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楚公子
外面的雨剛剛停歇,黎明前的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黛青色,宛如琉璃。一駕馬車破開了曉色,從雨后的官道上急速馳來,在驛站門外無聲無息地停下。駕車的是一個戴著斗笠的年輕人,半個臉藏在陰影里,下頷的線條清冷剛強。
馬車剛停穩(wěn),便有一列青衣白帶侍從悄無聲息地跟上,恭謹?shù)厣锨按蜷_了車門,默默侍立一旁。
這些出現(xiàn)在黎明中的人,一色都穿著東陸大胤國的服飾,然而舉動卻透著說不出的神秘——那些青衣侍從跟隨急馳馬車而來,腳步輕盈無聲,踏過了雨中的龍首原,鞋襪上卻片塵不染,顯然個個是身懷絕技的高手。
馬車內(nèi)懸掛著一道湘妃竹簾,隱約看得見里面一個白衣如雪的人影——那人只是靜靜地端坐簾幕后不動,然而卻有一種凜冽的氣質(zhì)逼人而來。那人端坐車中,視線穿過了簾子,在絕色少女的臉上一掃即收,毫無留戀。然后微微欠身一禮,卻沒有出來相見。
那目光是如此淡漠不動容,令羿不由霍然一驚,暗自警惕。
“公主受驚了?!避囍兄嗽俣乳_口,說著純正的希伯來語,在這樣血腥的修羅場上仍然從容不迫,“在下聽聞門客急稟,半夜起行,不幸依然來遲。”
羿的目光一轉(zhuǎn),落在那個戴著斗笠車夫手中的馬鞭上——后者的臉藏在陰影里,似乎覺察到了羿的注視,瞬間右手微微一動,那條細長的鞭子已經(jīng)無聲滑入袖中,宛如一條靈活的蛇。斗笠下露出的下頷揚起,唇角微微一動,似是對他無聲冷笑。
羿不易覺察地退了一步,將臉藏入門廊的陰影里——出于本能,他低下了頭,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的視線和對方有絲毫接觸的機會。
“驛站中尚有數(shù)人幸存,在下已經(jīng)令人緊急救治,應(yīng)能挽回十之一二。”車子里的人聲音淡漠而溫和,“只是荒野陌路,男女授受不親,公主且容在下無禮,不能上前相見。”
“你是誰?”阿黛爾對忽然聽到故鄉(xiāng)的語言感覺很意外,“也是西域人么?”
“公主將來自然會知道?!焙熌辉诶杳鞯娘L(fēng)里搖擺不定,白衣公子的聲音卻有一種寧靜安詳?shù)牧α浚霸谙率芰肆钚炙?,要在大胤力保公主平安——?/p>
“我哥哥?”阿黛爾眼神霍然一亮,“你認識我哥哥?”
簾后白衣公子微微點頭,嘆息:“西澤爾皇子驚才絕艷,為在下平生僅見?!?/p>
“是么?”阿黛爾怔了一下,不知道這個人說的是真是假。仿佛猜出了少女心中的疑慮,一只手撩開了簾子,簾后人低語:“請看。”
那只從簾后伸出的手五指修長,有著貴族特有的蒼白膚色,食指上卻挑著一只金色的指環(huán),細細看去,竟是一縷奇異的淡金色發(fā)絲編成,打著一個小小的結(jié)——阿黛爾只看得一眼就低聲驚呼。
那,正是送她遠嫁之時、哥哥從她發(fā)上截去的一縷金發(fā)!
“人未到,信先至。血濃于水,萬水千山又豈能阻隔。”簾后之人放下了手,輕聲嘆息,“公主放心,日后在大胤就由在下來保護您了——一切就如您的兄長在身邊時一樣?!?/p>
如兄長在身邊時一樣?阿黛爾微微一怔。然而那個白衣公子隔著簾子微微一禮,也不多作停留,便吩咐馬車急馳而去,再不回頭。
黎明即將到來,雨也漸漸停歇——唯有赤膽盛開萬點,宛如鮮血潑地。
自始至終,那個神秘的來客竟不曾露面。而羿一直退在陰影里,低著頭,目光從未和來人有絲毫的接觸,甚至連呼吸都刻意壓低,仿佛一只猛獸刻意地潛伏在陰影里。
“羿?你怎么了?”阿黛爾有點驚惶地拉住了他的手,“你為什么抖得那么厲害?”
