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
不在梅邊在柳邊
一
春天的夜晚,即使什么也看不見,也可以感覺到潮濕和萌動。
蒲刃從試驗室走出來,天已黑盡,他步行回家。由于是周末,樹仁大學的校園里隱隱有一種末日狂歡的鼓噪,配合白蘭花略顯俗氣的淡香,真是這個時代精準的寫照啊。
約莫走了二十多分鐘,蒲刃出了學校的北門,隔了一條馬路,便是臨江的錦峰公寓。樓房是深灰色的,看上去沒有什么特別,但是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可以遠觀到大堂墻壁上的抽象派畫作和造型華美的水晶燈,尤其是戶外極其講究的園林景致,便可知道這里價格不菲。
蒲刃把學校分配給他的房子賣了,加倍付款買了這里,一是為了近而遠離同事,二是因為開發(fā)商是個園林狂。
他進了家門,打開燈,把鑰匙放在一個古陶瓷的碗里,碗里還有硬幣、車鑰匙等,這樣便看到碗下壓著一張紙條,上面是鐘點工阿蓉歪歪斜斜的字,告之他書房里有一扇窗戶的玻璃裂了,不知是什么原因,但反正不是她干的。蒲刃把紙條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筒,心想真難為她還會寫玻璃兩個字,不僅扭曲得不像話,還寫成“王皮王離”。
蒲刃喝了一杯純凈水,然后打開冰箱準備做晚飯,他拿出平底鍋,倒上少許暗綠色的橄欖油,給自己做了一份香煎銀鱈魚,又燙了一些有機菠菜,配上兩片黑麥面包,當然還有一杯紅葡萄酒。所有這一切都是阿蓉幫他去購買的。阿蓉還算聰明,他只帶她去過一次超市,告訴她買哪些東西,她便應付自如。有時候他突然想吃什么,打開冰箱通常都不會落空。
樹仁大學是南方最好的大學之一,而四十四歲的蒲刃是物理系的教授。他高高的個子,五官周正,面色沉穩(wěn),滿臉深不見底的平靜。
蒲刃畢業(yè)于清華大學,曾在美國加州大學圣巴巴拉分校和麻省理工學院做訪問學者,是加拿大國家研究院客座科學家,也是博士生導師。
2008年8月,蒲刃也曾坐飛機去北京聽霍金的科普報告,不得不說的是,整個報告過程中只贏得了兩三次掌聲,全場幾乎沒有會心的笑,唯一的理由是霍金的理論太玄奧,許多才子和學者都沒太聽懂?;艚疬@次講的《宇宙的起源》,核心基礎是當代自然科學的最新成就——弦論。返回樹仁的蒲刃,用了兩周的時間,嘗試用大家聽得懂的語言,破解了弦論的主要概念。這篇題為《弦論之論》的文章發(fā)表在校刊上,引起轟動。
此外,他的品位和舉止儼然樹仁大學的一道風景線,猶如一部制作精良的廣告片,不怕反復播放。
在學術會議上,他穿著藏青色的西裝,里面是灰藍的凈色襯衣,配棗紅色斜紋領帶,色彩的搭配諧調到極致,久觀不厭,還有安撫人的作用。若在平時,他穿隨意的風衣或夾克衫,和學生一起在湖邊的草地上席地而坐,艷陽輕風間討論著各類問題,他臉上的線條甚是輕松愉快,周圍便是一片歡聲笑語,實是有明星一般的光輝。
未婚。
有人開玩笑地說,過于完美的人就應該屬于公共財物,誰都不能占為己有才算公平。
書房里一塵不染。這也是蒲刃一直任用阿蓉的原因,她深知蒲刃是不看賬本的,盡管賬本煞有介事地放在鞋柜上,上面密密麻麻記著各類開支。但是衛(wèi)生必須做到蒲刃無話可說,而蒲刃是有潔癖的。
靠西面的窗戶由于西曬,遮陽的厚重窗簾極少拉開,別的窗戶玻璃都好好的,顯然是西窗的玻璃裂了。蒲刃信手打開窗簾,著實一愣,原以為是淺淺的一道裂縫,哪知卻如同一道固定的閃電,綻放在整塊玻璃的中央。蒲刃住在十七樓,沒有外襲的可能性,阿蓉有意砸爛連假說都算不上。
尤其是裂紋神斧天工,像冰裂的藝術品一樣耐人尋味。
然而蒲刃的內心不知為何就此一沉,他的第一直覺是不祥之兆。在他看來,任何無從解釋的現(xiàn)象其實都有具象所指,只是我們沒有找到它的答案罷了。
一夜無話。
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十點多,蒲刃去圖書館查資料,盡管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資訊十分發(fā)達,但是蒲刃還是很享受近乎原始的查找過程。
圖書館畢竟不是電影院,周日人反而偏少。蒲刃搬來書籍和資料的時候,無意間看見滿頭白發(fā)的老館長,坐在工作區(qū)域的桌前,笑瞇瞇地翻看一本書。老館長有一張富態(tài)慈祥的面孔,臉上的皺紋在春光里都變得柔和,透著淡淡的喜氣,典型的中式媽媽款。她其實早已超齡,但由于極度的敬業(yè)和精通館藏,退休和返聘手續(xù)一同辦理。樹仁的校長以少有的和藹可親的態(tài)度對她說,您愿意幾點來幾點走都隨便,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您將是樹仁唯一一個最自由的員工。
蒲刃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不等他開口,老館長便笑道,你看這位同學多有意思,一本書借了二十年,現(xiàn)在卻寄還給圖書館,真想不出這背后有什么故事。蒲刃回道,現(xiàn)在的事真是無奇不有啊。
說著,他接過老館長遞過來的書,書面和紙張早已泛黃,書角破損卷起,還用牛皮紙粘貼修整過。這套書是朗道的《理論物理教程》,朗道是蘇聯(lián)的科學家,因研究物質凝聚和超流超導現(xiàn)象,榮獲1962年第62屆諾貝爾物理學獎。這套書蒲刃也曾十分喜愛,視作忘掉一切煩惱之書。蒲刃心想,誰會借朗道的書二十年不還呢?
這倒引起了他的興趣。
此書的最后一頁,規(guī)規(guī)矩矩地插著借書卡,只被一個人借過,工整地簽著馮淵雷三個字。這個名字還真像一聲悶雷在蒲刃的心底炸開,只因甚是意外。盡管他表面上還是平靜異常,但回到座位上,打開要查找的資料,卻沒有一個字看得進去,反倒是馮淵雷的音容笑貌一次次地從書縫里,從字里行間走了出來,游蕩在他的左右。
的確,馮淵雷在蒲刃的生活中是一個繞不開的人。
寄回的書里沒有信,沒有片言只字,也沒有地址。沒錯,這便是他的風格,無論是講話還是辦事,他只露冰山一角。
兩個人不僅是高中同學,而且還是大學同學,他們年齡一般大,同在二十四歲時被樹仁大學像挖人參寶寶那樣挖到學校,成為最年輕的助教,并在職讀博。由于馮淵雷出身醫(yī)學世家,經(jīng)濟方面相對寬裕,所以對當時的寒門之子蒲刃多有照顧。每個月的前半截,蒲刃的獎學金就會全部花光,兩個人的開支便全由馮淵雷負擔。
馮淵雷對錢的概念也很模糊,凡事總感覺蒲刃略顯強勢,仿佛他有財權似的。馮淵雷中等身材,長得也沒有蒲刃英俊醒目,但他的神情恬靜安詳,還伴有一分與生俱來的書卷氣。
更值得一提的是馮淵雷的那雙手,手指不僅修長勻稱,而且傳神靈動,堪稱希臘雕塑。在他小的時候就被稱為“萬能手”,原因是所有的機械,無論是玩具還是鐘表,他見什么拆什么,常常是一床或一桌子零件,倒騰一番后再裝起來。馮淵雷的父親卻說,這是一雙外科醫(yī)生的手。
的確,馮淵雷也是一個天才,只是他更內秀更含蓄一些。
兄弟一般的情義讓許多人都非常艷羨。
后來,蒲刃跟喬喬談戀愛,是所有人眼中的金童玉女,天造地設。兩個人一塊兒去圖書館,當時還黑發(fā)如絲的老館長,也是這么笑瞇瞇地看著他們,直把他們看到不自在,才說,你們兩個人要不修成正果,人民群眾都不答應。
柳喬喬是樹仁大學歷史系教授柳次衡的女兒,是數(shù)學系少有的女生之一,人生得嫻雅端莊,艷而不媚,像澗底凝斂的石子,像紫檀匣里的書畫譜,看著貞靜平和,讓人內心徒生無限戀意,是無數(shù)年輕學子的性幻想的對象。金風玉露一相逢,沒有不石破天驚的理由,當時是在一個聚會上,蒲刃突然說話都結巴了,喬喬也是情不自禁地默默注視良久,緊接著就滿面桃花地告辭離開了。
這簡直在瞬間激發(fā)了蒲刃的萬丈豪情,他才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第二天就直接去等喬喬下課,一系列的猛攻令喬喬毫無招架之功。
喬喬也是喜歡蒲刃的,兩個人甜甜蜜蜜幾乎形影不離。蒲刃至今記得,每次他神采飛揚地跟馮淵雷描述戀愛的趣聞秘事,馮淵雷都是和顏悅色地當聽眾,不時抿嘴微笑,似解萬般風情。有時還不由分說,掏出身上所有的錢全部塞到蒲刃兜里,嘴里叮囑道,大方點,大方點。
然而,再像糖粘豆一樣的情侶,也有鬧別扭的時候。最初的高燒階段一過,所有的問題都變得現(xiàn)實起來。有一天,喬喬對蒲刃說,她把他們的事告訴父母了,本以為父母會邀請蒲刃到家里來吃飯,沒想到父母什么話都沒說,后來更是不提這件事了。蒲刃一刀見血地說,無非嫌我是寒門子弟罷了,拿獎學金的人就是進了黑名單。喬喬說,不會吧,我父母都不是嫌貧愛富的人啊。蒲刃冷笑道,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不嫌貧愛富的人。又說,尤其是知識分子,是骨子里的勢利。
噎得喬喬半天沒說出話來。
后來不知道喬喬的父母到底跟她說了什么,反正喬喬表現(xiàn)出了一絲猶豫。正是這一絲猶豫令蒲刃勃然大怒,他說我才不管你父母怎么想呢,我在意的是你居然猶豫了!喬喬說,我難道連猶豫的權力都沒有嗎?你這簡直是病態(tài)的自尊。蒲刃冷冷地回道,我絕對不能原諒你的猶豫。
要知道喬喬也是美女中的才女,才女中的美女,她憑什么內心就不能驕傲?即使這樣,為了心中神圣的愛情,她還是兩次來找蒲刃,希望能跟他好好談一談。但是蒲刃的態(tài)度非常決絕,他說不談,有什么好談的,我等著你的決定就是了。說這話的時候,蒲刃還仿佛忍受了天大的委屈,說出了這么沒有原則的話,都說了不能原諒喬喬哪怕是一絲一毫的猶豫,還要等待最后的判決,這太不是他蒲刃一貫的風格了。而喬喬氣得臉頰直哆嗦,雙淚長流。
還是談談吧,說不定她有什么苦衷。馮淵雷勸他。
我們好得像一個人一樣,她怎么能猶豫呢?怎么能退卻呢?她明明知道我們應該也必須在一起,這種愛情難道不需要堅持嗎?
猶豫也不能說明什么。
我對愛情的理解就是高純度的不可替代性,如果猶豫就算了。
馮淵雷欲言又止,他其實知道蒲刃是最不聽勸的。
蒲刃沒有理會他,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集體宿舍。那一個傍晚下著瓢潑大雨,他毫無意識地在大雨里走著,心想,真好,連自己都不知道臉上到底是雨水還是淚水了。
天雷勾動地火的相愛,最容易伴隨刻骨銘心的傷害。因為都是人尖子,都沒有讓自己退后一步的理由。常常是用彼此折磨來印證這份愛情。
然而最不可思議的是,在他的人生最為陣痛的這段時間,一天下午,馮淵雷突然對他說,我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思考,決定改行。當時蒲刃驚得從床上坐起來,他說你瘋了嗎?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這時他看見馮淵雷面色蒼白,眼神略微有些飄忽。他追問他道,你打算改行干什么?馮淵雷道,我爸媽還是想讓我搞醫(yī)。蒲刃道,再上醫(yī)學院你老不老一點???馮淵雷淡淡答道,其實我對醫(yī)學不僅不陌生,而且有興趣,就像你對中醫(yī)有興趣一樣。
隨后,馮淵雷又說,物理學是實證科學,相對論和量子論是現(xiàn)代物理學的兩大支柱,使人類對宇宙萬物的認識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然而問題終于出現(xiàn)了,廣義相對論和量子論在本質上不相容,兩大支柱至少有一個必須被新理論取代,可是幾代物理學家苦苦尋求的萬物之理連影子都沒有,我是真的不想奉陪了。
說完這話,他還故作輕松地嘆了口氣,但他馬上發(fā)現(xiàn)蒲刃根本沒有聽他在說什么,而是一直盯著他的雙眼,待他說完后便道,淵雷,能告訴我發(fā)生什么事了嗎?馮淵雷聳了聳肩膀,什么也沒說,只暗自做了一個深呼吸。
馮淵雷走后,音訊全無,這讓蒲刃感到有些奇怪。
果然,半年之后,蒲刃聽說了馮淵雷和喬喬結婚的消息。當時的感覺是胸口挨了一刀,疼到木然,恨不得就此來個萬箭穿心,噴血而死。他這個傻瓜,總算明白了喬喬為什么猶豫,明白了馮淵雷為什么改行。無論是愛情還是友誼,并沒有人選擇他,他就像一個孤影自謔的小丑,傾情出演。
馮淵雷依舊音訊全無。直到近些年來,他才浮出水面,成為首屈一指的整形科大夫。他的形象見諸各大報刊和巨幅的廣告牌上,人已微微發(fā)福,帶領著他的“云之隊”,位于正中間的領軍位置,雙手抱臂,目光略顯冷峻地微微下視,既沉穩(wěn)深邃,又傲視群雄。
柳喬喬,自他們分手后竟然從未碰面??梢娝^緣分,也不過是晨曦朝露,美則美矣,剎那花開,留不下一絲痕跡。
白云千載空悠悠。
蒲刃回過神來,他把兩只手支在桌上,用拇指頂住太陽穴大力揉了揉。他想,馮淵雷為什么要把一本舊書寄還圖書館呢?應該說任何突兀的行為都是一種暗示,只是他們分離得太久,又己形同陌路,他完全無從假設。
不過這件事應該提供了兩個信息,一是這個家伙一直保存著夢想,二是他用了整整二十年了結了這個夢想。
二
凌晨一點,蒲刃被電話鈴聲驚醒。
幾乎沒有人這個時段給他電話,他拿起話筒喂了一聲,對面一片寂靜。感覺實在太異樣了,他說,是喬喬嗎?
喬喬哭出聲來,哽咽道,你能過來一下嗎?說完哭得不像話,隨即就把電話掛了。蒲刃冷靜下來,心想他既沒有喬喬的聯(lián)絡電話,又沒有她家的住址。如果不是發(fā)生了大事,喬喬不可能連邏輯思維都瞬間消失了。他在床上怔了怔,光著腳跑到書房,翻開樹仁大學的通訊錄,找到柳次衡家的電話,打過去。
鈴聲只響了一下,柳教授就接聽了,他遲疑了一秒鐘,還是把喬喬家的住址告訴了蒲刃,其他什么都沒說。
但他說話的聲調陰沉、沙啞。
蒲刃驅車趕到喬喬的家,是市郊一處高尚小區(qū)的三層別墅,配有一個大大的院落,黑暗中可以看到?jīng)鐾?、水榭和假山的輪廓??吹贸鰜硭麄冊诟呱行^(qū)里過著高尚生活。
是喬喬的母親開的門,這讓蒲刃感到有些意外。但是更大的意外猶如平地一聲驚雷,他在進屋的一剎那,赫然看到馮淵雷的靈臺,雪白的玫瑰簇擁著一幅黑框照片,是馮淵雷神態(tài)平和的近照,看著他,只差說一句,嗨,你來了。蒲刃被驚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柳師母面容憔悴,深嘆一聲。她告訴蒲刃,馮淵雷出了車禍,先是撞到樹上,接著又翻了車,氣囊全部打開了,正前方的那一個直卡住他的脖子,人當場就走了。蒲刃道,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柳師母道,三天前,3月12日。接著她指了指臥室,眼圈紅了,說不出話來。蒲刃撫住她的肩膀,輕輕拍了拍。柳師母半天才說,柳教授身體不好,離不開人,我明天要把他們的女兒先接到我們那邊去,孩子要上學啊。又深嘆道,最可憐的就是孩子。
蒲刃知道馮淵雷和喬喬有一個女兒,十二歲,上五年級。他想起最后一次見到馮淵雷是在北京聽霍金的報告,他們是在散場后偶遇,事過境遷,兩個人都不抗拒在附近的酒吧坐一坐。馮淵雷先是很感慨,他說好不容易搞到的黃牛票,但他已經(jīng)完全聽不懂了,根本不知道霍金在說什么,慘變追星族。蒲刃當時沒說話,心想馮淵雷愛物理但更愛美人,實屬尋常事,不便評價。馮淵雷又說,離開樹仁之后,他在醫(yī)學院讀了三年基礎課,之后就跟著他的舅舅干整形外科,是舅舅手把手把他帶出來的。蒲刃又沒有說話,因為馮淵雷生在醫(yī)生世家,父親是著名的眼科專家,全家的親戚內科外科小兒科干什么的都有,夠開一家醫(yī)院了,人脈關系了得。馮淵雷如入無人之境也在情理之中,他真沒什么可說的。那次馮淵雷就告訴他,和喬喬有一個女兒。又問蒲刃過得怎樣。蒲刃說還是一個人。
輪到馮淵雷無語。蒲刃笑道,又不關你的事,我不為誰,中間也談過幾次戀愛,只是沒有合適的而已。
這一次的邂逅還好,有點一笑泯恩仇的感覺。
蒲刃推想馮淵雷回來之后,一定跟喬喬講了這件事。否則按照喬喬的性格,即使天塌下來,她未必會找他。
蒲刃推開臥室的門走了進去,或許在他的腦海中也閃過與喬喬的重逢,一萬零一次都不會是這樣的情景。臥室里只亮著一盞臺燈,喬喬穿著白色的睡衣靠在床頭,側著臉望著漆黑的窗外。她頭發(fā)凌亂,面色慘白,目光呆滯遲緩,顯然是被猝然降臨的災難擊垮了。
喬喬大學畢業(yè)之后,在電力設計院當工程師。
當她看到蒲刃的一瞬間,頓時淚如雨下。
蒲刃走過去坐在床前握住她的手,喬喬垂頭而泣,哽咽道,他才四十四歲啊。又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他,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他。她把頭埋在另一只胳膊的臂彎里,邊哭邊說,我看見他在一個迷霧籠罩的森林里叫我的名字,一直叫一直叫,真不敢相信他就這么走了。
看得出來,喬喬深愛著馮淵雷,這讓蒲刃微微提著的心一下子松了。她還是那個他曾經(jīng)深愛過的喬喬,誠實而本分。她找他,是在絕望中尋找力量。他非常感激她能在最困難的時候想到他。
他一直以為他們之間隔著千山萬壑,不想?yún)s被時間輕輕抹去。
我就坐在這里,你睡會兒吧。他對她說道。
也許己是疲勞過度,喬喬聽話地躺下,手還一直被他握著,似乎這樣才踏實一些,不久她便沉沉睡去。
清晨,蒲刃才回到家中。他依舊把門鑰匙放在古瓷碗里,這時他想起阿蓉留下的紙條,阿蓉一周才來一次,所以廢紙簍沒倒,蒲刃輕易在里面找到了那個紙團。上面寫著的日期就是3月12日,正是玻璃迸裂的那一天。而馮淵雷突然鬼使神差地寄還一本書,也預示著他在冥冥之中準備離開。
什么樣的人會產(chǎn)生心靈感應?俄羅斯“人類環(huán)境研究所”的科學家通過試驗,多次證明了意識是可以遠距離傳導的,尤其是相似的人,同時彼此心靈對開。
對于蒲刃來說,馮淵雷既是他的敵人,也是他的朋友。或者說有這樣的朋友,還需要敵人嗎?反過來對馮淵雷來說也是一樣?,F(xiàn)在馮淵雷猝然離去,蒲刃心里不僅難過,還多了一重無以言說的寂寞。
喬喬睡著以后,柳師母輕輕推開臥室的門,打手勢讓蒲刃出去。
柳師母給蒲刃做了一碗餛飩面當夜宵,她像所有的母親一樣看著蒲刃吃,一邊慢慢地對他說,馮淵雷當年并非橫刀奪愛,只是柳教授長年在馮淵雷的父親那里看眼疾,熟悉之后兩家在一起飲茶吃點心作為答謝,大人們便覺得兩個孩子很般配,極力玉成此事。要怪也只能怪柳教授,這個人固執(zhí)得很。
蒲刃沒有說話,他想當事人一死,所有的事情都變成“羅生門”,不提也罷。想到此他下意識地看了馮淵雷一眼,馮淵雷但笑不語。
的確,馮淵雷一開始是竭力拒絕的,雖然他對喬喬也是動了凡心,但他無論如何不能擔當他自己所不齒的角色,這一點理智他還是有的。但是后來,柳次衡教授跟他有過一次長談,柳教授對他說,即使你不跟喬喬好,喬喬也不可能跟蒲刃在一起。馮淵雷萬分不解,他說為什么呢?
