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你我

朱自清散文經(jīng)典全集 作者:朱自清


你我

“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

有一天,我和一位新同事閑談。我偶然問道:“你第一次上課,講些什么?”他笑著答我,“我古今中外了一點鐘!”他這樣說明事實,且示謙遜之意。我從來不曾想到“古今中外”一個兼詞可以作動詞用,并且可以加上“了”字表時間的過去;驟然聽了,很覺新鮮,正如吃剛上市的廣東蠶豆。隔了幾日,我用同樣的問題問另一位新同事。他卻說道:“海闊天空!海闊天空!”我原曉得“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的聯(lián)語,——是在一位同學(xué)家的廳堂里常??匆姷摹@樣的用法,卻又是第一次聽到!我真高興,得著兩個新鮮的意思,讓我對于生活的方法,能觸類旁通地思索一回。

黃遠生在《東方雜志》上曾寫過一篇《國民之公毒》,說中國人思想籠統(tǒng)的弊病。他舉小說里的例,文的必是琴棋書畫無所不曉,武的必是十八般武藝件件精通!我想,他若舉《野叟曝言》里的文素臣,《九尾龜》里的章秋谷,當(dāng)更適宜,因為這兩個都是文武全才!好一個文武“全”才!這“全”字兒竟成了“國民之公毒”!我們自古就有那“博學(xué)無所成名”的“大成至圣先師”,又有“一物不知,儒者之恥”的傳統(tǒng)的教訓(xùn),還有那“談天雕龍”的鄒衍之流,所以流風(fēng)余韻,扇播至今;大家變本加厲,以為凡是大好老必“上知天文,下識地理”,而“中學(xué)為體,西學(xué)為用”便是這大好老的另一面?!盎\統(tǒng)”固然是“全”,“鉤通”“調(diào)和”也正是“全”呀!“全”來“全”去,“全”得烏煙瘴氣,一塌糊涂!你瞧西洋人便聰明多了,他們悄悄地將“全知”“全能”送給上帝,決不想自居“全”名;所以處處“算帳”,刀刀見血,一點兒不含糊!——他們不懂得那八面玲瓏的勁兒!

但是王爾德也說過一句話,貌似我們的公毒而實非;他要“吃盡地球花園里的果子”!他要享樂,他要盡量地享樂!他什么都不管!可是他是“人”,不像文素臣、章秋谷輩是妖怪;他是呆子,不像溝通中西者流是滑頭??傊欠磦鹘y(tǒng)的。他的話雖不免夸大,但不如中國傳統(tǒng)思想之甚;因為只說地而不說天。況且他只是“要”而不是“能”,和文素臣輩又是有別;“要”在人情之中,“能”便出人情之外了!“全知”,“全能”,或者真只有上帝一個;但“全”的要求是誰都有權(quán)利的——有此要求,才成其為“人生”!——還有易卜生“全或無”的“全”,那卻是一把鋒利的鋼刀;因為是另一方面的,不具論。

但王爾德的要求專屬于感覺的世界,我總以為太單調(diào)了。人生如萬花筒,因時地的殊異,變化不窮,我們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參加,才有真趣可言;古人所謂“胸襟”,“襟懷”,“襟度”,略近乎此。但“多方面”只是概括的要求:究竟能有若干方面,卻因人的才力而異——我們只希望多多益善而已!這與傳統(tǒng)的“求全”不同,“便是暗中摸索,也可知道吧”。這種胸襟——用此二字所能有的最廣義——若要具體地形容,我想最好不過是采用我那兩位新同事所說的:“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我將這兩個兼詞用在積極的意義上,或者更對得起它們些?!肮沤裰型狻痹橇R人的話,初見于《新青年》上,是錢玄同先生造作的。后來周作人先生有一篇雜感,卻用它的積極的意義,大概是論知識上的寬容的;但這是兩三年前的事了,我于那篇文的內(nèi)容已模糊了。

法朗士在他的《靈魂之探險》里說:

人之永不能跳出己身以外,實一真理,而亦即吾人最大苦惱之一。茍能用一八方觀察之蒼蠅視線,觀覽宇宙,或能用一粗魯而簡單之猿猴的腦筋,領(lǐng)悟自然,雖僅一瞬,吾人何所惜而不為?乃于此而竟不能焉?!崛吮诲d于一身之內(nèi),不啻被錮于永遠監(jiān)禁之中。

據(jù)楊袁昌英女士譯文,見《太平洋》四卷四號。

藹理斯在他的《感想錄》中《自己中心》一則里也說:

我們顯然都從自己中心的觀點去看宇宙,看重我們自己所演的腳色。

見《語絲》第十三期。

這兩種“說數(shù)”,我們可總稱為“我執(zhí)”——卻與佛法里的“我執(zhí)”不同。一個人有他的身心,與眾人各異;而身心所從來,又有遺傳,時代,周圍,教育等等,尤其五花八門,千差萬別。這些合而織成一個“我”,正如密密的魔術(shù)的網(wǎng)一樣;雖是無形,而實在是清清楚楚,不易或竟不可逾越的界。于是好的劣的,乖的蠢的,村的俏的,長的短的,肥的瘦的,各有各的樣兒,都來了,都來了?!鞍褢蛉巳藭儯饔星擅畈煌?;正因各人變各人的把戲,才有了這大千世界呀。說到各人只會變自己的一套把戲,而且只自以為巧妙,自然有些:“可憐而可氣”;“謂天蓋高”,“謂地蓋厚”,區(qū)區(qū)的“我”,真是何等區(qū)區(qū)呢!但是——哎呀,且住!虧得尚有“巧妙不同”一句注腳,還可上下其手一番;這“不同”二字正是靈丹妙藥,千萬不可忽略過去!我們的“我執(zhí)”,是由命運所決定,其實無法挽回;只有一層,“我”決不是由一架機器鑄出來的,決不是從一副印板刷下來的,這其間有種種的不同,上文已約略又約略地拈出了——現(xiàn)在再要拈出一種不同:“我”之廣狹是懸殊的!“我執(zhí)”誰也免不了,也無須免得了,但所執(zhí)有大有小,有深有淺,這其間卻大有文章;所謂上下其手,正指此一關(guān)而言。

你想“頂天立地”是一套把戲,是一個“我”,“局天蹐地”,或說“局促如轅下駒”,如井底蛙,如磨坊里的驢子,也是一套把戲,也是一個“我”!這兩者之間,相差有多少遠呢?說得簡截些,一是天,一是地;說得嚕蘇些,一是九霄,一是九淵;說得新鮮些,一是太陽,一是地球!世界上有些人讀破萬卷書,有些人游遍萬里地,乃至達爾文之創(chuàng)進化說,恩斯坦之創(chuàng)相對原理;但也有些人伏處窮山僻壤,一生只關(guān)在家里,親族鄰里之外,不曾見過人,自己方言之外,不曾聽過話——天球,地球,固然與他們無干,英國,德國,皇帝,總統(tǒng),金鎊,銀洋,也與他們絲毫無涉!他們之所以異于磨坊的驢子者,真是“幾希”!也只是蒙著眼,整天兒在屋里繞彎兒,日行千里,足不出戶而已。你可以說,這兩種人也只是一樣,橫直跳不出如來佛——“自己!”——的掌心;他們都坐在“自己”的監(jiān)里,盤算著“自己”的重要呢!是的,但你知道這兩種人決不會一樣!你我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孫悟空也跳不出他老人家的掌心;但你我能翻十萬八千里的筋斗么?若說不能,這就不一樣了!“不能”盡管“不能”,“不同”仍舊“不同”呀。你想天地是怎樣怎樣的廣大,怎樣怎樣的悠久!若用數(shù)字計算起來,只怕你畫一整天的圈兒,也未必能將數(shù)目里所有的圈兒都畫完哩!在這樣的天地的全局里,地球已若一微塵,人更數(shù)不上了,只好算微塵之微塵吧!人是這樣小,無怪乎只能在“自己”里繞圈兒。但是能知道“自己”的小,便是大了;最要緊是在小中求大!長子里的矮子到了矮子中,便是長子了,這便是小中之大。我們要做矮子中的長子,我們要盡其所能地擴大我們自己!我們還是變自己的把戲,但不僅自以為巧妙,還須自以為“比別人”巧妙;我們不但可在內(nèi)地開一班小雜貨鋪,我們要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