羿卻已經(jīng)聽不到她在耳邊的問話,只是反手摸著自己的咽喉,身體不住地發(fā)抖。
是他……竟然是他!
十年之后,居然讓他活著再一次見到了他!一直壓抑著的殺意洶涌而起,背后的黑劍在劍鞘里低低長嘯,宛如多年前的那個雨夜。
那一刻,心里多年來一直苦苦的堅守,忽然間土崩瓦解。
西域來和親的翡冷翠公主尚未進入帝都天極城,便在驛站里遇到了不明身份之人的襲擊,差點送命——這個消息傳出,令朝廷上下無不動容。
大胤為之震怒,將迎親的主副兩位使節(jié)統(tǒng)統(tǒng)革職,并下令刑部徹查此事。很快就查出那些刺客竟然是來自西域的高黎遺民,為了報亡國大仇萬里隨行處心積慮,終于在龍首原上覷得了一個時機。
一場猝不及防的刺殺里,來自翡冷翠一行陪嫁之人幾乎被全部滅口,連圣殿騎士團都死傷甚重。幸虧公主被貼身護衛(wèi)所救,僥幸生還,否則便要釀成東陸和西域的大沖突。
這畢竟有失國體,大胤便遮掩了此事,不愿翡冷翠聞知。公主一行被安排在離帝都只有五十里的皇室避暑用的驪山離宮里,然而,公主受驚之后情緒一直不甚穩(wěn)定,身體也因為長途跋涉而虛弱,竟然在入住行宮后一病不起。太醫(yī)看診過后,建議公主靜養(yǎng)一段日子為佳,皇上下旨恩準,因此原定的婚期也為之延后了一個月。
阿黛爾日日守著重傷的蘇婭嬤嬤,心無旁騖,來不及去想前方等待她的是何種情景。
然而帝都的深宮內(nèi),卻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之輾轉(zhuǎn)不安。
春風(fēng)沉醉,正是賞花時節(jié),然而錦繡如簇的后花園里卻寂靜無人。沉香亭上,美人斜倚欄桿,披著白底折枝百蝶紋妝長衣,雪肌花貌,容光絕世,全身似是沒骨頭一樣慵懶柔軟,烏黑的長發(fā)如同綢緞一樣垂落,隨風(fēng)搖擺,竟長達五尺,漆黑柔順,光可鑒人。
“皇上同意了延遲大婚么?”春風(fēng)里,美人看著滿園盛開的牡丹,漫不經(jīng)心地開合著手中的玉骨折扇,忽地一笑,“我以為他會迫不及待地去看那個西域來的小公主呢——傳說里,她可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啊?!?/p>
“若不是后位久虛、朝野議論太大,皇上也不會立新后?!迸赃叺那嗄昊鹿倜婷睬逍愣苏?,垂手侍立,“以奴才所見,皇上對娘娘的寵愛無與倫比,不會為任何事動搖?!?/p>
“那一日他被朝野逼迫,不得不下詔立后,還來我那里哭了一夜呢……”凰羽夫人慵懶地喃喃,帶著某種奇特的不屑,“呵,說什么君臨天下的大胤皇帝,在我看來,徽之不過是個毛都沒長全的別扭孩子,在他那個驚才絕艷的兄長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到現(xiàn)在?!?/p>
此語已然涉朝政,宦官登時噤口不答。
“端康,日前你帶了一群侍從去頤景園供公主使喚,也算看過真人——她到底有多美?”美人輕輕撫摩扇面,“聽說那個西域公主的發(fā)似純金,膚如白雪,眼睛如藍寶石,嘴唇嬌艷如玫瑰——呵,聽起來,真不知像妖怪還是神仙?”