柳教授說,蒲刃的問題并不是他的貧寒,而是他的偏頗、驕縱、狂妄、自以為是,這是性格缺陷,我不能把女兒嫁給一個有性格缺陷的人。
夜深人靜,人的身段和心靈有時會呈現(xiàn)出極端的柔軟,柳師母當然不會把這些話告訴蒲刃,但她知道蒲刃一直單身,以她特定的身份產(chǎn)生“合理誤識”也在情在理,那就是蒲刃為了喬喬而感情重創(chuàng),表現(xiàn)出男人少有的重情重義?,F(xiàn)在家里出了重大變故,喬喬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她真是束手無策,沒想到蒲刃會第一時間沖到家里來,靜靜地守在喬喬身邊。
于是以前心中隱隱的抱歉變成了愧疚,不知不覺便說起了陳年舊事。
逢到這種時刻,蒲刃多是無言,他微低著頭,細細地品嘗鮮蝦餛飩,做出感覺十分美味的樣子。
接下來的事具體而且繁瑣,像到殯儀館去燒人,要親眼看著棺木燒剩下的鉚釘,看著滾燙的灰燼被人掃成一堆。否則,便不知道花高價買的棺木會不會重賣?捧在手中的灰燼會不會是別人?所有這一切,喬喬沒法面對,馮淵雷的父母沒法面對,外人就不用說了,只剩一個蒲刃成為合適人選。
蒲刃也沒有想到會這樣送走馮淵雷,加之選擇墓地、碑文、下葬的日子,在六榕寺做法事,種種這一切早已變得程式化、工業(yè)化。碑文按字收費,墓地要帶有雕塑造型的才能占據(jù)好的位置,蒲刃找到六榕寺的如覺法師,他們是共同參加一個活動時成為朋友的,這才得以在大雄寶殿唱經(jīng)。以至于人的憂傷慢慢變成一種走程序的身心疲累。
等這一切塵埃落定,蒲刃決定換掉書房里的玻璃,稍加思索,干脆全部換成了加厚的隔音玻璃。
書房里更加安靜了,蒲刃下意識地舒了口氣,他坐到書桌前,看著這段時間積累下來的事情擠滿案頭,一時恨不得像日本人那樣喊幾句勵志的口號,然后正襟危坐,認真處理。由于昏頭漲腦,他給自己煮了杯咖啡,心想近幾天一定要謝絕應酬,把手頭的事全部處理掉。
咖啡開始飄逸出濃香,蒲刃只喝了一口,電話鈴就響了。
是喬喬打來的,約他晚上到家里吃飯。蒲刃知道這是喬喬想答謝他,本該婉拒才是,正猶豫著,喬喬說了個六點,就把電話掛了。
晚上見到喬喬,蒲刃暗自吃了一驚,只有幾天不見,喬喬明顯暴瘦,加之穿著無領黑T恤,根本就是形銷骨立,她的頭發(fā)隨便在腦后挽了個髻,一些發(fā)絲零亂地散落下來,蛾眉微鎖,淡淡的無從掩飾的漠然。
家里只有喬喬一個人,顯然女兒已跟柳師母回了樹仁。桌上放著四菜一湯,還有一瓶紅酒。菜是鐘點工做的,葷素搭配,水平正常。喬喬把紅酒倒進兩只高腳杯,將其中的一杯酒推到蒲刃面前,由衷地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但她自己并沒有喝酒,而是點燃了一支煙,隨即深深地吸了一口,鐵了心全部入肺,這才如釋重負地緩慢吐出。
蒲刃忍不住道,你這又是何苦?喬喬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優(yōu)雅地抬起手臂,用拿煙的那只手的小指,輕輕撥開額發(fā),輕嘆道,我總不能每晚都拉著你的手入睡吧。
她指了指茶幾上堆積如山的圖紙,還有桌上打開的蘋果筆記本電腦,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的確,生活在繼續(xù)。不這樣干不了活。她說。
要不你喝點湯吧,或者少吃一點飯。蒲刃一邊說,一邊在喬喬面前的空碗里盛了半碗雞湯。
喬喬又抽了一口煙,然后注視著蒲刃,臉上漸漸有了一絲笑意,是那種極度痛苦之后的無意識。她說,蒲刃,當年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最討厭的就是吃飯,也從不勸人吃飯,你一看見雙雙對對的情侶坐在飯店就氣不打一處來,你說人談戀愛怎么會餓呢?怎么會想吃飯呢?有愛飲水飽,那是有科學依據(jù)的。由于高度興奮,人的饑餓感會被徹底淹沒,這是著名的基本世俗要求沉沒原理,一邊吃飯一邊表達愛情那簡直是胡扯。
蒲刃也忍不住笑了。
凝重的空氣終于找到缺口,開始緩緩地流動起來。
的確,遙遠的記憶歸來,蒲刃腦海中的畫面都是和喬喬一起看畫展、聽音樂會、看話劇、逛書店,或者花前月下,江邊漫步,真不記得煙火氣十足的情景,好像從來不餓似的。
他相信馮淵雷會比他現(xiàn)實得多,婚姻其實都是給現(xiàn)實主義的人準備的。
這時的喬喬突然話鋒一轉,在煙霧中悠悠地說道,你知道嗎?蒲刃,她略一遲疑道,其實我做了決定以后去找過你,我想無論如何這件事必須有個交代,我去了你宿舍。
蒲刃笑道,你記岔了吧,你沒到過我那兒。
我去了,可是你睡著了,所以你不知道。
那你為什么不叫醒我呢?
喬喬半晌才說道,你睡著的時候也是眉頭緊鎖,頭發(fā)像鋼針那樣立著,我想象你若是醒來,說不定會對我咆哮。我害怕的也不是爭吵,而是誰都沒法說服誰。你那天穿了一件藍色的T恤衫,胸口印著兩個黑體字:干嗎?!
喬喬又用小指劃了劃上額,語氣平靜而和緩,眼睛望著無盡的遠方。
蒲刃一時無言。
當時喬喬離開蒲刃的宿舍時,還在他的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隨后流著眼淚離去。但是對這一細節(jié)喬喬只字未提。
不知不覺,夜已至深。蒲刃起身告辭,喬喬把他送到門口,深情款款地說道,大恩不言謝,想不到這么多年過去了,你一直是淵雷的好朋友,這些天把你累得眼圈都黑了,如果淵雷在天有靈,我想他也是看得到的。
又說,現(xiàn)在淵雷已經(jīng)走了,請你不要再怪罪他。
那聲音聽起來發(fā)自肺腑,無限柔情。想來她約他無非為了說出最后這句話。蒲刃一直沒有吭聲,只是默然。他想,既然如此這般相愛,那么他們當年在一起就是合適的。手法和過程也沒有那么重要吧。
他打開銀鼠色的寶馬車,再一次向喬喬點頭示意,而后離去。
深夜的馬路上少了一分喧囂,他靜靜地駕車,心如止水。
蒲刃按下一側的車窗玻璃,一只手臂架在窗框上,微風拂面,他暗自對淵雷說道,意外總是難免的,但有友如我,有妻如喬喬,你可安息。
三
下課之后,蒲刃急忙拿出褲兜里的手機,七個未接電話。
手機已改為振動模式,在講臺上課時,蒲刃就感覺到一次緊接一次地振動,通常這種現(xiàn)象極少發(fā)生,熟人一般都知道他會在合適的時候回電話,不會這樣窮追猛打。但是他上課是絕對不接聽手機的,師道尊嚴很重要,任何一個輕慢的舉動都會給學生造成不良影響。
電話是老人院打來的,蒲刃當即一驚,全身的血液直涌頭部,他連電話都沒有回撥,拔腿就跑下樓梯,沖出教學樓,立刻開車奔向老人院。
果然,父親坐在房間的地板上哭,一身的污垢,幾個老人院的看護圍著他又哄又勸,院長也在其中。見到蒲刃,院長忙道,你可來了,你老爸不吃不喝,還又哭又鬧,說你不要他了,我們根本勸不住。
父親仍然坐在地板上,沒有起來的意思,還惡狠狠地盯著蒲刃。
蒲刃自覺理虧,因為操勞馮淵雷的后事,他按部就班的生活被徹底打亂,完全擠不出時間到老人院來。
蒲刃的母親已經(jīng)故去,父親患腦萎縮,智力逐年下降,直到現(xiàn)在的六歲左右。蒲刃在老人院給他買了一級一等的待遇,單人房間,所有的生活設施一應俱全,相當于四星級酒店。同時還有專人看護,進口尿不濕,二十四小時點食營養(yǎng)餐。所有這一切當然價格不菲,也算是老人院的豪客了,所以院長對他的事都非常在意。
見到蒲刃出現(xiàn),眾人都松了口氣。
他們走后,蒲刃把房門關上,先到洗浴間的浴缸里放熱水,然后才過來扶起父親,讓他坐在椅子上。自己忙著找換洗衣服和大浴巾。
待父親泡到水里,要玩塑膠的小鴨子、小青蛙,但顯然他的情緒已經(jīng)平復,任由蒲刃給他擦背洗頭,一聲不吭。洗完澡之后,蒲刃用大浴巾包住父親,把他背到床上。
洗完澡的父親喝了一碗白粥,然后放心地沉沉睡去。
蒲刃這時才感覺到有些疲勞,他拉過來一張椅子坐在床邊,順手翻看著父親放在床頭的一本小人書。這一套連環(huán)畫版的《三國演義》是他給父親買的,他還給父親買過許多玩具,像變形金剛、火車模型之類。其他的小人書也很多,但是父親好像格外喜歡《三國演義》,百看不厭似的。
有一次,他問父親,你看得懂嗎?
父親頭都不抬地說,不懂。
他怔怔地看著父親好一會,正要準備離開,父親又道,才怪。不懂才怪。這才是正確答案。同時他斜著眼睛看著他。
父親的眼睛很大,稱得上很傻很天真,但他的目光并不清澈,時而會投射出猥瑣和躲閃,讓人琢磨不透。對于蒲刃來說,似乎父親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跟他作對。
蒲爸曾經(jīng)是造船廠的工人,大老粗,一窮二白。年輕的時候他性格暴躁,只看心情不講道理,酗酒。后來老得滿臉千溝萬壑,頭發(fā)花白,仍舊不安分。
在他的智力降到四十歲的時候,賭博。
降到三十歲的時候,把“夜鶯”招到家里,夜鶯是那種專門騙老年人錢的幾乎毫無姿色的中年婦女。她們先是跟老年受害者做幾天野鴛鴦,大概摸清楚了老年人的錢財放在什么位置,然后等到合適的一晚,拿著錢財悄然離去。
降到二十歲的時候,他去立交橋上賣淫穢盜版光碟。
十歲,吃東西停不下來,醫(yī)生說這樣會胃破裂導致大出血,但是攔不住,不讓他再吃就大打出手。
六歲,他開始依賴蒲刃,成為唯一一個讓蒲刃跑警報的人。
萬年青老人院坐落在市郊的南湖版塊,這里依山傍水,稱得上風景如畫。因此不僅樓價居高不下,而且一切相應的配套設施、樓堂館所也都門檻不俗。萬年青自然成為高價位的老人院,住進來的人要不就是自身曾經(jīng)有頭有臉,攢下幾個錢,要不就是兒女們事業(yè)有成,扛得住高昂的花銷。
但即便是如此,小賬也還是要算的,住在這里的老年人大多選擇四人房或六人房,蒲爸的待遇在這里就顯得有些突出??傊荷舷?,各色人等,都很羨慕蒲爸有一個有錢又孝順的兒子。
有一個老頭就說,我五個兒女湊錢把我送到這來,那就是天恩浩蕩,一年半載都不來看看我,哪頂?shù)蒙掀寻忠粋€兒子。老太太們也說,有錢,院長都跑得快一點,還陪著蒲爸下跳棋,換成我們,哪有那么好心情。
所以,蒲刃就算是常常來去匆匆,也還是被許多人行注目禮。
生活的節(jié)奏終于從西皮流水回到了四平八穩(wěn)的慢板,沒有意外的日子,就是異常沉悶也是好的。
一天,蒲刃下班回家,照例打開樓下的信箱,拿了一摞信件上樓。泡好一杯明前龍井之后,他坐在餐桌前處理信件,大部分都是對賬單或者商品促銷手冊。只有一個信封干凈別致,打開之后是一封打印的公函,說是由于有重要物品移交,請在接到信函后速到銀行保險箱租賃部領取鑰匙。
誰會干出這么鄭重又這么神秘的事呢?蒲刃凝思片刻,不得而知。他想,人最難以抵御的就是好奇心。因為他居然都忘記喝茶,仿佛有人引領似的直奔金融大廈。
順利地拿到鑰匙。
保險箱里有一個畫框,裝在牛皮紙?zhí)桌铮讶谐槌霎嬁?,是一幅水墨斗方,小而精致。畫面的風格寫意,是民宅前的一道栱門,門下立著兩個婦人模樣的女子,斜上方插出一枝梅花,地上還散落著幾片花瓣。
畫的名稱叫作《西宅》,并不是什么名畫。
另外還是一個信封,里面有一個優(yōu)盤?;氐郊液螅讶邪褍?yōu)盤插進電腦里。打開文件,馮淵雷的圖像出現(xiàn)在他的對面,蒲刃雖不至于大吃一驚,但也著實不可思議。馮淵雷沖他揮手道,沒錯,是我。
我是死了,對嗎?他說。
看得出來,圖像是在他的辦公室錄制的,因為他坐在辦公桌前,身上還穿著白大褂。他的神情有些凝重,又有些無奈,或許他想故作輕松,但表現(xiàn)出來的是少有的鄭重其事。
蒲刃,我跟你說,如果我死了,就一定是被害。馮淵雷非常冷靜地說道,千萬不要相信我死于意外,我是不可能死于意外的。
他說,要我死的人是賀武平,這一點肯定無誤。你可以在網(wǎng)上查“松崎雙電”,他的個人資料很全。但是我沒有證據(jù),所以無法報警。我也相信他會把我的死做得天衣無縫,因為他有這個能力。想來想去,白死總是很冤枉的,而賀武平卻逍遙法外,那還有天理嗎?
所以,拜托了。
馮淵雷繼續(xù)說道,老蒲,哈哈我終于可以管你叫老蒲了,年輕的時候我腦袋里就總有一個怪問題,那就是我們倆到底誰更聰明,現(xiàn)在我已蓋棺,但也還是不分勝負吧。
緊接著,他果斷地說,拜拜。
蒲刃把這段視頻看了數(shù)遍,他非常了解馮淵雷的苦心,因為若只是留下一封信,他未必會相信,皆因這種事太過離奇。同時也只有馮淵雷知道,若一件事非蒲刃莫屬,激將法是不二法門。否則以他當時的心情,生命危在旦夕,該不會說出誰更聰明這種廢話。
然而,既然已經(jīng)知道兇手是誰,那么其中原委,必定了然于胸。為什么一個字都不說呢?唯一的原因是說不出口。蒲刃也很了解馮淵雷,他的死穴是愛面子。如果他掉進河里,喊一嗓子就能得救,他便是不聲不響沉下去的那一位。
留下這段視頻,蒲刃知道馮淵雷的心情十分復雜,也十分矛盾。那就是,如若蒲刃能夠把賀武平送上法庭,無論發(fā)生過什么事都不重要,但如果蒲刃沒有辦法做到水落石出,他也寧愿讓其中原委隨他而去,成為無人知曉的秘密。
只是有一點馮淵雷很清楚,這件事他無法拜托任何人。
但他為什么也不告訴喬喬呢?蒲刃思來想去,叫喬喬來找他豈不是更穩(wěn)妥?這一點馮淵雷心知肚明。這么沉重的托付理應交給枕邊人,為何交給自己的情敵加對手?這又傳達出兩個信息,一是喬喬根本不知道這件事,二是馮淵雷也不想讓喬喬知道這件事。
顯然,這是一道難題,有答案而無解。
蒲刃坐在椅子上,凝神良久,半天一動也不動。《西宅》就立在書桌的紫檀筆筒前面,似乎已經(jīng)被他望穿,可是他到底想跟他說什么呢?
如果馮淵雷所托之事成立,那么他的赴死過程才是證據(jù)。聰明如馮淵雷,早已算出在劫難逃,才會事先留下這段視頻。
蒲刃在網(wǎng)上搜了一下賀武平,是個典型的富二代。他的家族生意是做電線電纜,松崎雙電在業(yè)內是龍頭企業(yè),業(yè)績顯赫,相傳公司自創(chuàng)出品牌后,又創(chuàng)下無論風云如何變幻,訂單從不間斷,十余年包賺不賠的神話。而賀武平又是獨生子,他在網(wǎng)上的照片長相酷俊,神情倨傲,一看就是雄視天下的二世祖。
一夜未眠。
快天亮的時候,蒲刃才慢慢進入淺睡眠,腦海深處依舊想著,這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到底有什么關聯(lián)呢?
