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生魚

在夜晚的麥田里獨行 作者:劉慶邦


野生魚

我老家那地方河塘很多,到處都是明水。河是長的,河水從遠方流過來,又向遠方流過去。塘的形態(tài)不規(guī)則,或圓或方。塘里的水像鏡面一樣,只反光,不流動。有水就有魚,這話是確切的,或者說曾經(jīng)是確切的。至少在我還是一個少年的時候,我們那里的水里有魚。那些魚不是放養(yǎng)的,都是野生野長的野魚。野生魚也叫雜魚,種類繁多,難以勝數(shù)。占比率較多的,我記得有鯽魚、鲇魚、黑魚、鱖魚、嘎牙子、竄條,還有泥鰍、螞蝦、螃蟹、黃鱔等。既然是野生魚,它們就沒有主家。野草誰都可以薅,野兔誰都可以逮,野生魚呢,誰都可以釣,可以摸。

下過一兩場春雨,地氣上升,塘水泛白。我便找出釣竿,挖些紅色的蚯蚓,到水邊去釣魚。我的釣竿是一根木棍,粗糙得很,說不上有什么彈性,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對釣魚的興致,我在春水邊一蹲就是半天。蘆芽從水里鉆出來了,剛鉆出水面的蘆芽是紫紅色,倒影是黑灰色。岸邊的杏花映進水里,水里一片白色的模糊。有魚碰到蘆芽了,或是在啄吃附著在蘆芽上的小蛤蜊,使蘆芽搖出一圈圈漣漪。漣漪在不斷擴大,以至于水波擊到了我的魚漂。魚漂是用蒜白做成的,靈敏度很高,稍有動靜就顫動不已。這時我不會提竿,有前來搗亂的蜻蜓落在釣竿的竿頭,我仍然不會提竿,我要等魚漂真正動起來。經(jīng)驗告訴我,釣魚主要的訣竅就是一個字,那就是等。除了等,還是等。你只要有耐心,善于等,水底的魚總會游過來,總會經(jīng)不住誘餌的誘惑,嘗試著吃鉤。不是吹牛,每次去釣魚,沒多有少,我從沒有空過手。當我把一個銀塊兒一樣的魚兒提出水面的一剎那,魚兒擺著尾巴,彎著身子,在使勁兒掙扎。魚兒掙扎的力道通過漁線傳到釣竿上,通過釣竿傳到我手上,再傳到我心里,仿佛一頭是魚兒,一頭是心臟,魚兒在跳,我的心比魚兒跳得還快,那種激動的心情實在難以言表。

釣魚上癮,夏天我也釣魚。一個炎熱的午后,知了在叫,村里的大人們在午睡,我獨自一人,悄悄去村東的一個水塘釣魚。那個水塘周圍長滿了蘆葦,蘆葦很高,也很茂密,把整個水塘都遮住了,從外面看,只見葦林,不見水塘。我分開蘆葦,走到塘邊,往水里一看,簡直高興壞了。一群鯽魚板子,大約有幾十條,集體浮在水的表面,幾乎露出了青色的脊背,正旁若無人地游來游去。這種情況,被大人說成是魚曬鱗。對不起了,可愛的鯽魚們,趁你們出來曬鱗,我要釣你們。我把魚漂摘下來,把包有魚餌的漁鉤直接放到了魚面前。鯽魚倒是不客氣,我清楚地看見,一條鯽魚一張嘴就把漁鉤吃進嘴里。我眼疾手快,手腕一抖,往上一提,就把一條大鯽魚板子釣了上來。當我把一條鯽魚從魚的隊伍里釣出來時,別的魚都有些出乎意料似的,一哄而散,很快潛入水底。不過鯽魚的智力還是有問題,我剛把漁鉤從鯽魚嘴上取下來,那些鯽魚復又聚攏在一起,浮上來,繼續(xù)款款游動。我如法炮制,很快又把一條鯽魚釣了上來。那天中午,我釣到了十幾條又白又肥的鯽魚。