青年宦官想了想,只道:“翡冷翠公主確如神仙中人?!?/p>
“哦?是么?”美人放下折扇,伸手夠了一支翡翠象牙的細長水煙桿,似是漫不經(jīng)心,“比起之前那個梅妃若何?”
青年宦官遲疑了一下,如實道來:“梅妃與其相比,黯然無光。”
“呵,那么……”美人拖長了聲音,抽了一口煙,忽地揚起秀麗的下頷想了一下,吐出了一個禁忌的名字,“比起弄玉公主如何?”
弄玉公主?冷不丁聽到這個被刻意遺忘多年的名字,青年宦官吃了一驚,沒有即刻回答,很是想了一想,才小心翼翼地道:“奴才肉眼凡胎,實在難分軒輊?!?/p>
“哦?弄玉生前可是胤國第一美人??磥砟莻€翡冷翠公主不是一般的美貌啊……”倚著欄桿,懶懶地吐出一口白色的煙霧,美人嗤地一笑,神色忽然凌厲起來,“那么,端康——她比起我來又若何?!”
“比起娘娘來……”忽然被殺了一個回馬槍,端康措手不及,支吾,“各擅勝場而已——娘娘就如國色天香的牡丹,艷冠群芳;那丫頭不過是翡冷翠的玫瑰罷了,如何能比得上?”
“翡冷翠的玫瑰……”喃喃念著那幾個字,美人忽然狠狠將身旁茶盞摔在地上!“連你都那么說……連你都那么說!”她厲聲,煩躁地將手中水煙桿敲在欄上,喃喃,“好一個西域公主!——美貌絕倫,出身高貴,家大勢大,而且,還比我年輕十幾歲!”
“娘娘……”端康吃了一驚——多年來,還從未見過凰羽夫人如此失態(tài)。
“不行,”凰羽夫人忽然停住了手,冷然,“非殺不可!”
“娘娘莫心急,”端康連忙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這事得慢慢來——那丫頭身邊有高手在,上一次去的人只有梟一個活著回來。若這么快就要第二次下手,奴才覺得……”
“我知道。”凰羽夫人冷然抬起了臉,凝望著碧空,一字一字開口,“她欠我們二十三條命——我都會記得的。這些血,不能白流?!?/p>
“是?!倍丝档吐暬卮?,“奴才明白?!?/p>
凰羽夫人金色的尖利指甲無聲撫摩過扇面的絲綢,忽地道:“現(xiàn)在沒有旁人,不要再自稱奴才。端康,我記得你是誰——你所做的一切,也絕不會是白白的犧牲?!?/p>
“是?!蹦贻p宦官的臉上微微一動,平日奉承小心的神色褪去了一瞬,露出了誰也看不透的奇異表情來。
“如今她身邊都有誰?”凰羽夫人冷冷問,“羽翼剪除干凈了沒?”
“除了那個叫作羿的護衛(wèi),其他都除掉了?!倍丝档吐暦A告,“剩下一個年老的嬤嬤,也只差一口氣就要見閻王了——奴才也已經(jīng)安排了兩個伶俐的侍女過去見機行事?!?/p>
“這樣啊……”凰羽夫人喃喃,“訓(xùn)導(dǎo)女官是哪一位?是蕭女史么?”
“是的?!倍丝递p聲,“一貫都是她?!?/p>
“蕭女史?”凰羽夫人眼神陰沉地望著滿院富麗堂皇的花朵,唇齒間透出冷意:“能在這個后宮安然無恙待上幾十年,肯定不是簡單人物——只是那么些年來,連我都看不透她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你說,她到底圖的是什么呢?”