第二天上午正好沒課,蒲刃去了一趟交警支隊。問詢部門接待了他,他被告知馮淵雷車禍案已經(jīng)結案,由于是自撞事故,他自己負全責,事實清晰,毫無爭議。如果仍然需要查詢,請到服務窗口排隊。于是蒲刃又去排了兩個多小時的隊,又填了一些表格,這才有一個女內勤把他帶到一個房間里,讓座后,從文件柜里拿出資料。
女內勤穿著束腰的制服型襯衫,白白瘦瘦的卻有幾分英氣,但臉上的神情溫和得體,給蒲刃留下極好的印象,排隊時的煩悶情緒頓時一掃而空。
警方的存檔事宜做得十分完備,車禍現(xiàn)場有不同角度拍下的照片,首先是擋風玻璃全部碎裂,許多裂片就像鋒利的刀子,在車頭車內隨處可見,這顯然是第一次碰撞。
第二次碰撞看上去是馮淵雷被氣囊割喉,但實際上身體部分,因儀表盤和方向盤的邊緣都已撞碎,裸露的方向盤輪轂直插進馮淵雷的胸膛,照片上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馮淵雷的車是一部黑色的頂級皇冠,當然已被撞得面目全非。
女內勤道,還有就是第三次碰撞,屬于體內碰撞,那就是死者的心臟在胸腔內壁上撞破,大腦在顱骨內撞碎,這就是一次完整的車禍。
蒲刃又把照片重看了一次。
請問還有什么問題嗎?女內勤在蒲刃翻看資料的時候不再說話,直到蒲刃合上卷宗,她才適時發(fā)問,素質井然。
蒲刃根本提不出任何問題,他說請問你能給我一張名片嗎?女內勤微微一愣,蒲刃解釋道,主要是以后萬一碰上什么問題,方便向你請教。女內勤想想也對,又覺得蒲刃的樣子令人無法拒絕,就拿出了一張名片雙手遞給蒲刃。蒲刃接過名片,只見上面寫著:關菲爾。蒲刃道,小關,那我就管你叫小關好了。又說,我是樹仁大學的老師,我姓蒲。
離開交警支隊以后,蒲刃驅車駛向中山大道,因為馮淵雷出事地點就在中山大道上。
中山大道僅是雙向車道,并不寬暢,但是筆直易行,兩邊的確都是小葉粗身的大樹,具體叫什么名稱蒲刃沒有研究,只覺它們似曾相識,毫無特點,是那種廣義的樹。
蒲刃回憶事故現(xiàn)場的照片,記得背景隱約可見一家大型超市,而這家超市也的確正在大打廣告戰(zhàn),四處披掛著降價或導購的橫幅和招牌,五顏六色,搶眼奪目。蒲刃輕易就找到了這里,他把車停在超市的露天車場,徒步走到馮淵雷的出事地點。也許是時間過去已久,又下了幾場春雨,現(xiàn)場早已沒有痕跡,甚至連干枯的血跡也沒有,似乎從未發(fā)生過什么慘劇。
但是蒲刃并沒有草草了事,即使看無可看,他也在馬路牙子上佇立了半個多鐘頭,心中默數(shù)著急駛而過的車水馬龍,按照正常的車流量,這里根本開不了快車,沒有車速,遭遇車禍的概率應該不高。
此后的三天,蒲刃一直在報廢汽車的垃圾場轉悠,偌大的垃圾場車尸遍布,堆積成山,只有兩架吊車在不屈不撓地做清理工作,把各種各樣的爛車送進壓縮機的大嘴里。從一開始,蒲刃就知道他想找到馮淵雷的黑色皇冠,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熟背車牌號,希望有奇跡發(fā)生。這么做的理由并非是奢望尋找一點蛛絲馬跡,而是他需要找到一點真實感。
如果看不到任何實物,他都無法相信這些天所發(fā)生的一切。
四
松崎雙電的前身是紅棉電線電纜,創(chuàng)立于1975年,當時僅是平凡普通的一份實業(yè),乏善可陳。直到1982年正式改名為松崎雙電,這一招還真是立竿見影,客戶的數(shù)量和業(yè)績的數(shù)量一路瘋漲,一時間令業(yè)內同行目瞪口呆,艷羨不已。后來分析緣由,疑是有太多太多的客戶認為它是日本產(chǎn)品,至少也是中日合資,但其實這是一家地道的本土企業(yè)。
可見賀武平的父親賀潤年骨子里就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他出身低微,學歷粗淺,但卻不缺膽識和胸襟,他堅信人生在世,無信不立,所以在更名之后,他兩次東渡日本,明為考察,實為偷師。最終他逐步創(chuàng)造條件,在整個企業(yè)采用了步步為營的日式管理。
賀潤年還提出了松崎精神,那就是敬業(yè)、守信、創(chuàng)新、感恩。
他的觀點是,既然已經(jīng)有了冒牌的嫌疑,那就不如把冒牌進行到底,只要把產(chǎn)品做得跟日本貨一樣好,那就不會有人起疑心。好的口碑便是企業(yè)的生命。就算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于天下,上當受騙的感覺都會輕得多。其實又有多少人愛日本,無非愛優(yōu)質而已。
改革開放之初,松崎的資金還是十分有限,企業(yè)先是以小資本快速切入市場,另一方面將資金的30%投入到品牌建設中,并以跨國公司的氣度向全國招商。無論是權威媒體,還是高速公路和鐵路沿線都豎有碩大的廣告牌,上面只寫“松崎雙電”四個大字和銷售熱線,吸引了大批經(jīng)銷商加盟松崎。其銷售量在短期內便躍為行業(yè)第一,創(chuàng)造了貨真價實的品牌神話。
隨著財富的增長,又恰逢一個暴發(fā)戶輩出的時代,賀潤年當然也不例外,最紅火的時候可謂日進斗金,這讓頗有大將風范的賀潤年自己都始料不及。他慢慢變得財大氣粗起來,爭強斗狠的本性浮出水面,他說何以要三代才能培養(yǎng)一個貴族,從來就沒有這個故事,文人之言當不得真。
他的信念是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賀潤年請來普歇爾伯格和他的搭檔雅布,這兩位設計界大師來自加拿大。賀潤年對他們的設計理念一竅不通,只聽說是世界設計界教父級人士,通常只為國際品牌企業(yè)、酒店集團、奢侈品旗艦店等豪華部門服務,極少給私人住宅做設計,而且設計費用高昂。為此賀潤年等了整整兩年,才算躋身于迪拜的酋長、小國的元首這一類服務對象的隊列中,令他感受到獨一無二的榮耀。
然而所有的等待似乎都是值得的,賀潤年的住宅翠思山莊的確是用簡約風范打造現(xiàn)代奢華的典范,同時又是自然風光和藝術美學的纏綿之戀。獨立的園林、回廊是傳統(tǒng)的東方元素,中景是千燈湖的私家湖畔與一片茂密的荔枝林,遠景是風云嶺延綿的山脈,景觀品質無可比擬。
而三層的大型別墅卻是純粹的法式結構,簡潔、洋派。隱蔽在濃綠之中,兩者的結合相映生輝,總體風格大智若愚,貴而不喧。
家里雇有留學英國的職業(yè)管家,紅案、白案的兩個廚師則來自香港。
傳說中的賀潤年是穿著和服的暴發(fā)戶,尤其重視優(yōu)雅和洗底,那就是不能露出半點窮相,他說錢的一大功能就是改變,就是化腐朽為神奇。所有的金科玉律都將在這個時代土崩瓦解,松崎就是尊貴的象征。
對于自己唯一的兒子,賀潤年當然是寵愛有加,他把賀武平送到美國沃頓商學院學習金融財務學。但是賀武平只在那里學了兩年半,粗通學業(yè)之后,他便失去了耐心和興趣,于是自作主張去了歐洲游學,選修的盡是“藝術史”“星相學”這類跟商業(yè)、管理沾不上半點邊的無用功。對此賀潤年并不惱怒,反而對賀武平的母親說隨他去隨他去,只要他高興,又不是干壞事就由著他去吧。知情人都知道,賀潤年的家教就是放任自流。
也許正是這樣,賀武平的天性保持得相對完好,三十八歲的人了,還像個大男孩似的簡單、可愛。
蒲刃對他的印象,比照片上要好得多。
本來,蒲刃覺得和賀武平的見面有些遙不可及。沒想到僅僅過去兩周,他就在報紙上看到松崎雙電的通欄套紅廣告,意思是公司周年紀念,要舉辦一系列的活動,同時優(yōu)惠酬賓,回報新老客戶?;顒又痪褪侵鬓k一場大型音樂會,宗旨為呈獻盛典,再創(chuàng)輝煌。
此刻,蒲刃便坐在音樂廳樓座的位置上。春雨綿綿,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風衣,衣領豎起,感覺不受干擾。他靠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撐著下巴。
音樂會的主題是譚盾先生的《水樂》,這樣先鋒、新潮又充滿禪意的音樂語匯并非一般聽眾喜聞樂見,何況是一家商企的慶生活動,搞點什么《喜洋洋》《步步高》很恰如其分,無非是體現(xiàn)一種其樂融融。
顯然這種演出是賀武平的動議,據(jù)說他的音樂修養(yǎng)超出一般的好。
事實證明,財富和藝術才是真正的絕配,那真是郎有情妹有意,能夠制造出令人眩暈的美感。當譚盾先生微笑著請賀武平上臺指揮樂隊演奏一曲時,坐在第六排的賀武平大步流星,從舞臺中央就跳了上去。
他指揮樂隊演奏了一曲《查爾達什》,情感不動聲色地奔涌而出,樂段之間過渡的不留痕跡,轉換境界近似可以觸摸的透明水晶,沒有分毫的真空可以獨立于音樂之外。內心也如同鼓風的帆,飽滿到猶如長出翅膀,令人比飛天還要自在快意。這就是音樂的力量,可以使平凡的生命華美而鋪張。
蒲刃用欣賞雕塑一般的眼光盯著賀武平的后背,這個家伙的后背還真是持重、穩(wěn)健,總之他杜絕了一切搖頭晃腦、甩發(fā),或者抖腿、扭腰等多余的動作,只是用最簡潔干練的手勢與臺風,讓所有的音符像小精靈一樣飛翔、盤旋,然后直沖霄漢。尤其是他那雙魅力無窮的手,手指修長、靈動,造型和節(jié)奏一樣流暢并富于質感。
一曲終了,頓時引來掌聲雷動。
他笑了笑,笑容里還隱藏著一絲羞怯,兩只眼睛亮晶晶的。
他并非壞小子的模樣,也不是那種城府頗深的陰暗角色,他身高約有1米78,相貌俊朗,看上去整潔、正派,還帶有些許難得的渾然天成的藝術氣質。所以當他與真正的藝術家并排而立時,壓根兒聞不到一絲銅臭。
腦海陷入膠著。
反而是蒲刃感覺到近來的形象有些可笑,他福爾摩斯上身,但最終一無所獲。也就是說,每個人的工作都是值得別人尊重的,尤其是那些看起來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像公安干警,冤假錯案讓他們幾乎成為無能的同義詞,但仍然有著莊嚴的專業(yè)性,不是誰都可以隨便取代的。
也就是在數(shù)天前,蒲刃主動邀請喬喬帶著女兒一塊兒去踏青,喬喬在電話里沉默了大概有半分鐘,蒲刃只好搶先說道,我知道你沒有心情,就當散散心吧,至少孩子不能總那么壓抑。
喬喬勉強同意了,為此蒲刃準備了大麥包三明治、各種飲品、水果沙拉,讓阿蓉涼拌了青瓜,還做了素什錦,好像他多么期待這一次郊游似的。
他們去的地點是粵北乳源大峽谷。
車子進入清遠以后,山色變得明麗秀美起來。也許是性格使然,蒲刃偏愛寂寞,沉悶時需要獨處的運動,比如爬山,他可以明顯地感覺到有另一個蒲刃與他同行,他們不說話,只是遠離塵世一同游蕩。
對他來說是一種減壓和釋放。
這一次他見到了喬喬的女兒馮幽云,是個小美人,性格也很乖巧。這孩子跟蒲刃一點都不生疏,兩個人相處得和諧愉快。
穿山越野,汽車終于停在一馬平川的鄉(xiāng)野近旁,然而寧靜的川田背后,孕育著山崩地裂的猙獰。這一次的閃電是固定在大地上,長十五公里,深四百多米的裂痕令人望而生畏,巖壁像禪師一樣淡泊,赤紅的顏色猶如滴血的心。
嚴格地說,來到這里并不是爬山,而是朝著谷底下行,谷內蒼松翠竹遮天蔽日,蒼翠的藤蘿喬木密密層層,綠得失真,也綠得驚心動魄。順著棧道一路向下,人已化作微塵,被無關歲月的靜寂吞沒。所幸的是,幽云穿著粉紅色的運動衣,成為忽隱忽現(xiàn)的淡淡余痕。
百米之下的回音谷,是臨潭觀瀑的最佳位置。黝黑的巖石間,奔瀑素白,是那種耀眼奪目的雪凈,鳥鳴伴著水聲,水霧中閃爍著鳥影。幽云終于忍不住歡呼起來,也就在那一時刻,喬喬倏然轉身,背過臉去足足哭了一分鐘。
看到她微微抖動的雙肩,蒲刃決定不去打擾她。
其實在柔弱的外表下,她是骨子里強硬到頑固的人。如若不然,他們當年斷不會分手吧。
可是在原始的自然面前,任何倔強和堅持都毫無意義。
而山谷對于蒲刃,早已不是驚嘆、感慨、心醉或者寄情,他熟悉太多山峰峽谷的蒼勁和冷峻,他與它們漠然對峙,又如回到母親的懷抱。
這一天的晚上,三個人夜宿大布鎮(zhèn)。幽云累了,早早就進入夢鄉(xiāng),剩下兩個大人在農家院子里閑坐。月光如水,空氣是帶著泥土和草香的清新。直到這時,喬喬才漸漸舒展了眉頭,這是她在馮淵雷過世之后,第一次感到緊繃的情緒開始緩解。
她似乎體會到蒲刃的良苦用心,便道,謝謝你,蒲刃。
不用這么見外吧。蒲刃說道。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靜。喬喬略帶感慨道,你真的變了。后面的話她沒說,她是真的沒想到蒲刃會變得這么成熟和體貼。
但其實,蒲刃做足所有的功課,只不過是想在無意間問喬喬一句話。
他想過是否給喬喬打個電話,但還是放棄了,電話沒有表情,也沒有神態(tài),屬于告之而不是交流。
他需要她的第一反應。
他說喬喬,你和淵雷是怎么認識賀武平的?喬喬想了想,反問道,賀武平是誰?蒲刃道,你不認識嗎?喬喬又思索了片刻,茫然地搖頭道,不認識,一點印象都沒有。蒲刃故作輕松道,或者是淵雷的朋友?喬喬沉吟道,應該不會吧,也從來沒聽他提起過。
蒲刃有些意外,也只能在心里苦笑。
音樂會結束了。令人始料不及的是,他接受了一次藝術的洗禮,卻想不出這兩個人之間有任何關聯(lián)。
五
按照文科生的說法,平行宇宙理論就是如果有一些東西怎么找也找不到,過了一段時間它們又自己出現(xiàn),那是因為它們滑落到了其他的平行宇宙又穿越了回來。蒲刃現(xiàn)在覺得這一派胡言也多少有點道理。
別異想天開了,我又不是神探。他暗自對在天有靈的馮淵雷坦言,目前的狀況是既沒有思路,也沒有方向,而你幾乎沒有給我留下任何線索,或許等待靈光一現(xiàn)是唯一的辦法。
而且這段時間蒲刃的確很忙,他要上課,還要給學生看論文,同時飛往新加坡開學術會議。加上手機鈴聲一響,只要是老人院打來的,他就一個激靈準備百米沖刺。這樣忙忙碌碌的,時間流水一般,大半個月就過去了。
一天下午,蒲刃有點累了,他提前回到家中,想靠一會兒養(yǎng)養(yǎng)神。阿蓉正在打掃衛(wèi)生,見他回來也沒有吭氣,以前不是這樣,總會笑嘻嘻地打招呼,還忙不迭地給他拿拖鞋。畢竟他還是個不錯的米飯班主,但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阿蓉的情緒明顯低落。
蒲刃沒有在意,月有陰陽圓缺,活著的人都值得同情。
他囑咐阿蓉給他下一碗面條,阿蓉頭都沒抬地“嗯”了一聲。隔了一會兒,在她切黃瓜的時候,蒲刃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紅紅的。
他走過去問道,你怎么了?阿蓉說沒怎么。蒲刃有些不耐煩,叫你說你就說嘛。他也沒法養(yǎng)神了,單手撐在腰間。阿蓉指了指陽臺,沒好氣道,你看你們城里的樹都可以打吊瓶,當初我們家老大三歲時發(fā)燒得肺炎,沒錢打吊瓶就這么死了。又說,我還給醫(yī)生跪下了,也不給打,還是……她說不下去了,只好低下頭去接著切黃瓜。
蒲刃家的陽臺上的確養(yǎng)了一些粗生植物,其中一棵盆栽的榕樹,幾年都長得枝繁葉茂,圓形的綠葉厚實得像一枚枚銅錢,重重疊疊,濃翠欲滴,所以又稱發(fā)財樹。但最近這段時間,不知怎么回事,好好的榕樹突然就病了,枝干抽搐,遍地枯葉,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以至于蒲刃心想,馮淵雷真是陰魂不散,每時每刻都生出一些怪事來提醒我替他報仇雪恨。他其實也不是不當回事,真有點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意思。
只是有一種等待是必不可少的。
于是他找來小區(qū)的花工,花工是最有經(jīng)驗的,他看了看榕樹說道,活不成了,換棵鳳尾葵吧。蒲刃急道,怎么說活不成就活不成了?原先一直好好的?;üばΦ?,誰不是好好的,就死了,死了也正常啊,再說家里養(yǎng)榕樹也沒有什么好,容樹不容人嘛。
蒲刃心想,這棵樹陪伴我多年,雖不算親密愛人,也如同糟糠老妻。這種感情豈是能跟常人說得清的?所以他直截了當?shù)?,我就是要救它,你就說救的辦法吧?;üせ氐?,救它可比買新的貴,而且也不包活,也許救來救去還是個死。蒲刃煩道,我沒問你多少錢,你就說怎么救,花錢是我的事。
于是花工一通剪枝、修理、澆藥水、打營養(yǎng)針。打營養(yǎng)針就是植物吊瓶,結果勾起阿蓉埋藏心底的傷心事。
不知是什么時候,阿蓉已經(jīng)離開。由于無法安慰阿蓉,蒲刃只得站在陽臺發(fā)呆,默默注視病中的榕樹,只見營養(yǎng)水點點滴滴進入榕樹體內,似乎也是僅為自己心安。
直到天色漸晚,他才回到餐桌前,只見一碗泡好的方便面孤零零地放在桌上,另有一碟黃瓜,如此而已。方便面耶,簡直就跟植入廣告一樣不真實,這還需要阿蓉做嗎?她做的炸醬面本是一流,黃瓜絲、掐頭去尾的豆芽絲、金黃色的雞蛋皮絲,配上肉丁黃醬,拌起來真是既樸素又美味?,F(xiàn)在算什么?根本是減肥餐啊。擺明是阿蓉痛恨所有的城里人,但只能報復在他頭上。
蒲刃一時火起,加上身心疲憊,回家不僅沒有休息,還吃了一肚子的閑氣,真恨不得立刻炒掉阿蓉,難道他還要看她的臉色不成?不過轉念一想,罷,罷,跟草根階層有什么好計較的,本質就是水火不容。估計在阿蓉和花工的眼里,他也就是一副欠扁的樣子,活該受罰。
泡面的味道當然不怎么樣,但是蒲刃正襟危坐,故意吃得津津有味而不是氣勢洶洶。也就在這一時刻,靈感不請自來,他突然意識到,原來隱藏在深處的陳年舊事,對常人也有足夠的殺傷力。
蒲刃當即放下筷子,電話都沒打一個,就直接去了學校的員工宿舍區(qū),徑自找到法學院的宮教授家。宮教授一家人正在熱熱鬧鬧地吃晚餐,餐桌上看著挺豐盛,圍著老老小小一大圈人,總之跟蒲刃家的一個人對著一碗泡面形成鮮明的對照。見到蒲刃,宮教授一點都不吃驚,只是溫和地笑道,真是稀客呀,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
宮西漓教授的個子不高,滿頭白發(fā)剃成板寸,戴一副碩大的黑框眼鏡,如同潛水鏡,兩顆靈活的黑眼球在鏡片后面閃閃發(fā)光。這個腰桿筆直,精力充沛的小老頭不僅研究犯罪心理學,還是一位行為分析學家。
宮師母叫蒲刃喝一碗排骨湯,宮教授擺手道,他是一個在所有事情上都與眾不同的人,你叫他喝湯?這太滑稽了。
此番話把蒲刃說得一臉尷尬又進退兩難,宮教授這時候已經(jīng)站起,一邊擦嘴一邊說道,我吃完了,到我的書房去吧。兩個人在書房坐定,蒲刃說他突然有一些行為分析方面的問題需要請教。宮教授道,這不是天文物理,還是要具體一點。蒲刃想了想道,這么說吧,假如兩個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人之間發(fā)生了命案,通常會是什么原因?
宮教授講到自己的專業(yè)領域當然是滔滔不絕,他也并不奇怪蒲刃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學校里的人都知道蒲刃興趣廣泛,他喜歡中醫(yī),定時會去國醫(yī)館坐診;他還會去旁聽學校的王牌課《經(jīng)濟學導論》,課后經(jīng)濟學教授問他聽明白沒有?他說無非三個原理加三種方法,然后萬變不離其宗。經(jīng)濟學教授問他哪兩個“三”?蒲刃說,利益最大化、供求、等價交換三個原理,三種方法是成本收益分析法和均衡分析法加上帕累托標準。經(jīng)濟學教授若有所思,說我還沒想過要這么總結呢。關于冰川消融之后的學術講座,據(jù)說聽眾加上蒲刃在內才七個人。有一次在校領導的辦公室開會,他覺得無聊,竟然把保險柜的密碼給找出來了,只聽啪的一聲響,大家全傻了。
而他卻是一臉招牌的無辜表情。
在許許多多的陌生詞匯和學術觀點之中,蒲刃的大腦像計算機一樣開始排列、分析、理清、相消,盡管宮教授陳述出來的原因林林總總,但他感到自己混沌的思緒漸漸清晰,最接近的答案只有兩個字:復仇。
其實這也是他最初的想法,也許覺得過于簡單和從眾便讓它一閃而過。并且這兩個人都不是會輕易結怨的人啊,像雇員與雇主、窮與富、共同利益的分配不公等等可能性,都和他們扯不上關系。唯一的重點是真正的恩怨或許隱藏在表象深處,他必須走進他們內心的神秘花園。
蒲刃和宮教授談了整整一晚上,兩個人都十分盡興,尤其是蒲刃,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至少他要先了解死者過往的全部工作與生活。雖然他貌似跟馮淵雷的關系源遠流長,但仔細想來,他們分手之后他便對他一無所知,基本上是熟悉的陌生人。蒲刃決定重新認識這位老友,對于他的事兒事無巨細,展開地毯式過濾。
接下來的問題是他怎么跟喬喬說?因為假如沒有喬喬的幫助他幾乎寸步難行。但若對他們的一切突然饒有興趣,還有比這更奇怪的事情嗎?
喬喬肯定需要一個說得通的理由,但什么才是令她信服的理由?她是冰雪聰明的女人,如果撒謊,還不如什么都不說。蒲刃想了幾日,也沒有想出什么像樣的說法。
星期天的上午十點多鐘,蒲刃獨自一人來到了麗慈整形醫(yī)療美容中心。診療大樓十分氣派,儼然一座不事張揚的五星級酒店,玻璃門的內外都是大理石的地面,擦拭得一塵不染,光可鑒人。正面是一塊深灰色的水墻,流水連綿,始終沖刷著四個銀質宋體:麗慈整形。
正如蒲刃估計的那樣,接待廳里門庭若市,當然是女多男少,聲浪和喧囂沸沸揚揚。這樣就根本沒有人注意到蒲刃,于是他便悠然自得地四處觀望。
看來馮淵雷已經(jīng)成為這里的無形資產(chǎn),或者說他的影響力還在被消費中。
令蒲刃感到意外的是,以馮淵雷為首的“云之隊”的招牌廣告并沒有被及時換掉,照樣氣勢磅礴地迎面而來,他還是雙手抱臂傲視群雄的領軍人物。而且在一側墻壁上的專家風云榜里,馮淵雷也還是占據(jù)顯要的位置,上面的頭銜不勝枚舉。甚至大幅的美女照上還有他的一段黑體字的語錄:通過科學的手段追求美,是一種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美麗慈悲是人生的至高境界,相信麗慈,相信自我,展現(xiàn)你的無限精彩。
根據(jù)門口的示意圖,蒲刃找到了設在三樓的馮淵雷工作室,當然,房門是緊閉的,他試了試門把手,打不開。
他有點不死心,但已用余光看見有人走過來了,工作室在走廊一側,蒲刃無路可走,只好迎著來人而去。這是一個無齡熟女,她一身黑衣,頭發(fā)松松地挽在后面,幾綹發(fā)絲隨意飄落,凜冽之中透出幾分柔美。她素顏,戴著一副遮去半張臉的墨鏡。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蒲刃聞到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氣。
蒲刃并未多想,便匆匆離去。
兩周以后,蒲刃的榕樹還是死了。
那天清早,他便發(fā)現(xiàn)陽臺上的榕樹俯倒在地,大約有一半的枯根從泥土中翻起,但榕樹還是攔腰斷掉了,樹身里黑洞洞的,不知被什么蟲害蛀空,只剩一段貌似堅挺的軀殼?;üふf得沒錯,它一早就沒救了。
就像人的生命一樣,無論外表多么華美,里面無一例外,都是千瘡百孔的吧。他想。
六
生活就是這個樣子,越大安,越詭譎。
蒲刃第二次來到麗慈整形醫(yī)院的時候,是與喬喬同行。然而做到這一點,他絲毫沒費力氣。
兩天前的一個傍晚,蒲刃像往常一樣下班回家,從電梯一出來,便看見喬喬在他家門口靠墻站著,不僅面色蒼白,還有神情凝重。蒲刃忙道,你怎么也不給我打個電話啊。喬喬沒表情地回道,打了。
又是振動。蒲刃一邊拿鑰匙開門,一邊想起當天有個會議,而手機又放在公文包里,他完全沒有注意。開會時,他有好幾次走神,直到會議結束,也沒把手機調回響鈴。所以他趕緊跟喬喬道歉和解釋。喬喬一言不發(fā)地跟他進了房間,她坐在沙發(fā)上,任由蒲刃沖茶倒水,人像是被猛擊了一悶棍,怔怔地沒回過神來。蒲刃把茶杯遞給她道,你沒事吧?
