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此君軒記

百年文言 作者:陳永正,徐晉如 編


此君軒記

王國維 一九一二


王國維(一八七七~一九二七),字靜安,號觀堂,謚忠愨,浙江海寧人。清末秀才。曾任清學部總務(wù)司行走、圖書館編譯、名詞館協(xié)修、清華研究院導(dǎo)師等。有〈王忠愨公遺書〉。


竹之為物,草木中之有特操者與?群居而不倚,虛中而多節(jié),可折而不可曲,凌寒暑而不渝其色。至於煙晨雨夕,枝梢空而葉成滴,含風弄月,形態(tài)百變,自渭川淇澳千畝之園,以至小庭幽榭三竿兩竿,皆使人觀之,其胸廓然而高,淵然而深,泠然而清,挹之而無窮,玩之而不可褻也。其超世之致,與不可屈之節(jié),與君子為近,是以君子取焉。

古之君子,其為道也蓋不同,而其所以同者,則在超世之致,與不可屈之節(jié)而已。其觀物也,見夫類是者而樂焉,其創(chuàng)物也,達夫如是者而後慊焉。如屈子之於香草,淵明之於菊,王子猷之於竹,玩賞之不足而詠歎之,詠歎之不足而斯物遂若為斯人之所專有,是豈徒有託而然哉!其於此數(shù)者,必有以相契於意言之表也。

善畫竹者亦然。彼獨有見於其原,而直以其胸中瀟灑之致、勁直之氣,一寄之於畫。其所寫者,即其所觀;其所觀者,即其所畜者也。物我無間,而道藝為一,與天冥合,而不知其所以然。故古之工畫竹者,亦高致直節(jié)之士為多。如宋之文與可、蘇子瞻,元之吳仲圭是已。觀愛竹者之胸,可以知畫竹者之胸;知畫竹者之胸,則愛畫竹者之胸亦可知而已。

日本川口國次郎君,沖澹有識度,善繪事,尤愛墨竹。嘗集元吳仲圭、明夏仲昭、文徵仲諸家畫竹,為室以奉之,名之曰「此君軒」。其嗜之也至篤,而搜之也至專,非其志節(jié)意度符於古君子,亦安能有契於是哉!吾聞川口君之居,有備後之國,三原之城,山海環(huán)抱,松竹之所叢生。君優(yōu)遊其間,遠眺林木,近觀圖畫,必有有味於余之言者。旣屬余為軒記,因書以質(zhì)之,惜不獲從君於其間,而日與仲圭、徵仲諸賢遊,且與此君遊也。壬子九月。


集評

【鍾振振】所觀即所畜,知畫竹者胸則愛畫竹者胸亦可知,此見識似未經(jīng)前人道?!痉f廬】竹旣爲君子,秉「超世之致,與不可屈之節(jié)」,居此軒者,揆一厥道,必廓然淵然泠然之君子也。【尙永亮】君子比德,自古而然。靜安先生記「此君軒」而特重其物及畫者藏者「超世之致與不可屈之節(jié)」,蓋亦寫其心也?!娟惤ㄉ课呐c可、蘇子瞻之「墨竹」,修身知本。然移至扶桑,此君數(shù)典忘祖,不知返本清源。余不覺其胸廓然而高,淵然而深,泠然而清也。觀堂仙逝在前,未聞此君心性蛻變,毋怪也?!咎锶艉纭抗胖又酝?,在於超世之致,與不可屈之節(jié)。灑落之至,餘韻曲包。靜安假竹鏡略平生?!复司帯褂?,靜安神與友遊矣?!拘軚|遨】較〈黃崗竹樓記〉別見一番天地。前人謂「不可一日無此君」,信然?!竞上取糠Q居室爲「此君」,清人李漁芥子園蓋亦曾爲之。其〈棲雲(yún)谷〉一聯(lián)云:「仿佛舟行三峽裏,儼然身在萬山中?!埂撮f情偶寄〉卷四〈居室部〉稱爲「此君聯(lián)」。竹之稱爲「此君」,本於〈晉書·王徽之傳〉:徽之「嘗寄居空宅中,便令種竹?;騿柶涔剩罩珖[詠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邪!』」唐岑參〈范公叢竹歌〉:「此君託根幸得地,種來幾時聞已大。」唐白居易〈東樓竹〉詩:「樓上夜不歸,此君留我宿?!顾翁K軾〈於潛僧綠筠軒〉詩:「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宋姜夔〈念奴嬌·謝人惠竹榻〉詞:「梅風吹溽,此君直恁清苦。」蓋諸人皆就竹之風物言之。王氏〈此君軒記〉拈出「此君」之君子之風,特標節(jié)操而頌之,由頌自然之竹,到頌所畫之竹,再頌畫竹之人,層層演繹,洵稱頌竹之佳製。【秦鴻】陳義甚高,終隔一塵?!緩埱嚯?yún)】理愜情饜,簡雅有致。與濂溪先生〈愛蓮說〉一文可謂笙磬同音而爭勝毫釐矣!以此文之老潔明暢、古光照人可知,觀堂不惟韻語一道境界獨辟,而所爲古文亦自有家數(shù)也?!就魤舸ā砍乐屡c不可屈之節(jié),其亦「有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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