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給我一雙慧眼吧——貧困戶識別二三事
山中有霧,
霧中有路,
影影綽綽的行人,
你走向何方?
你走向何處?
霧中有山,
路上有人,
我要去的地點,
有時很遠(yuǎn),
有時很近。
——梁上泉詩,選自《巴中詩文》
路見不平一聲吼
2015年4月27日,擔(dān)任南江縣貴民鄉(xiāng)雙田村第一書記的馬北晨,到村上走馬上任了。馬北晨,男,漢族,大學(xué)???,1965年12月生,1983年11月應(yīng)征入伍,1987年7月入黨,1998年轉(zhuǎn)業(yè)至南江縣公安局工作,2002年7月至今在巴中市公安局工作,2012年9月任巴中市公安局禁毒支隊副支隊長。這是一個中等個、身體結(jié)實的中年漢子,一張稍胖的國字臉上總是笑瞇瞇的,給人一種十分敦厚、溫和的感覺。因為他對人熱情豪爽,肯幫忙,深得單位領(lǐng)導(dǎo)和同事的喜愛,加上年紀(jì)稍大一點,同事都尊稱他為“馬大哥”。
這個“馬大哥”雖然一直生活在城市里,長期和犯罪分子打交道,但對農(nóng)村一點不陌生,因為精準(zhǔn)扶貧一開始,他就被領(lǐng)導(dǎo)派往南江縣長赤的青杠村做扶貧工作。那時還沒有“第一書記”這個光榮稱號,叫“駐村扶貧干部”。在青杠村一干將近兩年,按原來文件要求,他在鄉(xiāng)下的工作期限已滿,可以光榮地回單位享受一點清閑了。但隨著精準(zhǔn)扶貧的深入,領(lǐng)導(dǎo)大約見他在青杠村干得不錯,是個在農(nóng)村“轉(zhuǎn)田坎”的人才,便要他再辛苦一下,又把他派到這兒來了。
這個貴民鄉(xiāng)雙田村,讀者如果看了我前面的內(nèi)容,知道30多年前這里有三個叫“何氏三結(jié)”的三條光棍,家里“一塊石頭打過去,擋都不得擋”,就不會陌生了。
新官上任,自然有幾分新奇和高興,盡管這是一個比“芝麻官”還小,甚至“不入流”的官。何況暮春天氣,草長鶯飛,春陽融融,山坡上的山茶花姹紫嫣紅,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一種芬芳的香甜味兒,令人陶醉。一大早,“馬大哥”便從巴中市出發(fā),一路風(fēng)馳電掣,駛過南江縣城,然后轉(zhuǎn)入去貴民鄉(xiāng)的盤山公路。到鄉(xiāng)政府報了到,地方黨委、政府非常重視,專門派了“大員”陪他到村上去。
因為是第一天去,村上還來不及給他安排住宿和辦公的地方,“見面會”便在村主任的家里舉行。知道他這天要去,村上一干人——村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村文書——都在村主任家里,準(zhǔn)備歡迎他這位“第一書記”到任。
果然,一見面,大家都十分熱情,村主任忙不迭地去沏茶。寒暄一陣后,鄉(xiāng)上陪同來的“大員”把“馬大哥”的情況簡單對村干部做了介紹后,村主任都掏出筆記本,準(zhǔn)備向他這位“第一書記”把全村的情況給他介紹一下。
但村主任還沒說上幾句,一個中年漢子滿臉怒氣,像是別人欠了他什么似的,一頭從外面撞了進來,口里喊道:“從縣里來的干部是哪個?”
一聽這話,不但“馬大哥”吃了一驚,連屋子里的村干部也似乎愣住了。他們互相看了一下,沒有吭聲,最后村主任才不得不指著“馬大哥”對那人說道:“這就是市公安局派來的第一書記馬書記,是專門來幫扶我們的!”他把“公安局”幾個字咬得特別重,似乎想給那人一種威懾。
但那人卻一點沒被“公安局”嚇倒,反而馬上像和“馬大哥”有仇似的,臉不是臉、頭不是頭地沖“馬大哥”說:“公安局怎么?我也不怕你把我抓走!”
“馬大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自己和這兒的人無冤無仇,怎么一來就被人盯上了?這人像是早有準(zhǔn)備,踩著他的點來的。再仔細(xì)一點看漢子的神情,只見他臉色有些發(fā)黃,像是有病的樣子。于是他便忍著性子問:“老鄉(xiāng),你有什么事?”
