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馬廟

一束光陰付苦茶 作者:汪曾祺


白馬廟

我教的中學(xué)從觀音寺遷到白馬廟,我在白馬廟住過一年,白馬廟沒有廟。這是由篆塘到大觀樓之間一個鎮(zhèn)子。我們住的房子形狀很特別,像是卡通電影上畫的房子,我們就叫它卡通房子,前幾年日本飛機常來轟炸,有錢的人多在近郊蓋了房子,躲警報,這二年日本飛機不來了,這些房子都空了下來,學(xué)校就租了當(dāng)教員宿舍。這些房子的設(shè)計都有點別出心裁,而以我們住的卡通房子最顯眼,老遠就看得見。

卡通房子門前有一條土路,通過馬路,三面都是農(nóng)田,不挨人家。我上課之余,除了在屋里看看書,常常伏在窗臺上看農(nóng)民種田??床逖恚磧蓚€人用一個戽斗戽水??匆粋€十五六歲的孩子用一個長柄的鋤頭挖地。這個孩子挖幾鋤頭就要停一停,唱一句歌,他的歌有音無字,只有一句,但是很好聽,長日悠悠,一片安靜。我那時正在讀《莊子》。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讀《莊子》真是太合適了。

這樣的不挨人家的“獨立家屋”有一點不好,是招小偷。曾有小偷光顧過一次。發(fā)覺之后,幾位教員拿了棍棒到處搜索,鬧騰了一陣,無所得。我和松卿有一次到城里看電影,晚上回來,快到大門時,從路旁溝里竄出一條黑影,跑了。是一個俟機翻墻行竊的小偷。

小偷不少,教導(dǎo)主任老楊曾當(dāng)美軍譯員,穿了一條美軍將軍呢的毛料褲子,晚上睡覺,蓋在被窩上壓腳。那天鬧小偷。他醒來,擰開電燈看看,將軍呢褲子沒了。他翻了個身,接著睡他的覺。我們那時都是這樣,得、失無所謂,而可失之物亦不多,只要不是真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怎么著也能混得過去,——這位老兄從美軍復(fù)員,領(lǐng)到一筆復(fù)員費,嶄新的票子放在夾克上衣口袋里,打了一夜沙蟹,幾乎全部輸光。

學(xué)校的教員有的在校內(nèi)住,也有住在城里,到這里來兼課的,坐馬車來,很方便。朱德熙有一次下了馬車,被馬咬了一口!咬在胸脯上,胸上落了馬的牙印,衣服卻沒有破。

鎮(zhèn)上有一個賣油鹽醬醋香煙火柴的雜貨鋪,一家豬肉案子,還有一個做餌塊的作坊。我去看過工人做餌塊,小枕頭大的那么一坨,不知道怎么竟能蒸熟。

餌塊作坊門前有一道磚橋,可以通到河南邊。橋南是菜地,我們隨時可以吃到剛拔起來的新鮮蔬菜。臨河有一家茶館,茶客不少。靠窗而坐,可以看見河里的船、船上的人,風(fēng)景很好。

使我驚奇的是東壁粉墻上畫了一壁茶花,畫得滿滿的。墨線勾邊,涂了很重的顏色,大紅花,鮮綠的葉子,畫得很工整,花、葉多對稱,很天真可愛,這顯然不是文人畫。我問沖茶的堂倌:“這畫是誰畫的?”——“啞巴。”——“他就愛畫,哪樣上頭都畫,他畫又不要錢,自己貼顏色,就叫他畫吧!”

過兩天,我看見一個挑糞的,糞桶是新的,糞桶近桶口處畫了一周遭串枝蓮,墨線勾成,筆如鐵線,勻勻凈凈。不用問,這又是那個啞巴畫的。糞桶上描花,真是少見。

聽說啞巴歲數(shù)不大,二十來歲。他沒有跟誰學(xué)過,就是自己畫。

我記得白馬廟,主要就是因為這里有一個畫畫的啞巴。

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三日

(載一九九四年第一期《大家》)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utoforsalebyowner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