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其一

大雅久不作^[1]，吾衰竟誰陳^[2]。

王風委蔓草^[3]，戰(zhàn)國多荊榛。

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聲何微茫^[4]，哀怨起騷人^[5]。

揚馬激頹波^[6]，開流蕩無垠。

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7]。

自從建安來^[8]，綺麗不足珍。

圣代復元古^[9]，垂衣貴清真^[10]。

群才屬休明^[11]，乘運共躍鱗^[12]。

文質(zhì)相炳煥^[13]，眾星羅秋旻^[14]。

我志在刪述^[15]，垂輝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16]，絕筆于獲麟^[17]。

【解讀】

此詩如同李白的一篇詩歌史論，又像他的一篇詩歌革新宣言。要之，他是通過對詩歌史的評論，表達他的詩歌革新理想。由此可見，李白從一開始踏入詩壇，就是一位極富革新意識、歷史責任感很強的詩人。李白對詩歌史的評論，觀點鮮明?？隙ǖ氖恰对娊?jīng)》美刺比興、關注現(xiàn)實政治的傳統(tǒng)和興寄深微的特點，批評和唾棄的是六朝綺麗之弊。他在詩中用感慨語調(diào)、敷陳手法，揭露和嘆惜《詩經(jīng)》正聲傳統(tǒng)的丟失。既謂“王風委蔓草，戰(zhàn)國多荊榛”，“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又說“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不但將漢以前詩風廢興之變，歸結(jié)為“憲章亦已淪”，并且將六朝詩風一筆掃倒，斷言：“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毕抡f唐詩發(fā)展情況，看似肯定者多，實際上這種肯定是對唐詩發(fā)展方向的選擇。所謂“復元古”、“貴清真”、“文質(zhì)相炳煥”，正是李白對唐詩發(fā)展的基本要求。他對初唐以來唐詩沿襲六朝余風是不滿意的，但沒有明說，只是將其意向包容在對詩歌革新理想的表述中。李白的詩歌革新理想是偉大的，他要像孔子修訂《春秋》那樣成就一番事業(yè)，所謂“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既然“志在刪述”，當然會有破有立。即通過總結(jié)前代及當代詩歌發(fā)展經(jīng)驗，開創(chuàng)新的詩風。孟棨《本事詩》說李白論詩，云：“梁陳以來，艷薄斯極，沈休文又尚以聲律。將復古道，非我而誰與！”顯然，李白要復興的“古道”內(nèi)容之一，即此詩所講的《詩經(jīng)》大雅正聲言多諷興的傳統(tǒng)（《古風》其三十五亦謂“大雅思文王，頌聲久崩淪。安得郢中質(zhì)，一揮成風斤”）。朱熹說：“李白詩不專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緩底，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緩?！保ā吨熳诱Z類》）就此詩全用賦體述評詩史而言，的確顯得雍容、和緩。但詩人在“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這一大的詩史背景下來談其詩歌革新主張，懷著因受盛唐時代精神鼓舞而欲“乘運”、“躍鱗”大有作為的激動情緒來談“希圣如有立”的壯志，卻難掩其自負心態(tài)、豪放性情。故此詩是寓豪放于和緩之中，只是豪放得令人不覺耳。

[1] 大雅：《詩經(jīng)》中的一類詩。多作于西周初年，歌詠王政之事。雅為樂調(diào)，前人訓雅為正，以大雅為正聲。

[2] 吾衰：語出孔子“甚矣吾衰也”（《論語·述而》）。陳：陳述?！抖Y記·王制》曰：“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

[3] 王風：《詩經(jīng)》十五《國風》之一，周室東遷后都城洛邑（今河南洛陽）一帶的民歌。委：棄。

[4] 正聲：雅正之音，這里指《詩經(jīng)》的藝術(shù)傳統(tǒng)。

[5] 騷人：指屈原等人。

[6] 揚、馬：揚雄、司馬相如。

[7] 憲章：法度。

[8] 建安：東漢獻帝的年號（196—220）。

[9] 圣代：指唐代。元古：遠古。

[10] 垂衣：指穿著寬大的衣裳，形容無為而治。清真：清純質(zhì)樸。

[11] 休明：指政治清明。

[12] 躍鱗：形容施展才華。

[13] 文質(zhì)：指詩歌的辭藻與內(nèi)容。

[14] 秋旻（mín）：秋日的天空。

[15] 刪述：指孔子刪詩和述而不作。

[16] 希圣：仰慕、效法圣人。有立：有所成就。

[17] 獲麟：《史記·孔子世家》說，魯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魯國人打獵獲麟，孔子認為麒麟被捕獲，標志自己生命行將結(jié)束，于是擱筆將其修訂的《春秋》紀年定于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