“我”有兩方面,深的和廣的?!白约褐行摹笨烧f是深的一面;哲學(xué)家說的“自知”(“Knowest theyself”),道德學(xué)家說的“自私”——“利己”,也都可算入這一面。如何使得我的身子好?如何使得我的腦子好?我懂得些什么?我喜愛些什么?我做出些什么?我要些什么?怎樣得到我所要的?怎樣使我成為他們之中一個最重要的腳色?這一大串兒的疑問號,總可將深的“我”的面貌的輪廓說給你了;你再“自個兒”去內(nèi)省一番,就有八九分?jǐn)?shù)了。但你馬上也就會發(fā)見,這深深的“我”并非獨自個兒待著,它還有個親親兒的,熱熱兒的伴兒哩。它倆你摟著我,我摟著你;不知誰給它們縛上了兩只腳!就像三足競走一樣,它倆這樣永遠地難解難分!你若要開玩笑,就說它倆“狼狽為奸”,它倆亦無法自辯的。——可又來!究竟這伴兒是誰呢?這就是那廣的“我”呀!我不是說過么?知道世界之大,才知道自己之?。∷浴白灾北叵纫爸薄1ㄓ性疲骸爸褐?,百戰(zhàn)百勝。”可以旁證此理。原來“我”即在世界中;世界是一張無大不大的大網(wǎng),“我”只是一個極微極微的結(jié)子;一發(fā)尚且會牽動全身,全網(wǎng)難道倒不能牽動一個細(xì)小的結(jié)子么?實際上,“我”是“極天下之賾”的!“自知”而不先“知他”,只是聚在方隅,老死不相往來的辦法;只是“不可以語冰”的“夏蟲”,井底蛙,磨坊里的驢子之流而已。能夠“知他”,才真有“自知之明”;正如鐵扇公主的扇子一樣,要能放才能收呀。所知愈多,所接愈廣;將“自己”散在天下,滲入事事物物之中看它的大小方圓,看它的輕重疏密,這才可以剖析毫芒地漸漸漸漸地認(rèn)出“自己”的真面目呀。俗語說:“把你燒成了灰,我都認(rèn)得你!”我們正要這樣想:先將這個“我”一拳打碎了,碎得成了灰,然后隨風(fēng)飏舉,或飄茵席之上,或墮溷廁之中,或落在老鷹的背上,或跳在珊瑚樹的梢上,或藏在愛人的鬢邊,或沾在關(guān)云長的胡子里,……然后再收灰入掌,摶灰成形,自然便須眉畢現(xiàn),光采照人,不似初時“渾沌初開”的情景了!所以深的“我”即在廣的“我”中,而無深的“我”,廣的“我”亦無從立腳;這是不做矮子,也不吹牛的道地老實話,所謂有限的無窮也。

在有限中求無窮,便是我們所能有的自由。這或者是“野馬以被騎乘的自由為更多”的自由,或者是和“豬有飛的自由一樣”;但自由總和不自由不同,管他是白的,是黑的!說“豬有飛的自由”,在半世紀(jì)前,正和說“人有飛的自由”一樣。但半世紀(jì)后的我們,已可見著自由飛著的人了,雖然還是要在飛機或飛艇里。你或者冷笑著說,有所待而然!有所待而然!至多仍舊是“被騎乘的自由”罷了!但這算什么呢?鳥也要靠翼翅的呀!況且還有將來呢,還有將來的將來呢!就如上文所引法朗士的話:“倘若我們能夠一剎那間用了蒼蠅的多面的眼睛去觀察天地……”目下誠然是做不到的,但竟有人去企圖了!我曾見過一冊日本文的書,——記得是《童謠的綴方》,卷首有一幅彩圖,下面題著《蒼蠅眼中的世界》(大意)。圖中所有,極其光怪陸離;雖明知蒼蠅眼中未必即是如此,而頗信其如此——自己仿佛飄飄然也成了一匹小小的蒼蠅,陶醉在那奇異的世界中了!這樣前去,誰能說法朗士的“倘若”永不會變成“果然”呢!——“語絲”拉得太長了,總而言之,統(tǒng)而言之,我們只是要變比別人巧妙的把戲,只是要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這便是我們所能有的自由。“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边@種或者稍嫌舊式的了;那么,來個新的,“看世界面上”,我們來做個“世界民”吧——“世界民”(Cosmopolitan)者,據(jù)我的字典里說,是“無定居之人”,又有“彌漫全世界”“世界一家”等義;雖是極簡單的解釋,我想也就夠用,恕不再翻那笨重的大字典了。

我“海闊天空”或“古今中外”了九張稿紙;盡繞著圈兒,你或者有些“頭痛”吧?“只聽樓板響,不見人下來!”你將疑心開宗明義第一節(jié)所說的“生活的方法”,我竟不曾“思索”過,只冤著你,“青山隱隱水迢迢”地逗著你玩兒!不!別著急,這就來了也。既說“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又要說什么“方法”,實在有些兒像左手望外推,右手又趕著望里拉,豈不可笑!但古語說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正可老著臉借此解嘲;況且一落言詮,總有邊際,你又何苦斤斤較量呢?況且“方法”雖小,其中也未嘗無大;這也是所謂“有限的無窮”也。說到“無窮”,真使我為難!方法也正是千頭萬緒,比“一部十七史”更難得多多;雖說“大處著眼,小處下手”,但究竟從何處下手,卻著實費我躊躊!——有了!我且學(xué)著那李逵,從黑松林里跳了出來,揮動板斧,隨手劈他一番便了!我就是這個主意!李逵決非吳用;當(dāng)然不足語于絲絲入扣的謹(jǐn)嚴(yán)的論理的!但我所說的方法,原非斗膽為大家開方案,只是將我所喜歡用的東西,獻給大家看看而已。這只是我的“到自由之路”,自然只是從我的趣味中尋出來的;而在大宇長宙之中,無量數(shù)的“我”之內(nèi),區(qū)區(qū)的我,真是何等區(qū)區(qū)呢?而且我“本人”既在企圖自己的放大,則他日之趣味,是否即今日之趣味,也殊未可知。所以此文也只是我姑妄言之,你姑妄聽之;但倘若看了之后,能自己去思索一番,想出真?zhèn)€巧妙的方法,去做個“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的人,那時我雖覺著自己更是狹窄,非另打主意不可,然而總很高興了;我將仰天大笑,到草帽從頭上落下為止。

其實關(guān)于所謂“方法”,我已露過些口風(fēng)了:“我們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受,多方面的參加,才有真趣可言?!?/p>

我現(xiàn)在做著教書匠。我做了五年教書匠了,真?zhèn)€膩得慌!黑板總是那樣黑,粉筆總是那樣白,我總是那樣的我!成天兒渾淘淘的,有時對于自己的活著,也會驚詫。我想我們這條生命原像一灣流水,可以隨意變成種種的花樣;現(xiàn)在卻筑起了堰,截斷它的流,使它怎能不變成渾淘淘呢?所以一個人老做一種職業(yè),老只覺著是“一種”職業(yè),那真是一條死路!說來可笑,我是常常在想改業(yè)的;正如未來派劇本說的“換個丈夫吧”,我也不時地提著自己,“換個行當(dāng)吧!”我不想做官,但很想知道官是怎樣做的。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官場現(xiàn)形記》所形容的究竟太可笑了!況且現(xiàn)在又換了世界!《努力周刊》的記者在王內(nèi)閣時代曾引湯爾和——當(dāng)時的教育總長——的話:“你們所論的未嘗無理;但我到政府里去看看,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大意)“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可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于是想做個秘書,去看看官到底是怎樣做的?因秘書而想到文書科科員:我想一個人賺了大錢,成了資本家,不知究竟是怎樣活著的?最要緊,他是怎樣想的?我們只曉得他有汽車,有高大的洋房,有姨太太,那是不夠的?!少Y本家而至于小伙計,他們又怎樣度他們的歲月?銀行的行員盡愛買馬票,當(dāng)鋪的朝奉盡愛在夏天打赤膊——其余的,其余的我便有些茫茫了!我們初到上海,總要到大世界去一回。但上海有個五光十色的商世界,我們怎可不去逛逛呢?我于是想做個什么公司里的文書科科員,嘗些商味兒。上海不但有個商世界,還有個新聞世界。我又想做個新聞記者,可以多看些稀奇古怪的人,稀奇古怪的事。此外我想做的事還多!戴著齷齪的便帽,穿著藍布衫褲的工人,拖著黃泥腿,銜著旱煙管的農(nóng)人,扛著槍的軍人,我都想做做他們的生活看??墒钦労稳菀?;我不是上帝,究竟是沒有把握的!這些都是非分的妄想,豈不和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樣!——話雖如此;“不問收獲,只問耕耘”,也未嘗不是一種解嘲的辦法。況且退一萬步講,能夠這樣想想,也未嘗沒有淡淡的味兒,和“加力克”香煙一樣的味兒。況且我們的上帝萬一真?zhèn)€吝惜他的機會,我也想過了:我從今日今時起,努力要在“黑白生涯”中找尋些味兒,不像往日隨隨便便地上課下課,想來也是可以的!意大利Amicis的《愛的教育》里說有一位先生,在一個小學(xué)校里做了六十年的先生;年老退職之后,還時時追憶從前的事情:一閉了眼,就像有許多的孩子,許多的班級在眼前;偶然聽到小孩的書聲,便悲傷起來,說:“我已沒有學(xué)校沒有孩子了!”可見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但我一面羨慕這位可愛的先生,一面總還打不斷那些妄想;我的心不是一條清靜的蔭道,而是十字街頭呀!

