晴朝暮,變態(tài)百出,真所謂行山陰道中。癸酉歲,遂買田於蘇門之下,孫公和邵堯夫之遺跡在焉。將營草堂,以寄余齡。巾車短艇,偶有清興,往來不過三數(shù)百里,而前之佳境,悉為己有,豈不適哉。但空疏之跡,晚被寵榮,叨陪國論,上恩未報,未敢遽言乞骸。若黽勉駑力,加以數(shù)年,庶幾早遂麋鹿之性。雙清道人田唐卿,清真簡秀,有林壑癖,與余作蒼煙寂寞之友。而友人楊德茂,博學沖素,游心繪事,暇日商略新意,廣遠公蓮社圖,作臥披短軸。感念退休之意,作越調(diào)水龍吟以報之。
故清人張金吾編纂《金文最》,收錄蔡氏文章13篇,除《蘇文忠公書李太白詩卷跋》以外,其余的全是詞序。吳激傳世詞有10首,但其中5首有題序,如前舉之《春從天上來》、《人月圓》之外,還有《滿庭芳》(柳引青煙)題序為“寄友人”、《木蘭花慢》(敞千門萬戶)題序是“中秋”以及《瑞鶴仙》題序為“寄友人”,雖都很簡短,皆屬點題之作,但這也足以說明其對故國這一詞學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展。
二、蘇學北行,得北地江山之助
《四庫全書總目》云:“詞自晚唐五代以來,以清切婉約為宗,至柳永而一變,如詩家之有白居易。至軾而又一變,如詩家之有韓愈……”[55]宋人胡寅則指出:“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婉轉(zhuǎn)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手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sup>[56]蘇軾以雄大的才力、開闊的胸襟進入詞文學的領(lǐng)域,大大開拓了詞的題材、意境、風格等各個方面。其具體表現(xiàn)形式之一就是無一事不可入詞,無一意不可包蘊。作為由宋入金的“羈臣”詞人,繼承了這種詞學的傳統(tǒng)和觀念,何況吳激、蔡松年輩尚與蘇門有或近或遠的師承淵源呢!
前文已提及,吳激為蘇門文人王履道之外孫。王履道(1076—1134,此據(jù)《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及《宋史》本傳推算)即王安中,字履道,號初寮,中山陽曲(太原)人。年十四薦于鄉(xiāng),學于蘇軾、晁說之。而吳激岳父——米芾(1051—1107)也對蘇軾執(zhí)弟子禮,且與東坡有著長達二十年的友情。米氏一名黼,字元章,號鹿門居士、襄陽漫士等。先世太原人,徙襄陽,寓居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歷知雍丘縣、漣水軍,以太常博士出知無為軍?;兆跁r為書畫博士,擢禮部員外郎,出知淮陽軍。米氏善畫工書,畫創(chuàng)“米氏云山”,書與蘇軾、黃庭堅、蔡襄等合稱四大家。并且,王安中與米芾皆有詞集傳世。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一“歌詞類”即著錄王安中《初寮詞》一卷,米芾詞存《寶晉英光集》中,《彊村叢書》輯為《寶晉長短句》一卷。元好問稱吳激“工詩能文,字畫得其婦翁筆意”[57]?!督鹗贰肪硪欢逡仓^:“工詩能文,字畫俊逸得米芾筆意?!边@都說明吳氏對北宋文化浸染之深,故其詞接受北宋詞學傳統(tǒng),自在情理之內(nèi)。蔡松年與蘇門的關(guān)系,雖不如吳激那么近,但也有一定淵源。據(jù)魏道明《明秀集注》透露,蔡氏的原配妻子乃是王履道之小女,如果魏氏所言可信,那么蔡松年也算間接出于蘇門了。即使拋開這種家族姻親關(guān)系,即從蔡氏詞本身來看,蔡氏也是以東坡為師的。
吳、蔡等人師事東坡的原因,除了師承、姻親等方面外,還有重要的一點就是,東坡的文化人格是化解其內(nèi)心深沉之“羈臣”意識的良藥,東坡善處憂患的人生智慧——其深計遠慮的理性精神、深照妙理的達觀態(tài)度、清醒深刻的自省意識以及化解悲苦的幽默機趣,都使飄零異邦、有家難回的“羈臣”們獲得了心靈的皈依,在某種程度上,東坡已成為他們精神的導師。這是“蘇學行于北”的內(nèi)在原因。所以,金詞之清勁伉爽的詞風,主要是通過吳、蔡等由宋入金文人“學蘇”完成的。同時,蘇學北行也是胡漢文化融合,即女真民族接受、喜歡蘇軾的結(jié)果。蘇軾人格中那種不拘小節(jié)的豪健曠達、那種與生俱來的幽默風趣,都與這個民族粗豪樂觀、幽默豁達的民族心性相暗合,這正是“蘇學行于北”的根本原因。