我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喬喬說道,但聲音比平時輕,似乎怕驚著自己。
是誰?
不知道,陌生人的電話。
他說什么了?
喬喬清了清嗓子,她看著蒲刃的眼睛說道,這個人說淵雷死于非命,而且他知道是誰干的。
蒲刃當即愣住了。房間里很靜,仿佛可以感到空氣的流動,茶葉在熱水中伸展,若干種假設在腦海里對沖。片刻,他才緩緩說道,要錢對嗎?
喬喬的眉毛跳了一下,點頭。
不要給他。蒲刃的語氣非常堅定,又道,你無論給他多少錢,他都不會告訴你所謂的真相。第一,他是為了求財;第二,他是利用你的好奇心。
喬喬道,我也是這么想的,可我想不通的是,淵雷這個人根本不會跟任何人結仇結怨,又不貪財,誰會對他下狠手???
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啊。蒲刃起身去倒茶,他不想讓喬喬看出來他的神情不見得多么意外。而且他想,這個神秘的陌生人貌似有用,其實根本沒用,一個答案他完全不需要聽兩遍。于是他安慰喬喬道,現(xiàn)在的騙子很多,讓你搞不清他們的消息來源,然后就變換花樣地騙。喬喬打斷他的話道,你不覺得這個騙子有點太離奇了嗎?蒲刃收聲。
喬喬不快道,還是你想叫我就這么裝聾作啞,反正人都死了,就別再深查究竟了。人死如燈滅,就算查出花來,又有什么意義呢?!你是不是就這個意思?!蒲刃微低著頭,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突然,喬喬面若冰霜,側過臉去望著窗外,冷笑道,是啊,我跟你是什么關系?淵雷跟你又是什么關系?我跑到這來干什么?簡直莫名其妙。
她站起身來,準備離去。
蒲刃一把拉住喬喬,他說,那你想怎樣?
喬喬盯了蒲刃好一會,一字一句道,我拜托你調查這件事,我想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喬喬有馮淵雷工作室的鑰匙,蒲刃卻是再一次來到工作室門前,與上次不同的是,門把手處插著一枝不知名的小花,粉紅色,莖部有刺,還把喬喬的手扎了一下?;ǖ粼诘厣?,被蒲刃小心拾起,放在進門邊的雜物柜上。
他很自然地想到那個黑衣女人,但已完全回憶不出什么,只記得的確有過那么一縷芳魂。
毫無疑問,這個女人跟馮淵雷一定有關系,但是蒲刃完全不作深層次的聯(lián)想。這便是他獨特的思維方式,他天生具備強烈的目標感,枝節(jié)問題根本無法糾纏他的視線。
看得出來,工作室里的一切還是井井有條的,但是寫字臺和柜子上都積了一層薄灰,房間里飄散著一股霉味。喬喬默默地把窗戶打開,看見她黯然神傷,滿眼含淚,蒲刃低聲對她說道,你還是先回去吧,我想在這兒多待一會兒。
顯然,喬喬的心里也是急于逃避這個讓她難以面對的地方,否則,她早就過來收拾馮淵雷的遺物了。
喬喬打電話叫來馮淵雷生前的助手小郭,請她聽從蒲刃的安排。小郭的相貌平平,且不施脂粉,人略顯清瘦,沒什么多余的表情,是那種踏實可靠,見一面就知道可以信任的人。蒲刃留下了她的手機號碼。
兩個女人走了之后,蒲刃開始重新打量工作室,因為剛才乍一進屋,只是常規(guī)地環(huán)視了一圈,可以說毫無印象。
工作室還比較寬敞,分內外兩間,外面照例是寫字臺、皮椅、書柜等作為工作區(qū),另一邊是一組沙發(fā)和茶幾。里頭的一個房間,有診療床、白布簾,還有醫(yī)用的工作臺和藥柜。一切都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外屋的墻上,掛著一排鮮活的整形案例廣告,有祛眼袋、隆鼻、除皺、削骨縮面、磨皮換膚、抽脂去肚腩等等,若不是親眼所見,蒲刃很難相信人類還有這么多匪夷所思的需求,單從字面上看,他還以為進了白公館的酷刑室。尤其是女人的乳房,這么柔軟的溫情之地居然也要刀光相見,做成什么蜜桃奶、水滴奶、冰淇淋奶、麥格娜綺麗奶,什么意思?他搞不清楚,只覺高深莫測。
所有的乳房,都沒有女人的面部,全部是脖頸至胸脯的一截,令人浮想聯(lián)翩。各種別致有型的文胸托著嬌艷欲滴的女人寶貝,豐實飽滿,乳溝畢現(xiàn)。
他的目光在游移間落到一對乳房前,文胸是黑色的,外層是半透明的蕾絲,胸脯很美,充滿誘惑。但是真正引起蒲刃注意的是,左胸的上方,文著一枝小小的梅花,深青若黛,與黑色的蕾絲文胸遙相呼應,欲語還休。
這時,小郭提著半桶水,手上拿著一塊抹布走進來,腋下還不忘夾著一瓶礦泉水,她把水遞給蒲刃,自己手腳麻利地打掃衛(wèi)生。她還算健談,說了馮大夫許多好話,無外乎技術高超,同時待人友善,又有紳士風度,還說有好多客人都是沖著馮大夫的名氣來的?;旧鲜琴澆唤^口。
從小郭那里,蒲刃還知道麗慈雖是醫(yī)院,但極少提到病患二字。本來嘛,追求完美人生的人怎么會是病人呢?要是沒有他們的執(zhí)著,又何來這么現(xiàn)代化的醫(yī)院呢?
蒲刃對小郭說道,我能看看這半年來的客人登記簿嗎?小郭說當然可以,我一會就給你拿過來。
在等待的過程中,蒲刃坐在寫字臺前,想象著馮淵雷平時上班時的樣子。他推斷馮淵雷是在工作場合與賀武平相遇的。一邊想著,他一邊低頭打量寫字臺的抽屜,讓他意外的是右邊第一個抽屜明顯被撬過,因為有撬痕,也沒有刻意修復過,聽之任之的樣子。蒲刃信手打開抽屜,里面除了空白的處方箋,就是一些X光照片、做B超等輔助檢查的表格。蒲刃心想,馮淵雷是個心細如絲的人,他既然都記著還一本借了二十年的書,抽屜就一定會清得干干凈凈?;蛘哒f,撬鎖的人已經(jīng)拿走了該拿的東西,這個抽屜也就沒有加鎖的必要了。
拿走了什么呢?
賀武平應該是那種什么都不需要的人吧。
蒲刃下意識地一張一張翻著表格,腦子里全是一些零星的閃點,目前還找不著接通它們的電流。表格和處方箋散落地攤在桌上,最終他把它們合攏撂齊。一張?zhí)幏焦{掉在地上,蒲刃俯身把它撿起,看見紙的背面寫著一行字:一寸情色一寸灰。字雖潦草,但是馮淵雷的筆跡,想來是他一時心境的寫照。
中午,小郭要給蒲刃去買一個盒飯,蒲刃說如果方便就買一個三明治吧。細心的小郭買了一個三明治外加一聽酸奶。
不過午飯蒲刃兩點多才吃,一直翻看的訪客登記簿上并沒有賀武平的名字。褚石色封面的登記簿有好幾大本,內容整潔詳盡,估計是小郭分內的事,條理分明,盡職盡責。
可是的確沒有賀武平的名字,怕漏了,又翻一遍,還是沒有。
下班前的兩個多小時,蒲刃就坐在馮淵雷的位置上發(fā)呆。直到小郭來鎖門,蒲刃便問小郭有沒有人來整形是不登記的。小郭說當然有啊。蒲刃說那都是些什么人呢?小郭笑道,明星啊,大明星和明星主持人當然不承認整容啊,所以不登記。蒲刃說還有呢?小郭說還有就是官員。蒲刃瞪大眼睛表示不可思議,小郭道,不奇怪啊,官員也是明星,要上報紙、上電視,還要拿著金剪刀剪彩,儀容也是很重要的啊。蒲刃心想也是,又道,還有沒有呢?小郭說總之身份顯赫的人,出場都是很隆重的,不但不登記,還有人專門來清場。
蒲刃總算“哦”了一聲。
蒲刃離開工作室的時候,看見雜物柜上的那支帶刺的小花,本想丟掉的,轉念還是用一張舊報紙包住,拿走了。
回到家中,蒲刃給管理處打電話,叫他們請花工到他家來一趟。等了好一會兒花工才來,不僅滿臉笑容,手上還提著一株年輕的鳳尾葵。他笑著說我就知道你會找我,榕樹死了吧。蒲刃說好好好,種吧種吧,多少錢我給你拿去?;üぐ迅窟€是一團泥的鳳尾葵拿到陽臺上,又把空置的原先的榕樹盆里的土全部倒出來,他愿意這么忙活當然是因為蒲刃手松,在錢財上不大計較。
蒲刃拿著報紙包走到他的跟前,打開之后問道,你知道這是什么花嗎?花工看了一眼說道,這是刺梅。
不知為何,蒲刃當即就愣住了,腦袋里迅速出現(xiàn)了黑衣女人,乳房上的刺青梅花和《西宅》那幅畫上的梅花,他們像聽到命令一樣排列在一起,使蒲刃的內心似有一股電流通過,整個人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猛擊了一下,讓他的思維在休眠的狀態(tài)下驚醒。
當然他看上去仍舊波瀾不驚,他說刺梅是梅花的一種嗎?花工說不是,他說刺梅又叫虎刺梅、鐵海棠,跟梅花是兩回事,但可能是長得有點像梅花吧。
當天晚上,蒲刃給小郭打了一個電話,要工作室墻上的乳房組案例的資料。小郭說全部嗎?蒲刃說全部,所有形狀的都要。小郭說這些資料都在醫(yī)務處存檔,據(jù)說還是加密的,她要托托朋友才能拿到,所以沒那么快。
蒲刃謝過小郭,但他知道自己只是為了那支黑色的刺青梅花而已。
他直覺馮淵雷案跟一個神秘的女人有關。
大約過了一個多星期,蒲刃以為小郭早已把他的事忘了,現(xiàn)在的人和事虛虛實實,忘了也屬正常。結果他接到了小郭的電話。第二天,他去了工作室,小郭把他需要的資料封在一個牛皮紙的大信封里,交給了他。
蒲刃笑道,我還以為你把我的事忘了呢。小郭沒表情道,忘誰的也不會忘你的。蒲刃沒有說話,眼神卻是疑惑。小郭認真道,喬喬姐說你是一個天才,我在網(wǎng)上查了,你果然是一個天才,我在天才面前是很沒有自我的。說完這話,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蒲刃拿出從網(wǎng)上打印出來的賀武平的照片請小郭辨認,小郭肯定地說這個人到工作室來過,因為這個人堅持晚上來,而且是下班之后,所以那天馮大夫請小郭加班。這種事并不出奇,高端客戶的第一要求都是隱秘,像明星、官員、知名人士,他們愿意出高價,就是不想碰到任何人。
蒲刃問道,他來的目的是什么呢?小郭道,他是祛眼袋、打除皺針,我覺得這個人挺帥的,但有點自戀,他的眼袋也并不明顯,但他自己覺得挺困擾。蒲刃道,是馮大夫給他做的手術嗎?小郭道,奇怪就奇怪在這里,本來他是堅持要做的,也非常信任馮大夫,因為馮大夫的特點是快刀手,不露痕跡,做了之后看不出來,非常自然。但是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手術取消了,人也再沒到工作室來過。
這個刺青女的名字叫梅金,由于資料是復印的,所以照片僅是一個黑影,完全模糊不清。她做隆胸術的時候是二十一歲,迄今已有十五年之久。手術的確是馮淵雷做的,那時他還是公立醫(yī)院整形科的大夫,估計是麗慈整形的前身。
資料當然寶貴,但是信息量少之又少。
蒲刃找到一位律師朋友,請他介紹一個靠譜的私家偵探。朋友說找小柯吧,小柯絕對靠譜,但就一個字,貴,兩個字,很貴。蒲刃說怎么靠譜法?朋友說,他總能提供你想要的東西,有人評價他跟客戶的關系有點像夫妻,說不出來的一種默契。
蒲刃說道,那我怎么跟他見面?朋友說小柯從來不見任何客戶,也不暴露工作地點,只靠手機、賬號和藍色信封的特快專遞聯(lián)絡,據(jù)說他手下有一個挺專業(yè)的團隊。蒲刃說,那有什么不能見人的?朋友說,自保唄,有私家偵探涉嫌非法得到商業(yè)機密判刑一年零六個月,干哪一行不都得防身有術嘛,還有就是萬一大婆二奶找的都是小柯,那不是太糾結了?人若是沒有是非感和傾向性,單純到一盤生意,誰也沒有錢的面子大。
小柯也是假名吧。蒲刃問道。朋友回道,當然是假的,現(xiàn)在還有什么東西是真的?哪天你看見我的訃告,記得給我打個電話,安慰安慰我。
蒲刃給小柯打電話,小柯的聲音顯得有些遙遠,一問,果然他在哈爾濱出差,他叫蒲刃三天以后再打給他。小柯講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完全聽不出他是哪里人?高矮胖瘦?脾氣秉性?像是一個影子。律師朋友早已打過預防針,這年頭,為了達到目的,疑人也要用。
還好,小柯的聲音里透著一份從容,這便成為蒲刃決定跟他發(fā)生關聯(lián)的唯一理由。
七
汽車駛進某知名大廈的車庫,蒲刃遠遠就看見電梯出入口有霓虹燈狂閃,是美洲豹夜總會的標志,一只飛奔的豹子,用最簡潔舒展的線條,勾勒出兇猛和動感。正門還好,可能是怕樹大招風吧,并不特別張揚,剛才蒲刃開車經(jīng)過時,有點不相信這里有什么猛料。
車庫里的霓虹燈反而是分外耀眼。不過電梯口靜悄悄的,并沒有長腿妹妹做咨客小姐,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
蒲刃的朋友里沒有誰熟知怎么泡夜店的,所以他只好只身前往。
這種地方都是這樣,進去了就別有洞天,無外乎燈紅酒綠,美女如云。剛一進門,蒲刃就看到一個長和寬差不多的肥佬,可能是喝高了,滿臉通紅地喋喋不休,嘴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說什么,身體也搖搖晃晃地站不穩(wěn)。一個穿黑色制服的領班模樣的人,一邊輕輕拍著他的胖臉一邊在哄他,那人仿佛聽到催眠術,慢慢安靜下來。
大廳里有表演,男咨客把蒲刃帶到一張圓臺前,又問他有相熟的小姐嗎?蒲刃說他要找小豹姐,隔了一會兒,小豹姐來了,就是進門時見到的那個制服領班。她雖然有些歲數(shù)了,但燙著波浪卷,妝容適中,整體效果還很不錯。小豹姐說,我看著你眼生,不如你告訴我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孩?蒲刃照實說道,我就點你的鐘,我想跟你聊聊天。小豹姐惺惺然道,我也不便宜啊。蒲刃道,我沒覺得你便宜啊,你點瓶酒吧,我請客。
小豹姐爽快道,行,那我就點一瓶拉菲副牌吧。蒲刃笑道,您真客氣,還是把后面兩個字取掉吧。小豹姐故作俏皮道,你確定嗎?蒲刃直接對侍應生道,要一瓶兩千年的大拉菲。小豹姐當即給驚著了,眉飛色舞道,我也喜歡兩千年的拉菲古堡,比較內向、輕盈,絕不會讓你立刻就品嘗到它的特色,含蓄永遠是最美的,不是嗎?又說,既然都點到我的心頭好了,咱們就進包房吧,聊什么都行。她的話音未落,微笑的侍應生就懂事地開始轉移戰(zhàn)場了。
前幾天,蒲刃收到了小柯寄來的第一個藍信封,小柯的超貴價格還真是物有所值,首先是梅金正面和側面的高清照片。美人。而且跟在麗慈碰到的黑衣女人是同一個人,輪廓和氣勢這種無形的東西,其實是容易辨認的。
小柯還說了一個重要信息,梅金是賀武平的太太。但她相當?shù)驼{,幾乎隱形。她跟賀武平有一個八歲的兒子叫丙丙。據(jù)說賀潤年非常疼愛這個孫子,故取賤名大餅,以示好養(yǎng)活,后被賀武平改為賀丙丙。
關于梅金的經(jīng)歷,說來話長。
但她的蛻變,跟小豹姐不無干系。小柯只是說,梅金上大二的時候,為了掙錢到美洲豹來做陪酒,短短的兩年就麻雀變鳳凰了,皆因小豹姐是一個不同凡響的媽媽桑。
進了小包房,紙醉金迷暫時被隔在鑲嵌著豹紋織錦的實木門外,但房間里是深度奢靡的紫色調,一切裝飾夢幻虛無,盡顯墮落之美??諝饫镉幸环N讓人魂飛魄散的艷香。
沙發(fā)很舒適,小豹姐先行踢掉高跟鞋,左腿壓右腿地坐下。你隨意,她說,別當這里是圖書館。她的口氣一半命令一半揶揄,蒲刃果然就輕松下來,他發(fā)現(xiàn)庸俗的東西絕對能緩解壓力。比如掩埋在黑色羽毛里的水晶燈,還有猩紅的透紗帳幔,一本正經(jīng)顯得尤其可笑。怪不得男人在這里喝高了就見人派錢。
梅金?小豹姐微微一怔,顯然對蒲刃提到這個名字頗感意外。不過她馬上媚眼如絲道,你為什么會對她的事情感興趣?蒲刃道,我是對你感興趣,聽說你很會調教人。小豹姐淡淡說道,沒有的事,那是她自己的造化。我要是那么有本事,就不在這里混了。蒲刃碰了個軟釘子,只得照實說道,我在了解一件事,也是受人之托,這事跟她有關系。
小豹姐輕輕抿了一口紅酒,陶醉地閉上眼睛,真的是好酒啊,她睜開眼睛說道,我跟你說啊王先生……蒲刃道,我不姓王。小豹姐揮揮手道,不想說真名的人就都是老王啦,我告訴你,美酒和女人是拿來品賞的,不是拿來搞清楚的,而且你搞得清楚嗎?