我的妄想還可以減價;自己從不能做“諸色人等”,卻可以結(jié)交“諸色人等”的朋友。從他們的生活里,我也可以分甘共苦,多領(lǐng)略些人味兒;雖然到底不如親自出馬的好。《愛的教育》里說:“只在一階級中交際的人,恰和只讀一冊書籍的學(xué)生一樣?!闭媸恰坝欣硌接欣怼?!現(xiàn)在的青年,都喜歡結(jié)識幾個女朋友;一面固由于性的吸引,一面也正是要潤澤這干枯而單調(diào)的生活。我的一位先生曾經(jīng)和我們說:他有一位朋友,新從外國回到北京;待了一個多月,總覺有一件事使他心里不舒暢,卻又說不出是什么事。后來有一天,不知怎樣,竟被他發(fā)見了:原來北京的街上太缺乏女人!他覺得這樣的生活,實在干燥無味!但單是女朋友,我覺得還是不夠;我又常想結(jié)識些小孩子,做我的小朋友。有人說和孩子們作伴,和孩子們共同生活,會使自己也變成一個孩子,一個大孩子;所以小學(xué)教師是不容易老的。這話頗有趣,使我相信。我去年上半年和一位有著童心的朋友,曾約了附近一所小學(xué)校的學(xué)生,開過幾回同樂會;大家說笑話,講故事,拍七,吃糖果,看畫片,都很高興的。后來暑假期到了,他們還抄了我們的地址,說要和我們通信呢。不但學(xué)齡兒童可以做我的朋友,便是幼稚園里的也可以的,而且更加有趣哩。且請看這一段:

終于,母親逃出了庭間了。小孩們追到欄柵旁,臉擋住了柵縫,把小手伸出,紛紛地遞出面包呀,蘋果片呀,牛油塊等東西來。一齊叫說:

“再會,再會!明天再來,再請過來!”

見《愛的教育》譯本第七卷內(nèi)《幼兒院》中。

倘若我有這樣的小朋友,我情愿天天去呀!此外,農(nóng)人,工人,也要相與些才好。我現(xiàn)在住在鄉(xiāng)下,常和鄰近的農(nóng)人談天,又曾和他們喝過酒,覺得另有些趣味。我又曉得在北京,上海的我的朋友的朋友,每天總找?guī)讉€工人去談天;我且不管他們談的什么,只覺每天換幾個人談?wù)?,是很使人新鮮的。若再能交結(jié)幾個外國朋友,那是更別致了。從前上海中華世界語學(xué)會教人學(xué)世界語,說可以和各國人通信;后來有人非議他們,說世界語的價值豈就是如此的!非議誠然不錯。但與各國人通信,到底是一件有趣的事呀!——還有一件,自己的妻和子女,若在別一方面作為朋友看時,也可得著新的啟示的。不信么?試試看!

若你以為階級的障壁不容易打破,人心的隔膜不容易揭開;你于是皺著眉,咂著嘴,說:“要這樣地交朋友,真是千難萬難!”是的;但是——你太小看自己了,那里就這樣地不濟事!也罷,我還有一套便宜些的變給你瞧瞧;這就叫做“知人”呀。交不著朋友是沒法的,但曉得些別人的“閑事”,總可以的;只須不盡著去自掃門前雪,而能多管些一般人所謂“閑事”,就行了。我所謂“多管閑事”,其實只是“參加”的別名。譬如前次上海日本紗廠工人大罷工,我以為是要去參加的;或者幫助他們,或者只看看那激昂的實況,都無不可??傊?,多少知道了他們,使自己與他們間多少有了關(guān)系,這就得了。又如我的學(xué)生和報館打官司,我便要到法庭里去聽審;這樣就可知道法官和被告是怎樣的人了。又如吳稚暉先生,我本不認(rèn)識的;但聽過他的講演,讀過他的書,我便能約略曉得他了?!x書真是巧算盤!不但可以知今人,且可以知古人;不但可以知中國人,且可以知洋人。同樣的巧算盤便是看報!看報可以遇著許多新鮮的問題,引起新鮮的思索。譬如共產(chǎn)黨加入國民黨,究竟是利用呢,還是聯(lián)合作戰(zhàn)呢?孫中山先生若死在“段執(zhí)政”自己夸詡的“革命”之前,曹錕當(dāng)國的時候,一班大人,老爺,紳士乃至平民,會不會(姑不說“敢不敢”)這樣“熱誠地”追悼呢?黃色的班禪在京在滬,為什么也會受著那樣“熱誠的”歡迎呢?英國退還庚子賠款,始而說“用于教育的目的”,繼而說“用于相互有益之目的”,——于是有該國的各工業(yè)聯(lián)合會建議,痛斥中國教育之無效,主張用此款筑路——繼而又說用于中等教育;真令人目迷五色,到底他們什么葫蘆里賣什么藥呢?德國新總統(tǒng)為什么會舉出興登堡將軍,后事又如何呢?還有,“一夫多妻的新護符”和“新性道德”究竟是一是二呢?歐陽予倩的《回家以后》,到底是不是提倡東方道德呢?——這一大篇帳都是從報上“過”過來的,毫不稀奇;但可以證明,看報的確是最便宜的辦法,可以知道許多許多的把戲。

旅行也是刷新自己的一帖清涼劑。我曾做過一個設(shè)計:四川有三峽的幽峭,有棧道的蜿蜒,有峨嵋的雄偉,我是最向慕的!廣東我也想去得長久了。乘了香港的上山電車,可以“上天”;而廣州的市政,長堤,珠江的繁華,也使我心癢癢的!由此而北,蒙古的風(fēng)沙,的牛羊,的天幕,又在招邀著我!至于紅墻黃土的北平,六朝煙水氣的南京,先施公司的上海,我總算領(lǐng)略過了。這樣游了中國以后,便跨出國門:到日本看她的櫻花,看她的富士;到俄國看列寧的墓,看第三國際的開會;到德國訪康德的故居,聽《月光曲》的演奏;到美國瞻仰巍巍的自由神和世界第一的大望遠鏡。再到南美洲去看看那莽莽的大平原,到南非洲去看看那茫茫的大沙漠,到南洋群島去看看那郁郁的大森林——于是浩然歸國;若有機緣,再到北極去探一回險,看看冰天雪海,到底如何,那更妙了!梁紹文說得有理:

我們不贊成別人整世的關(guān)在一個地方而不出來和世界別一部分相接觸,倘若如此,簡直將數(shù)萬里的地球縮小到數(shù)英里,關(guān)在那數(shù)英里的圈子內(nèi)就算過了一生,這未免太不值得!所以我們主張:能夠遍游全世界,將世界上的事事物物都放在腦筋里的熾爐中鍛煉一過,然后才能成為一種正確的經(jīng)驗,才算有世界的眼光。

《南洋旅行漫記》上冊二五三頁。

但在一錢不名的窮措大如我輩者,這種設(shè)計恐終于只是“過屠門而大嚼”而已;又怎樣辦呢?我說正可學(xué)胡、梁二先生開國學(xué)書目的辦法,不妨隨時酌量核減;只看能力如何。便是真?zhèn)€不名一錢,也非全無法想。聽說日本的誰,因無錢旅行,便在室中繞著圈兒,口里只是叫著,某站到啦,某埠到啦;這樣也便過了癮。這正和孩子們攙瞎子一樣:一個蒙了眼做瞎子,一個在前面用竹棒引著他,在室中繞行;這引路的盡喊著到某處啦,到某處啦的口號,彼此便都滿足。正是,精神一到,何事不成!這種人卻決非磨坊里的驢子;他們的足雖不出戶,他們的心盡會日行千里的!