“奴才不敢妄自揣測。”端康沉吟,“但至少這十年來,她不曾對娘娘有絲毫不利?!?/p>
“也是?!被擞鸱蛉它c頭,“能活那么久,必然是個識時務(wù)的人?!?/p>
沉吟片刻,凰羽夫人一拂袖站起:“遲早都要來,擇日不如撞日——百靈、雪鵑,備禮備轎!我要去頤景園會一會那個未來的大胤皇后去?!?/p>
“可是……”雪鵑遲疑著上前,“今晚皇上翻了娘娘的牌子?!?/p>
“哦?他都已經(jīng)半個月不曾來回鸞殿了,為什么今晚巴巴的又想起來?”凰羽夫人冷笑,卻是不屑一顧,“讓他等一等就是,或者去其他妃嬪那里歇著——隨便他?!?/p>
驪山離開皇城只有五十里,山明水秀,樹木蔥蘢,向來是大胤王室的行宮。從山腳到山腰,錯落有致地遍布著苑囿,共有頤年園、頤音園、頤景園、頤風(fēng)園四處。
其中頤年園本為大胤天子的行宮,后賜予了越國亡國之君東昏候;頤風(fēng)園為皇帝長兄的苑囿,而其他二園無人居住,這次為了接待遠道而來的西域公主一行,便早早派人打掃了頤景園,布置妥當,以便迎入貴賓。
大殿金碧輝煌,巨大的銅人立在四別院的中心,伸手托著金盤承接天上的玉露,白玉雕刻的臺階一層一層似無盡頭——雖然只是王室夏日的行宮,也奢侈得令人驚嘆。
阿黛爾端坐在紫檀椅子上,看著那些來拜見的大胤誥命貴婦——那些東陸的貴族女人都穿著有寬大袖口和長長衣襟的絲綢衣服,舉止端莊,走起路來衣帶飄飄,宛如御風(fēng)而行,卻不發(fā)出絲毫聲音。她們穿著一種綢緞縫制的鞋,鞋底用白玉鏤空成的花朵,內(nèi)中填上了香粉,走一步就在地上留下一朵香氣撲鼻的花。
一切都和翡冷翠舞會上,那些穿著束腰鯨骨禮服的西域貴婦們不同。
阿黛爾保持著微笑,在她們下跪的時候頷首,微微抬手,做禮節(jié)性的回應(yīng)——事實上,那些人在說什么她一句也聽不懂。
龍首原驛站遇襲以來,從西域陪嫁來的隨從幾乎死傷殆盡,蘇婭嬤嬤又重傷不起,為了讓未來的皇后不至于無人服侍,大胤皇室從宮里派來了一隊新侍女。
領(lǐng)頭的是一位年長的女官。那個五十許的老婦人姓蕭,單名一個曼字,面容冷肅枯槁,沉默寡言,一雙眼睛冷芒四射。資歷頗深,聽說在先帝在位時便擔任過掌書使,如今更是宮中的司禮女官,上下均稱呼其“蕭女史”,入宮較久的宮人也稱其為“曼姨”。
東陸向來以“女子無才便是德”為準則,然而這個女官卻知識淵博,通曉古今,甚至精通西域諸國的語言。入宮多年,深得圣眷,曾隨侍先帝出入上書房,每有大事輒先問其之意,凡有所詢,無不應(yīng)對敏捷,深得神照帝稱許。或許因為容貌平平,她入宮數(shù)十載卻一直不曾受寵封妃。但也正因此才逃過了神照帝死后被殉葬的命運,沒有如其他十六位妃嬪一樣被白綾賜死。
自先帝死后,她更是泯然于眾,默默無聞。
在后宮那么多年,累遷至今也只是個六品女官。但三十年來每一位后妃在入宮之前都會經(jīng)過她的調(diào)教,包括如今寵冠后宮的凰羽夫人——因為資歷驚人,做事老道,歷經(jīng)多次宮廷風(fēng)波卻履險如平地,這個老婦在后宮凝聚起了著無形的威望,令人摸不清她的深淺。
而如今新一任的皇后即將入宮,負責(zé)隨侍的自然又輪到了她。
每日里,她只是靜靜地站在陰影里,不說一句話,但阿黛爾的一舉一動卻完全逃不過她的眼睛。只要白日里有絲毫舉動不符合禮儀,無論是弄錯了進餐的次序,還是行走起坐的姿態(tài)不符合宮中標準,到了晚上的訓(xùn)導(dǎo)時間就會被委婉地一一指出。
在白日里,除了應(yīng)酬接見朝廷命婦之外,她需要向?qū)m中的掌書使學(xué)習(xí)東陸的華語,而每到晚膳后,還要用整整一個時辰的時間來聽蕭女史講解《女誡》和《六禮》。