漢子一聽,便十分憤慨地叫了起來:“我得了癌癥,沒有享受國家任何政策,也沒有被評為貧困戶,你們幫扶誰?幫扶個鏟鏟呀……”
“馬大哥”聽到這里,心里不由得“咕咚”跳了一下,明白漢子發(fā)火的理由了,于是又說:“你不要著急,有什么困難慢慢說!”
但漢子似乎控制不住自己,一邊揮舞著手,一邊繼續(xù)罵罵咧咧發(fā)泄般沖他叫道:“一些有錢有房子的都吃國家的,我們窮就莫得哪個看得起,這是什么世道?”
“馬大哥”見他憤怒的樣子,知道他心中一定有委屈,便又對他說:“老鄉(xiāng),你叫什么名字?”
漢子沒有回答他,只看著他說:“問我名字干什么?你就是公安局的,我也不怕得罪你!”
“馬大哥”聽了這話哭笑不得,過了一會兒才耐下性子對他說:“老鄉(xiāng),你也沒有犯法,用不著害怕得罪我!”說完才又看著他問,“你告訴我哪個家里有錢有房,還在當(dāng)貧困戶?不符合條件的,我們堅決把他清退出來!”
漢子稍愣了愣,又朝屋子里村干部看了一眼,仍然不點名,只說:“反正有人家里有房有車,存款幾十萬,還是貧困戶,精準(zhǔn)扶貧準(zhǔn)在哪里?”
“馬大哥”看出了其中的蹊蹺,知道他不會當(dāng)著這么多人說出這人的名字,便又耐心問他叫什么。漢子這才說他叫石海德,得了鼻炎癌,沒有得到國家救助,貧困戶也把他評掉了,他實在想不通,這才過來要向縣里來的第一書記討個說法的。“馬大哥”又問他住在哪里。石海德說他就住在這后面。
“馬大哥”后來對我說:“我這個人,在公安干久了,養(yǎng)成了雷厲風(fēng)行的習(xí)慣。加上我已經(jīng)隱隱約約感到這中間確實有不公的地方,于是我一下從凳子上站起來,揮了一下手,對他說:‘走,帶我到你家里看看!’石海德似乎沒有想到,愣住了。屋子里的村干部立即對我說:‘馬書記,你才來,先休息一下,隔兩天去看也不遲!’又對石海德說:‘你回去,過幾天馬書記到你家里來看,現(xiàn)在我們還要開會!’可我主意已定,現(xiàn)在就去看!大家一見我神色嚴(yán)峻,不像說著玩的樣子,便不再說什么了,包括鄉(xiāng)上來的‘大員’,都只好隨我去了。”
“他就住在村主任家的背后,到了他家里我才真正了解到他的具體情況。這個叫石海德的人和他女人本來都是很勤勞的,兩口子過去一直在外面打工,勤勞苦做,辛辛苦苦攢了二三十萬塊錢,然后就回來修房子。真應(yīng)了‘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脑挘孔涌煲旯さ臅r候,女人不小心從房頂上掉下來,腿摔斷了。因為修房子已經(jīng)把錢花光了,女人腿一摔斷,又花了幾十萬元的醫(yī)療費,而且現(xiàn)在腿還瘸著,生活不能自理。家里還有個小女兒,才17歲就去廣州打工了,一個月掙1000多元。屋漏偏遭連夜雨,妻子腿還瘸著,石海德本人又患了鼻炎癌,沒法勞動。偏偏又怪,到公立醫(yī)院治療,吃了很多藥都不起作用,別人介紹他到漢中的一家部隊醫(yī)院去治,有些作用,但醫(yī)療費報銷又有點問題。本身修房子就把錢用完了,然后夫妻倆又生病,現(xiàn)在債臺高筑。了解了這些情況后,我心里十分生氣,不是有句話叫作‘疾惡如仇’嗎?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所以我當(dāng)時就想像歌里唱的‘路見不平一聲吼’,但一想到我才來,還得和村上、鄉(xiāng)上的干部搞好關(guān)系,不然今后怎么開展工作?于是我盡量忍住心里的火氣問鄉(xiāng)上和村上的干部是怎么回事。他們回答我說這確實是因病返貧。我又問他們既然是因病返貧,那為什么在精準(zhǔn)識別時,沒把他識別到呢?他們起初沒回答我,過了一會兒才說當(dāng)初精準(zhǔn)識別時,他女人并沒有摔倒,又看見他們掙了幾十萬塊錢,還把房子修起了,最起碼比別人的家庭還好,就沒有考慮他。如果情況真是這樣,責(zé)任倒也不在村社干部身上,但既然現(xiàn)在確實因病返貧了,就應(yīng)當(dāng)實事求是,重新考慮把他們家納入到貧困戶里來,于是我便對石海德說:‘老石,你放心,你家里真正貧困,我們絕不會把你落下!’