說到心的旅行,我想到《文心雕龍·神思篇》說的: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始湃荒龖],思接千載;悄然動容,視通萬里……

羅素論“哲學(xué)的價值”,也說:

保存宇宙內(nèi)的思辨(玄想)之興趣,……總是哲學(xué)事業(yè)的一部。

或者它的最要之價值,就是它所潛思的對象之偉大,結(jié)果,便解脫了偏狹的和個人的目的。

哲學(xué)的生活是幽靜的,自由的。

本能利益的私世界是一個小的世界,擱在一個大而有力的世界中間,遲早必把我們私的世界,磨成粉碎。

我們?nèi)舨粩U大自己的利益,匯涵那外面的整個世界,就好像一個兵卒困在炮臺里邊,知道敵人不準(zhǔn)逃跑,投降是不可避免的一樣。

哲學(xué)的潛思就是逃脫的一種法門。

摘抄黃凌霜譯《哲學(xué)問題》第十五章

所謂神思,所謂玄想之興味,所謂潛思,我以為只是三位一體,只是大規(guī)模的心的旅行。心的旅行決不以現(xiàn)有的地球為限!到火星去的不是很多么?到太陽去的不也有么?到太陽系外,和我們隔著三十萬光年的星上去的不也有么?這三十萬光年,是美國南加州威爾遜山絕頂上,口徑百吋之最大反射望遠鏡所能觀測的世界之最遠距離?!皳Q言之,現(xiàn)在吾人一目之下所望見之世界,不僅現(xiàn)在之世界而已,三十余萬年之大過去以來,所有年代均同時見之。歷史家嘗謂吾人由書籍而知過去,直忘卻吾人能直接而見過去耳?!蔽崛斯倘荒苤苯佣娺^去,由書籍而見過去,還能由巖石地層等而見過去,由骨殖化石等而見過去。目下我們所能見的過去,真是悠久,真是偉大!將現(xiàn)在和它相比,真是大海里一根針而已!姑舉一例:德國的誰假定地球的歷史為二十四點鐘,而人類有歷史的時期僅為十分鐘;人類有歷史已五千年了,一千年只等于二分鐘而已!一百年只等于十二秒鐘而已!十年只等于一又十分之二秒而已!這還是就區(qū)區(qū)的地球而論呢。若和全宇宙的歷史(人能知道么?)相較量,那簡直是不配!又怎樣辦呢?但毫不要緊!心盡可以旅行到未曾凝結(jié)的星云里,到大爬蟲的中生代,到類人猿的腦筋里;心究竟是有些兒自由的。不過旅行要有向?qū)?;我覺《最近物理學(xué)概觀》,《科學(xué)大綱》,《古生物學(xué)》,《人的研究》等書都很能勝任的。

心的旅行又不以表面的物質(zhì)世界為限!它用實實在在的一支鋼筆,在實實在在的白瑞典紙簿上一張張寫著日記;它馬上就能看出鋼筆與白紙只是若干若干的微點,叫做電子的——各電子間有許多的空隙,比各電子的總積還大。這正像一張“有結(jié)而無線的網(wǎng)”,只是這么空空的;其實說不上什么“一支”與“一張張”的!這么看時,心便旅行到物質(zhì)的內(nèi)院,電子的世界了。而老的物質(zhì)世界只有三根臺柱子(三次元),現(xiàn)在新的卻添上了一根(四次元);心也要去逛逛的。心的旅行并且不以物質(zhì)世界為限!精神世界是它的老家,不用說是常常光顧的。意識的河流里,它是常常駛著一只小船的。但這個年頭兒,世界是越過越多了。用了坐標(biāo)軸作地基,豎起方程式的柱子,架上方程式的梁,蓋上幾何形體的瓦,圍上幾何形體的墻,這是數(shù)學(xué)的世界。將各種“性質(zhì)的共相”(如“白”“頭”等概念)分門別類地陳列在一個極大的彎彎曲曲,層層疊疊的場上;在它們之間,再點綴著各種“關(guān)系的共相”(如“大”“類似”“等于”等概念)。這是論理的世界。將善人善事的模型和惡人惡事的分門別類陳列著的,是道德的世界。但所謂“模型”,卻和城隍廟所塑“二十四孝”的像與十王殿的像絕不相同。模型又稱規(guī)范,如“正義”,“仁愛”,“奸邪”等是——只是善惡的度量衡也;道德世界里,全擺著大大小小的這種度量衡。還是藝術(shù)的世界,東邊是音樂的旋律,西邊是跳舞的曲線,南邊是繪畫的形色,北邊是詩歌的情韻。——心若是好奇的,它必像唐三藏經(jīng)過三十六國一樣,一一經(jīng)過這些國土的。

更進一步說,心的旅行也不以存在的世界為限!上帝的樂園,它是要去的;閻羅的十殿,它也是要去的。愛神的弓箭,它是要看看的;孫行者的金箍棒,它也要看看的??傊?,神話的世界,它要穿上夢的鞋去走一趟。它從神話的世界回來時,便道又可游玩童話的世界。在那里有蒼蠅目中的天地,有永遠不去的春天;在那里鳥能唱歌,水也能唱歌,風(fēng)也能唱歌;在那里有著靴的貓,有在背心里掏出表來的兔子;在那里有水晶的宮殿,帶著小白翼子的天使。童話的世界的那邊,還有許多鄰國,叫做烏托邦,它也可迂道一往觀的。姑舉一二給你看看。你知道吳稚暉先生是崇拜物質(zhì)文明的,他的烏托邦自然也是物質(zhì)文明的。他說,將來大同世界實現(xiàn)時,街上都該鋪大紅緞子。他在春暉中學(xué)校講演時,曾指著“電燈開關(guān)”說:

科學(xué)發(fā)達了,我們講完的時候,啤啼叭噠幾聲,要到房里去的就到了房里,要到寧波的就到了寧波,要到杭州的就到了杭州:這也算不來什么奇事。

見《春暉》二十九期。

呀!啤啼叭噠幾聲,心已到了鋪著大紅緞子的街上了!——若容我借了法朗士的話來說,這些正是“靈魂的冒險”呀。

上面說的都是“大頭天話”,現(xiàn)在要說些小玩意兒,新新耳目,所謂能放能收也。我曾說書籍可作心的旅行的向?qū)?,現(xiàn)在就談讀書吧。周作人先生說他目下只想無事時喝點茶,讀點新書。喝茶我是無可無不可,讀新書卻很高興!讀新書有如幼時看西洋景,一頁一頁都有活鮮鮮的意思;又如到一個新地方,見一個新朋友。讀新出版的雜志,也正是如此,或者更鬧熱些。讀新書如吃時鮮鰣魚,讀新雜志如到惠羅公司去看新到的貨色。我還喜歡讀冷僻的書。冷僻的書因為冷僻的緣故,在我覺著和新書一樣;仿佛旁人都不熟悉,只我有此眼福,便高興了。我之所以喜歡搜閱各種筆記,就是這個緣故。尺牘,日記等,也是我所愛讀的;因為原是隨隨便便,老老實實地寫來,不露咬牙切齒的樣子,便更加親切,不知不覺將人招了入內(nèi)。同樣的理由,我愛讀野史和逸事;在它們里,我見著活潑潑的真實的人?!鼈兯?,雖只一言一動之微,卻包蘊著全個的性格;最要緊的,包蘊著與眾不同的趣味。舊有的《世說新語》,新出的《歐美逸話》,都曾給我滿足。我又愛讀游記;這也是窮措大替代旅行之一法,從前的雅人叫做“臥游”的便是。從游記里,至少可以“知道”些異域的風(fēng)土人情;好一些,還可以培養(yǎng)些異域的情調(diào)。前年在溫州師范學(xué)校圖書館中,翻看《小方壺齋輿地叢鈔》的目錄,里面全是游記,雖然已是過時貨,卻頗引起我的向往之誠。“這許多好東西喲!”盡這般地想著;但終于沒有勇氣去借來細(xì)看,真是很可恨的!后來《徐霞客游記》石印出版,我的朋友買了一部,我又欲讀不能!近頃《南洋旅行漫記》和《山野掇拾》出來了,我便趕緊買得,復(fù)仇似地讀完,這才舒服了。我因為好奇,看報看雜志,也有特別的脾氣??磮笪铱偸窍瓤捶饷鎻V告的。一面是要找些新書,一面是要找些新聞;廣告里的新聞,雖然是不正式的,或者算不得新聞,也未可知,但都是第一身第二身的,有時比第三身的正文還值得注意呢。譬如那回中華制糖公司董事的互訐,我看得真是熱鬧煞了!又如“印送安士全書”的廣告,“讀報至此,請念三聲阿彌陀佛”的廣告,真是“好聰明的糊涂法子”!看雜志我是先查補白,好尋著些輕松而雋永的東西:或名人的趣語,或當(dāng)世的珍聞,零金碎玉,更見異彩!——請看“二千年前玉門關(guān)外一封情書”,“時新旦角戲”等標(biāo)題便知分曉。