除了釣魚,我還會摸魚。摸魚是盲目的,等于瞎摸。是呀,我把身子縮在水里,水淹到嘴巴下面,留著嘴巴換氣,水里什么東西都看不見,全憑兩只手在水里摸來摸去,不是瞎摸是什么!再說,水是魚的自由世界,人家在水里游來游去,身手非常敏捷。而人的手指頭遠遠趕不上魚游的速度,要摸到魚談何容易!哎,您別說,只要我下水摸魚,總會有倒霉的魚栽到我手里。

我在村里小學上二年級的時候,一天下午,老師帶我們到河堤上去摘蓖麻。蓖麻是我們春天種的,到了夏末和秋天,一串串蓖麻成熟了,就可以采摘。那天天氣比較熱,摘了一陣蓖麻后,老師允許我們男生下到河里洗個澡。男孩子洗澡從來不好好洗,一下水就亂撲騰一氣。正撲騰著,一個男生一彎腰就抓到了一條鯽魚。那條鯽魚是金黃色的,肚子一側(cè)走著一條像是帶熒光的銀線,煞是漂亮。男生一甩手,把鯽魚拋到了岸邊。鯽魚跳了幾個高,就不跳了,躺在那里喘氣。見一個男生抓到了魚,我們都開始摸起魚來。河里的野生魚太多了,不是我們要摸魚,像是魚主動地在摸我們。有的調(diào)皮的小魚甚至連連啄我們的腿,仿佛一邊啄一邊說:來吧,摸我吧,看你能不能摸到我!有的男生不大會摸魚,他們的辦法,是撲在水淺的岸邊,用肚皮一下一下往岸上激水。水被激到岸上,水草里藏著的魚也被激到了岸上。水像退潮一樣退了下來,光著身子的魚卻留在了岸上,他們上去就把魚摁住了。那次我們在水里撲騰了不到半小時,每人都摸到了好幾條魚。我摸到了鯽魚、鱖魚,還摸到了一條比較棘手的嘎牙子。嘎牙子背上和身體兩側(cè)生有利刺,在水中,它的利刺是抿著的,一旦捉到它,把它拿出水面,它的利刺就會迅速打開,露出鋒芒,稍有不慎,手就會被利刺扎傷。有人摸到嘎牙子,為避免被利刺扎傷,就把它放掉了。我摸到嘎牙子就不撒手,連同裹在嘎牙子身上的水草一塊兒拿出水面,拋在岸上。嘎牙子張開利刺,吱吱叫著,很不情愿的樣子,但已經(jīng)晚了。

現(xiàn)在我們那里沒有野生魚了,河里塘里都沒有了。有一段時間,小造紙廠排出的污水把河水塘水都染成了醬黑色,野生魚像受到化學武器襲擊一樣,統(tǒng)統(tǒng)都被毒死了,連子子孫孫都被毒死了。我回老家看過,我小時候釣過魚的水塘,黑乎乎的水里扔著垃圾,漚得冒著氣泡。氣泡炸開,散發(fā)的都是難聞的毒氣。這樣的水別說野生魚無法生存,連水草和生命力極強的蘆葦都不長了,岸邊變得光禿禿的。

不光是野生魚,連一些野生鳥和野生的昆蟲,都變得難以尋覓。以前,我們那里的黃鸝子和赤眉鳥是很多的,如今再也見不到它們的蹤影,再也聽不到它們的歌聲。螞蚱也是,過去野地里的各色螞蚱有幾十種,構(gòu)成了龐大的螞蚱家族。農(nóng)藥的普遍使用,使螞蚱遭到了滅頂之災。

我想,也許有一天,連被我們稱為害蟲的蚊子、蟑螂等也沒有了,地球上只剩下我們?nèi)祟?。到那時候,恐怕離人類的滅亡就不遠了。

2013年10月6日至7日于北京和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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