近人陳匪石指出:“雄闊而不失愴楚,蘊藉而不流于側(cè)媚,卓然成自金迄元之一派,實即東坡之流衍也?!?sup>[58]因此,由宋入金詞人是在故國詞學傳統(tǒng),尤其是蘇軾詞學理念影響下,開疆辟土,創(chuàng)造金源詞風的。而這種開拓是繼承中的開拓,同時也是開拓中的繼承,其具體表現(xiàn)就是其創(chuàng)作植根于北地土壤之上,與女真等北方民族文化實現(xiàn)了融合。對此唐圭璋、鐘振振有過這樣一段論述:
北國氣候干烈祁寒,北地山川渾莽恢闊,北方風俗質(zhì)直開朗,北疆聲樂勁激粗獷,植根于斯,故金詞之于北宋,就較少受到柳永、秦觀、周邦彥等婉約派、格律派詞人的影響,而更多地繼承了蘇軾詞的清雄伉爽。金人即便賦兒女情、記艷游事,亦往往能寓剛健于婀娜,譬如燕趙佳人,風韻固與吳姬有別;則其酒酣耳熱、擊壺悲歌之際的激昂慷慨,不問可知。[59]
這種東坡風味與北地文化品格的融合,首先表現(xiàn)在吳、蔡詞詞境的闊大上。前引蔡松年之追和東坡“大江東去”的《念奴嬌》(《離騷》痛飲),即是顯例。在蔡氏眼中,王衍、謝安、王羲之等魏晉名士實際都未能忘懷世事、高蹈遠舉,故他要超越前賢,去過一種真正的玄虛雅詠、超俗絕塵的生活。筆勢疏朗雄健,詞境闊大奔逸。與蔡松年相比,吳激詞格略顯纖弱,但就詞境而言,還是迥別于那些偎紅倚翠之作的。比如其《木蘭花·中秋》“敞千門萬戶”,雖是中秋思歸之傳統(tǒng)名目,但其“瞰滄?!薄ⅰ疤骱訚h”、“浩然對影垂桿”等壯闊氣韻與心中故國家山之思有機契合,那種鋪紅疊翠之詞是不能與之相比的。所以,吳蔡諸公師事子瞻,但又與北國質(zhì)直開朗的風俗、勁激粗獷的藝術(shù)相結(jié)合,其詞因而呈現(xiàn)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境界。
再者,與這種闊大之境相諧,吳、蔡等由宋入金詞人的創(chuàng)作還有一種清勁俊逸的氣勢?!督鹗贰穮羌鞣Q其“尤精樂府,造語清婉,哀而不傷”,蔡松年本傳也說其“文辭清麗,尤工樂府”。在吳激詞中,清麗的江南風物、飄渺如煙的回憶、如泣如怨的哀愁,構(gòu)成了一種清雅的境界。不僅如此,吳氏詞還常有高亢雄壯之音,不消說有“海角飄零”的豪氣,“誰挽銀河”的磅礴,還有《滿庭芳》的剛勁壯美:
射虎將軍,釣鰲公子,騎鯨天上仙人。少年豪氣,買斷杏園春。海內(nèi)文章第一,屬車從、九九清塵。相逢地,歲云暮矣,何事又參辰?! ≌唇?。云雪暗,三韓底是,方丈之濱。要遠人都識,物外精神。養(yǎng)就經(jīng)綸器業(yè),結(jié)來看、開闔平津。應憐我,家山萬里,老作北朝臣。
綺麗陰柔之中含蘊著的是詞家心中的干云豪情。而在蔡松年詞中,則最喜用“清”字,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蔡氏所傳的全部詞中,“清”字共出現(xiàn)了44次之多。吳、蔡從蘇軾那里汲取了曠達飄逸的境界,摒棄浮艷華麗之格,出之以清勁剛方、俊發(fā)踔厲之氣。表現(xiàn)形式之一就是企慕魏晉風流。蘇軾一生服膺于陶潛,蔡松年更從淵明身上汲取精神的力量?!疤樟顤|籬高詠,千古賞音稀”(《水調(diào)歌頭·閏八月望夕有作》)、“淵明千載意,松偃斜川道”(《千秋歲》),而且他還將對陶淵明的喜愛,推而廣之,追慕魏晉時王羲之、謝安等名士們的高遠情韻。吳激也是東晉高賢的崇拜者,其號“東山”即取之于謝安“東山高臥”之典。吳、蔡向往魏晉風度,因而其詞自有一種清曠俊逸的美感。再有,以吳、蔡為代表的金初詞人喜歡冰霜風雪等冷峻凄寒意象,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北地自然風物對詞的影響,同時也是詞家有意追求的結(jié)果。吳激詞中常寫北國浩蕩風沙,以此作為南國清秀山水的對照,表達其故國家山之思。蔡松年祖籍余杭,長于汴都,19歲入金,終老北地,故北國凄寒景物遂為其詞常用意象,并且這種物象的選擇也有力地支撐了蔡氏蕭閑詞清爽剛健之氣??娿X先生對宋人審美風尚曾有這樣一個評判:“靜弱而不雄強,向內(nèi)收斂而不向外擴張,喜深微而不喜廣闊?!?sup>[60]可飽經(jīng)北宋文化浸染的吳、蔡等“羈臣”文人,一旦身入北地,與女真人朝夕面對,與女真文化對話融合,其審美追求卻與宋人漸行漸遠,甚至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故清人況周頤論曰:
南宋佳詞能渾至,金源佳詞近剛方。宋詞深致能入骨,如清真、夢窗是;金詞清勁能樹骨,如蕭閑、遯庵是。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為清。南或失之綺靡,近于雕文刻鏤之技;北或失之荒率,無解深裘大馬之譏?!巍⒔鹬~之不同,固顯而易見者也。[61]
這就是吳、蔡為代表的由宋入金詞人的創(chuàng)作,代表了詞文學在金初時期的最高成就,并成為一種標志和典范,鍛造了新的審美方向,開辟了詞的新時代,也開辟了詞史的新境界。
總之,金詞經(jīng)由宋入金文人之手而肇始發(fā)端,因此獲得了很高的起點,正如顧敦所指出的:由宋入金的文人們“以高文化加入低文化,如酵入面,就表現(xiàn)出他們的力量來了。他們的工作,在中國文學史上,卻不限于結(jié)束過去,還要開拓將來。他們以前輩的資格,扇新朝的大風,再墾殖、再灌溉,于是金文苑中又開出鮮麗馥郁的花朵來了”[62]。所以,金初詞壇是北宋詞風在北地的一種延續(xù)——如對蘇軾曠達詞風的繼承、善于化用前人詩文典故以及喜用詞序等等。但它又不是一種簡單的承繼,民族文化融合之初的碰撞給詞人內(nèi)心造成的巨大沖擊,給詞風帶來的抑郁蒼涼之感,以及渾莽恢闊、質(zhì)直開朗的北地文化給柔弱的詞體帶來的剛健清新的影響等,都使得此時期的詞顯示出不同于北宋詞,也迥異于南宋詞的北派風貌。
[1] 脫脫等《金史》,中華書局,1975年,卷一二五《文藝傳序》,第2713頁。
[2] 脫脫等《金史》,卷二《太祖紀》,第36頁。
[3] 脫脫等《金史》,卷二八《禮志一》,第691頁。
[4] 脫脫等《金史·太祖紀》,第39頁。
[5] 莊仲方《金文雅·序》,清光緒十七年江蘇書局精刻本。
[6] 王慶生《金代文學家年譜》,鳳凰出版社,2005年,第13頁。
[7] 脫脫等《金史》,卷七九《宇文虛中傳》,第1792頁。
[8] 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清嘉慶十六年刻本,卷四二。
[9] 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八:“淳熙中,孝宗念其忠死,始贈開府儀同三司,謚肅愍,且為置后。其孫紹節(jié)今為右司郎中?!?/p>
[10] 脫脫等《金史》,卷七九《宇文虛中傳》,第1791頁。
[11] 趙秉文《滏水集》,《石蓮盦匯刻九金人集》本。
[12] 王灼《碧雞漫志》,見李孝中等輯注《王灼集》,巴蜀書社,2005年,卷二,第247頁。
[13] 元好問《中州集》,卷一《吳激小傳》,第12頁。
[14] 脫脫等《金史》,卷一二五《吳激傳》,第2718頁。
[15] 王慶生《金代文學家年譜》,鳳凰出版社,2005年,第34頁。
[16] 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二三《政宣上帙二十三》,第173頁下。
[17] 王慶生《金代文學家年譜》,第37頁。
[18] 脫脫等《金史》,卷一二五《吳激傳》,第2718頁。
[19] 劉祁《歸潛志》,卷八,第84頁。
[20] 脫脫等《金史》,卷一二五《蔡松年傳》,第2715頁。
[21] 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九八《靖康中帙七十三》,第725頁上。
[22] 脫脫等《金史》,卷一二五《蔡松年傳》,第2715頁。
[23] 脫脫等《金史》,卷一二六《文藝傳贊》,第2743頁。
[24] 脫脫等《金史》,卷一二五《蔡松年傳》,第2716頁。
[25] 元好問《中州集》,卷一《蔡松年小傳》,第22頁。
[26] 脫脫等《金史》,卷七九《宇文虛中傳》,第1792頁。
[27] 劉祁《歸潛志》,第83—84頁。
[28] 元好問《中州集》,《中州樂府》,第539頁。
[29] 脫脫等《金史》,卷一二五《吳激傳》,第2718頁。
[30] 洪邁《容齋隨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66頁。