若目下不能到上海去開先施公司,或到上海而無本錢去開先施公司,則還有個經(jīng)濟的辦法,我現(xiàn)在正用著呢。不過這種辦法,便是開先施公司,也可同時采用的;因為我們原希望“多多益善”呀?,F(xiàn)在我所在的地方,是沒有繪畫展覽會;但我和人家借了左一冊右一冊的攝影集,畫片集,也可使我的眼睛飽餐一頓。我看見“群羊”,在那淡遠的曠原中,披著乳一樣白,絲一樣軟的羽衣的小東西,真和浮在淺淺的夢里的仙女一般。我看見“夕云”,地上是疏疏的樹木,偃蹇欹側(cè)作勢,仿佛和天上的亂云負(fù)固似的;那云是層層疊疊的,錯錯落落的,斑斑駁駁的,使我覺得天是這樣厚,這樣厚的!我看見“五月雨”,是那般蒙蒙密密的一片,三個模糊的日本女子,正各張著有一道白圈兒的紙傘,在臺階上走著,走上一個什么壇去呢;那邊還有兩個人,卻只剩了影兒!我看見“現(xiàn)在與未來”;這是一個人坐著,左手托著一個骷髏,兩眼凝視著,右手正支頤默想著。這還是攝影呢,畫片更是美不勝收了!彌愛的《晚禱》是世界的名作,不用說了。意大利Gino的名畫《跳舞》,滿是躍著的腿兒,牽著的臂兒,并著的臉兒;紅的,黃的,白的,藍的,黑的,一片片地飛舞著——那邊還攢動著無數(shù)的頭呢。是夜的繁華喲!是肉的薰蒸喲!還有日本中澤弘光的《夕潮》:紅紅的落照輕輕地涂在玲瓏的水閣上;閣之前淺藍的潮里,佇立著白衣編發(fā)的少女,伴著兩只夭矯的白鶴;她們因水光的映射,這時都微微地藍了;她只扭轉(zhuǎn)頭凝視那斜陽的顏色。又椎冢豬知雄的《花》,三個樣式不同,花色互異的精巧的瓶子,分插著紅白各色的,大的小的鮮花,都豐豐滿滿的。另有一個細(xì)長的和一個荸薺樣的瓶子,放在三個大瓶之前和之間;一高一矮,甚是別致,也都插著鮮花,只一瓶是小朵的,一瓶是大朵的。我說的已多了——還有圖案畫,有時帶著野蠻人和兒童的風(fēng)味,也是我所愛的。書籍中的插畫,偶然也有很好的;如什么書里有一幅畫,顯示惠士敏斯特大寺的里面,那是很偉大的——正如我在靈隱寺的高深的大殿里一般。而房龍《人類的故事》中的插畫,尤其別有心思,馬上可以引人到他所畫的天地中去。

我所在的地方,也沒有音樂會。幸而有留聲機,機片里中外歌曲乃至國語唱歌都有;我的雙耳尚不至大寂寞的。我或向人借來自開自聽,或到別人寓處去聽,這也是“揩油”之一道了。大約借留聲機,借畫片,借書,總還算是雅事,不致像借錢一樣,要看人家臉孔的(雖然也不免有例外);所以有時竟可大大方方地揩油。自然,自己的油有時也當(dāng)大大方方地被別人揩的。關(guān)于留聲機,北平有零賣一法。一個人背了話匣子(即留聲機)和唱片,沿街叫賣;若要買的,就喊他進屋里,讓他開唱幾片,照定價給他銅子——唱完了,他仍舊將那話匣子等用藍布包起,背了出門去。我們做學(xué)生時,每當(dāng)冬夜無聊,常常破費幾個銅子,買他幾曲聽聽:雖然沒有佳片,卻也算消寒之一法。聽說南方也有做這項生意的人?!宜诘牡胤?,寧波是其一。寧波S中學(xué)現(xiàn)有無線電話收音機,我很想去聽聽大陸報館的音樂。這比留聲機又好了!不但聲音更是親切,且花樣日日翻新;二者相差,何可以道里計呢!除此以外,朋友們的簫聲與笛韻,也是很可過癮的;但這看似易得而實難,因為好手甚少。我從前有一位朋友,吹簫極悲酸幽抑之致,我最不能忘懷!現(xiàn)在他從外國回來,我們久不見面,也未寫信,不知他還能來一點兒否?

內(nèi)地雖沒有惠羅公司,卻總有古董店,盡可以對付一氣。我們看看古瓷的細(xì)潤秀美,古泉幣的陸離斑駁,古玉的豐腴有澤,古印的肅肅有儀,胸襟也可豁然開朗。況內(nèi)地更有好處,為五方雜處,眾目具瞻的上海等處所不及的;如花木的趣味,盆栽的趣味便是。上海的匆忙使一般人想不到白鴿籠外還有天地;花是怎樣美麗,樹是怎樣青青,他們似乎早已忘懷了!這是我的朋友郢君所常常不平的?!澳捍喝拢喜蓍L,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薄@在上海人怕只是一場春夢吧!像我所在的鄉(xiāng)間:芊芊的碧草踏在腳上軟軟的,正像吃櫻花糖;花是只管開著,來了又去,來了又去——楊貴妃一般的木筆,紅著臉的桃花,白著臉的繡球……好一個“香遍滿,色遍滿的花兒的都”呀!上海是不容易有的!我所以雖向慕上海式的繁華,但也不舍我所在的白馬湖的幽靜。我愛白馬湖的花木,我愛S家的盆栽——這其間有詩有畫,我且說給你。

一盆是小小的竹子,栽在方的小白石盆里;細(xì)細(xì)的干子疏疏的隔著,疏疏的葉子淡淡地撇著,更點綴上兩三塊小石頭;頗有靜遠之意。上燈時,影子寫在壁上,尤其清雋可親。另一盆是棕竹,瘦削的干子亭亭地立著;下部是綠綠的,上部頗勁健地坼著幾片長長的葉子,葉根有細(xì)極細(xì)極的棕絲網(wǎng)著。這像一個豐神俊朗而蓄著微須的少年。這種淡白的趣味,也自是天地間不可少的。

天地間還有一種不可少的趣味,也是簡便易得到的,這是“談天”?!胀ㄔ捊凶觥伴e談”;但我以“談天”二字,更能說出那“閑曠”的味兒!傅孟真先生在《心氣薄弱之中國人》一評里,引顧寧人的話,說南方之學(xué)者,“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北方之學(xué)者,“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他說“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二百多年了,這評語仍然是活潑潑的”。“談天”大概也只能算“不及義”的言;縱有“及義”的時候,也只是偶然碰到,并非立意如此。若立意要“及義”,那便不是“談天”而是“講茶”了?!爸v茶”也有“講茶”的意思,但非我所要說。“終日言不及義”,誠哉是無益之事;而且豈不疲倦?“舌敝唇焦”,也未免“窮斯濫矣”!不過偶爾“茶余酒后”,“月白風(fēng)清”,約兩個密友,吸著煙卷兒,嘗著時新果子,促膝談心,隨興趣之所至。時而上天,時而入地,時而論書,時而評畫,時而縱談時局,品鑒人倫,時而剖析玄理,密訴衷曲……等到興盡意闌,便各自回去睡覺;明早一覺醒來,再各奔前程,修持“勝業(yè)”,想也不致耽誤的。或當(dāng)公私交集,身心俱倦之后,約幾個相知到公園里散散步,不愿散步時,便到綠蔭下長椅上坐著;這時作無定向的談話,也是極有意味的。至于“‘辟克匿克’來江邊”,那更非“談天”不可!我想這種“談天”,無論如何,總不能算是大過吧。人家說清談亡了晉朝,我覺得這未免是栽贓的辦法。請問晉人的清談,誰為為之?孰令致之?——這且不說,我單覺得清談也正是一種“生活之藝術(shù)”,只要有節(jié)制。有的如針尖的微觸,有的如剪刀的一斷;恰像吹皺一池春水,你的心便會這般這般了。

“談天”本不想求其有用,但有時也有大用;英哲洛克(Locke)的名著《人間悟性論》中述他著書之由——說有一日,與朋友們談天,端緒愈引而愈遠,不知所從來,也不知所屆;他忽然驚異:人知的界限在何處呢?這便是他的大作最初的啟示了?!@是我的一位先生親口告訴我的。