回來后我又對村干部說:‘石海德家的情況,完全符合貧困戶的條件,需要我們來重新識別和定位,我去向上面爭??!’然后我就一一走訪群眾,又召開村民大會來投票,經(jīng)過我們鄉(xiāng)上領(lǐng)導(dǎo)的努力,終于把這個石海德和他妻子都納入到了貧困戶中。從此石海德再也沒有什么怨氣了,逢人就對人說黨的政策好、干部好!后來我才了解到,村干部并不是不知道石海德家里的情況,只因為已經(jīng)精準(zhǔn)識別過了,他們又不知道怎么來補充,怕麻煩,所以便把他擱下來了!”
說到這里,這位“馬大哥”表現(xiàn)出了一種自豪和驕傲的神情,我知道,這種神情往往是取得一定成就后才能顯露出來的。果然,他用幾句言簡意賅的話,來對剛才所講的做了總結(jié):
“貧困戶大部分是弱勢群體,有時用同一模式難以識別出來。在實際操作中,具體情況千差萬別,不下一番苦功夫,是無法找準(zhǔn)真正貧困人口的?!?/p>
這真是經(jīng)驗之談,誰說不是這樣呢?
兵不厭詐
吳杰,男,1988年4月生,西昌學(xué)院水利水電工程畢業(yè),2013年7月參加工作,任南江縣水務(wù)局規(guī)建股副股長。2015年5月到南江縣紅光鎮(zhèn)柏山村任第一書記。小伙子有一張圓臉龐,戴一副淺色眼鏡,顯得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當(dāng)我采訪他的時候,從鏡片后面透出的目光還帶有一點靦腆的神色。這個小伙子給我講了自己很多生動有趣的故事。
這天,小伙子召開了一次村民大會,讓村民給村支部和村委會提出來的貧困戶畫票,小伙子感到有幾分緊張。不是因為別的,而是不知道村民對他這幾個月的勞動成果,會給一個什么分?jǐn)?shù)?小伙子剛到村上來的時候,因為他太年輕,村民都不信任他,他想了很多辦法,包括對年紀(jì)大的村民,一律稱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對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一律稱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加上自己人勤快,走到村民家里,看見村民在剝玉米,便蹲下來和村民一道剝;看見村民的孩子趴在凳子上做作業(yè),便過去給孩子講一講題,糾正一下孩子寫字的姿勢。慢慢地,村民對他好一些了,但目光里還是帶著懷疑。他起初不明白村民為什么會這樣,過后才從一些村民口里了解到,原來是因為貧困戶的事。小伙子去的時候,全村一共有95戶貧困戶,291人,但這里面存在一些關(guān)系戶、富裕戶,一些真正貧困的人又不在里面,評得很不準(zhǔn)確,村民意見很大,但他們又只能把這種不滿壓在心里?,F(xiàn)在見他去了,雖然這娃兒嘴巴像抹了蜂蜜似的,對人也很和氣,手腳也勤快,但就不知道他辦事公平不公平。所以都拿懷疑的目光看著他。
小伙子知道村民的想法后,便下決心從貧困戶這兒入手,給村民一個滿意的答復(fù)。恰好這時上面又開展了“精準(zhǔn)識別回頭看”,小伙子于是不分白天黑夜,一趟一趟往村民和貧困戶家里跑,了解情況,精心比對,終于掌握了全村貧困戶的準(zhǔn)確情況,然后召開村兩委會議,把部分不符合條件的都拿了出去,又把一些真正貧困的家庭納了進來,重新提出了一份新的貧困戶名單,今天就是把這份名單交給全村村民來公推公選的。這是上面的規(guī)定動作,必須這樣做。如果村民認(rèn)可,就說明你這個第一書記工作做得扎實,精準(zhǔn)識別得準(zhǔn)確;如果村民不認(rèn)可,那就不但得推倒重來,還說明你這個娃兒要么只是一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要么就是沒把良心擺正。這哪兒是在選貧困戶?分明就是一場對他的檢驗嘛!小年輕沒有經(jīng)歷過風(fēng)浪,所以為自己捏了一把汗。
