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沉痛往事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他轉(zhuǎn)過身,無言地抱我在懷里,那么穩(wěn)定有力,像天,像地,像一切,力量透過他的手臂源源不斷地傳遞給我。我覺得他的身體此刻是最虔誠的依靠,整個上身趴在他胸膛上,哭得泣不成聲。我搖著他的手說:“你知道嗎?確定被學校開除后,我從此無顏見江東父老,真的想一死了之!高三那年我爸被槍斃了。我最后一次去監(jiān)獄看他時,他摸著我的頭說:‘艾艾,以后要好好念書,努力做人?!业某煽儚哪莻€時候開始,飛速前進。我爸一直很驕傲地對別人說:‘我林德民的女兒,學習成績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恢币源藶闃s。我怎么都不能夠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被學校開除了!”
他一直沒有問我為什么被學校開除,突然俯下臉,吻去我臉上的淚水,喃喃地說:“林艾,別哭了——”我仰起頭,他是那樣的英俊沉穩(wěn),意氣風發(fā),事業(yè)有成,越發(fā)覺得自卑羞慚,黯然無光。任由他的舌頭在我臉上不停地蠕動,我抽泣著說:“我爸槍斃后,我媽就生病了。一天一天拖下去,形容枯槁,瘦得臉上只剩下兩個窟窿,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覺得恐怖,她那么高貴的一個人。后來查出來是肝癌。我爸在出事前就做了安排,狡兔也有三窟,林家雖然敗了,卻也不至于艱難度日??墒亲詮奈覌屔『?,才算是真正地敗下去了。錢跟無底洞一樣投進去,我媽她最終還是走了!”我覺得整個人撕心裂肺的痛,我想我一輩子的眼淚都在此刻流盡了。那個時候總覺得木木的,痛的好像不是自己,像活在夢里一樣;現(xiàn)在再想起來,才覺得痛得難以忍受,肝腸寸斷,心如刀割。
他伸出手撫在我左胸上,像是支撐,痙攣抽搐的心臟漸漸平復下來。我擦著滿臉的眼淚鼻涕說:“我媽她也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當她得知我考上很好的大學后,難得地笑了。然后拔下手上的鉆戒交給我,讓我賣了,交學費。她所有的珠寶首飾貂皮裘衣能變賣的都變賣了,只剩下我爸送她的鉆戒。我知道那意味著什么。我說:‘媽,沒事,我可以申請助學貸款?!f:‘我的艾艾怎么可以讓別人看不起!一枚戒指而已,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她跟我爸一樣看得那么通透。那鉆戒可以說全城絕無僅有,鴿子蛋一樣大的鉆石,整整六克拉,精美絕倫,是我爸去比利時時從安特衛(wèi)普帶回來的。我拿去城里最大的珠寶店里賣了,連十分之一的錢都沒有得到。我覺得自己真該槍斃,為什么死的不是我!怎么可以被學校開除呢!”我哭得聲音嘶啞,癱軟在地上。
他抱我起來,坐在沙發(fā)上,不斷在我耳邊呢喃:“林艾,林艾,林艾……”是想將我的魂魄都叫走嗎?我接過他遞過來的香檳,一口氣喝下去。冷冷的泛著琥珀光澤的液體如絲般滑下喉嚨,壓制了洶涌而起的疼痛,我覺得舒服了一點。胸口依然起伏得厲害,怎么都停不下來。我抓著他的袖子說:“我后來一直后悔,為什么要賣掉那枚鉆戒?那是我爸我媽唯一留下來的遺物!其實我大學生活過得一點都不艱難。我拿了那么多的獎學金,還有企業(yè)的贊助,大二以后又有教授給的補助,就算不節(jié)省,學費、生活費也足夠了。我覺得林家的臉都被我丟盡了,死了都沒臉見我爸媽!”