我說海說天,上下古今談了一番,自然仍不曾跳出我佛世尊——自己——的掌心,現(xiàn)在我還是卷旗息鼓,“回到自己的靈魂”吧。自己有今日的自己,有昨日的自己,有北京時的自己,有南京時的自己,有在父母懷抱中的自己……乃至一分鐘有一個自己,一秒鐘有一個自己。每一個自己無論大的,小的,都各提挈著一個世界,正如旅客帶著一只手提箱一樣。各個世界,各個自己之不相同,正如旅客手提箱里所裝的東西之不同一樣。各個自己與它所提挈的世界是一個大大的聯(lián)環(huán),決不能拆開的。譬如去年十月,我正仆仆于輪船火車之中。我現(xiàn)在回想那時的我,第一不能忘記的,是江浙戰(zhàn)爭;第二便是國慶。因戰(zhàn)爭而寫來的父親的岳父的信,一頁頁在眼前翻過;因戰(zhàn)爭而搬家的人,一陣陣在面前走過;眼看學(xué)校一日日挨下去,直到關(guān)門為止。念頭忽然轉(zhuǎn)彎:林紓死了,法朗士死了;國際聯(lián)盟第五屆大會也閉幕了!……正如水的漪漣一樣,一圈一圈地盡管暈開去,可以至于非常之多。只區(qū)區(qū)一個月的我,所提挈的已這樣多,則積了三百幾十個月的我,所提挈的當(dāng)有無窮!要算起帳來,倒是“大筆頭”呢!若有那樣細(xì)心,再把月化為日,日化為時,時化為分秒,我的世界當(dāng)更不了不了!這其間有吃的,有睡的,有玩的,有笑的,有哭的,有糊涂的,有聰明的……若能將它們陳列起來,必大有意思;若能影戲片似地將它們搖過去,那更有意思了!人總有念舊之情的。我的一個朋友回到母校作教師的時候,偶然在故紙堆中翻到他十四歲時投考該校的一張相片,便愛它如兒子。我們對于過去的自己,大都像嚼橄欖一樣,總有些兒甜的。我們依著時光老人的導(dǎo)引,一步步去溫尋已失的自己;這走的便是“憶之路”。在“憶之路”上愈走得遠,愈是有味;因苦味漸已蒸散而甜味卻還留著的緣故。最遠的地方是“兒時”,在那里只有一味極淡極淡的甜;所以許多人都惦記著那里。這“憶之路”是頗長的,也是世界上一條大路。要成為一個自由的“世界民”,這條路不可不走走的。

我的把戲變完了——咳!多么貧呢!我總之羨慕齊天大圣;他雖也跳不出佛爺?shù)恼菩?,但到底能翻十萬八千里的筋斗,又有七十二變化的!

1925年5月9日

揚州的夏日

揚州從隋煬帝以來,是詩人文士所稱道的地方;稱道的多了,稱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隨聲附和起來。直到現(xiàn)在,你若向人提起揚州這個名字,他會點頭或搖頭說:“好地方!好地方!”特別是沒去過揚州而念過些唐詩的人,在他心里,揚州真像蜃樓海市一般美麗;他若念過《揚州畫舫錄》一類書,那更了不得了。但在一個久住揚州像我的人,他卻沒有那么多美麗的幻想,他的憎惡也許掩住了他的愛好;他也許離開了三四年并不去想它。若是想呢,——你說他想什么?女人;不錯,這似乎也有名,但怕不是現(xiàn)在的女人吧?——他也只會想著揚州的夏日,雖然與女人仍然不無關(guān)系的。

北方和南方一個大不同,在我看,就是北方無水而南方有。誠然,北方今年大雨,永定河,大清河甚至決了堤防,但這并不能算是有水;北平的三海和頤和園雖然有點兒水,但太平衍了,一覽而盡,船又那么笨頭笨腦的。有水的仍然是南方。揚州的夏日,好處大半便在水上——有人稱為“瘦西湖”,這個名字真是太“瘦”了,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這樣俗”,老實說,我是不喜歡的。下船的地方便是護城河,曼衍開去,曲曲折折,直到平山堂,——這是你們熟悉的名字——有七八里河道,還有許多杈杈椏椏的支流。這條河其實也沒有頂大的好處,只是曲折而有些幽靜,和別處不同。

沿河最著名的風(fēng)景是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橋;最遠的便是平山堂了。金山你們是知道的,小金山卻在水中央。在那里望水最好,看月自然也不錯——可是我還不曾有過那樣福氣?!跋潞印钡娜耸攀堑竭@兒的,人不免太多些。法海寺有一個塔,和北海的一樣,據(jù)說是乾隆皇帝下江南,鹽商們連夜督促匠人造成的。法海寺著名的自然是這個塔;但還有一樁,你們猜不著,是紅燒豬頭。夏天吃紅燒豬頭,在理論上也許不甚相宜;可是在實際上,揮汗吃著,倒也不壞的。五亭橋如名字所示,是五個亭子的橋。橋是拱形,中一亭最高,兩邊四亭,參差相稱;最宜遠看,或看影子,也好。橋洞頗多,乘小船穿來穿去,另有風(fēng)味。平山堂在蜀岡上。登堂可見江南諸山淡淡的輪廓;“山色有無中”一句話,我看是恰到好處,并不算錯。這里游人較少,閑坐在堂上,可以永日。沿路光景,也以閑寂勝。從天寧門或北門下船。蜿蜒的城墻,在水里倒映著蒼黝的影子,小船悠然地?fù)芜^去,岸上的喧擾像沒有似的。

船有三種:大船專供宴游之用,可以挾妓或打牌。小時候常跟了父親去,在船里聽著謀得利洋行的唱片?,F(xiàn)在這樣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劃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個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撐著。乘的人多了,便可雇兩只,前后用小凳子跨著:這也可算得“方舟”了。后來又有一種“洋劃”,比大船小,比“小劃子”大,上支布篷,可以遮日遮雨?!把髣潯睗u漸地多,大船漸漸地少,然而“小劃子”總是有人要的。這不獨因為價錢最賤,也因為它的伶俐。一個人坐在船中,讓一個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fù)沃喼笔且皇滋圃姡蛞环剿?。而有些好事的少年,愿意自己撐船,也非“小劃子”不行?!靶澴印彪m然便宜,卻也有些分別。譬如說,你們也可想到的,女人撐船總要貴些;姑娘撐的自然更要貴啰。這些撐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說過的“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們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據(jù)說以亂頭粗服,風(fēng)趣天然為勝;中年而有風(fēng)趣,也仍然算好??墒瞧鸪踉欠陥鲎鲬?,或尚不傷廉惠;以后居然有了價格,便覺意味索然了。

北門外一帶,叫做下街,“茶館”最多,往往一面臨河。船行過時,茶客與乘客可以隨便招呼說話。船上人若高興時,也可以向茶館中要一壺茶,或一兩種“小籠點心”,在河中喝著,吃著,談著。回來時再將茶壺和所謂小籠,連價款一并交給茶館中人。撐船的都與茶館相熟,他們不怕你白吃。揚州的小籠點心實在不錯:我離開揚州,也走過七八處大大小小的地方,還沒有吃過那樣好的點心;這其實是值得惦記的。茶館的地方大致總好,名字也頗有好的。如香影廊,綠楊村,紅葉山莊,都是到現(xiàn)在還記得的。綠楊村的幌子,掛在綠楊樹上,隨風(fēng)飄展,使人想起“綠楊城郭是揚州”的名句。里面還有小池,叢竹,茅亭,景物最幽。這一帶的茶館布置都?xì)v落有致,迥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樓可比。

“下河”總是下午。傍晚回來,在暮靄朦朧中上了岸,將大褂折好搭在腕上,一手微微搖著扇子;這樣進了北門或天寧門走回家中。這時候可以念“又得浮生半日閑”那一句詩了。

原載于1929年12月11日《白華旬刊》第4期

看花

生長在大江北岸一個城市里,那兒的園林本是著名的,但近來卻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聽見過“我們今天看花去”一類話,可見花事是不盛的。有些愛花的人,大都只是將花栽在盆里,一盆盆擱在架上;架子橫放在院子里。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夠放下一個架子;架上至多擱二十多盆花罷了。有時院子里依墻筑起一座“花臺”,臺上種一株開花的樹;也有在院子里地上種的。但這只是普通的點綴,不算是愛花。

家里人似乎都不甚愛花;父親只在領(lǐng)我們上街時,偶然和我們到“花房”里去過一兩回。但我們住過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園,是房東家的。那里有樹,有花架(大約是紫藤花架之類),但我當(dāng)時還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記得爬在墻上的是薔薇而已。園中還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門;現(xiàn)在想來,似乎也還好的。在那時由一個頑皮的少年仆人領(lǐng)了我去,卻只知道跑來跑去捉蝴蝶;有時掐下幾朵花,也只是隨意挼弄著,隨意丟棄了。至于領(lǐng)略花的趣味,那是以后的事:夏天的早晨,我們那地方有鄉(xiāng)下的姑娘在各處街巷,沿門叫著“賣梔子花來?!睏d子花不是什么高品,但我喜歡那白而暈黃的顏色和那肥肥的個兒,正和那些賣花的姑娘有著相似的韻味。梔子花的香,濃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樂意的。我這樣便愛起花來了。也許有人會問,“你愛的不是花罷?”這個我自己其實也已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論了。