開會之前,小伙子照例先做了一番演說:
“各位爺爺奶奶、大爺大娘和兄弟姐妹們,今天我們召開這個會,就是把全村的貧困戶交給大家來公推公選。過去貧困戶確實評得不準(zhǔn)確,也怪不得村上干部,因為那時上面并沒有規(guī)定有房的有車的不能納入貧困戶,現(xiàn)在上級規(guī)定了‘六不納入’的政策,我們村支部和村委會經(jīng)過進家入戶走訪和詳細(xì)比對,提出了這份名單。下面我再把‘六不納入’的政策給大家講一遍……”
也許是大家早已對這政策耳熟能詳,聽到這里,會場上便響起了竊竊私語聲。小伙子把政策宣講完畢以后,重重地咳了一聲,才說出了今天最重要的話:“精準(zhǔn)識別是精準(zhǔn)幫扶的基礎(chǔ),只有把真正貧困的人找出來加以幫扶,我們才能縮小貧富差距,實現(xiàn)共同富裕的美好夢想。所以我們應(yīng)該懷著一顆平常心,用正確的眼光來看待這次公推公選!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等畫票時,千萬不能帶個人恩怨,不能因為關(guān)系不好就不投他,也不能因為關(guān)系好,明明不合條件也投他一票,人得講天地良心,是不是?”
小伙子一會兒是報紙廣播上的語言,一會兒是鄉(xiāng)村的俚語俗語,把大家說得開心起來。接著開始寫票投票。謝天謝地,村民對村兩委選出的貧困戶全畫了同意票。
大功告成,小伙子懷著喜悅的心情回到了村委會辦公室??墒蔷驮谶@天晚上,小伙子已經(jīng)睡下,手機突然尖銳地叫喚起來。他一把抓過手機,睡眼惺忪地問:“誰?”
話筒里傳來一個略顯神秘、壓抑的聲音:“吳書記,今天貧困戶評得不準(zhǔn),×××的兒子在城里買得有房……”
小伙子一個激靈,瞌睡都驚跑了,急忙說:“怎么可能?”
那人說:“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有證據(jù)!他買的是××街××小區(qū),只不過瞞得很緊,現(xiàn)在正在裝修!”
小伙子見那人說得有根有據(jù),立即說:“你是誰?怎么下午在會上不提出來?”
匿名人說:“你以為我是傻子呀,當(dāng)著那么多人我怎么說?不信你自己去查!”
放下電話,小伙子愣住了。他眼前立即浮現(xiàn)出匿名人說的×××的形象和家里的情形來。這是兩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有兩個娃兒,但戶口是分開了的。當(dāng)時入戶調(diào)查的時候,只有兩個老人在家里,房子非常破舊,土坯墻,看起來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問他兒子,老人說他兒子過去做核桃生意,虧了本,欠了一屁股賬,現(xiàn)在在城里打工,租的人家房子住。村、社干部也對他證實,他兒子以前做核桃生意確實虧了很多錢,要賬的都到他家里來過。既然村、社干部也能證明,家里又是這個樣子,通過比對,便把他納進了貧困戶中。
難道真是自己工作不仔細(xì),出了紕漏?
小伙子一夜沒睡好覺。
第二天,小伙子叫上村上干部,去了老人家里。老人見了他們,非常熱情,忙不迭地去端凳子。小伙子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說:“爺爺,你年紀(jì)這么大,不必跑上跑下。我只問你一句話……”小伙子畢竟有些性急。
老人看了看村上干部,有些警惕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小伙子才突然問:“爺爺,你兒子真的在城里租的房子???”
老人眼里的警惕性更濃了:“可不是真的?他在城里打工,不租房子住哪兒呢?”說完又看著村干部說:“我兒子做核桃生意虧了,欠了很多賬,村上干部都是知道的,不靠打工掙錢還賬怎么辦?”