來,再喝一口,這酒真是能喝的綢緞啊。
這時侍應生走了進來,在小豹姐身邊耳語了幾句。待侍應生走后,小豹姐懶洋洋地起身,對蒲刃笑道,對不起,又來了一個老王,是個舞癡,把我們這兒當健身房了,我要不陪他跳第一支曲子,他就不開香檳。小豹姐一邊說著,一邊單手撐著蒲刃的肩膀四處找鞋,然后一扭一扭地出去了。
真是如魚得水啊,蒲刃在心中暗自感慨,從未見過活得這么松弛的人。
包房的門開著,大廳里的半個舞池進入蒲刃的視線。那個愛跳舞的老王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老王,足有七十來歲,很正規(guī)地穿著白襯衣、背帶褲,倒是一點肚子都沒有,估計是跳舞跳的。見到小豹姐他便興奮地熊抱,轉眼間音樂換成了悶死人的老派倫巴。
小豹姐極其緩慢地起舞,上身完全不動,只有胯部像鐘擺一樣自如地滑動,尤其轉圈子的時候,她的手臂微微乍起,神情有一點點心不在焉,但是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地落在節(jié)拍上。關鍵是這種老掉牙的百樂門做派早就無處可尋了。
老頭開了一箱香檳,見者有份。
回到包房不久,又有侍應生來報,說有一位來美洲豹慶生的大明星要上廁所,要求清場。小豹姐說對呀對呀,偶像怎么能讓人看見是怎么上廁所的,隨即起身去維持清場,還用手機跟偶像拍了一個親密大頭照,拿回來跟蒲刃一起分享快樂時光。
她的發(fā)梢只微微掃到他的臉頰,一種意想不到的、性的神秘感,悄悄地滲透到他的體內,自然而然。
蒲刃突然有一種想跟女人親近的沖動,當真久違了,遙想自己的情史,算是乏善可陳吧。他曾經(jīng)跟一個美麗的模特同居了四年半,終因自己不想結婚而令那個好女孩黯然退場。如此而已。
這種感覺也屬彌足珍貴,不能說今晚白來了,但是酒應該是白開了。這樣想著,居然也被小豹姐洞察秋毫,突然就言歸正傳了。
梅金剛來的時候土得掉渣,小豹姐平靜地敘述道,她一個鄉(xiāng)下孩子倒是夠直白,她說我聽說這里的小費最高,陪酒一千塊起跳。我說還有三千塊起跳的,問題是你有什么?我讓她翻過來倒過去地讓我看,除了小腿長點,其他一無是處,我說你都沒發(fā)育,還是省省吧。我這么折騰她是想讓她知難而退。
這個女孩子心大,還有就是她的堅持和忍耐打動了我,那段時間她每個晚上都在門口等我,我來上班見到的第一張臉就是她,穿著寒酸的地攤貨,滿臉菜色。氣得我破口大罵,還很少有人能激怒我。保安也說這個人趕都趕不走。沒辦法,最后還是讓她當了侍應生。
我旗下的女將都是高學歷哦。小豹姐突然偶爾跑題那樣,有點得意地自夸道。
蒲刃也是真的不解,又漂亮又有學歷的女孩子,好像沒有必要干這行吧。
小豹姐笑道,其實很簡單,我刊登廣告,都是說只招端盤子的服務員,但是要個子,要美貌,薪水也給得很高。人都是這樣,進來了之后就會攀比,不是說人比人會死,貨比貨要扔嗎?
她停頓了一下,發(fā)現(xiàn)蒲刃果然是在洗耳恭聽,便繼續(xù)說道,端盤子的小姐可以站著喝酒,另有提成,但是坐下來喝,工資立刻翻倍,還有小費拿,為什么不呢?陪酒也是一樣,下決心的時候都是“賣藝不賣身”,看到別人帶出場了,拿那么多回來,最終還不是一點一點淪陷。
聽起來真是驚心動魄啊。蒲刃說道。
小豹姐回道,關鍵是驚心動魄都隱藏在不疾不徐的瑣碎之中,她一邊說一邊把身體向后靠去,居高臨下道,所以我從來不擔心無人開工。
蒲刃心想,梅金也無外乎是這個漸變過程。
話題又轉回梅金,小豹姐道,跟她打交道會像陣地失守一樣節(jié)節(jié)敗退,她每個晚上都跑到很遠的地方去給我買夜宵,比如餛飩面、蔥油餅之類,一定是離你最遠的那家最好吃。我說不想吃她也照樣買來。我又開始發(fā)火,我說你到底要干什么?她說她想跟我學洞簫,我說傻孩子那不是洞簫,是尺八。
尺八的樣子酷似洞簫,因管身一尺八寸而得名,盛行于盛唐,后來就漸漸絕跡了,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有一個日本老人到杭州護國寺認宗,才把這個古老的樂器帶回來了。我就是跟一個禪師學的,為的是修身養(yǎng)性,因為那段時間特別躁,深感生不如死。
誰都有對幸福生活的美好憧憬,我也不例外,我曾經(jīng)是一名歌手,藝名頂頂紅,當然沒紅,但也算多才多藝吧。你笑什么,沒錯,我就是那種給人熱場子的小歌手,那也沒什么好笑的吧。我的確是情路坎坷,如果找真愛就一定是給人騙財騙色,后來干脆委身一個富商,搞不清是做小三還是小四,反正我也不求婚姻,只想要一個孩子,跟了他三年才知道他一直給我下藥,醫(yī)生說沒得治,就是終身不孕。行到水盡時,我求助于禪師,終于明白人生不過是自生自滅,自災自度,所以我干了這一行,因為只有這一行是不需要本錢的,而那時我一個大子兒都沒有。日本銀座的媽媽桑說過,女人最重要的是有腦、強勢、無情,我決心做最堅強的泡沫。
一個女孩子,夠窮,夠美麗,夠想出人頭地,就可以是她不擇手段的全部理由。我的確教過梅金,自尊從來沒有想象的那么重要,沒錢就沒有自尊。
我也說過,你只有先叫別人高興,自己才能高興。
我說,對待工作要像對待愛情那樣癡迷,肯下功夫,對待愛情要像對待工作一樣,敬業(yè),負責。如果你做到了,就不會有什么背叛和辜負。
蒲刃離開美洲豹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午夜至深,但他感覺到的是小豹姐恰到好處的貼心和撫慰。小柯說,這個女人的過人之處在于她嚴苛的分寸感,她知道怎么讓客人掏錢掏得心甘情愿。她可以陪著客人四五個小時一言不發(fā)地枯坐,也可以助興助樂大跳脫衣舞,百無禁忌。
如果尋歡作樂就能解憂,那人生不是太簡單了嗎?蒲刃也不能幸免地被小豹姐深深打動,一個風華老去的女人,需要具備怎樣的胸襟和透徹,才能叫人見一面就無法忘懷?
梅金出生在貴州習水一個貧困農民家里,她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分別叫有金、有銀,但可能是姓氏的發(fā)音不好,他們家什么都沒有,很窮。
梅金的父親非常重男輕女,母親由于膽小,還有一點輕微的智障,也只有全面服從父親。
窮人家的孩子再加上不爭氣,簡直就是滅頂之災。梅金的哥哥就是這種人,不愛念書也不愛干活,終日游手好閑,有時還喝酒賭博。但父親看他仍是花一樣順眼,對他沒有任何要求。有銀還好,跟梅金一塊兒去十幾里路以外的學校上學。不過回到家里,梅金還要包下許多家務和農活。
她記得父親幾乎都沒有正眼看過她。
哥哥對她也是輕蔑的,你學得再好也是給我和有銀換親。他笑嘻嘻的樣子讓她心里充滿了仇恨。梅金很小就知道,只有上學才有可能改變命運,所以她在學習上格外勤力。
但是貧窮就像癌癥一樣頑強。經(jīng)歷了難以想象的艱難,梅金考上了大學,還是外語外貿大學的法語系,這件事變得荒誕可笑。因為家里沒有錢。
然而,或許梅金命中注定就是一個傳奇的女子,有一天她剁完豬菜坐在石頭上發(fā)呆,當時她穿了一件橙色的太空服,這件衣服已經(jīng)很舊了,是大城市的好心人賑災時捐贈的舊衣物,發(fā)到梅金手里時已經(jīng)褪色,還掉了一??圩樱方鹑匀蝗绔@至寶,每年寒冷的冬天都是這件衣服陪伴著她。
太空服兩邊的手臂上都有裝飾兜,梅金從來沒有介意,但是這一天非常奇特,她本來是埋著頭暗自流淚,一只手無意間摸到一邊手臂的裝飾兜里有個小東西硌手,她拉開拉鏈把手伸了進去,原來是一粒紐扣,那時她才知道,城里的衣服是有備份紐扣的,她也終于可以把掉了的紐扣縫上了。
和紐扣一塊兒還帶出來一個白布條,布條上有字跡,但已被洗得淺淡模糊。上面沒頭沒尾地寫著,你是幸運的,如果有什么困難,請寫信給深圳8345信箱,劉力姿收。
城里人真能開玩笑,聽說他們還會把小紙條放到瓶子里扔進大海,結果有人在六十年后得到了這個瓶子。
上學念書的唯一好處就是讓梅金有了幻想。
她給劉力姿寫了一封信,她直覺這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她稱呼她劉媽媽,她簡單介紹了自己的生平和現(xiàn)狀,并且告訴劉媽媽她有多么不容易才考上大學,但是根本沒錢去上,她希望得到她的幫助。寫這封信的時候,梅金想象著劉媽媽慈祥的樣子,她淚如雨下。
這封信在寄出之后,便泥牛入海。
八
9月,所有的大學都在迎接新生。奇跡沒有出現(xiàn),梅金徹底絕望了。
突然有一天,村里來了一個陌生人,約莫四十多歲,他高高的個子,穿著樸素,臉上總是掛著友善的笑容。
他被鄉(xiāng)親們簇擁著來到梅金家,他說他是來找梅金的,但是梅金并不認識他。這個人和藹地對梅金說,他是受劉力姿的委托來找梅金的,要看看她本人和她的家境,還有她的大學入學通知書。把所有情況都了解完之后,他說劉力姿愿意拿出錢來資助梅金讀大學,也可以付給她微薄的生活費,只有一個條件是她必須要努力學習,學成之后掙了錢就把這筆錢還上。
這個從天而降的好消息讓梅金一夜未眠,她總是掐自己的大腿,反復證實這一切是不是真的。
梅金的父母和哥哥也沒有合眼,待他們冷靜下來之后,決定讓有銀頂替梅金去上學。梅金當然不干,她拿著剁豬菜的刀對父親說,你要這么做我就砍了自己。梅金的父親還是第一次從女兒眼中看到毒汁一般的火焰,像毒蛇嘴里的信子哧哧直響。他說你嚇唬誰呀,死就死吧。他毫不猶豫地把梅金的腦袋撥到一邊,直接去找劉力姿的代理人。
代理人還是一樣的和顏悅色,他說不行啊,有銀差幾分沒有考上大學,我們都要面對這個現(xiàn)實,這個機會就是梅金的啊。
雙方爭執(zhí)不下,代理人最后還是微笑地說,如果你們實在不想梅金出去讀書,那么這個機會我們就收回了,完全沒有可能換一個人去。話都說成這樣了,梅金的爸爸才算作罷。
第二天,梅金收拾了簡單的行李,跟著代理人叔叔走了。
村里也有人說,長成的姑娘交到一個陌生男人手上,怎么能放心呢?父親對梅金早有交代,無論遇到什么情況,就是要掙錢,然后把錢寄回家,因為有金和有銀都要娶媳婦,要走,這筆賬也要背著走。
梅金和代理人叔叔走了一整天的山路,晚上到了縣城才坐上長途汽車,直到坐上火車沿著鐵路一直向東,這才讓梅金在心里暗自吁了一口氣。
這是十九歲的梅金第一次走出大山,第一次坐上火車。一路上她都死死拽住代理人叔叔的手,生怕他化成一縷青煙,突然消失了,她的夢想便也一同破滅,因為這一切實在是突如其來,讓人難以置信。在埋頭趕路的過程中,她一次頭也沒回,她沒有家,就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要逃得遠遠的,她在心里發(fā)誓只要有一口氣都不再回到這個地方。
代理人叔叔已經(jīng)累得在火車上睡著了,梅金卻興奮得毫無倦意,她倚窗而坐,欣喜若狂地看著窗外呆板乏味令人昏昏欲睡的景物,這一切在她的眼中完全是金色的。是的,太陽正值當午,陽光穿過車窗的玻璃照在梅金的臉上,她滿臉細嫩的絨毛都在陽光下倔強地挺立著。
南方的這座大城市,有著炎熱的氣候和最冷的人情。梅金覺得除了代理人叔叔每個月給她寄來微薄的生活費,還有她寄給代理人叔叔每個學期的成績單之外,她跟這個繁華的城市是毫無關系的。同宿舍的女生各忙各的,如果有人跟她說話便是,梅金,沒開水了。于是她提著兩個熱水瓶去打開水。要不就是差她去買方便面或者便宜的水果,她便馬不停蹄地跑到學校的商店去照單采購。沒有人再跟她多說一句話。
好在她還聰明,慢慢知道了女孩子要保養(yǎng)皮膚,皮膚要美白水嫩就要用高級的護膚品,要去角質敷面膜就要去美容院做護理。女孩子還要去做有氧運動和健美操,這樣身材才會起伏有致,勾魂惹火,就是穿一條牛仔褲配件T恤也能讓男人流鼻血。班里有一個女同學就是這么無可挑剔,大伙兒都羨慕她背的名牌包包,又都在晚上熄燈之后議論她去酒吧陪酒。
梅金心想原來陪酒有這么多好處,可以變成漂亮的女人,那她就應該以救火隊員的心情來搶救自己一天都沒有保養(yǎng)過的身體啊。
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身無分文地等待。
梅金在美洲豹當侍應生的時候,是店里最勤快的人。為了不影響學業(yè),她每天晚上準時來上班,雙休日當然也都泡在店里,依舊是被人差遣得東奔西跑。但她的確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只要到美洲豹來過一次的客人,她全能記住他姓什么,同時記得他喜歡哪個姑娘,早不早的去當耳報神,讓人家兩個人都情意綿綿心花怒放。
為此,有一個客人一次就給了她五百塊錢小費,差點沒把她給樂瘋了。
有了錢,身體開始悄悄地發(fā)生變化,雖然還是一身學生裝束,但梅金自己能夠體會到點點滴滴的滋潤,就像地里的莊稼被澆水施肥了一樣。
有了錢,親情也開始回歸,梅金發(fā)現(xiàn)自己也沒有那么痛恨父母,至少窮也不是他們的錯吧,而且再窮不是還讓她念書了嗎?她給家里寄了點錢,還買了一個便宜的手機,寫信告訴他們手機的號碼,但是父親要不就不來電話,只要打電話過來,說不了三句話就是要錢,一會兒種子一會兒化肥一會兒長毛兔一會兒養(yǎng)豬一會兒修房子,而且父親的口氣永遠都是理直氣壯的,我們又沒有花到你的錢,都拿去派用場了。這樣幾個來回,梅金還是身無分文,不僅如此,還向相熟的小姐借了錢,一身的債務。
最后一次通電話,父親終于惹惱了梅金。父親先是說如果有掙錢的地方就別念書了,念書耽誤時間又沒什么用,接著又說有金要相對象,見面禮要三萬塊錢。梅金一下就火了,說我哪有那么多錢?!父親說有也得有,沒有也得有,反正你要寄過來。梅金說你怎么也不問問我在做什么,怎么就有錢寄回家啊。父親在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就把電話掛了。
梅金哭了,小豹姐云淡風輕地說道,有什么好哭的,你自己還沒出頭就想當救世主,活該你被追殺,又沒見過錢又想當老大,你不哭誰哭?又說,家庭這個泥潭,多少人陷進去,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梅金被罵醒了,她換了手機號碼,從此自稱孤兒。
她至今都感謝小豹姐,盡管她有時會比較兇悍,對她又喊又叫,有時又冷酷和絕情得讓她脊背發(fā)涼,但是她的坦白和風情永遠都讓她著迷。
她還教會了她高超的化妝技巧,那就是化了跟沒化一樣,卻就是不可名狀的美麗。她也常把自己的舊衣服扔給她穿,有些只洗過一兩次,令她一改土包子的形象。
可是她的胸小是誰都沒辦法的。
入夜,她依舊像鬼魂一樣睡在宿舍的上鋪,無論是什么話題,她一個大鄉(xiāng)里都是插不上嘴的。女同學們在議論乳房的問題,說真空包裝也就是不戴胸罩,乳房都保持堅挺的,還有就是平躺時乳房仍舊高聳入云的,肯定必假無疑。但據(jù)說男人既看不出來,也摸不出來。她們嘻嘻哈哈笑作一團。她們也議論哪個醫(yī)院的哪個大夫做得最好,但是很貴。
利用寒假,梅金去做了隆胸手術。由于她沒有錢,作為交換條件,她答應免費接拍廣告資料,這在她看來是一件挺光榮的事。傷口長好以后,她仿佛重生,于是刺了一朵小小的梅花留作永久的紀念。她感覺自信了很多,拍廣告的時候還充滿了自豪。
老實說,美洲豹是梅金的另一所學校,這里雖然沒有語法課,或者精讀課、賞析課之類,但卻有千奇百怪的小姐和客人,無時無刻不上演著豐富多彩的戲夢人生,絕對是濃縮的小社會、大課堂。尤其是還有小豹姐,她有時穿一件豹紋的小背心,有時穿一雙豹紋織錦的高跟鞋,永遠像是不經(jīng)意地露那么一點點,點綴著她的一身制服,既是制服美女,又是美洲豹的標志和靈魂。
在梅金的眼里,小豹姐根本不是一個失敗者,不是一個女人最慘淡的失意案例,她覺得她特別棒,她的自信令她具備同齡人身上早已消失殆盡的野性奢華、性感脫俗,同時她多才多藝,堅不可摧,不僅有吸金的本事,還能在男人的世界里游刃有余。
刀尖起舞,欲火焚身,卻毫發(fā)無傷。
一天,小豹姐對她淡淡地說道,你的機會來了。
她派她到福建出差,是美洲豹的一個??鸵愕嗨慕鹬?,至于這個人是官員還是商家,從外表看不出來,但這個人非常謹慎,絕不在自己的地盤之外搞什么事,因為江湖上陷阱總比蜜罐多。
梅金被告之先飛過去,然后在五星級酒店恭候,總之她就是一份被打了蝴蝶結的禮品,等待著給客人驚喜。
梅金相當敬業(yè),就跟見工前的心情一樣,緊張而忐忑不安。但是該忙的事情還是有條不紊地進行,頭發(fā)焗油、修甲、全身褪毛、玫瑰花水泡浴等等,最重要的還是服務精神,無論是陪酒還是聊天,梅金都是滿臉微笑,心甘情愿。這個客人有處女情結,所以他給了梅金十萬塊錢。
不過這一次好像沒有拿到五百元小費時那么欣喜若狂。
說來也巧,就在蒲刃造訪后不久,便是小豹姐的生日,不過以她四十八歲的高齡,真不想被人隆重提及。
還好,一天將盡,無驚無險。這樣小豹姐心底又有些唏噓,活得甭管多熱鬧,又有誰是用心的呢?不過你哄哄我、我哄哄你而已,什么親的熱的情義無價,當不得真,人也就活個冷暖自知。
下午四點,有客戶打電話要談點生意上的事,說是六點有車來接。車也不是什么好車,普通的子彈頭。一路上司機無話,小豹姐便閉目養(yǎng)神,這樣過了一個時辰,等她睜開眼睛,已經(jīng)到了一個溫泉度假村,尋常的秀麗風景,設施和建筑都相當氣派,人卻不多。
司機引她來到一所單獨的庭院,里面灌木成蔭,綠蔭深處藏著十米見方的溫泉池,細煙緲緲。房間是一排整齊的落地窗,透過玻璃可以看到是一個高級套房的格局,分別是客廳和臥室。正廳門戶大開,游廊處放著一張桌子,鋪著深玫瑰色的桌布,只放了兩套精美的餐具和高腳杯。桌下是滿地的各色花瓣,落英紛呈,這哪里是什么商務宴請?小豹姐頓時熱淚盈眶。
除了梅金,不會有人這樣對她。
果然梅金一臉柔情地從房間里走出來,她們只是淡淡地相擁,輕輕地貼了貼面。讓我們好好地過一個晚上吧。梅金輕聲而嫵媚地說道。她穿了一件米色的修身裙裝,無領無袖,只戴了一串珍珠項鏈,頭發(fā)隨意地挽在腦后,神情安靜閑適,一雙裸色的細高跟鞋把她的小腿襯得曼妙修長。
她對她的情分非比尋常,應該是可以理解的。當年,就算她具備了一切硬件,也是不可能妖嬈動人的,是她教會了她用尺八吹奏古曲,她為她請了脫衣舞的導師教她形體和舞蹈。她對她說,僅僅隆胸是沒用的,要腰細,還要提胯翹臀,她說你的屁股和腰連成一片,光是波大有什么用?不要以為脫衣舞就只是脫脫衣服,要有身段,要懂得調情的節(jié)奏,還要會咬唇,飛眼放電。她告訴她,所有的美都是下過苦功的。
她還教會了她投資房產(chǎn),當年她手上的十萬塊錢,她花七萬買了一個小小單位的二手房,剩下的錢全部拿來請專業(yè)人士裝修,立刻就被一個單身女人出價二十四萬元買走了。慢慢地,她在倒房子上深得其道,因為對于大多數(shù)城里人來說,他們更喜歡坐享其成。
有兩個喜歡她的男人都要送給她一輛車,她便分別把他們帶到同一個車行,買了同一輛車,多出來的那一部車款,事先打過招呼的售車小姐私下退給她了,可以說是輕松入袋,而那兩個男人又都認為她開的車是自己送的,也算是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吧。
她對她說,女人有了錢才有自信,否則再美也是一臉的窮相。
老實說,梅金最感激小豹姐的就是她讓她找到了自信,就如同灰姑娘穿上了水晶鞋,讓她從此走上燦爛人生。
侍者端上第一道湯,清湯盛在雪白的瓷盅里,盅底盛開著一朵半透明的荷花,仔細端詳,荷花是上好的小白菜膽雕刻而成,湯是雞肉和大?,幹蒙饺鹫{制,清新鮮美。
不見得湯有多好,而是她的用心,她也不是總給她過生日,有時是一束花,有時是一份禮物,總之她從來不會忘記,就算人不到問候總是到的。這一次,仿佛她就知道她有些落寞,安排了一個驚喜。
菜式都非常簡單、可口,關鍵是食材精選,就是開水里過一下都相當美味。最后放在小豹姐面前的不是蠟燭蛋糕,而是一個紅木的盒子,打開,是一個翡翠手鐲,上乘的玉料,瓜青柳綠,水汪汪的充滿春意。說來奇怪,女人到了年齡,一定愛玉,愛它的平靜平安,愛它的柔潤和貼心。小豹姐也一樣,她愛不釋手道,不光這只手臂,連整個人都像良家婦女了。
梅金莞爾,道,清輝玉臂,你是寶刀不老。
寶刀不老有什么用,人老了,轉眼就到了戴玉的年紀。小豹姐輕嘆一聲,拉開距離欣賞著手鐲,并沒有看著梅金。
梅金笑道,你在我心目中永遠是超級國手,總有一天會拿金牌。
小豹姐慵懶地揮揮手道,國什么手,勵志的歌謠還是讓女孩子們去唱吧,我要是有來生,也要像你一樣,二十幾歲釣個金龜婿,一輩子吃穿不愁。絕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一大把年紀了還看人臉色吃飯。
梅金似笑非笑,小豹姐看透她的心思,語氣輕佻道,當然不容易,你以為當良家婦女就不辛酸嗎?梅金想想也是,不過嘴上仍道,我有丙丙了,到底不同些。小豹姐道,有錢有兒子,還想老公不花心,我看你也是太貪了吧。
這時她們的目光碰上了,相視一笑。
由于有了自信,在學校的時候,梅金和老師與同學漸漸有了接觸,盡管人們依舊沒有把她放在眼里,她依舊像不存在似的存在著。
有一次,班主任病了,住進了醫(yī)院,班主任是個強勢的女人,失婚,沒有子女,但她生活得非常優(yōu)雅,讓人感覺不到任何破綻。同學們都成群結隊地去看班主任,不僅有買水果的,還有同學買了高級補品??傊》坷镆恢倍纪狒[,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只有梅金,她從來不買任何東西,她只是在同學們呼啦啦地走后,靜靜地留下來,陪著老師輸液,有時說說閑話,有時一手舉著輸液瓶,一手扶著老師去上廁所。還有時天都黑了,她一定等到輸液徹底結束,給老師擦臉擦手,最終洗完毛巾晾好后才肯離去。
整整半個月,梅金幾乎每天如此,她的話也很少,仿佛她做的一切稀松平常。但是大學畢業(yè)時,班里的同學只有梅金一個人得到了老師親筆寫的推薦信,她順利地進入一家外資銀行工作。
小豹姐說,有身份的人都有記性,他們喜歡禮尚往來,兩不相欠。
第一次領到薪水,梅金便找到代理人叔叔,她給他買了一個精致的真皮錢包作為禮物,并且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有能力償還所欠下的學費了。她的最后一個請求是,想見一見資助她讀書的劉力姿女士,當面感謝她藏在太空棉服口袋里的小布條,感謝她四年如一日的不間斷的學費和生活費的資金保證,使她不僅拿到了畢業(yè)證書,還找到了自己滿意的工作。
在此之前,她都非常急切地想見到這位自己生命中的貴人,但是深感自己沒有資格,也不配提出這種要求。但是這么沉重的恩惠始終像山一樣壓在她的心里,希望能夠得到一個面謝的機會。
說這些話的時候,梅金始終微笑著,但是眼淚一直在她的眼中打轉。
代理人叔叔不得不告訴她,劉力姿是一個匿名捐助人,是男是女是什么樣子他們也不知道,他們這個機構只是被要求用好善款,力姿是勵志的諧音,是他們用來鼓勵被資助人好好努力學習的。
梅金愣在那里,她突然有一種巨大的卑微感,卑微到如一粒細微的沙塵,塵起塵落,即便是一聲謝謝也是沒有人要聽的。
的確,她的心大,她是絕不甘心卑微的。
不知不覺,月亮悄然升至頭頂,兩個人在泡溫泉的時候,小豹姐不經(jīng)意地告訴梅金,說有人在調查她。梅金笑道,誰會調查我呢?小豹姐道,我也覺得奇怪,這個人挺讓人猜不透的。梅金道,這個世界上哪有你小豹姐猜不透的人。小豹姐微閉著眼睛,讓水沒過脖頸,她喃喃自語道,藍田日暖玉生煙,人是讓人受用死了,就是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又道,他還一本正經(jīng)送了我一張名片,有在這種地方暴露身份的嗎?不過倒是越發(fā)迷人呢。
梅金只是輕輕“哦”了一聲。
九
梅金在公司形象是十分干練的,素顏、套裙、船形的半高跟羊皮軟鞋,與她在溫泉度假村的形象判若兩人。
到目前為止,梅金也僅是松崎雙電的一個副總經(jīng)理,這樣的副總公司有七個之多。但是公司上下無人不知,賀武平那個總經(jīng)理是掛名的,真正為他行使權力的人是梅金,盡管賀武平占據(jù)了公司最大也是最氣派的辦公室,而且他的辦公室永遠門戶大開,有時他把兩腳都蹺在大班臺上也不肯避人。
這一天也是一樣,梅金上班時路過賀武平的辦公室,里面空無一人,墻上不靠譜地掛著一張巨型海報,是賀武平在水底跟一只熱帶魚嘴對嘴的照片,他和魚都瞪著眼睛鼓著腮幫子,憨態(tài)可掬。
梅金問身邊的助理,語調平緩,他又跑到哪兒去了?助理翻了翻手上黑色的筆記本,謹慎地回道,賀總今天去參加“深海奇緣——我和大海有個約會”了。梅金耐著性子道,說具體的。助理忙道,是一個名牌潛水表展示派對,在會展中心,有名伶唱昆曲。
梅金徑自向前走去,目不斜視道,那他到底是喜歡名伶還是喜歡昆曲?助理回道,他現(xiàn)在狂熱地喜歡潛水,說是過段時間就去宿霧浮潛。
梅金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想到賀武平辦公室大海報上的那行黑體字:向海底出發(fā)!