他捧著我的臉說:“好了,林艾,你累了,先好好地睡一覺?!彼屛移教稍谏嘲l(fā)上,脫下自己的大衣替我蓋上。我哭得筋疲力盡,眼睛一定腫得厲害。他伸出舌頭舔我的眼瞼,軟軟濕濕的,很舒服,我覺得疼得不那么厲害了。我拉住他的手,請求說:“你不要走,我怕?!蔽沂钦娴暮ε?,那么多的人和事說走就走,說變就變,完全無招架之力,任由我一個人在無邊的荒漠里踽踽獨行,無依無靠。
他點頭,說:“我不走,就在這里陪你。”將我的手緊緊攥住,掌心又濕又熱。我安心了,閉上眼睛之前,說:“能再給我一杯酒嗎?”他將杯子舉到我嘴邊,我就著他的手慢慢地喝完了,一滴不剩。眼皮不負重荷,意識逐漸跌進虛無的時空里。無可避免,又是悔恨羞愧的痛楚,漫無邊際席卷而來,驚異、憤怒、痛楚、悔恨、絕望、放棄,乃至——墮落。我滿頭大汗,全身痙攣地醒過來,身體因長久不變的姿勢而變得血液不暢,全身酥麻,沒有知覺。
我喘著粗氣從無邊的黑暗里睜開沉重的眼睛,渾身汗?jié)?,心悸得厲害,像被壓板壓得永不翻身。一轉(zhuǎn)頭,就看見他沉沉的眸光,里面像是有滿天的星光不停地閃耀,明亮卻不炫耀,永恒安定。他緊了緊我的手,說:“睡不著?”我覺得他的掌心像火,一寸一寸要將我燃燒,我用力呼出一口氣,點了點頭,然后問:“幾點了?是不是該回去了?”他說:“不急,你就在這里安心地睡一覺?!蔽艺f:“你不要回去?這是餐館,不是飯店,人家不是要關門嗎?”他搖頭:“沒關系。你什么事都不用擔心,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蔽曳瓊€身爬起來,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是凌晨了。原來我是睡著了,痛苦地沉睡了這么久。
我走到桌邊再倒了一杯酒,拿在手里一點一點啜飲。燈光下精致的高腳杯里流動的光澤看起來像七月天邊的晚霞,緋紅燦爛,又像灼灼燃燒的桃花,開在云端。我斜著身體倒在沙發(fā)上,然后慢慢說:“知道我為什么被開除嗎?聽起來簡直就像一個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的笑話?!彼轿疑磉?,將我靠在他胸前,呼吸在頭頂輕輕地響起,我感覺到頭發(fā)的騷動以及逐漸加快的心跳聲。我并沒有掙扎,這有什么關系呢,今天晚上的我是如此脆弱無助。
我喝了一口酒,自嘲地說:“那還是我大三下學期的事了。我們考物理化學,黑板上用粉筆重重地寫著:‘嚴禁作弊,一經(jīng)查實,立即開除學籍,不得試讀。’其實沒有那么嚴重,官腔公文而已。就算是一流的大學,作弊的人多了去了,不然大家都不用活了。一經(jīng)查實,這里面很有文章,那也得查實呀。就算被抓了,沒有上報到學校,就沒有關系,頂多記個小過警告什么的。那次的試卷有些變態(tài),居然還有附加題,占很重的比分。我因為考試前回了趟家,那時候我哥出了點事,沒好好復習,所以想破了頭也做不出來。”
我覺得靠著他的姿勢有些不舒服,所以動了動,他很配合我,換了下位置。我繼續(xù)說:“做不出來就做不出來,我都做不出來,誰還做得出來。所以我根本不需要作弊,只有別人抄我的份,沒有我抄別人的份。我無聊地趴在桌子上,看著題目發(fā)呆,算來算去,溫度總差那么十來度,怎么都得不到答案。我當時想,說不定真有人做出來,那國家獎學金是不是就危險了?忽然坐我后面的操曹探過頭來得意揚揚地說:‘續(xù)艾,我可是做出來了,你要不要答案?一點就通?!液苡憛捤欠N小人得志的嘴臉,不屑地說:‘不就一道題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切,我續(xù)艾什么時候需要用這種方法。
“他沒再說話,我以為他死心了。沒想到他卻扔過來一個小紙條,我怕監(jiān)考老師看見,連忙夾在手心里,回頭瞪了他一眼。‘砰’的一聲,站起來準備交卷。這個時候,忽然從考場外面?zhèn)鱽硪粋€聲音:‘那個同學,你出來一下?!页泽@地看著外面正好到這邊巡場的監(jiān)考老師,當場愣在那里。他三步并作兩步跨過來,一把抽走我手中的試卷,威嚴地說:‘將手里的東西交出來。’我當時嚇得魂都掉了,任由他抽走我手里攥住的紙條。他揚手問:‘誰給的?’我看了眼同樣面無血色的操曹,沒有說話。那巡場的老師又問了一遍:‘到底誰給的?’所有人都看著我。場內(nèi)的監(jiān)考老師都認識我,人贓俱獲,想幫忙都說不出話。整個考場在那刻像苦難的受刑場,靜若死水。