這種日子只過了幾天,阿黛爾便覺得自己仿佛被裹在無形的布匹里,不能喘息。
那一天,在最后一群貴婦離開后,外面天色已經(jīng)暗淡下來。青衣的宮女們魚貫而上,一一點燃了銅制落地燭臺里的一盞盞燈。整個頤景園瞬間燈火輝煌。
在輝煌的滿殿燈火里,孤獨的少女坐在金座上,茫然地望著周圍的一切。
“滿姨,羿在哪里?”在等待晚膳的間隙里,阿黛爾終于忍不住——只經(jīng)過十幾天的教導(dǎo),她的東陸華語發(fā)音還很是生疏,至今也沒能叫對這個新來的女官的名字。
女官上前一步:“稟公主,羿侍衛(wèi)應(yīng)該尚在宮門外值夜。”
“我要見羿。”阿黛爾道,“我都七天沒看見他了?!?/p>
“公主,這不合宮中規(guī)矩——”蕭女史細聲回稟,從容不迫,“您是尚未完婚的皇后,在大胤皇宮,除了皇上和凈身過的宮人,任何男子都不能出現(xiàn)在您面前。”
“那就讓羿去凈身吧?!卑Ⅶ鞝栍行@詫,“其實他很愛干凈,一點也不臟?!?/p>
老婦人微微一怔,抬頭看著空蕩蕩大殿里坐著的少女,眼睛里忽然閃現(xiàn)出一絲笑意——那種笑意從深不見底的地方彌漫出來,仿佛無波的古井里忽然涌出了泉水。
“公主,凈身不是沐浴的意思,而是……”老婦人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解釋了一句,阿黛爾怔了一怔,明白過來后立刻紅了臉,燙著一般的跳了起來。
“那怎么可以!”阿黛爾失聲。
蕭女史瞇起眼,微笑:“所以,還請公主不要逾規(guī)——否則只會給別人帶來麻煩。”
阿黛爾沉默下去,眉梢緊蹙。女官便也不再多話,只是瞇著眼睛,在一旁靜靜打量著這個有著純金長發(fā)的西域少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陰沉的眼神漸漸有了一些改變。
“晚膳時間已到,請公主移駕?!痹瓢屙懫?,蕭女史再度躬身。
作為東陸最古老的貴族之一,大胤皇室有著嚴謹?shù)募乙?guī),一日十二時辰均有嚴格的作息:何時起身,何時梳妝,何時請安,何時用膳,何時就寢,均按照祖宗定下的規(guī)矩來,一絲一毫不能偏差——這幾日,她如傀儡娃娃一樣被牽引著,完全沒有絲毫自主。
外面已經(jīng)是暮色降臨,驪山上的風(fēng)很清新,吹拂著蔥蘢的花木,廊下的鐵馬發(fā)出清脆的聲音,遠處高樓上隱約有歌聲傳來。她坐在肩輿上,被侍女們簇擁著去往用膳的偏廂。
在轉(zhuǎn)過大殿時,她還是忍不住冒著被女官訓(xùn)斥的危險,回頭看了看宮門的方向——羿就在那里吧?東陸的皇宮深如海,內(nèi)外不過短短幾十丈的距離,卻仿佛天塹一樣難以逾越。
然而,在轉(zhuǎn)過頭時,她忽然一怔。
暮色里,門口人影綽綽。只看到一對對龍旌鳳翣,雉羽夔頭,一把曲柄七鳳黃金傘停在宮門外,傘下是一頂八人抬的金頂明黃繡鳳軟轎。有數(shù)十名侍女沿著輦道緩步行來,手里捧著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類,一隊隊過完,在門口站住,分成了兩列。
一個穿著月白綾子夾襖的領(lǐng)頭宮女上前,對門口的侍衛(wèi)說了一句什么。然而門口守衛(wèi)之人卻沒有回答,只是定定看著那一頂落地的轎子。領(lǐng)頭的宮女再度重復(fù)了一遍,還不見那個侍衛(wèi)回答,漸漸聲音便高了起來,隱隱有凌人之態(tài)。
“喂,你要做什么!”阿黛爾忍不住失聲,“住手!”