[31] 沈謙《填詞雜說》,見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一冊),第630頁。
[32]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見唐圭璋《詞話叢編》(第四冊),卷三,第3821頁。
[33] 元好問《中州集》,《中州樂府》,第539頁。
[34] 劉祁《歸潛志》,第84頁。
[35] 王奕清等《歷代詞話》,見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二冊),卷九,第1270頁。
[36] 張宗《詞林紀事》,清乾隆刻本成都古籍書店復印,1982年,卷二○,第539—540頁。
[37] 陳廷焯《詞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大雅集》卷四,第185頁。
[38]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見唐圭璋《詞話叢編》(第四冊),卷三,第3821頁。
[39] 葉申薌《本事詞》,見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三冊),卷下,第2374頁。
[40] 元好問《中州集》,第120頁。
[41] 洪皓《鄱陽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四。
[42] 脫脫等《金史》,卷一二五《蔡松年傳》,第2717頁。
[43] 對此問題,今人劉鋒燾有《論“吳蔡體”》(《北京大學學報》2007年3期)、李靜有《“吳蔡體”探辨》(《學習與探索》2007年2期)、王定勇有《“吳蔡體”之體格探賾》(《寧波大學學報》2008年4期)等專文論述。
[44] 韓愈《五百家注昌黎文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一一。
[45] 唐圭璋《全金元詞》,第11頁。
[46] 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750頁。
[47] 楊冠卿《群公樂府序》,見《客亭類稿》卷七,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8] 蔡松年撰、魏道明注《蕭閑老人明秀集注》,《石蓮盦匯刻九金人集》本,第1—2頁。
[49] 蔡松年撰、魏道明注《蕭閑老人明秀集注》,第12—13頁。
[50] 元好問《中州集》,卷一《蔡松年小傳》,第22頁。
[51] 劉義慶撰、張萬起等譯注《世說新語譯注》,中華書局,1998年,第758頁。
[52] 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卷四三,第1236頁。
[53] 蔡松年撰、魏道明注《蕭閑老人明秀集注》,第701頁。
[54] 楊義《中國古典文學圖志》,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191頁。
[55] 紀昀等《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中華書局,1997年,卷一九八,第1808頁下。
[56] 胡寅《向薌林〈河套邊集〉后序》,《斐然集》,卷一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7] 元好問《中州集》,第12頁。
[58] 陳匪石《聲執(zhí)》,見唐圭璋《詞話叢編》(第五冊),第4961頁。
[59] 唐圭璋、鐘振振《金元明清詞鑒賞辭典·前言》,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
[60] 繆鉞《宋詩鑒賞辭典·序言》,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第13頁。
[61] 況周頤撰、屈興國輯注《蕙風詞話輯注》,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18頁。
[62] 顧敦《遼文學》,《之江學報》1卷3期,193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