小伙子看見老人眼里閃爍著不安的神色,實在不忍心再問下去。可事到如此,他又不得不把事情弄明白。他害怕繼續(xù)問下去會讓老人更尷尬,心生一計,便說:“爺爺,你能不能把你兒子的電話給我?”
老人更加惶恐了,急忙問:“你要他電話做什么?”
小伙子盡量用關(guān)心的口吻說:“沒什么,爺爺,我想問問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我城里熟人多,如果他掙不到錢,我給朋友說一說,給他重新找一個好點的工作?!?/p>
老人聽了這話,像是放心了,立即感激地說:“他就是想換工作,可就是沒門路!”說完,果然把兒子的電話告訴了小伙子。
小伙子馬上把電話接通,說:“哥兒,我是柏山村第一書記,姓吳……”
話還沒說完,對方就叫了起來:“我知道,我知道,吳書記,你是好人,感謝你把我爸爸媽媽納到貧困戶里!”顯然,老人已經(jīng)告訴了兒子村上已經(jīng)把他們納入了貧困戶的消息。
小伙子還沒等到他說完,突然問:“哥兒,房子裝得怎么樣了?”
小伙子猝不及防地問,對方也肯定沒有思想防備,失口而答:“裝得差不多了……”話沒說完馬上閉了口。
可覆水難收,這邊不但全體干部聽清楚了,連老人也都聽明白了。小伙子便對老人的兒子說:“好,哥兒,把房子裝修好了,還是回來看一下你的父母!”說完又說,“聽說你房子買得很便宜,過幾天我來看看你!”
說完,小伙子掛了電話,把老人拉到凳子上坐下,這才內(nèi)疚地對老人說:“爺爺,實在對不起,你都這么大的歲數(shù)了,晚輩實在不該在你面前打‘詐巴眼’!可沒辦法,政策規(guī)定有房有車的不能進貧困戶,全村這么多雙眼睛都看著的呢!我們?nèi)绻缓藢嵡宄趺唇o群眾交代?”說完,把手放到老人大腿上拍了拍,然后像兒孫似的對他說:“爺爺,我十分理解你和奶奶的心情,這么大年紀(jì)了,兒子做生意又曾經(jīng)虧過本,怕老來沒依靠,希望政府能給你兜一些底,但請你放心,雖然不能納入貧困戶,但你和奶奶有什么困難,我們一定不會不管!”
說后,見老人仍沉默不語,小伙子又說:“爺爺,我聽村里干部說,你和奶奶年輕的時候,可都是勤勞的人,也是有志氣的人,當(dāng)時生活那么困難,你又要撫養(yǎng)兩個孩子,又要繳納農(nóng)業(yè)稅,干一天農(nóng)活只有幾分錢,你都沒有叫過苦。人窮志不窮,真值得我們年輕人學(xué)習(xí)!現(xiàn)在雖然窮一點,再怎么說也比過去好,農(nóng)有農(nóng)保,醫(yī)有醫(yī)保,國家惠農(nóng)政策這么多,相信我們,一定會讓你晚年生活得很幸福!”
小伙子的一番誠意和話語,終于打開了老人的心鎖。最后老人用顫抖的聲音和滿臉愧疚的神色對著小伙子和村里的干部說:“怪我,我是老糊涂了!我兒子確實在城里買了房子,這貧困戶,我不當(dāng)了,不當(dāng)了!”
事情圓滿解決,過了幾天,小伙子果然到城里找到了老人的兒子,仍用那天的口吻說:“哥兒,實在對不起,我今天是來給你道歉的!”說完又說,“哥兒,不是我批評你,一套房子,你怎么隱藏得住嘛?今天別人不知道,一輩子別人都會不知道?”
老人的兒子起初還繃著臉,小伙子也不生氣,在房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和老人的兒子拉話說:“這房子還買得可以嘛!聽說很便宜,是不是?”
老人的兒子終于繃不住了,說:“也不便宜!”
一旦打開了僵局,接下來就好多了,拉了一會兒閑話,小伙子突然換成了一副正經(jīng)臉色,對老人的兒子說:“哥兒,今天我來,還有幾句話要給你說!你爸爸媽媽都是80多歲的人,你把他們丟到家里,放心嗎?一個人能活幾個80歲?要是哪一天,你父母突然生個急病,死到家里了,你曉都不曉得,別人都要罵你不孝,你落這么個名聲好聽嗎?再說,法律上也有規(guī)定,子女有贍養(yǎng)父母的義務(wù),你不能只管在城里自己過日子,而把父母甩給國家來養(yǎng)呀,這個我們堅決不認(rèn)可!”