“公主!”蕭女史吃驚地看著公主大失儀態(tài)地從肩輿上跳下,想要阻攔。
——然而就在這一剎那,所有人都清晰地聽到了一聲清脆的掌摑聲。
“大膽奴才!竟然見了貴妃娘娘駕到,不去通報也不下跪行禮?”盛裝的侍女站在宮門口,對著值夜的侍衛(wèi)揚手就是一個巴掌,卻抽到了冷冷的鐵盔護頰上,疼痛入骨,更是怒火升騰。
可奇怪的是,那個穿著黑色盔甲的劍士卻仿佛雕塑一般,木然地站在宮門口,沒有絲毫閃避,也沒有絲毫回應(yīng)。暮色中,他的眼睛陷在頭盔的陰影里,竟然閃爍著極其奇特的光芒。
“住手!住手!”阿黛爾聽不懂對方用華語在呵斥著什么,但看到她的手打在了羿身上,急奔過了花園,沖過去一把推開了那個侍女,用希伯來語大聲訓(xùn)斥,“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不許打羿!”
驚怒交加之下用力過大,那個侍女猝不及防跌倒,沿著玉石臺階滾落,一直滾到了轎子前才止住去勢,額頭被撞破,流出了殷紅的血。
侍女痛呼著:“誰?竟然敢……”
“哎呀,竟是公主殿下親自迎出來了么?百靈,還不快向公主殿下賠禮?”轎子明黃的流蘇在晃動,簾子里曼妙的人影這時才開口,微笑著嗔怪,“死丫頭,打狗還要看主人呢——你還沒進門,就打了人家的侍衛(wèi),可別怪公主生氣?!?/p>
“奴婢該死!”那個叫百靈的侍女頗為伶俐,本來以為主人這次拜訪頤景園是要來給對方一個下馬威,此刻一聽主人不為自己撐腰,立刻翻身坐起,不住惶恐地叩首,“奴婢無意冒犯,求公主饒恕!”
然而阿黛爾根本聽不懂她的話,也沒有理睬她,只是看著羿連聲追問。羿卻沒有絲毫的反應(yīng),眼里的神色極其可怕——看到那樣的眼神,阿黛爾只覺得一陣涼意從內(nèi)心升起。羿怎么了?為什么一到東陸,他就經(jīng)常會露出這樣可怕的表情?
那個該死的侍女,到底對他做了什么?!