家里的活動室,上天入地都是他的東西,好像的確有過一雙蛙蹼。
賀武平從來是花樣翻新地貪玩,誰拿他都沒轍。有一次他連續(xù)三周都不在辦公室露面,梅金去向賀潤年投訴,賀潤年聽后哈哈大笑,還說滑翔傘很刺激,人類的夢想就是從羨慕鳥兒會飛開始的,他也想去試試。言下之意還挺欣賞自己的兒子。
在家族生意方面,賀潤年倒是格外看好和器重梅金。
當初賀武平執(zhí)意要娶這個標致的女人,賀潤年自然是頗不以為然,心想這樣的花瓶,我只要承諾年薪十萬元,公司里就不知云集多少?;ā?/p>
然而梅金很快就讓他刮目相看,賀潤年也不是不望子成龍,他叫國外留學歸來的賀武平從最基層的營銷部做起,枯燥艱辛的工作讓賀武平?jīng)]堅持多久。后來賀潤年發(fā)現(xiàn)都是梅金在基層部門上班,她離開了待遇豐厚的銀行,一點一滴地了解松崎公司的業(yè)務,而且她堅持跟著賀潤年學習經(jīng)商。
后來梅金生下丙丙,從此便深得賀潤年的歡心,更是手把手地教她生意經(jīng)了。
一直做到高層,梅金不知不覺間成為賀潤年最得力的左膀右臂,若一定要把他們放在一塊兒比較,她只比賀潤年更勤力、更嚴厲。賀潤年做生意小氣,梅金就必定錙銖必較,賀潤年不愿出面的事,梅金必定挺身而出當惡人??傊?,她跟著家公并肩搏殺,幫助他建立堅不可摧的松崎帝國,同時也成為這個家族都要敬畏幾分的女人。
她深知所謂的年輕漂亮是最靠不住的,當芳華凋盡,她還憑什么留在這個心愛的男人身邊?
梅金的野心是,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她一定要跟賀武平門當戶對,而她拼的不是錢,是頭腦,是擔當,是精明硬朗、苦干實干。
為什么會這樣?其實當年的她,做夢都沒想過能夠嫁入豪門。
她的命運,全仰仗她年輕時就賺到真金白銀。她是在飛機的頭等艙里認識賀武平的,他們碰巧鄰座。盡管她著華服,拎名牌包包,但是真正打動賀武平的也許只是她從容淡定的神態(tài)。
后來所發(fā)生的一切,也不過是一個艷俗的翻版電視劇。
所不同的是,她竟然深深地愛上了賀武平,如果說當年她只不過想找一個錢柜,不承想得到的卻是一顆情種。賀武平永遠都不知道他自己有多可愛,他有著孩子般的純真和淘氣,毫無心機,自由自在。雖說貴為公子哥,可他在街邊大排檔吃碗面條,也能吃得滿頭大汗,碩大的雞公碗擋住了整個面部。特別是他熟睡的時候,小麥色的皮膚細致潤澤,頭發(fā)蓬松濃密,兩只手握著空拳,像陽光尚未照醒的嬰孩。
他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她過去種種的卑微和不堪。她雖然不至于妄自菲薄,但是好的出身畢竟是中六合彩,讓人羨慕和向往。每當她看見那張無欲無求的臉,絕不揣摩別人心思的直來直去,心中便生起無盡愛意。假如她也能活得那么單純而快樂,該有多好!
當然,在愛上賀武平的同時,她也愛上了這個家族,原因是所有家庭成員的關系普通而且正常,賀潤年從來不找小蜜,不泡夜店,除了工作之外,他的全部樂趣就是在家待著,他喜歡無論是在公司還是在家里的那種至高無上的地位。賀武平的媽媽一點不多事,她的名言是餐桌前的家人整整齊齊、健健康康,就應該殺雞敬神了。她并不知道什么是“甲A“"F4”《菊花臺》,但是喜歡倪萍。
更重要的是這個家庭為她提供了一個黃金打造的平臺,令她挖掘出自己無從估量的潛力,從而實現(xiàn)她內心深處的野心和夢想。
公子哥的確貪玩好玩,但是公子哥也說變就變。老實說,賀武平并不知道梅金有多愛他,也認為自己的花心天經(jīng)地義。常常是他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讓梅金備受折磨,但是他自己卻渾然不覺。
如果把愛情當成工作,恐怕就不會那么傷神了吧。
但是,梅金什么都聽小豹姐的,唯獨愛的深淵,她毫無防備便陷落其中,甚至是心甘情愿地向下俯沖。
終于,梅金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一分鐘的路程,她用了整整十三年,從一個三陪小姐到如今權傾一時的企業(yè)家?,F(xiàn)在她的辦公室很大,分成內外兩間,外間有會客桌椅,還有毛玻璃間隔的她的秘書、助理等人的辦公卡位,一切都井井有條。內間是一排靠墻的文件柜,里面有書和不同顏色的文件夾,還有一些小擺設,以及賀武平和丙丙的照片。
她還要做得更好,讓他從心底對她仰慕、欽佩和感激,最終成為他不可取代的戀人。
她的大班臺上已經(jīng)積壓了不少公司事務的文件,等待著她的處理。她的助理也開始向她提示今天的會議和應酬,普通而繁忙的一天又開始了。
和梅金每天的繁忙相比,賀武平就顯得悠閑多了。
此時的他正躺在游艇的甲板上曬太陽,這里是浮潛勝地,宿霧的巴里卡薩島,它的獨特之處是在離海岸三十米以外,突然垂直下降一百五十米,海底落差為海洋帶來豐富的深海魚種,那真是海底世界,夢境重現(xiàn)。
船上還有潛水教練和賀武平的好朋友米高,他們正和兩個穿比基尼的陽光美少女打情罵俏。
浮躺在只能聽到水聲的蔚藍深海,看著海龜從頭頂緩緩游過,陽光透過海水,形成數(shù)道菱形光柱直指海底,為了看斷崖邊上的珊瑚,賀武平冷不丁看見九十度陡峭的懸崖就在眼下,他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于是興趣驟減,向著有光的地方快速上升。
還好,不知何時,潛水教練出現(xiàn)在他的身旁,做手勢讓他盡可能放松。他想起教練最常說的一句話,不要跟浪潮的方向對抗,退潮的時候一定不要用力,否則游不到岸邊,人已經(jīng)累死了。
他鎮(zhèn)定下來,水又重新變得親切、溫柔。
但是慌亂之中,他腕上昂貴的名牌潛水表還是脫落了,靜靜地下沉,下沉,直至葬身海底,仍舊在三百米深處閃閃發(fā)光,循序而行。
時間是唯一不可改變的東西,無論是飄浮還是沉沒,始終記錄著一切,不曾離你而去。這段時間,賀武平的心情一直都是這樣,他極力想擺脫掉一些記憶,但它們卻偏偏寸步不離地跟隨著他,甚至圍觀和綁架了他。
他多么希望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也葬身海底,永遠無人提及。
然而深潛卻不能令他有片刻的遺忘,以往的日子,氣泡一般浮升水面。
他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梅金時的情景,他們在飛機上的頭等艙相遇,梅金就坐在他的身邊,她無疑是個美人,凜冽的美艷令人窒息,身上散發(fā)著淡淡的玫瑰香氣。
她始終都很安靜,根本無視他的存在,幾乎沒有看他一眼。
她微低著頭,正在閱讀一本法文原版書,賀武平隨意溜了一眼,是盧梭的《懺悔錄》,她靜態(tài)的樣子讓人莫名地著迷。
當時賀武平就有些呼吸困難,即便是現(xiàn)在,也只能說他對她的氣場實在是太陌生了。男人,總是對他們不熟悉的事物充滿興趣。而當時的賀武平充其量只是生態(tài)保護區(qū)里的一只名貴熊貓,對于野性的貍貓幾乎沒有常識。
愛的火焰就此點燃。
她很少說話,對他的喋喋不休偶爾回一句兩句,算是禮貌,大部分時間是微笑不語。他說可以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我嗎?她說不可以。他問她為什么?她沒有說話。他又問她在哪里工作,她說在銀行,他問哪間銀行?我可以去存款。她說是外資銀行,只做公司業(yè)務。他說我也有公司啊。于是遞給她一張名片,她卻看都沒看就夾在書里。
其實當時的梅金,一眼就看出賀武平是二世祖,但是曾經(jīng)滄海的她,根本看不上這種手板向上討要的混世魔王,和這種人打交道,上游的水龍頭一關,就得跟他一道渴死。不如直接找個老頭,不是什么都有了嗎?
自己又不是什么金枝玉葉,難道還真的演一遍灰姑娘的故事才肯黯然收場?省省吧,戲是好戲,我不想演,可以嗎?
飛機降落停穩(wěn),她一手拿著書,一手拉著LV的行李箱離開,他的名片從書中飄落在地,她全然不知,也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在此之前,他幾乎沒有碰到這種情況,可以說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是眾星捧月的寵兒。
很快她就消失在茫茫人海,留給他的只是一個謎一樣的背影。
然而冥冥之中,似乎真有上天注定這么一回事。兩個月以后,賀武平在一家高級健身俱樂部里再一次與梅金相遇,當時他正在恒溫泳池中游泳,游泳池是“年糕”狀的,從高處看就像一塊碧綠的老玉,溫潤而寧靜,還伴有舒緩的音樂。由于是會員制,人丁稀少。坐在泳池邊上歇息的時候,透過落地玻璃窗,他看見有幾個男女在練習泰拳。另一側,一排走步機上,只有一個女孩子在揮汗如雨地走步,她身穿運動型的背心短褲,好身材一覽無余,是典型的黃蜂腰、螞蚱肚,小腿修長。
豐滿的雙乳猶如兩座秀美的山峰。
定睛一看,居然就是梅金。
梅金兩耳戴著耳機,沉迷在隨身聽的音樂之中。
直到她走,他也追出門去。
那時他開一輛深灰色的寶馬7系列,心想這一次該不會被她小看,沒想到她開一輛白色的奔馳小跑。從未試過這么別開生面的追女仔,車追車,追出幾條街去。賀武平至今也無法解釋,他當初為何會如此癡迷?
終于,梅金走進一家名牌珠寶店。
她拿掉耳機,開始跟店員討論珠寶的樣式,最終拿起一串珍珠項鏈,珍珠的個頭比黃豆大一圈,形狀均勻,大小適中,一顆一顆飽滿圓潤,柔光蒼茫,是一種沉著的美麗。這款項鏈的價格牌上,掛零也像珍珠,足有一串。
賀武平站在梅金的身后,情不自禁道,喜歡嗎?喜歡我就送給你。
梅金向后翻了個白眼,心想你是誰啊,關你屁事。不想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還是頭等艙里見到的那個人,兩個人寒暄了幾句,算是正式認識了,賀武平堅持要給梅金買下珍珠項鏈,梅金淡淡說道,她買項鏈是送人的,堅持自己付費、刷卡。她也真是見慣了大錢,怎肯為這種小事欠下人情?
此后,賀武平便一頭栽進了熱戀之中,他總是出盡百寶地約見梅金,而梅金越是愛答不理,他越是斗志昂揚。
真正讓梅金改變態(tài)度的,還是賀武平身邊的一圈朋友。他們當然是非富即貴,身家顯赫,見過梅金之后便視她為“不明飛行物”,他們對賀武平說,你是不是看走眼了,她哪有那么美?而且身上一股狠勁,絕對不是什么省油的燈。更有朋友說,這種來路不明的人,又可疑的富有,屬于高危人群,我們天然排斥,你最好也小心一點,你剛從國外回來,哪里知道什么叫美人心計。
也許當時的他實在太年輕了,自然氣盛,這種話一句也聽不進去。
朋友們設了飯局,故意帶出他們的女朋友,希望喚醒沉睡的賀武平,那些女孩子個個美麗超凡,燦爛耀眼,有金牌主持、芭蕾舞演員,還有當紅的歌手和首飾設計兼鋼琴師,她們天人般的美貌和優(yōu)生的長腿長手指,總是會讓平凡的女孩子自慚形穢。只是梅金年紀雖輕卻稍有歷練,她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里并沒有把這一票人當成對手。她們無言的蔑視深深地傷害了她,讓她決定極地反擊。
同時小豹姐也說,你是豬啊,還是笨蛋?碰到這樣的金龜婿就要死死咬住,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能松口。
一天傍晚,賀武平和梅金到一家地道的日本店去吃加賀料理,一身和服的老板娘提著裙擺小跑著過來迎接客人。進門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里是用一個小型的山莊來作料亭,包間不多,但最好的便是面對庭院的水景多功能茶室。
茶室是敞開式的,延伸出去的地板懸在一座不大的池塘之上,圍繞池塘的是高大、濃密的長青植物和紫紅色的長葉灌木,黃楊木和海桐花在藍灰色的草叢中分外耀眼。靜水深流,色澤鮮艷的錦鯉沉在水底緩慢地游動,似乎整個世界的節(jié)奏也漸漸慢了下來。猶如門口掛著的一幅藍幡,上面寫著筆畫敦厚的三個白字“味自慢”,竟比“金池”兩個字還要醒目。
金池正是加賀藩的都城。
這里的寧靜與平和,即使是腳步最匆忙的過客,也忍不住會席地而坐,茶室的內外用日式格子趟門相隔,半截的布簾子上繪著一個風情萬種的藝伎正往頭上插發(fā)簪。屋檐之下設有一張烏木的方桌,檐上掛著一只玻璃彩繪的江戶風鈴,在秋夜長風中偶一作響,叮咚之聲卻能響徹心扉。
晚餐從一杯熱茶開始,賀武平叫梅金點菜,梅金點的前菜是雪蟹和鯊魚籽、金槍魚的刺身,還有天婦羅和治部煮。
清酒是一整瓶的“加賀鳶”,埋在冰塊里上桌。
雪蟹和甲箱蟹的拼盤是老板娘親自端上來的,梅金恭敬還禮,說道,日本菜的精髓就是吃食材,秋天漁禁開放,當然要吃蟹,如果是三四月間,我就要點懷孕的鯛魚了。
老板娘的表情有一種如遇知音般的欣喜,當梅金說出盛蘸料的木胎金箔小盞是“輪島涂”時,老板娘上揚的眉毛都要掉下來了,是啊是啊,日本漆器中的輪島涂就相當于中國瓷器中的景德鎮(zhèn)啊。
飯后,激動的老板娘親自以一場抹茶茶道為客人送行。她以長柄小茶匙舀出適量粉末倒入碗中,特意將有圖案的一方對準梅金,然后注入沸水,用竹篩拌勻,而后優(yōu)雅地從和服衣襟抽出一塊方巾,襯著茶碗底部遞了過來。梅金接過碗,按規(guī)矩右手單掌托起,左手將茶碗逆時針轉動半圈,小口淺啜品味,喝完用手擦一下喝過的碗沿,再順時針把碗回轉半圈擱在桌上,然后雙手扶膝,直角鞠躬。意思是我吃好了。
但是雙方都有一些意猶未盡。
這時梅金從包里拿出尺八,尺八放在一個暗紅色的金絲絨套里,她取出之后,輕加撫試,緩緩吹奏了一首古曲助興。后廚矮矮胖胖的老板廚師松任先生也跑了出來,他戴一副黑框眼鏡,脖子上永遠系著一條雪白的毛巾,駐足欣賞時滿眼都是過于意外的驚喜。
賀武平當即傻了,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他說,那天的聚會,你為何說你沒有任何的才藝表演,是不是因為沒帶樂器?梅金說道,古曲從來都是一對一的心意訴說,如此清雅唯美之物,恐怕一個聽眾都嫌太多,拿出來挑戰(zhàn)競技就完全沒有韻味了,更是俗事一件。
賀武平被她說得腦袋陣陣眩暈,如癡如醉,天上人間。
現(xiàn)在想起來,當時梅金吹奏的哪里是一支古曲,分明是萬劫不復的魔咒,令這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并蒂而生。
賀武平貪玩,貪靚,花心。
但若無這幾樣寶物傍身,又怎見得是人見人愛車見車載的公子哥呢?這年頭,人人都愛公子哥,他們就像試管嬰兒,纖塵不染,不食人間煙火,保持著最原始的天真和性感。
他說現(xiàn)代人為什么活得這么粗鄙?窮人也就罷了,富人也沒有一個像樣的,為什么?就是因為不會玩啊,人活一世,不玩對不起自己。再怎么拼命地工作賺錢是為什么?不就是為了開心嗎?可是不玩怎么會開心呢?