老人的兒子一聽這話,突然急了,說:“你說我在城里買房子,沒告訴村上,這個錯我認(rèn)!但說我不孝順父母,這個罪名我堅決不得擔(dān)!你回村里去問一問,幾年前我就想把他們接到城里來,但他們打死個人不來。有時來了住一兩天,便要吵起回去,說看到城里滿大街跑的汽車就頭暈,又說城里沒熟人,不好耍,說老家再窮都要比城里好!”說完又看著小伙子問:“你說我有什么辦法?”
小伙子一聽,原來是這樣,馬上說:“對不起,是我錯怪哥子了!老年人城里住不慣,也是很正常的!那這樣,哥子每個月該拿多少生活費,就拿多少生活費,家里我們幫你照顧!”
回到家里,小伙子果然說話算數(shù),一有空就到老人家里看看,噓寒問暖,像是他們的親孫子一樣。采訪完畢的時候,小伙子嘆息了一聲說:“把老人從貧困戶中拿出來,我真的有些不忍心!”
我說:“我理解你的心情,小吳,你在處理這件事上,既體現(xiàn)了你的機智,也體現(xiàn)了你的原則,做得很對,值得學(xué)習(xí)!”
他的臉上又露出了幾分略帶稚氣的、靦腆的笑容。
不只是一個貧困戶的問題
幾乎每一個身處扶貧第一線的同志,都能講出幾個在貧困戶精準(zhǔn)識別中的有趣的故事。南江縣紅四鄉(xiāng)劉家村第一書記岳大勝,就幾乎完全上演了一場和前面紅光鎮(zhèn)柏山村第一書記吳杰相同的故事。
岳大勝,男,南江縣大河鎮(zhèn)人,1987年4月生,2008年6月瀘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2009年9月參加工作,南江縣民生工程辦公室干部。2014年10月任南江縣紅四鄉(xiāng)劉家村第一書記。小伙子剛好比吳杰大1歲,但看起來比吳杰還年輕,要不是臉上的皮膚被陽光曬成了黢黑的顏色,剛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我還以為他仍是一名在校大學(xué)生!他因為人稍胖,到村里以后,大家給他起了一個諢名,叫“岳小胖”。
和吳杰所在的紅光鎮(zhèn)柏山村不同的是,“岳小胖”所在的紅四鄉(xiāng)劉家村,是個軟弱渙散村。多年以來,這里的村干部各聚各的人,各吹各的號,給村里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危害。在精準(zhǔn)識別回頭看的時候,當(dāng)時他也把村民大會開了,在會上問村民有什么意見,大家都異口同聲地回答說沒有什么意見,而且還恭維說:“你們整的都是對的!我們完全同意!”可是散了會剛回去躺到床上,就有人打電話來了。和吳杰那兒不一樣,這里打電話的人一開口就自報家門,生怕這個叫“岳小胖”的年輕人不知道似的:“岳書記,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叫×××!明給你說,今天人多,當(dāng)?shù)剿麄兾也缓谜f,說了怕他們報復(fù)我!這里我就給你悄悄說,某某某家里買有房子,他們瞞了你的!”