在高小的一個春天,有人提議到城外F寺里吃桃子去,而且預(yù)備白吃;不讓吃就鬧一場,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時雖遠在五四運動以前,但我們那里的中學(xué)生卻常有打進戲園看白戲的事。中學(xué)生能白看戲,小學(xué)生為什么不能白吃桃子呢?我們都這樣想,便由那提議人糾合了十幾個同學(xué),浩浩蕩蕩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氣勢不凡地呵叱著道人們(我們稱寺里的工人為道人),立刻領(lǐng)我們向桃園里去。道人們躊躇著說:“現(xiàn)在桃樹剛才開花呢?!钡钦l信道人們的話?我們終于到了桃園里。大家都喪了氣,原來花是真開著呢!這時提議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們是一直步步跟著的,立刻上前勸阻,而且用起手來。但P君是我們中最不好惹的;“說時遲,那時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里,道人已踉蹌在一旁了。那一園子的桃花,想來總該有些可看;我們卻誰也沒有想著去看。只嚷著,“沒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們滿肚子委屈地引我們到“方丈”里,大家各喝一大杯茶。這才平了氣,談?wù)勑πΦ剡M城去。大概我那時還只懂得愛一朵朵的梔子花,對于開在樹上的桃花,是并不了然的;所以眼前的機會,便從眼前錯過了。

以后漸漸念了些看花的詩,覺得看花頗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讀了幾年書,卻只到過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綠牡丹還未開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時熱鬧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詩人名士,其余還是不相干的。那正是新文學(xué)運動的起頭,我們這些少年,對于舊詩和那一班詩人名士,實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遠不可言,我是一個懶人,便干脆地斷了那條心了。后來到杭州做事,遇見了Y君,他是新詩人兼舊詩人,看花的興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沒有臨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鶴亭上喝茶,來了一個方面有須,穿著花緞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開嗒!”“盛”字說得特別重,使我吃了一驚;但我吃驚的也只是說在他嘴里“盛”這個聲音罷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并沒有什么的。

有一回,Y來說,靈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里,去的人也少。我和Y,還有N君,從西湖邊雇船到岳墳,從岳墳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又上了許多石級,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邊園中。園也不大,東墻下有三間凈室,最宜喝茶看花;北邊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約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錢塘江與西湖是看得見的。梅樹確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著。那時已是黃昏,寺里只我們?nèi)齻€游人;梅花并沒有開,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兒,已經(jīng)夠可愛了;我們都覺得比孤山上盛開時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課,送來梵唄的聲音,和著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們舍不得回去。在園里徘徊了一會,又在屋里坐了一會,天是黑定了,又沒有月色,我們向廟里要了一個舊燈籠,照著下山。路上幾乎迷了道,又兩次三番地狗咬;我們的Y詩人確有些窘了,但終于到了岳墳。船夫遠遠迎上來道:“你們來了,我想你們不會冤我呢!”在船上,我們還不離口地說著靈峰的梅花,直到湖邊電燈光照到我們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馬湖。那邊是鄉(xiāng)下,只有沿湖與楊柳相間著種了一行小桃樹,春天花發(fā)時,在風(fēng)里嬌媚地笑著。還有山里的杜鵑花也不少。這些日日在我們眼前,從沒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議,“我們看花去?!钡幸晃籗君,卻特別愛養(yǎng)花;他家里幾乎是終年不離花的。我們上他家去,總看他在那里不是拿著剪刀修理枝葉,便是提著壺澆水。我們常樂意看著。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們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馬湖住了不過一年,我卻傳染了他那愛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時,住在花事很盛的清華園里,接連過了三個春,卻從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經(jīng)和孫三先生在園里看過幾次菊花?!扒迦A園之菊”是著名的,孫三先生還特地寫了一篇文,畫了好些畫。但那種一盆一干一花的養(yǎng)法,花是好了,總覺沒有天然的風(fēng)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閑,在花開前,先向人問了些花的名字。一個好朋友是從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來園中,我們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個人去。我愛繁花老干的杏,臨風(fēng)婀娜的小紅桃,貼梗累累如珠的紫荊;但最戀戀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艷極了,卻沒有一絲蕩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氣隱隱逼人??上]有趁著月色看過;王鵬運有兩句詞道:“只愁淡月朦朧影,難驗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約便是這種光景罷。為了海棠,前兩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風(fēng)到中山公園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卻忘了畿輔先哲祠。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個院子;別處的都向上長,這一株卻是橫里伸張的?;ǖ姆睕]有法說;海棠本無香,昔人常以為恨,這里花太繁了,卻醞釀出一種淡淡的香氣,使人久聞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還不息的狂風(fēng)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說他去時地上已有落花了,這一日一夜的風(fēng),準(zhǔn)完了。他說北平看花,是要趕著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陰的日子了,但狂風(fēng)還是逃不了的。我說北平看花,比別處有意思,也正在此。這時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詩人名士了。

1930年4月

原載于1930年6月4日《清華周刊》第33卷第9期文藝專號

我所見的葉圣陶

我第一次與圣陶見面是在民國十年的秋天。那時劉延陵兄介紹我到吳淞炮臺灣中國公學(xué)教書。到了那邊,他就和我說:“葉圣陶也在這兒?!蔽覀兌寄钸^圣陶的小說,所以他這樣告我。我好奇地問道:“怎樣一個人?”出乎我的意外,他回答我:“一位老先生哩?!钡茄恿旰臀胰ピL問圣陶的時候,我覺得他的年紀(jì)并不老,只那樸實的服色和沉默的風(fēng)度與我們平日所想象的蘇州少年文人葉圣陶不甚符合罷了。

記得見面的那一天是一個陰天。我見了生人照例說不出話;圣陶似乎也如此。我們只談了幾句關(guān)于作品的泛泛的意見,便告辭了。延陵告訴我每星期六圣陶總回甪直去;他很愛他的家。他在校時常邀延陵出去散步;我因與他不熟,只獨自坐在屋里。不久,中國公學(xué)忽然起了風(fēng)潮。我向延陵說起一個強硬的辦法;——實在是一個笨而無聊的辦法!——我說只怕葉圣陶未必贊成。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居然贊成了!后來細(xì)想他許是有意優(yōu)容我們吧;這真是老大哥的態(tài)度呢。我們的辦法天然是失敗了,風(fēng)潮延宕下去;于是大家都住到上海來。我和圣陶差不多天天見面;同時又認(rèn)識了西諦,予同諸兄。這樣經(jīng)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實在是我的很好的日子。

我看出圣陶始終是個寡言的人。大家聚談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那里聽著。他卻并不是喜歡孤獨,他似乎老是那么有味地聽著。至于與人獨對的時候,自然多少要說些話;但辯論是不來的。他覺得辯論要開始了,往往微笑著說:“這個弄不大清楚了。”這樣就過去了。他又是個極和易的人,輕易看不見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保存著的《晨報》副張,上面有他自己的文字的,特地從家里捎來給我看;讓我隨便放在一個書架上,給散失了。當(dāng)他和我同時發(fā)見這件事時,他只略露惋惜的顏色,隨即說:“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我是至今慚愧著,因為我知道他作文是不留稿的。他的和易出于天性,并非閱歷世故,矯揉造作而成。他對于世間妥協(xié)的精神是極厭恨的。在這一月中,我看見他發(fā)過一次怒;——始終我只看見他發(fā)過這一次怒——那便是對于風(fēng)潮的妥協(xié)論者的蔑視。

風(fēng)潮結(jié)束了,我到杭州教書。那邊學(xué)校當(dāng)局要我約圣陶去。圣陶來信說:“我們要痛痛快快游西湖,不管這是冬天?!彼麃砹耍涛疑宪囌救ソ?。我知道他到了車站這一類地方,是會覺得寂寞的。他的家實在太好了,他的衣著,一向都是家里管。我常想,他好像一個小孩子;像小孩子的天真,也像小孩子的離不開家里人。必須離開家里人時,他也得找些熟朋友伴著;孤獨在他簡直是有些可怕的。所以他到校時,本來是獨住一屋的,卻愿意將那間屋做我們兩人的臥室,而將我那間做書室。這樣可以常常相伴;我自然也樂意,我們不時到西湖邊去;有時下湖,有時只喝喝酒。在校時各據(jù)一桌,我只預(yù)備功課,他卻老是寫小說和童話。初到時,學(xué)校當(dāng)局來看過他。第二天,我問他,“要不要去看看他們?”他皺眉道:“一定要去么?等一天吧?!焙髞硎冀K沒有去。他是最反對形式主義的。

