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浣溪沙

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
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相看好處卻無言。

首句“十八年來墜世間”出自李商隱的《曼倩辭》：“十八年來墮世間，瑤池歸夢碧桃閑。如何漢殿穿針夜，又向窗中覷阿環(huán)?！薄奥弧笔菛|方朔的字，“阿環(huán)”是仙界元夫人的小字。這詩的意思是說東方朔下凡來到人間，但時時惦念著天界的情人阿環(huán)。

傳說東方朔曾經(jīng)說過一句奇怪的話：“天底下知道我底細的人只有太王公?！钡葨|方朔死后，漢武帝想起這個茬兒來，就派人找來太王公問東方朔的情況，但太王公卻說他對東方朔這個人一無所知。這就奇怪了，東方朔明明說只有太王公知道底細呀。不過，太王公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漢武帝恍然大悟：“我最近觀天象，發(fā)現(xiàn)一件怪事，在十八年前突然不見的歲星，最近才又重新露臉了。”漢武帝屈指一算，東方朔陪伴自己的時間不多不少，正好十八年，原來這東方朔是天上的歲星下凡。這太王公哪里是不知道，只是不便明說罷了。

“吹花嚼蕊”引用的也是李商隱的詩中的故事。李商隱有柳枝詩，是為紀念他最愛的女孩柳枝而作。

“紫玉釵”是一種貴重的首飾，紫是比紅更深的顏色，是深情的象征?！白嫌疋O斜”出自尤侗《李益殺霍小玉判》：“紫玉釵落去誰家，工人流涕?！?/p>

“燈影背”出自湯顯祖《紫釵記》：“燭花無賴，背銀缸，暗擘瑤釵”，紫玉釵，是霍小玉和李益的愛情信物?；粜∮癖臼翘瞥_元年間霍王爺?shù)呐畠海鞍彩分畞y”爆發(fā)，小玉淪落風塵，歌舞娛人。她最喜歡唱大才子李益的詩。一個是絕世佳人，一個是當世才子，從哪方面看，都是上天賜予的絕代雙驕。18歲的小玉對李益說：“我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你。我今年十八歲，你二十二歲，離你而立還有八年。你一心一意陪我八年，八年后，你娶個好姑娘結(jié)婚，我了卻人間事，從此削發(fā)為尼，遠離紅塵。”

霍小玉的心情很容易理解，要求也不過分。我不要你的一生，只要八年。你可以不愛我一生，但在愛我的期間，定要一心一意。而我的愛情一生一世只有這一次，只有你。

可惜，這個軟弱自私的男人別說娶她，就是連八年的要求都不敢滿足她，到底還是娶了門當戶對的盧氏為妻。在李益看來，我不娶你，頂多你再找下家，實在不算什么驚天大事?？上?，有這種想法的男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愛情。小玉等不到李益來迎娶自己，到處打聽李益的下落。李益背負盟約有愧，無臉見她，竟發(fā)動親友對霍小玉封鎖自己的一切消息，躲著不見。為了尋找李益，霍小玉幾乎傾家蕩產(chǎn)，將霍王爺送給她的最珍貴的紫玉釵也拿去典當了。就是一個精壯男子也禁不起這樣的折騰，更何況是一個弱女子?；粜∮窠K于病倒了，眼見著就要死了。

一個“黃衫客”實在看不下去，他尋到李益，將這個負心人騙了出來，強行拉到小玉面前。見情郎來到，這個弱女子內(nèi)心所存的唯一一點愛念也都瞬間化成了仇恨，那是一種愛極之后的恨。她將一杯酒潑在地上，發(fā)誓說：“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一聲凄厲的長哭之后，霍小玉氣絕而亡。

她恨的不是男人被迫婚娶他人，恨的是男人的自私絕情。這個男人狠心地看著她發(fā)瘋地尋找，哪怕一句“我負了你，不要再找我了”這樣的話都不曾說出。他看著她活活地累死、想死，就是不出來。其實哪里是不敢，是怕惹禍上身，更拉不下臉來承認自己的負心薄幸。我們說，這樣的男人，不愛也罷?？墒?，可以不愛，但有什么辦法能一下子把那撕心裂肺的痛也拔除掉？

那么，容若用“紫玉釵”的典故，是在暗示他和那位“吹花嚼蕊”“天風海濤”之人的愛情以悲劇結(jié)局嗎？他是相國公子，沈宛是一個風塵歌女，從身份上正切合“紫玉釵”的人物角色。雖然容若不是李益，但是，畢竟他不能違抗朝廷的規(guī)制和家族的意志，他和沈宛的結(jié)局，可想而知。

再看“紅綿粉冷枕函偏”，“枕函”就是枕頭，古時候的枕頭一般是用陶瓷或木頭做的，是空心的，加個抽屜可以放一些隨時要用的小東西。紅綿，是女子擦粉用的粉撲。周邦彥有“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盡紅綿冷”，冷，既是一種客觀存在，也是一種主觀的感覺，意在說明主人公因為心緒不佳已經(jīng)很久不化妝了。紫玉釵、紅綿、枕頭，說明容若所見的乃是一女子的閨房；斜、冷、偏，說明房間主人的心境孤寂，或者女主人已經(jīng)不在人世。

“相看好處卻無言”，我們感受著一個人對自己的好，卻又說不出來到底好在哪里。那種好，已經(jīng)融化在我們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里，或者，那種好正好契合了你的心，所以，你說不上來她哪里好，就是看著順眼，就連缺點在你眼里都是好看的、有趣味的，這也是一種“相看好處卻無言”。

那么，全詞上下片聯(lián)系起來，可以這樣理解：十八歲的姑娘啊，像下凡的仙女，她彈起優(yōu)美多情的曲子，不知你喜歡的人兒是哪一個呢？你無心戴起美麗的玉釵，也無心為自己美麗的臉龐撲上胭脂。我想著你的種種好處，卻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

因為盧氏嫁與容若的年齡正好十八歲，所以，有人猜測，這首詞是容若寫給發(fā)妻的，甚至說是寫于新婚。不過，從詞中所用典故，以及這句“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的悲劇暗示，使人很難和容若發(fā)妻聯(lián)系在一起。

容若的詞確實難以索解，不肯在其中透露出一點消息。他是個極嚴謹?shù)娜?，更因為這是一段不宜向外人道的關(guān)系。所以，我們只能從詩中，看到容若曾大大方方地寫“亡婦忌日有感”，卻從不敢寫“為宮中表妹作”，或“為愛妾沈宛作”。但這并不證明她們不曾存在過，畢竟，人會死，愛情會消失，但文字不會隨時間褪色。它會記錄下曾經(jīng)的一切，而破譯則是納蘭迷們樂此不疲的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