“他‘啪’的一聲將試卷甩在地上,冷酷地說:‘你,跟我到辦公室?!液鋈粦嵟灰?,抬起頭驕傲地說:‘我沒有作弊,就憑我續(xù)艾,還需要作弊?!’他看了一眼我,然后低頭讀紙條,拿在手里揚了揚,冷酷地說:‘那這是什么?’我當時真恨死了他,那種嘴臉,活像電視里演的國民黨的特務頭子,一抓到共產(chǎn)黨,也不管是不是,立刻露出窮兇極惡的殘酷樣兒,就等著大刑伺候,好向主子邀功。我拉不下這個臉,和他對峙,然后抬頭挺胸地跟著他出去。
“這個時候,偏偏操曹也跟著起哄,他站起來說:‘紙條是我給她的,她不屑于看,正想交卷。我證明她確實沒有作弊?!矆龅睦蠋熆戳搜畚覀儍蓚€,然后把我們兩個都帶走了。這件事一開場就鬧得很大,很快就被捅到學校領導層那里去了。我們兩個在化學系乃至整個學校都是風云人物,所以那時候被炒得沸沸揚揚,幾乎沒有人不知道,流言也很多,聽得讓人極其不舒服。我一直強調(diào)我自己沒有作弊,現(xiàn)在想起來當時態(tài)度也很不好。這種事,誰相信!那老師也不相信我當真想交卷。后來連校長都知道這件事了,是因為操曹的父親是有名的老教授。然后我們被隔離開來,等著學校的決定。
“那時候,同學都過來安慰我,說學??隙ú粫趺礃拥?,頂多記個大過了事。其實我自己也不怎么擔心。操曹的父親是知名教授,母親是婦聯(lián)的主席,家里有權有勢的,學校總要顧幾分情面。既然不能開除他,我自然也沒事。只要不開除,任何處分我都認了。憑我的能力,也沒什么大的關系??墒俏胰f萬想不到,操曹的父親知道這件事后,大發(fā)雷霆,說操曹丟盡了他的臉面,甚至支持學校將他開除。我還懵懵懂懂的時候,學校里已經(jīng)做出決定,將我們兩個人一起開除。大概也有殺雞儆猴的意思,像我這樣的學生也可以被開除,以后誰還敢作弊!我簡直不敢相信,一直去求系里的教授,讓他們幫忙求情,只差跪下磕頭了。可是他們只是一個勁地安慰我,說處分已經(jīng)下來了,他們也沒辦法。又說如果我愿意的話,可以旁聽,他們可以安排一個席位。這有什么用!我覺得沒有比這個更羞恥的,在這個學校里簡直抬不起頭來。萬念俱灰,開始痛恨起這個學校。然后一發(fā)狠,招呼也不打,就離開了。
“自那以后,我沒再見過操曹。后來我從別人那里知道,操曹被他父親揍得半死,后來送他到德國留學去了。他有父母做靠山,而我,什么都沒有,我只能被學校開除,然后一無是處?!闭f著說著,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流下來。我覺得荒謬無比,胡亂擦了擦,說,“后來我連那個城市都不去,就怕碰見以前的同學,既羞憤又痛恨?!彼麊枺骸八阅阌指拿耍俊蔽宜α怂︻^說:“算是吧。經(jīng)過那件事,我一聽到別人喊續(xù)艾,就有一種神經(jīng)反射性的恥辱?!?/p>
他沒有說其他的話,只問:“要不要再睡一覺?或者我?guī)愠鋈ザ刀碉L?”我搖頭:“大冬天的兜什么風!”我從皮包里掏出兩粒安眠藥,混著香檳咽了下去,說:“我想睡了。明天還要工作,你如果還在的話,記得叫醒我?!彼恢倍⒅沂掷锏乃幤浚S久沒有說話。最后擺了擺手,柔聲說:“那你睡會兒吧。我讓人將車里的電腦提上來辦公?!彼_始辦公,我昏沉沉地睡過去。
第二天一去上班,李欣就找我的碴兒。我冷冷地說:“李欣,你今天最好別惹我,我心情很不好?!彼е鼐痈吲R下地說:“哦!我們木大小姐心情不好,我好怕哦!”然后臉色一變,神色陰狠地說:“我警告你,你既然是庫管,就好好地當你的庫管,以后賣場的事你少給我插手。”我慢悠悠地抬起頭:“有你這么說話的嗎?你以為你是誰!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店長都沒說話,你倒越俎代庖,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她當然不是多管閑事。僅僅是兩單提成,已經(jīng)足夠讓人眼紅嫉妒。再這么下去,她都不用活了。這不,又有人找上門來了。