他哪里有什么眼袋和皺紋?常人看來,無非一段時間夜夜笙歌有些眼腫疲累,絲毫不影響他近乎完美的氣質。但他的審美要求細微而敏感,就像他本來牙齒好好的,非要花天價去做了一口明星牙,笑起來更加迷人,整齊潔白的牙齒閃現(xiàn)出鉆石般的光芒。也許他微微出現(xiàn)的眼袋屬于家族遺傳,聽說了麗慈的馮淵雷做得最好,沒想到扯出一場陳年舊案。
馮淵雷死了,但是隱藏在賀武平心中的仇恨好像并沒有隨他而去。
的確,賀武平是在馮淵雷的工作室里意外地看見了梅金的豐胸照片,因為這太隱秘了,雷同的概率微乎其微。
粗粗一查,梅金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他完全陌生,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的人。她不是孤兒,身體嚴重造假,還做過三陪女……后面的事他都不敢看了,一把火燒了這些文件,他對自己說,不要再查下去了,否則最先崩潰的將是他自己。
眼睛一眨,白玉變成豆渣。
當天晚上,賀武平便急招公司的常年法律顧問聶軍飛密談。這個人四十來歲,微胖,頭發(fā)濃密還帶點自來鬈,一臉倔強的嚴肅,特點是嘴巴極嚴,號稱老虎鉗都撬不開。他是北京大學法律系畢業(yè)的高才生,賀潤年欽定的可以融入家族體系的人選。
賀武平的意思是,根據(jù)法律對奸情受害者有利的規(guī)定,起草一份剝奪梅金分割財產(chǎn)權的離婚協(xié)議及起訴書。
以往思路敏捷的聶軍飛愣了片刻,怔怔地說道:你確定這么做嗎?
同樣的問題,賀武平在心里又問了一遍自己,四目相望,聶軍飛的目光意味深長,欲語還休。這讓賀武平陷入了沉思,最終不自覺地沖聶軍飛揮了揮手,表示自己想安靜一下。
在巨大的謊言面前,他已經(jīng)不知所措。
聶軍飛無聲地離開了,剩下賀武平一個人在馬術俱樂部的休息室里發(fā)呆。也只有這個地方梅金是不來的,否則無論是辦公室還是家里都不方便討論這個問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便覺得梅金的眼光中閃動著神鷹一般的光芒,而且無處不在地籠罩著他的生活。
窗外綠草盈盈,視野相當開闊,遠山蜿蜒如水墨畫一般安逸悠然。
八歲的賀丙丙正在學習馬術,他小小年紀一身馬服馬靴,認真地板著一張小臉。賀武平專門為他買了一匹純血馬,烏教練也是價格最高的教練,沉穩(wěn)堅毅的內蒙古人。誰都知道,馬術是典型的貴族運動,不僅能夠塑造正直的體態(tài),還可以訓練出人的節(jié)奏感和柔軟度。
丙丙的樣子根本就是賀武平的盜版碟,眉清目秀,神氣俊朗。全家人愛死了這個寶貝疙瘩。
無奈,有些事情發(fā)生的太晚又太突然,時至今日,隨著歲月的流逝,所有的假都因為有充足的時光浸潤而變成了真。孩子是真實的,梅金的奮斗史是真實的,包括她在賀潤年心中的位置也是真實的。
由于梅金的輔佐,賀潤年在生意場上更加霸氣,連續(xù)幾年出手做成的并購案就有十一項,賀武平心想,父親就是舍棄自己都未必會舍棄梅金。
父親最欣賞梅金的硬朗風格,在柔性管理大行其道的今天,梅金堅持不靠“親和力”解決問題,而是絕不回避正面沖突,商場即是戰(zhàn)場,只可能在斗爭中求和諧。當年她初入松崎雙電,便連續(xù)四十天追討公司債款;在公司成功上位之后,她又帶著少而精的營銷團隊,打敗了國內一些廠家近千人的營銷隊伍;掌握權力之后,她堅持原則,規(guī)定凡拖欠貨款的經(jīng)銷商一律停止供貨。
她的沖鋒陷陣有效地緩解了賀潤年的職場壓力,令他騰出時間和精力去考慮公司的整體規(guī)范化。2003年,賬上并不缺錢的松崎雙電選擇了在香港上市,賀潤年表示這純粹是一種國際品牌的名號,但他必須走出亞洲,以了心愿。
此外,在得到賀潤年最充分的信任之后,梅金還親手打造了自己的團隊,公司的命脈部門:財務,公關,核心技術的研發(fā)優(yōu)勢和新材料的應用技術全部掌控在她的手中,還有密如蛛網(wǎng)的營銷網(wǎng)絡,更是她一點一滴建立起來的。
十年一覺大夢歸。
如今,當年的媚貓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老虎。如果說梅金的強勢在公司內部早就不是秘密,那么還有一些外人不知道的隱痛深藏在賀武平的內心。
那就是梅金還救過他的命。
若干年前,賀武平在打網(wǎng)球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叫林丁棉,不僅球打得好,而且人也長得健康喜氣,理一個分頭,小麥色的皮膚細致光滑,最招牌的打扮是一身雪白的超短網(wǎng)球裙,露出筆直勻稱的美腿,白色的運動鞋配一雙耀眼的鴛鴦襪,一只翠綠一只鵝黃,就跟搞錯了似的,給人的整體感覺是年輕動感。林丁棉有一個哥哥叫林丁鐵,是個網(wǎng)球教練,人長得高大威猛。由于他一直是賀武平高薪聘請的陪練,一來二往的也就跟林丁棉熟了。
本來,賀武平身邊一直不乏女朋友,梅金知道他貪玩也并沒有多心。她深知這種事管還不如不管,通常賀武平也沒有什么長性,熱得快也冷得快。但是這一回,林丁棉居然把賀武平忽悠得跟她一塊兒去意大利的蓬扎島度假,兩個人在海灘上不顧旁人的目光,熱情似火,不停地擁吻。被記者偷拍的照片登在報紙上,不僅讓梅金顏面盡失,還讓她覺得這個女孩子是有備而來。
林丁棉自稱是一個健美教練,在健身房教教肚皮舞、鋼管舞、普拉提什么的,生活狀態(tài)簡單而快樂,這顯然是暗合了賀武平的價值觀,兩個人又能玩到一塊兒去,所以很快就密不可分,情感也隨之急速升溫。
兩個人最后一次結伴而行是去南非,這一次賀武平差一點就沒有走出非洲。原來早有預謀的兄妹倆精心策劃了這次死亡之旅,由林丁鐵帶著同伙先一步飛往異國他鄉(xiāng),在賀武平下榻的別墅住下。結果賀武平到達南非之后,便一腳踏進了機關算盡的陷阱,他還沒看清楚當?shù)氐淖匀伙L貌,就被兄妹倆上下齊手綁了起來,在得知他的銀行密碼之后,林之鐵與其同伙先后多次到銀行提取美金七十萬元,人民幣八十六萬元,最終決定撕票,而后逃之夭夭。
就在林丁鐵把準備勒死賀武平的電線繞在他脖子上的時候,賀武平對林丁棉說,我還以為你愛上我了呢,你們演得真好,可以當影帝影后。
話音未落,林丁棉飛起一腳踢到賀武平臉上,頓時血花四濺,賀武平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頓時山河倒立,眼前模糊一片,但他仍聽見林丁棉惡狠狠地罵道,死到臨頭了你還那么多話!誰會愛上你這種自戀狂,你去死吧。
當時賀武平心想,這一回是死定了。
然而令人沒想到的是,情形突然急轉直下,都有點像品位不高的影視劇情了,由于梅金帶著人及時趕到,賀武平得以脫險。
在歸途的飛機上,賀武平的臉腫得像包子似的,臉頰和鼻梁一樣平,還被白繃帶五花大綁,幸好后來證實沒有破相,只是掉了兩顆牙,整個牙床也都松動了,休養(yǎng)了大半年才漸漸恢復,又找了一次明星牙醫(yī)補牙。
依然是在頭等艙,依舊是兩個人并肩而坐,賀武平想起初識梅金時的一幕,不禁百感交集。
那是夜航飛機,梅金倚窗而坐,始終一言不發(fā)地望著窗外。
她是他的驅魔人,也是他的護身符。但他是從來不認錯的,只是默默地抓緊了她的手,那一刻,他寧愿相信他是非常非常愛她的。
后來,他問過她,既然你早已看出了端倪,為什么不提醒我?她淡淡地回道,我當時提醒你,你會聽嗎?你會相信嗎?
但是在她的原罪面前,所有的這一切又是多么的不堪一擊啊。
不得不承認,隨著物換星移,他們所謂的相愛已經(jīng)演變?yōu)槌赡耆说幕橐?,原本青澀而熾熱的激情早已煙消云散,剩下的均是權衡利弊,取舍得失,與什么愛不愛越發(fā)的沒有半點干系。
所以,果然。
你確定要這么做嗎?
千江有水千江月,似乎只在一瞬間,他再不是那個鮮衣怒馬殺伐果敢的浪子,但她,卻已成為與他比肩而立馳騁沙場的強者。
這時,賀武平感覺到船體重重地一靠,他醒過神來,發(fā)現(xiàn)游艇已經(jīng)靠岸,他的若干保鏢沿岸而立,成為一道奇怪的風景。自從林丁棉事件之后,賀武平每次出行都像帶了個旅游團,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人在搖搖晃晃之中是很容易思緒萬千的,賀武平還在發(fā)怔,米高的手已經(jīng)伸到眼前,他拉起賀武平,還不忘一左一右擁著兩個陽光美少女上岸,他們商量著晚上到哪兒去喝酒。賀武平卻一點心思也沒有,這一次,他是被一種令人窒息的陰郁所劫持,心陷囚籠。
十
仿佛是在睡夢中,蒲刃便聽到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他跳下床拉開窗簾,果然下雨了。
才只有早上六點鐘,又是星期天。他回到床上,想象著一會用他的復古拉桿咖啡機,配合九十度的開水,泡出一杯熱氣騰騰的“貓屎”咖啡,端在手里在窗邊閑坐,和幽暗沉悶的雨天才是絕配吧。
他決定今天去一趟老人院,許久沒有看望父親了,眼見著八月節(jié)臨近,他昨天就買好了榮華餅屋搶先出閘的豆沙月餅,這是父親最愛吃的,另外還有娃哈哈飲料。此外,他還決定帶父親去游樂園玩一天,坐坐云霄飛車和摩天輪,父親有喜高癥,只要人升到半空中就會手舞足蹈地狂喜。
所以他昨晚己打電話到老人院,給父親請好了假。
可惜天公不作美,但一般早雨不會下得太久,還有就是陰天游樂場沒有那么擁擠,以前他們不止一次地試過和孩子們擠在一起排隊,活像山羊里的駱駝,所以還是風雨無阻吧。
蒲刃習慣了有序的生活,腦袋里把一天要做的事過一遍,想一想沒什么疏漏,心情變得坦然。
微雨的早晨,還可以再睡一會兒。閉上眼睛就是天黑,這不是廢話嗎?
電話鈴響了,蒲刃倒是吃了一驚,誰會這么早給他打電話呢?他的手機二十四小時開著,為的就是老人院隨時可能來電話,但是居家的座機,誰會一大早跟他說什么事?
蒲刃拿起話筒,對方的聲音非常稚嫩,還有點怯怯的,蒲叔叔,我是幽云。得知是幽云來的電話,蒲刃大感意外,情不自禁地坐了起來,同時睡意全消。他有些慌亂道,幽云你在哪里?出什么事了嗎?幽云回道,我在家里,也沒有什么大事,但是蒲叔叔,你可以到我們家里來一趟嗎?她的音調有點要哭不哭的。蒲刃一邊跳下床一邊回道,我馬上過來。
盡管細雨霏霏,不曾間斷,但是由于早上的街道車輛稀少,沒有形成阻塞,所以蒲刃有條件把車開得飛快,馬路坑洼里的積水,被車輪飛出一米多高,還伴著嘩嘩的聲響。
很快,蒲刃就來到了喬喬家的別墅。
停車的時候,蒲刃看見幽云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兩手托著小小的下巴在等著他。看見他從車上下來,便冒雨撲了過來。
蒲刃拉起幽云的小手,又往屋檐下跑。結果兩個人都濕了。
進到屋里,客廳是空的,一切如故,沒有什么特別。蒲刃跟著幽云,右拐是餐廳,緊挨著餐廳的是一間比客廳小一半的起居室,喬喬坐在一張桌子的前面發(fā)呆。幽云小聲對蒲刃說,她從昨天晚上就坐在這里,一句話都沒說過。蒲刃點頭表示知道了,又使了個眼色示意幽云暫時離開,幽云懂事地出去了,走時還不忘把門輕輕帶上。
喬喬不煙不酒,只是臉色發(fā)青,人看上去十分疲憊渙散,而且好像跟外部世界完全脫離,不知神游在何方。蒲刃走上前去碰了碰她,她醒過神來,見是蒲刃,實在有些意外,眼睛下意識地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有些難以置信蒲刃為何會此時此刻出現(xiàn)在眼前。
你怎么來了?她說,緊接著她的眼睛一亮道,這么早,是不是,她停了一下才說,有什么進展了?
蒲刃搖了搖頭,他看見喬喬的眼神立刻就黯淡了,連一點過渡都沒有。
可是他也不能瞎說,從掌握的情況看,他也只能整理出一條線索:肯定是賀武平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梅金的一段私情,但是到底是什么不知道,從抽屜里拿走了什么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車禍是怎么發(fā)生的。
為此,蒲刃又去了一次馮淵雷出車禍的事故現(xiàn)場,這一次他并不指望有什么特殊發(fā)現(xiàn),而是順著這條路逆著車流方向慢慢走,馬路上車輪滾滾,煙塵風揚,笛聲刺耳,人的心情立刻變得躁動煩亂。他也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或者有什么目的??傊?,是既無奈又茫然,也許是他覺得勞心勞力之后,反而離真相漸行漸遠,其實他對復雜的人性并沒有太大的興趣。
不過走著走著,他在離出事地點的第二個紅綠燈處,看見了一個監(jiān)控錄像的探頭,他想,車流是流動的,那么馮淵雷的車在撞車前出現(xiàn)過什么狀況呢?有一種情況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突然間禍從天降。還有一種可能是出現(xiàn)了狀況而后導致了撞車,那么會出現(xiàn)什么狀況呢?
按照馮淵雷堅定的口氣,也許他不止一次地遇到過險情,否則他應該不會斷定自己絕不可能出現(xiàn)交通意外。
蒲刃當時就想到了關菲兒,那個給他印象極佳的女內警,他本來想給她打個電話,但轉念一想,事隔已久,人家恐怕早已經(jīng)不記得他是誰了。于是他抽了一個時間,又跑到交警大隊去,打電話把關菲爾約到服務窗口,關菲爾果然不記得他是誰了,但還是和氣地問他有什么事。
蒲刃說想查一段監(jiān)控錄像。關菲爾先是微笑了一下,之后才面有難色地問道,什么理由呢?蒲刃一時間愣住了,他的確沒想過這個問題,所以無話可說。關菲爾進一步解釋道,如果沒有特別充分和過硬的理由,監(jiān)控錄像是不可能隨便看到的。蒲刃想想也是,可是什么理由呢?他還真是沒有急才,想來想去毫無頭緒,總不能說我想證明一下我的假設吧,那不是腦子進水了。
于是,他只好有禮貌地跟關菲爾道別,一邊說道,等我想好了理由再來找你吧。
這一回關菲爾大概能記住他了,因為從小關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覺得蒲刃實在有些奇怪,估計幾乎沒有人提出過這種無理要求。
蒲刃陪著喬喬干坐了一會兒,突然,喬喬沒頭沒尾地說道,蒲刃,你答應我,一定要找到害死淵雷的人,我不會放過他。就是到了陰間地府,我也會變成厲鬼等著他。蒲刃微皺著眉頭道,發(fā)生什么事了?
喬喬不說話,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蒲刃火道,你說話呀,光有情緒有什么用?說那些狠話有什么用?我在問你,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喬喬把桌上的一個牛皮紙大信封推到蒲刃面前,是那種裝文件的卷宗袋,封口處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圓軸,蒲刃繞開來回纏繞的細幼的麻線,打開厚厚的信封,里面全部都是白紙。
什么意思?蒲刃望著喬喬,用眼神詢問。
喬喬答道,那個人又來電話了,他說他知道事情的真相,而且會告訴我兇手到底是誰。我不相信他,他說可以在火車站附近一手交錢一手交文件,后來他坐著載客摩托車,把這個扔給我就跑了。
蒲刃急忙問道,你給了他多少錢?
五萬塊。
蒲刃差點沒背過氣去,喬喬說她把現(xiàn)金放在一個黑色的垃圾袋里遞給騙子,她說那個騙子在電話里跟她說得特別誠懇,說是自己良心發(fā)現(xiàn)了,一定要把真相告訴當事人。他還說若不是家里有人生病急等著用錢,他也不可能冒著被抓的風險來干這種事。
這么拙劣的漏洞百出的騙術居然都有人相信。
蒲刃不是對喬喬,而是對所有的女人絕望,她們考慮事情既沒有邏輯思維,也沒有理性思維,全憑一時興起,感情用事。即使是學理科出身的喬喬,也像高中生一樣好騙,這難道不是對她智商的污辱嗎?你能不能不要再管這件事了!蒲刃忍不住脫口而出。
喬喬沒有作聲,只是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讓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失口,人家是恩愛夫妻,憑什么不管?說這種話什么意思嘛,蒲刃意識到這一點,便改口道,我的意思是這件事由我負責,我會把事情搞清楚的。
接著又說,我知道你心里窩囊,告訴你,我現(xiàn)在也窩囊,我還專門提醒過你這是騙子,為什么你寧愿相信他們也不相信我?
喬喬低聲回道,我看你調查了這么久,一點頭緒都沒有。
蒲刃不耐煩道,沒有頭緒就應該相信騙子嗎?虧得你還受過高等教育。好了好了,不要再說了,我去給幽云做點早飯,你也吃一點,然后睡覺。
說完這話,蒲刃先一步離開了起居室,他到廚房打開冰箱,里面幾乎什么都沒有,幸好還有一罐牛奶和幾個雞蛋。他把水池積下來的碗碟洗干凈,又在吊柜里找到半袋麥片。
的確是沒有頭緒啊,有一天,他曾意外地收到關菲爾的短信,她說她想起了他和那一個撞車案,鑒于他的執(zhí)著,她去查看了出事當天第二個紅綠燈處的錄像資料,結果是一切正常。
她沒有勸他不要再糾結了,但在他回了短信,又提了一些疑問以后,關菲爾再也沒有理會他。
就在他準備煮牛奶的時候,只聽見洗手間的方向一聲悶響,沒等他反應過來,便聽見幽云聲調尖細地在喊媽媽。
蒲刃急忙沖進洗手間,見喬喬整個人癱軟在地上,臉色死灰死灰地昏了過去。蒲刃二話沒說,抱起她來就往門外跑,一邊囑咐幽云看家,不要給生人開門。幽云有點嚇傻了,一直跟在蒲刃的身后點頭。
幸好雨已經(jīng)停了,蒲刃把車開到小區(qū)的大門口時,才想起問門衛(wèi)最近的醫(yī)院在哪個方向,然后直奔醫(yī)院而去。
急診室的大夫說,喬喬雖然只是低血糖發(fā)作,但若是沒有及時送來,也是有生命危險的。低血糖可以致命,這在醫(yī)學上是有結論的,也是沒有爭議的。護士手腳麻利地給喬喬掛了葡萄糖水點滴瓶,喬喬雖然沒有那么快醒來,但臉色已經(jīng)漸漸好轉,恢復正常的顏色。蒲刃心想,這一切肯定都是她心理壓力巨大,不吃不喝造成的。
看來婚姻對于女人,恐怕真的是唯一重要的,所謂樹死藤枯大概就是這個意思。蒲刃這樣想著,暗自嘆了口氣。
過了好一會兒,喬喬終于醒過來了,但是她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蒲刃把情況講給她聽,她好像才慢慢恢復記憶,雖然沒說什么話,不過眼神里充滿了感激。蒲刃對她說道,你就安心睡一會兒吧,我回去帶幽云吃一個麥當勞,然后再跟她一塊兒過來接你。
喬喬微微點頭,卻說了一句,對不起,我實在是太愚蠢了。
看到她有氣無力的樣子,蒲刃也的確是心存憐意,美人認錯,是男人幾大必不忍心之一,就像女人的害羞或撒嬌都是她們手中的利器,無法抵擋。
蒲刃也一樣,他毫無原則地說了一句,就當是破財免災吧。
蒲刃帶著幽云去麥當勞,席間,兩個人相對而坐,蒲刃是不吃洋快餐的,便單手支著下巴看著幽云吃。
他對幽云說道,你今天表現(xiàn)得很好,很勇敢,以后無論遇到什么事都可以給蒲叔叔打電話。幽云瞪大眼睛想了想,停止咀嚼,很認真地說道,蒲叔叔,你現(xiàn)在還喜歡我媽媽嗎?
