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個苦學生
湖塘村共有八十余戶,其中欠債欠租,朝夕不能自給的,就有七十余戶;負累不多,弄到有飯吃有衣穿,差堪自給的,只有七八戶;比較富有的只有兩戶。
從遠處望去,我這村莊的外景,還是很好看的:村背靠著兩座矮山,山上都長著茂盛的樹林;村的周圍,長著許多花果樹,全村的房屋,都被深綠的樹木掩蔭著。村前是三口養(yǎng)魚的塘,水明如鏡,每天早晨,全村婦女們,都在這塘里洗衣服。魚塘的前面,就是一塊大田坂,在春深時節(jié),滿坂盡是綠苗,微風吹來,把綠苗吹成一層挨一層的綠的波浪。更遠一點,就是一條小河,彎彎曲曲的流著,流進村右邊的水口林里,被樹林遮住不見了。四圍的樹都長出綠葉,在綠葉里跳上跳下的各種鳥兒,都鳴出悅聽的聲音,互相唱和著。戴笠的農(nóng)民,三三兩兩的散在田坂上,彎身低頭的在做工。這樣的農(nóng)村美景,比起拍照的風景片來,我覺得并不會遜色,不過我自愧不是一個文字家,不能很美麗的將它描寫出來。
但是,這只是村的外景,倘若你走進村里去看看,那就有點不雅觀了。道路是凹凸不平,柴屑糞渣,零零散散的散布在路上;房屋多是東倒西歪的,新的整齊的房屋很少;房屋內(nèi)都是煙塵滿布,雞屎牛糞,臭穢難聞;村內(nèi)的溝渠,也是污泥淤塞,臭水滿溝。各種各樣的蟲蟻,到處蠕蠕的爬動。到暑天時節(jié),蠅子統(tǒng)治日間,蚊子統(tǒng)治夜間,真有點令人難堪。如果久在城市生活慣的人們,初跑進這樣的鄉(xiāng)村中來,一日都覺得難過下去的。在這樣污穢環(huán)境之下,生病的人,就不少了,尤其是暑天,打皮寒爛腳的特別多。如果你要責備這些農(nóng)民,為什么這樣不愛清潔衛(wèi)生,不實行“新生活運動”,那我可以告訴你,他們被人剝削,苦到飯都弄不到吃,哪里還有余力來講清潔衛(wèi)生;苦到幾乎不能生活,哪里還能實行新生活。比如一個農(nóng)民患著隔日一來的一寒一燒的病,他曉得這是打皮寒,他又曉得治皮寒頂好的藥,就是鬼子丸——金雞納霜丸,農(nóng)民只曉得叫鬼子丸,當他問人:“鬼子丸多少錢一個?”“一百錢一個。”(鄉(xiāng)村的藥賣得貴,每丸要賣一百錢。)“吃幾個就會斷根?”“總要十幾個才會斷根吧?!薄澳浅圆黄?,還是讓挨下去;有命就會挨好來,挨不好,死了就算吧!”買幾個皮寒丸來治病都無錢,讓他盡病下去,病到后來,多數(shù)是肚皮上硬起一塊,眼珠發(fā)黃,農(nóng)民不知是脾腫脹,而說是肚子里結(jié)了一個血果。病到這個地步,這人的健康,是永難恢復的了。小孩子打皮寒,更挨不住,寒燒十幾次,就會瘦得一層皮包骨頭的死去,每年暑天小孩子死得很多。爛腳也是一樣,開頭只是一個豆子般大的毒口,發(fā)紅發(fā)腫;讓他擺著沒藥醫(yī),過了幾天就爛到盞口一般的大了,再又過幾天,就爛到碗口一般的大了,再盡過下去,他就成了一個“老爛腳”了!中國工農(nóng)貧苦群眾的身體和生命,都是如此的不值錢的。我每年暑假回家的時候,看到村中如此情形,心里總感著難過,合得將它改良一下才好;但是左想右想,終想不出一個改良的方法來。不徹底革命,你會有什么力量來改良農(nóng)村,從前一些熱心新村運動者
,他們到底做出來一點什么成績,他們不都是宣告失敗了嗎?只有蘇聯(lián),因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成功,實行了無產(chǎn)階級專政,才把全國農(nóng)村,不是改良而是徹底的改造了,千千萬萬的農(nóng)民都得到完全的解放,這是我們應該走的一條正確路線。現(xiàn)在把話說轉(zhuǎn)來:我這村莊的情形如此,其他村莊的情形——說遠一點,全中國村莊的情形,據(jù)我所看過的,又何嘗不都是如此!中國農(nóng)村的衰敗、黑暗、污穢,到了驚人的地步,這是人人知道,毋庸諱言的了。