那時他小說的材料,是舊日的儲積;童話的材料有時卻是片刻的感興。如《稻草人》中《大喉嚨》一篇便是。那天早上,我們都醒在床上,聽見工廠的汽笛;他便說:“今天又有一篇了,我已經(jīng)想好了,來的真快呵?!蹦瞧乃囆g(shù)很巧,誰想他只是片刻的構(gòu)思呢!他寫文字時,往往拈筆伸紙,便手不停揮地寫下去,開始及中間,停筆躊躇時絕少。他的稿子極清楚,每頁至多只有三五個涂改的字。他說他從來是這樣的。每篇寫畢,我自然先睹為快;他往往稱述結(jié)尾的適宜,他說對于結(jié)尾是有些把握的??赐?,他立即封寄《小說月報》;照例用平信寄。我總勸他掛號;但他說:“我老是這樣的?!彼诤贾莶贿^兩個月,寫的真不少,教人羨慕不已?!痘馂?zāi)》里從《飯》起到《風(fēng)潮》這七篇,還有《稻草人》中一部分,都是那時我親眼看他寫的。

在杭州待了兩個月,放寒假前,他便匆匆地回去了;他實在離不開家,臨去時讓我告訴學(xué)校當(dāng)局,無論如何不回來了。但他卻到北平住了半年,也是朋友拉去的。我前些日子偶翻十一年的《晨報副刊》,看見他那時途中思家的小詩,重念了兩遍,覺得怪有意思。北平回去不久,便入了商務(wù)印書館編譯部,家也搬到上海。從此在上海待下去,直到現(xiàn)在——中間又被朋友拉到福州一次,有一篇《將離》抒寫那回的別恨,是纏綿悱惻的文字。這些日子,我在浙江亂跑,有時到上海小住,他常請了假和我各處玩兒或喝酒。有一回,我便住在他家,但我到上海,總愛出門,因此他老說沒有能暢談;他寫信給我,老說這回來要暢談幾天才行。

十六年一月,我接眷北來,路過上海,許多熟朋友和我餞行,圣陶也在。那晚我們痛快地喝酒,發(fā)議論;他是照例地默著。酒喝完了,又去亂走,他也跟著。到了一處,朋友們和他開了個小玩笑;他臉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默著。圣陶不是個浪漫的人;在一種意義上,他正是延陵所說的“老先生”。但他能了解別人,能諒解別人,他自己也能“作達”,所以仍然——也許格外——是可親的。那晚快夜半了,走過愛多亞路,他向我誦周美成的詞,“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我沒有說什么;那時的心情,大約也不能說什么的。我們到一品香又消磨了半夜。這一回特別對不起圣陶;他是不能少睡覺的人。他家雖住在上海,而起居還依著鄉(xiāng)居的日子;早七點起,晚九點睡。有一回我九點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燈,關(guān)好門了。這種自然的,有秩序的生活是對的。那晚上伯祥說:“圣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想起來真是不知要怎樣感謝才好。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沒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卻全是我的懶。我只能從圣陶的小說里看出他心境的遷變;這個我要留在另一文中說。圣陶這幾年里似乎到十字街頭走過一趟,但現(xiàn)在怎么樣呢?我卻不甚了然。他從前晚飯時總喝點酒,“以半醺為度”;近來不大能喝酒了,卻學(xué)了吹笛——前些日子說已會一出《八陽》,現(xiàn)在該又會了別的了吧。他本來喜歡看看電影,現(xiàn)在又喜歡聽聽昆曲了。但這些都不是“厭世”,如或人所說的;圣陶是不會厭世的,我知道。又,他雖會喝酒,加上吹笛,卻不曾抽什么“上等的紙煙”,也不曾住過什么“小小別墅”,如或人所想的,這個我也知道。

1930年7月,北平清華園

論無話可說

十年前我寫過詩;后來不寫詩了,寫散文;入中年以后,散文也不大寫得出了——現(xiàn)在是,比散文還要“散”的無話可說!許多人苦于有話說不出,另有許多人苦于有話無處說;他們的苦還在話中,我這無話可說的苦卻在話外。我覺得自己是一張枯葉,一張爛紙,在這個大時代里。

在別處說過,我的《憶的路》是“平如砥”“直如矢”的;我永遠不曾有過驚心動魄的生活,即使在別人想來最風(fēng)華的少年時代。我的顏色永遠是灰的。我的職業(yè)是三個教書;我的朋友永遠是那么幾個,我的女人永遠是那么一個。有些人生活太豐富了,太復(fù)雜了,會忘記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么時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記住,自己是怎樣簡單的一個人。

但是為什么還會寫出詩文呢?——雖然都是些廢話。這是時代為之!十年前正是五四運動的時期,大伙兒蓬蓬勃勃的朝氣,緊逼著我這個年輕的學(xué)生;于是乎跟著人家的腳印,也說說什么自然,什么人生。但這只是些范疇而已。我是個懶人,平心而論,又不曾遭過怎樣了不得的逆境;既不深思力索,又未親自體驗,范疇終于只是范疇,此處也只是廉價的,新瓶里裝舊酒的感傷。當(dāng)時芝麻黃豆大的事,都不惜鄭重地寫出來,現(xiàn)在看看,苦笑而已。

先驅(qū)者告訴我們說自己的話。不幸這些自己往往是簡單的,說來說去是那一套;終于說的聽的都膩了。——我便是其中的一個。這些人自己其實并沒有什么話,只是說些中外賢哲說過的和并世少年將說的話。真正有自己的話要說的是不多的幾個人;因為真正一面生活一面吟味那生活的只有不多的幾個人。一般人只是生活,按著不同的程度照例生活。

這點簡單的意思也還是到中年才覺出的;少年時多少有些熱氣,想不到這里。中年人無論怎樣不好,但看事看得清楚,看得開,卻是可取的。這時候眼前沒有霧,頂上沒有云彩,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負(fù)著經(jīng)驗的擔(dān)子,一步步踏上這條無盡的然而實在的路。他回看少年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覺得一種輕松的意味。他樂意分析他背上的經(jīng)驗,不止是少年時的那些;他不愿遠遠地捉摸,而愿剝開來細(xì)細(xì)地看。也知道剝開后便沒了那跳躍著的力量,但他不在乎這個,他明白在冷靜中有他所需要的。這時候他若偶然說話,決不會是感傷的或印象的,他要告訴你怎樣走著他的路,不然就是,所剝開的是些什么玩意。但中年人是很膽小的;他聽別人的話漸漸多了,說了的他不說,說得好的他不說。所以終于往往無話可說——特別是一個尋常的人像我。但沉默又是尋常的人所難堪的,我說苦在話外,以此。

中年人若還打著少年人的調(diào)子,——姑不論調(diào)子的好壞——原也未嘗不可,只總覺“像煞有介事”。他要用很大的力量去寫出那冒著熱氣或流著眼淚的話;一個神經(jīng)敏銳的人對于這個是不容易忍耐的,無論在自己在別人。這好比上了年紀(jì)的太太小姐們還涂脂抹粉地到大庭廣眾里去賣弄一般,是殊可不必的了。

其實這些都可以說是廢話,只要想一想咱們這年頭。這年頭要的是“代言人”,而且將一切說話的都看作“代言人”;壓根兒就無所謂自己的話。這樣一來,如我輩者,倒可以將從前狂妄之罪減輕,而現(xiàn)在是更無話可說了。

但近來在戴譯《唯物史觀的文學(xué)論》里看到,法國俗語“無話可說”竟與“一切皆好”同意。嗚呼,這是多么損的一句話,對于我,對于我的時代!

1931年3月

給亡婦

謙,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經(jīng)死了三個年頭了。這三年里世事不知變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這些個,我知道。你第一惦記的是你幾個孩子,第二便輪著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還有知,想來還如此的。告訴你,我夏天回家來著:邁兒長得結(jié)實極了,比我高一個頭。閏兒父親說是最乖,可是沒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轉(zhuǎn)子都好。五兒全家夸她長得好看;卻在腿上生了濕瘡,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來,看了怪可憐的。六兒,我怎么說好,你明白,你臨終時也和母親談過,這孩子是只可以養(yǎng)著玩兒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沒有挨過去。這孩子生了幾個月,你的肺病就重起來了。我勸你少親近他,只監(jiān)督著老媽子照管就行。你總是忍不住,一會兒提,一會兒抱的。可是你病中為他操的那一份兒心也夠瞧的。那一個夏天他病的時候多,你成天兒忙著,湯呀,藥呀,冷呀,暖呀,連覺也沒有好好兒睡過。那里有一分一毫想著你自己。瞧著他硬朗點兒你就樂,干枯的笑容在黃蠟般的臉上,我只有暗中嘆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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