她一向在外面混,多的是混混朋友,大家都有些畏懼她,也是不想惹事的心態(tài)。她橫行慣了,大概還沒見過我這么囂張不買她賬的人。威脅有什么用!我還怕你威脅,十分不屑!她氣得不輕,抓起手邊的衣架朝我扔過來,陰著臉說:“你敢再說一句!”我閃身躲開了,怒不可遏。萬一砸到要害處呢,有沒有腦筋!她跟一頭母牛一樣,只知道橫沖直撞,我出口諷刺:“外強中干,色厲內(nèi)荏!我還怕你?別說一句,十句我也照樣說?!蔽夜室鈴乃赃叢辽矶^,眼神充滿不屑和挑釁。像她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去了。
她扯住我的手,不顧一切往旁邊一推。我沒有防備,料不到她竟然動手,一個趔趄,撞到貨架上,后背簡直要斷了,眼淚都撞出來了。我咬牙忍著痛,立即站起來,二話不說,用力朝她臉上摑去,鮮明的紅手印。我恨恨地罵:“瘋子!簡直有病!”她先是愕然,隨即怒氣勃發(fā),張牙舞爪朝我撲來。我一個移身,抵住她的胳膊,用力往地上一扔,“哼”一聲,冷冷地說:“你是我的對手?你以為我是軟柿子,由著你揉捏?!你再去照照鏡子吧!”她狼狽不堪地撞倒椅子,然后才跌在地上,那眼神簡直要把我吃了。我不再看她,拿著鑰匙出去了。她發(fā)狂地說:“你等著瞧吧!”我回過身,微笑說:“我等著呢!”自取其辱,世上的人大都欺善怕惡,見低踩,見高拜。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等我再回來的時候,沒有見她的人,大概請假了。她那狼狽樣兒,心性又死要強,怎么肯讓人看見。我也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照舊理我的貨。晚上下班前,宋令韋給我電話,說有事跟我說。我歪著頭說:“我和你還能有什么事說?!”昨天的事全部是意外,我傷心成那樣,他在旁邊陪著也沒什么。我才不自作多情,自討苦吃,自找罪受。半夜凌晨和大白天想的事那又是另外一個樣了?,F(xiàn)實比人強,我不想與他再糾纏不清。他對我又何嘗不是一個謎。
他在電話那頭說:“林艾,你真是忘恩負義,過河拆橋。見個面還能把你吃了?”我說:“什么呀,我工作了一整天,累著呢,哪有那么多閑工夫,我趕著回去休息呢?!彼焕?,說:“我在地下停車場等你,你趕緊過來。”然后掛了電話。本來我可以不理會的,但是轉(zhuǎn)念一想,不去好像怕了他,落下形跡似的。他或許真有什么正事想和我說,萬一是自己想歪了,那可丟臉真丟到姥姥家了。
我跟店里的人打了個招呼,挎著包下去了。那地下停車場又冷又暗,陰森森的,乍然走進去,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感覺怪怪的,有些不舒服。我縮肩瞇眼到處找車。這種鬼地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真是搶劫殺人的好地方。真是烏鴉嘴,好的不靈壞的應。還沒想完呢,三個人從黑暗里竄出來,大咧咧地攔在我前面。
我從驚慌中定下神,警惕地盯著他們,雙腳前后邁開,手扶在肩上的包上,作戒備狀。那些人看起來就像是地痞混混,吊兒郎當?shù)?。手上并沒有拿武器,我稍稍安下心。他們互相看了眼,其中一個站出來:“小樣兒!看不出來你有這么橫!那哥兒幾個放你一馬,給你一點教訓得了!”我冷冷地看著他們。虧他們有臉說得出來,三個大男人欺負我一弱女子!
我不想與人爭執(zhí),壓低姿態(tài)說:“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你們了,先賠個不是。你們?nèi)粽嫦敕盼乙获R,那就請讓我走?!彼f:“我們沒說不讓你走,只不過讓你帶點禮物離開,以后長長教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也算給你上了一課,以后行事看著點。”我無語,切!照他這樣說,我還得感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