在我村內(nèi),我家是一大戶,男女老少,共三十余口,經(jīng)濟地位是足以自給的中農(nóng)。我家種田二百余畝,有百余畝是向著地主租來種的,每年要向地主納租二百余石。我家的男人,凡能耕種的,都一律種田;小孩子就放牛;女人在家里燒鍋弄飯,洗衣喂豬,以及紡紗績麻,也要做著極大的勞動。因為家庭經(jīng)濟困難,我父親的兄弟們以及我同輩的兄弟們,每人都只準到私塾讀三年書,即出來種田?!罢J識自己的名字,記得來工匠賬就算了,還想什么進學中秀才?”這是我家里的人常說的話。至于我們的姐妹,他們是女子,照老道理來說,女子是不必讀書的,而且又是“賠錢貨”,長大了總是要嫁人的,更無須讀書,所以她們沒有一個識字的。
我呢?我還是多讀了幾年書,原因是我的天資,比較我的兄弟們都聰明一點。我在啟蒙那一年所讀的書,就比同塾兒童三年讀的書還更多。訓蒙的老先生,是一個窮秀才,他高興起來,認我是個可教的孩子,就對我講解些書中的字義文義。讀過幾年之后,我也就能夠作些短篇文字了。我的父親,到這時也不忍要我停學,就勉力讓我繼續(xù)讀下去。
我到十七歲時,才進高等小學校,在校得與邵式平同志認識,三年同班,朝夕不離,情投志合,結(jié)為摯友。
在一九一八年,全國掀起反對日本帝國主義所提出的亡國二十一條的運動。愛國運動,波及弋陽時,我是最愛國的一分子。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企圖滅亡中國的橫暴,心里憤激到了極點,真愿與日本偕亡!學校里發(fā)起的抵制日貨、向群眾講演和示威游行,我都是忘餐廢寢的去做。為得立誓不用日貨,我曾將很不容易買來的幾種日貨用品,如臉盆、牙刷、金剛石牙粉等都打碎拋棄,情愿自己沒有得用。
二十歲在高小畢業(yè),父親東扯西借,借到幾十塊錢給我來省。我投考到南昌工業(yè)學校,讀了兩年,又因?qū)W校的腐敗不堪,鬧了一次風潮開除出來。
一九二二年,再到九江南偉烈學校讀了一年,以后真是借貸無門,也就只得輟學了。
總計我共讀了十一年書,在私塾五年,沒有用什么錢,以后到高小、工校、南偉烈學校讀書,都得用些錢。我讀書用的錢,比較豪富學生用的錢,是不及他們用的百分、幾百分之一,但每塊錢都是從人家借來,六年用去的錢,連本帶利,就變成一筆七百元的巨額債款了。這筆債款,真像一塊千斤重的石頭,壓得我全家人無地自存(那時我大家已分居了)!我的父親母親,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都處在憂愁之中,為得就是這筆債款不能還!他倆老人家,每夜雞鳴時候,就都醒了。他們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債!“這筆債款盡欠下去,是不得了的呀!怎樣才還得清這筆債呀!咳!咳!咳!……”結(jié)果,總是長吁短嘆到天明!我年暑假回家,最怕聽的,就是這一類的話;但我的父親母親,總是哭喪著臉,盡以這一類的話對我談,真逼得我坐臥不安!我如此親嘗著這負債的苦味,深味著負債人心中不可描畫出來的深憂!我在二十三歲時,決然廢學,固然是借貸無門,無法籌得學費;同時也不愿因我一人求學,給全家人以如此深重的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