“喲,百靈,你看,人家根本看不上你的賠禮,”轎子里的女聲微微冷笑,“那可讓本宮為難了。既然公主不原諒你,本宮也保不住你了——給我拖下去吧?!?/p>
“是,娘娘。”隨轎的侍從一聲應(yīng)合,上來拖起了猶自不停叩首的侍女。
“娘娘!娘娘!饒了我!”百靈未曾料到自己一時嬌縱大意竟惹來如此殺身大禍,不由心膽俱裂,伸手拉住了垂落的轎簾,哀聲,“娘娘!看在百靈服侍您幾年的分上——”
嘶啦一聲,轎簾被扯下了半截,然而侍從們毫不留情,將哭喊不休的侍女拖了下去。隨駕在貴妃轎前的侍女們臉色慘變,噤若寒蟬,雪鵑更是幾乎將捧著的香爐摔到了地上。
半幅轎簾被扯下,露出絕色麗人的半面妝來——和翡冷翠公主不同,貴妃的頭發(fā)烏黑如墨,用七鳳攢珠簪挽了,一溜紅寶石從鳳嘴里垂落,在臉頰附近微微晃動,寶光耀眼。時值初夏,貴妃穿著一襲淺藍色的宮裝,簾子下露出一截雪白的粉頸。開領(lǐng)中依稀可以看到雪膚上竟然有某種奇特的文身,從鎖骨開始,蜿蜒鉆入領(lǐng)后,美麗而誘惑。
“請公主回殿上?!笔捙穮s是絲毫不驚,淡淡地上前稟告,“您身為大胤未來國母,尊貴無比,當在大殿接受貴妃拜見,而不該迎出宮門之外?!?/p>
貴妃?阿黛爾身子一震,終于回過神來,下意識地看向那頂轎子。軟轎是明黃色的,墜滿了華麗的流蘇纓絡(luò)——她剛得知明黃在東陸是天子才能用的顏色,即便是貴為皇后也不得逾越規(guī)矩。顯而易見,這個坐著明黃色轎子前來的女子到底得到了皇帝怎樣的寵愛。
大概也聽到了女官的這句話,轎簾微微動了一下,簾后的目光鋒利得幾乎可以殺人。
“羿侍衛(wèi)是個啞巴,無法通告,情有可原?!笔捙吩掍h一轉(zhuǎn),看向了一邊默立的黑甲劍士,“但見到娘娘駕到卻不跪拜迎接,卻是以下犯上的大罪——按照規(guī)矩可以當場杖死?!?/p>
阿黛爾倒抽一口冷氣,咬緊了嘴唇。
“不過,念在羿侍衛(wèi)初來東陸,或許尚不懂規(guī)矩。”蕭女史的聲音冰冷,目光掃向了羿,似是對雙方做著交代,“快點跪下,向娘娘賠罪吧?!?/p>
然而,羿卻還是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羿?”阿黛爾僵在了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蕭女史,又看了看轎簾后面的人。
然而,就在心里那條弦繃緊幾至斷裂的時,羿終于動了一下——仿佛醒過來一般,黑甲劍士單膝跪下,抬起右手按在左肩上,無聲地對著轎子行了一個西域騎士的屈膝禮。
女官只看了一眼,森然:“東陸規(guī)矩,覲見貴人時須雙膝下跪?!?/p>
“算了,曼姨,本宮怎么會和區(qū)區(qū)一個奴隸計較?”簾后的人忽地一笑,聲音里的寒意忽然化開了,柔媚得如同春水,“臣妾暫居后宮之首,平日事務(wù)繁忙,今日才來拜見公主,真是失禮了。”
侍女雪鵑慘白著臉,上去替貴妃卷起簾子,手指猶自微微發(fā)抖。
阿黛爾站在那里,也聽不懂這個東陸的貴妃嬌聲宛轉(zhuǎn)地在說著一些什么,只是定定地看著對方露出的一截粉頸,忽然間全身一顫,莫名地往后退了一步,睜大了眼睛。
——這個女人,為什么看上去就像是……就像是!
“哎呀。”凰羽夫人走出轎子,卻看到翡冷翠公主臉色蒼白地連連倒退,眼里不由泛起了隱秘的笑意,斂襟行了一個禮,吩咐左右,“快把給公主的禮物呈上。”
“是。”左右侍女低低應(yīng)合。
“公主真不像是俗世里的人呢。”凰羽夫人卻笑著上來拉住她的手,親熱地寒暄,“要知道柔嘉也是嫁來大胤的異國女子,只是在宮里年頭長一些——日后公主如果有什么用得著柔嘉的地方盡管開口,可千萬不要見外?!?/p>
阿黛爾一時間沒有明白她在說什么,只是在對方碰到自己的手時全身一震,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猛地抽出手來——她的動作是如此迅速生硬,一時間讓所有人都沉默下去,尷尬的氣氛仿佛凝固。
凰羽夫人的手僵在半空,看了臉色蒼白的少女一眼,有一絲冷光一掠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