過了一會兒,電話又響了,這次換成了另一個揭發(fā)者,而且也是一副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shù)臉幼樱骸霸罆洠瑒偛旁跁衔也缓谜f,說了得罪人,某某某的兒子在工作,車子都買起的,不信你去調(diào)查!”一聽這接二連三的電話,“岳小胖”一下犯了愁,這個村的山頭和宗派,他早已聽說,去調(diào)查吧,不但得罪村上干部,還得罪兩邊的村民,鬧不好自己今后在這個村別說開展工作,恐怕連腳都沒法扎下去。不調(diào)查吧,不但對貧困戶不公平,而且對全村村民都不公平。他想了半天,決定把村上的干部全撇開,和當(dāng)時的駐村干部李文成商量了一下,兩個人開始了秘密調(diào)查,把真實的情況摸清過后,才去找村干部核實。即使到了這個時候,還有個別的村干部對他們不說實話,不是說:“這家沒人在屋里,但是他屋里真的窮得不得了!”就是說:“買什么車子,沒有的事!”怎么怎么的。
“小胖”一下生了氣,說:“他們家里什么情況,我們都一清二楚,作為村干部,你還在哄我們?”說完,便把調(diào)查的真憑實據(jù)一一說了起來,這位村干部才不說什么了!“小胖”一鼓作氣,乘勝前進,立即重新召開村民會,把兩戶不符合條件的人給糾正過來。這一來,他便一下子贏得了村民的信任。
“小胖”又接著說:“盡管出了這事,我還是諒解了他們,因為他們生活在熟人圈里,誰都有親朋好友,一時抹不過面子也是有的。所以我不但沒批評他們,反而還對他們說:‘作為村干部,你們和村民開門就相見,要為人,跟我不一樣,我干兩年就走了,但你們還要一輩子在劉家村生活!但我們既然端了這個飯碗,就要努力做到公平公正!”
我覺得“小胖”雖然年輕,但處理這個事情的方法還是非常正確的,便問:“后來他們改正沒有?”
“小胖”說:“要改了,就沒后來的故事了!”
“小胖”告訴我,去年他結(jié)婚,這是人生的第一件大事,他向鄉(xiāng)上請了幾天假。恰好當(dāng)時鄉(xiāng)上喊村上報低保人數(shù)。農(nóng)村低保享受的確定也和貧困戶評定一樣,先由村支部和村委會根據(jù)村民的具體情況,確定享受低保的對象,然后向村民公示。臨走之前,“小胖”召集村兩委會干部開會,一家一家比對,確定了3戶人家為劉家村享受低保的對象。當(dāng)時“小胖”以為,這是通過兩委會干部認(rèn)真比對,大家一起表決通過了的,就像鐵板上釘釘,誰能夠改變?沒想到,喜事辦完,剛回到村里,便有村民在路上把他攔住了,黑著臉對他說:“岳書記,有個事給你說!”
“小胖”見村民怒氣沖沖的樣子,便耐著性子問:“什么事?”
村民把雙手抱在胸前,眼睛直視著他,好像“小胖”就是他敵人:“你說×××該不該吃低保?”
“小胖”一驚,立即說:“他沒有吃低保呀!”
“沒有?”村民冷笑一聲,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從墻上撕下來的“公示”,遞到“小胖”面前說,“沒有吃低保?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他究竟吃低保沒有?”
“小胖”接過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村兩委集體確定低保的對象由3戶變成了4戶,×××的名字果然出現(xiàn)在了上面。
年輕人血氣方剛,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連家也沒回,便通知村上干部開會。會上,他把“公示”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目光犀利地盯著村上每個干部,嚴(yán)厲地問:“這個×××是怎么出現(xiàn)在公示上的?”
村干部互相看看,沒有吭聲。
“小胖”又厲聲問了一遍,村文書這才囁嚅著說:“是我做資料時,臨時把他加上去的……”
“小胖”怒火中燒,想大聲呵斥村支書幾句,但努力把滿腔的怒火壓下來了。他想,一個村文書做資料時,想把誰加上就加上,怪不得這個村的群眾過去對干部意見這么大!這種狀況如果不從根本上改正,怎么能得到群眾擁護?他沒有多說什么,只從牙齒縫里吐出了簡短的幾個字:“拿下來!”
×××自然從劉家村享受低保的公示上被拿下來了,同時被拿下來的還有村文書?!靶∨帧蹦翘旖o我說:“這個村干部各吹各的號、陽奉陰違的問題太深了,不把村文書拿下來,就達不到殺雞儆猴的作用?!笨烧f完,他又有些不放心地問我:“賀老師,我這樣做,是不是冒失了一點?”
我說:“如果換作是我,也會這樣辦的!”
“小胖”釋然地笑了一下,說:“當(dāng)時也是把我逼到了墻角,我想對他們不能再遷就下去了!事情雖然不大,但影響很壞,老百姓會覺得不公平,影響共產(chǎn)黨在群眾中的形象!”
“小胖”說得不錯,凡是涉及黨和政府形象的事,都不是小事。但不論是“小胖”還是吳杰,他們遇到的事,都不是貧困戶精準(zhǔn)識別中最麻煩的事,下面幾個第一書記遇到的事,處理起來就比他們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