聽了這話,蒲刃當場給驚著了,他沒想到幽云的話說得這么鎮(zhèn)定和自然。當然他也不是傻子,不會馬上回答這種沒法回答的問題。
主要還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其實他對事過境遷的東西總有些意興闌珊。但是這種中年男人的情愫根本無從訴說,更不用說是面對一個小孩子了。所以蒲刃有些尷尬地沉默,但是幽云卻一直小眼溜圓地看著他。
他只好說道,那你媽媽是怎么說的?幽云回道,我媽媽從來沒說過,是我爸爸偶然會提起,他總說媽媽真心愛的人是你,媽媽就會跟他吵起來,他們很少吵架,就是說到這件事不開心。
本以為幽云還會說下去,但是她此后就什么也不說了。蒲刃覺得孩子對他有些失望,但他實在想不出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吃完了麥當勞,蒲刃又帶著幽云去了超市,買了很多食物回家把冰箱塞滿,再回到醫(yī)院去接喬喬,喬喬這時已經(jīng)沒事了,蒲刃又把她們母女倆送回家。總之忙完這一切再趕到老人院,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鐘了。
天氣徹底轉晴了,而且因為下過雨,空氣相對清新。
父親就坐在老人院大門口的馬路牙子上,有一個工作人員也坐在他身邊陪著他,看見蒲刃從車上下來,工作人員先跑了過來,說是蒲刃的父親一大早就坐在這里了,還換上了一直舍不得穿的新鞋新襪。蒲刃看了一眼父親,果然是白得耀眼的耐克運動鞋襪,臉色卻是掩飾不住的落寞,沒有表情地望著別處。
工作人員還說,我一直給你打電話,但都沒人接聽。蒲刃這才想起他一大早走得匆忙,完全不記得帶手機,并且對上午和中午的清靜沒有半點警覺。
他知道必須帶著父親馬上離開,顯然是不能去游樂場了,這類地方一般都是下午六點鐘關門。還能去什么地方他還沒想好,但就是在外面開車隨便兜風也必須照做,否則今天的事就收不了場。
蒲刃把父親扶上副駕駛位,又幫他系好安全帶,然后才上車發(fā)動引擎。
工作人員如釋重負地跟父親揮手,父親依舊是黑口黑面像沒看見似的,蒲刃只好搖下車窗,有些夸張地點頭微笑致意。
還是沒有想好把車開到哪里去。蒲刃只能一邊開一邊想,沒有目的地在路上跑。過了好一會兒,完全是因為他自己的肚子餓了,這才想起一家位于市郊的潮菜館,是原來的國營面粉廠改建而成,裝修得很花心思,走古樸端莊的路線,菜式出品不僅味道正宗,價格也貴,半只老鵝頭就幾百,燉湯更是足料足時價格不菲。所以最終這家飯館的特色就剩下一個字,貴。
饒是這樣,這家餐館還是一副我是山、我不過去你過來的架勢,但是蒲刃承認有時還是會想吃,皆因山高水遠而放棄,這次去那里就正好。
車內的空間有限,所以沉悶的氣氛讓人很不舒服。
蒲刃用余光看見父親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地看著正前方,嘴巴緊閉,嘴角還微微向下撇,根本沒有一點跟他緩解的余地。
這樣開了足有十多分鐘,蒲刃有些熬不住了,他正想打開車上的音響,放點音樂出來稀釋緊張的氣氛。父親卻突然開口說話了。
我的問題解決了嗎?他說。
蒲刃回答得很肯定,解決了。其實他也不知道解決了什么,但父親嚴肅的時候,最好就順著他說,否則后果很嚴重,萬一他情緒失控會變得很麻煩。
父親仍舊堅定不移地看著前方,繼續(xù)說道,我就知道一定會解決的,他們這么做,無非是要摧毀我的意志,但是我告訴你吧,我的意志比鋼鐵還要硬,這一點我的心里比誰都清楚。
蒲刃點頭像是佩服加贊許,嘴上卻說,可是水很柔軟,卻有穿石的本領啊。
父親哼了一聲,斜斜地看了蒲刃一眼,而后繼續(xù)目視前方,不以為意道,你以為誰是水?我就是水啊。
蒲刃愣了一下,居然無言以對。
他們就這樣兩頭不搭地聊著,汽車向市郊的面粉廠急駛而去。
每周星期二的下午,如果沒有什么特別重要的事情,蒲刃都會照例去中修堂坐診,不過他沒有處方權,有時開了方子遞給婁世清老先生看,沒有問題的就給他簽個名。婁大夫原來是省中醫(yī)院的名醫(yī),退下來以后便被請到中修堂,現(xiàn)如今號稱國醫(yī)館的機構可謂遍地開花,由于中修堂有中醫(yī)藥大學的背景,婁大夫才肯每周兩次在這里坐診。
中修堂在城東的一處僻靜地方租了一片門面房,分上下兩層,裝修之后樓上看病,樓下就是中藥鋪,有幾個伙計在抓藥稱藥,用最古老的褐色的紙藥袋裝藥,上面還有中修堂的字樣,三個中等大小的隸書,給人挺踏實的感覺。
中修堂的理念是養(yǎng)生健體,針對都市人的亞健康狀態(tài)治未病。
雖然算不上門庭若市,但也是人流不斷。蒲刃跟婁大夫是老朋友了,因為蒲刃喜好中醫(yī),曾經(jīng)遇到問題登門求教,真正聊起來婁大夫才發(fā)現(xiàn)蒲刃是做足了功課的,不僅《黃帝內經(jīng)》《傷寒論》什么的認真通讀過,就連《金匱要略》《思考中醫(yī)》這類著作也都看過,尤其是《神農本草經(jīng)》,讀過并不令人稱奇,而是對許多藥材的運用,蒲刃說起來猶如取囊中之物,要知道他不僅不是大夫,又完全沒有臨床經(jīng)驗可言,實在是讓婁大夫對他另眼相看。
蒲刃的解釋是他自小生長在神農架附近的小山村,小的時候為了湊齊學費便經(jīng)常到深山里采藥,曬干后再拿到鎮(zhèn)上去賣,日積月累便對中草藥略知一二,加上鄉(xiāng)下中藥鋪的土郎中見他聰慧伶俐,對他有所指教。所以蒲刃是從內心尊崇中醫(yī),而并非略知皮毛就自鳴得意的大票友或三腳貓。
兩人多少有點相見恨晚,引為知己。
婁世清的特點是不掛相,不瑣碎,譬如他坐診,就不會穿對襟琵琶扣的唐裝,手臂上套個原木佛珠什么的,更不會搞得鶴發(fā)童顏盤腿搭脈,而是著裝整齊,一切正常。他也不會被不靠譜的患者牽著鼻子走,周游列國,而總是思路清晰,用藥精煉。他說流傳百年的中藥經(jīng)典方子,“四逆湯”也就三味藥,“生脈飲”也是三味,“獨參湯”干脆就是一根人參救命,所以好的大夫都是以少勝多。
這年頭人正常就不易,更不要說情投意合。蒲刃還喜歡婁世清的是他的話少,不客套,跟他在一塊兒坐診神清氣爽。
有一次,蒲刃給自己開藥治療“宿食”,不僅不好還發(fā)起燒來,于是又服小柴胡湯,四五劑都不見好,便拿方子給婁大夫看,婁大夫說不該將里面的黃芩減去加芍藥,這么一改,只兩服就好了。
樹仁大學也是一個小社會,有著偏門愛好的人并不少見,就像有一個女教授喜歡自制蛋糕,據(jù)說是純手工制作而且有相當?shù)乃疁剩龅臒o糖無忌廉的雪紡蛋糕,用料是比利時天然奶油和龍眼蜜,搞得訂單如雪片似的飛來,她做不完就退單下次生日請早;還有一個教授是酷愛薩克斯,水平高到可以在五星級酒店大堂酒吧里獨奏;更有一個年輕的講師,逢是節(jié)假日便去曲藝團拜師學習相聲,但是相聲真的能自娛自樂嗎?
樓上的診室是由白布簾簡單隔開的,蒲刃和婁大夫的辦公桌對擺,算是占了一間,另外兩處,一處是中醫(yī)推拿,以正骨為主,另一處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女大夫治療更年期綜合征,一般情況下都是她那里的病人最多,吵吵嚷嚷的也是常事,大伙兒都司空見慣了。
每一次到中修堂來,對于蒲刃都是一個休息的過程,中醫(yī)自成體系,他可以在本職工作之外的世界透一口氣。
但是這一次不同,幾乎變成了一個治療過程,由于他已經(jīng)被馮淵雷事件攪得寢食難安,正常的生活完全被打亂了,加上他捕捉到的每一條思路,開頭都是轟轟烈烈,疑點頗多,走著走著就沒路了,根本不見柳暗花明,所以令他的情緒一度失衡,隨時有可能火冒三丈。
逝者已去,活著的人為了他們能夠安息就是不能有片刻的寧靜吧。
蒲刃想起喬喬在醫(yī)院時蒼白而衰弱的樣子,包括她不揭開事情的真相就誓不罷休的決心,估計都是他不勝其煩的原因。真相有時候就是在精神上壓垮我們的最后一根稻草啊。
這一天的病人不多,停歇下來的時候,婁世清并不說話,只是專心看書,他的超平穩(wěn)的氣場令蒲刃原先煩躁的心緒一掃而空,漸漸歸于平靜。
十一
中午,梅金跟賀潤年在富美大廈的半島酒店吃商務套餐,穿黑色制服的領班認識他們,便不動聲色卻禮貌備至地把他們帶到靠窗的座位,窗外正好是新區(qū)的綠化帶,比較養(yǎng)眼。領班還親自奉上簡單精致的飯菜。
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會利用午餐時間聊一些事情,而這里離公司總部也只有步行十分鐘的距離。
這段時間,梅金準備斥巨資引進一套全新的管理系統(tǒng),但是公司大部分人都有抗拒心理,從財務部到供應鏈系統(tǒng)都比較緊張改變,也有人給賀潤年傳話,覺得松崎的定位還是傳統(tǒng)老店,不必搞得太過新潮。但是梅金堅持松崎必須具備品牌意識,而品牌都有強大而專業(yè)的系統(tǒng)支持,最慢三天也能看到報表,現(xiàn)在的情況是一個月都做不出來。公司不能只擴不管,兼并當然爽,但是管理上的問題早已不是豆腐賬,如果不掌握當月的營銷數(shù)據(jù),任何決策都變成了想當然,便是大企業(yè)管理失控的先兆。
一開始,賀潤年就是默不作聲,只聽不言。后來,直到午餐差不多快結束了,他還是不說話。梅金搞不清他的想法,說了一輪也就不再說了,低頭慢慢咀嚼,慢慢吃飯。
但其實賀潤年對什么新系統(tǒng)根本一竅不通,他對事物的判斷另有一套,首先他是信任梅金的,而且他同樣也是聽說梅金為新系統(tǒng)的事,連續(xù)半個月在辦公室加班直至深夜,人家也是正當年,不是沒完沒了地添置名牌和首飾,而是一心撲在公司的成長壯大上,反觀自己的寶貝兒子,又不知跑到哪兒去瘋玩了,公司里的事他聽都不要聽。
所以賀潤年對梅金總有一份歉意,對她的要求也基本言聽計從。
只是,賀潤年習慣了深藏不露,無論是對家人還是客戶,你都很難從他的表情里讀到什么,深層次的想法是,任何時候都保留著扭轉乾坤的權力。
太過感情用事,怎么翻臉?人生有許多時候是不得不翻臉的。
終于,他開口了,他輕描淡寫地說道,這事你自己定吧,不用再問我了。梅金聽他這樣說,當然也很高興。她說,爸,謝謝你,我就知道你是會支持我的。其實對于引進最新的管理系統(tǒng),梅金是沒有半點私心的,自從生了丙丙之后,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有理由不把公司做得更好。
梅金感覺步履輕盈地回到了辦公室,近幾年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全部喜悅幾乎都是來自工作,永遠都不要說權力是男人的春藥,其實同樣也是女人的春藥,只不過成功離女人更遠,所以連奢望的心都免了。
有時她想到有一天成為松崎雙電的女王,應該是指日可待的事,內心真的是激動不已。
這時她在大班臺前坐了下來,喝了一口熱茶,她定睛看了一眼放在她面前的白色信封,當她看到右下角的公司名稱,眼睛像是被燙了一下,“邦德高科”這四個字讓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一度快樂的心情轉瞬即逝。
表面看起來,邦德高科只是一家普通的商務調查咨詢公司,但其實它早已演變成一只惡名遠播的可怕黑手,穿梭在位高權重的官員和財大氣粗的商人之間,窺視隱情,設局下套,這只黑手無所不能,無孔不入,只要被它盯上猶如羊落虎口。
熟悉邦德高科的人都知道,公司的前身是由一位退下來的派出所所長創(chuàng)辦,但其后漸漸聚集了離職的警界精英和黑幫中的佼佼者,逐步做大做強,突顯實力。這是一家典型的影子公司,就是背后有人罩著,但你永遠也不可能知道背后的黑影是誰。
這個說法并非故弄玄虛,只要見過他們最先進的精密而昂貴的偵探設備和巨大的絞殺能力,便可清楚這早已不是黃金榮時代的傳統(tǒng)黑幫,所謂賭博、色情和高利貸這種支柱行業(yè)已成為雕蟲小技。為了尋找新的財路,這只黑手業(yè)已伸向經(jīng)濟領域的方方面面,不僅觸及金融敲詐、操縱股票市場和網(wǎng)絡犯罪,給地產(chǎn)、物流、建筑等企業(yè)人士下套也屢見不鮮。
據(jù)稱,98%的富貴顯赫、財勢熏天的企業(yè)負責人的家人情況、居住地點、車牌號碼等個人信息都被他們搞得一清二楚。總之常人難以獲得的信息,已成為邦德高科的利器,等待著送上門來的肥肉。
曾經(jīng),某高官的兒子在“中間人”的蠱惑下,欠下了上千萬元的賭債,接下來是邦德高科介入此事,對這父子倆展開了無休止的追殺,直至高官心理崩潰,只得索賄還債,最終父子二人雙雙謝幕,關進監(jiān)獄。有一位財經(jīng)記者在寫一本書,僅僅是分析金融案例時涉及邦德高科,他的書沒有寫完,就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打至重傷,因內出血做了脾切除手術,外加間歇性失憶癥。這樣的例子數(shù)不勝數(shù),以至于梅金一直記得賀潤年對她的提醒,不要偷稅漏稅,不要參與任何幕后交易,因為這些錢如果進不到國庫,也是流進邦德高科的賬戶。這么刺激的擊鼓傳花一點都不好玩。
如今賀董的話音猶在耳,她已經(jīng)紅花在手,周遭一片寂靜。梅金的心一直提到了嗓子眼,雖不至于兩手顫抖,但手心里己滲出冷汗。
她打開了信封,第一張照片就是她的黑梅乳房照,她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腦袋里蜂鳴聲四起。大班臺上的電話鋒利地尖叫起來,好一會兒,梅金慢慢拿起話筒,感覺像是握著一個手雷。她的直覺一向很準:電話是邦德高科打過來的,事實上,她早已進入他們的控制視角。
果然。對方是一個超穩(wěn)定的男中音,看到了嗎?他說。好好看看吧,真是一個非凡人物論成功的故事,如果不是求財,應該向你致敬才對。他又說。
梅金的聲音有點抖,但不失嚴厲,你們到底想干什么?
封口費。那個男中音說,封口費一千萬,賬號在最后一頁。梅金沒有說話,只是倒吸了一口冷氣。男中音馬上補充說明,這是誠信價,保證一次過再不反復。梅金心想,去死吧,隨即大力地掛上電話。
最糟的情況已經(jīng)出現(xiàn),還好,能夠用錢擺平的事情都還好。梅金一邊暗自寬慰自己,一邊調整呼吸。
但是很快,她就徹底崩潰了。
信封里最重要的證據(jù)是一本馮淵雷的情愛日記,里面涉及多人,其中之一便是和梅金的一段情,看上去非常刺激甜蜜。
然而記憶就像一把刻刀,在梅金的心中留下深深的印痕。
他們真是奇怪的一對,最奇怪的是他們都因為深愛著另一半而可以瘋狂地做愛。當時她還年輕,美好的家庭生活卻受到了林丁棉毫無顧忌地侵擾,她沒法排解掉自己的負面情緒,決定報復。可是她認識的非常完美的男人實在有限,最終馮淵雷成為她的目標。畢竟他們是老相識了,雖然馮淵雷早已把她忘記,但是“黑梅”及時喚醒了他的記憶。
她是晚上到他那兒去的,事先,她給他打電話要求特診。
清場,只剩你一個人就行了。我付特診費。她的口氣毋庸置疑。
晚上,在空無一人的診室,她平靜地對他袒露乳房,問道,我還需要做修補的手術嗎?他說,不,你非常完美。她突然淚如雨下,她說,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一直記得你感謝你的。馮淵雷沉吟片刻道,我想起來了,你是梅金,雖然你在電話里說你是賀太太。但老實說是這個刺青提醒了我。
他一直以一個醫(yī)生對待患者的口吻跟她說話,直到他一邊安慰她一邊給她系上衣扣時,她不顧一切地抱住了他。
令她沒想到的是,馮淵雷的身體好像正渴望著這一抱似的,他先是愣住了,但是他最終的身體語言是接受。后來他對她坦白,說他一直過得很壓抑,因為深愛著妻子,但是妻子永遠不快樂,永遠想著另一個男人。
事后,他又顯得格外沮喪,他說男人其實就是這樣,一念天使,一念魔鬼,處理感情問題是腎上腺素起作用,跟感情和道德都不相關。
我們再也不要見面了。他看上去有些惱怒。
可是到了第二天,他又主動來電話相約,兩人去了很遠的五星級酒店幽會。
既然都有深愛著的人,并不需要互訴衷腸,應該都是欠缺一個合適的人選宣泄情緒吧。結果他們的見面就只剩下一件事,而且是一件單純就可以達到良好結果的事。
這樣恣意妄為的關系維持了短短兩個月,由于都是對方的“藥”,病情好轉之后就會脫離看似緊密的聯(lián)系,兩不相欠。
然而,這段不近情理和規(guī)范的性愛同樣有瞬間之美,猶如曇花一現(xiàn),香艷異常,剎那寂滅。這也就難怪馮淵雷會生發(fā)出許多感慨,要記錄在案,留作收藏。不承想惹來殺身之禍。
她漸漸地平靜下來,于是那顆堅冷的心又恢復了正常的律動,無所不能的氣概重新附體。
她快速地翻閱了信封里的資料,說來奇怪,這時候的她,就像看另外一個人的故事。只要是關于她的一切變成了文字,她就會覺得跟自己關聯(lián)不大。以前報紙上宣傳松崎雙電,把她吹得智勇雙全,讀上去也是莫名其妙。
事情很快理出了頭緒,賀武平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她和馮淵雷的陳年舊事,花錢找人制造了車禍,讓馮淵雷一命歸西。此事的內情目前全部掌握在邦德高科的手中,他們要索取一千萬元的封口費。
總之,人固有一死,或死于蘇丹紅,或死于三聚氰胺,或死于地溝油,或死于情愛日記。
不祥的預感就像清水中的一滴墨,不可遏制地彌漫開來。
她的心再一次狂跳不止,不是因為錢,畢竟是人命關天啊。
梅金給賀武平打電話,但他的手機關機。難怪他最近一段時間一直關機,一直躲避,這說明他還沒有想清楚下一步該怎么辦。
梅金用召喚鈴叫來助理,問道,賀總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助理歪頭想了想,又用一根食指撓撓右側的太陽穴,說是好像明天從宿霧回來。好像?梅金的眼光像刀片似的掃了助理一眼,突然火道,我讓你找人,你跟我說好像?你這是標準答案嗎?他有那么多保鏢,還有那個損友米高,找到他的位置很難嗎?
助理嚇得頓時無影無蹤。
等到他再一次來到辦公室的時候,天已經(jīng)全黑了,梅金坐在大班椅上,背靠著大班臺望著窗外發(fā)呆。助理回道,他們剛下飛機,直接去了可一可再紅酒屋。梅金頭都沒回地“嗯”了一聲。
可一可再紅酒屋的裝修風格是極簡主義和羅曼蒂克的混搭,有一面青磚墻壁,中空的長方形墻洞里堆滿了空酒瓶,綠瑩瑩的瓶底閃爍著深邃又有些詭譎的光澤。一樓有幾張圓臺圍繞著U字形的吧臺間,站在里面的調酒師正在調水果酒,散客大多是雅皮。
據(jù)說,一看酒單就知道這里只浪漫不極簡。
沿著青磚墻的鐵制樓梯,二樓是一個相對寬敞明朗的空間,一邊是透明的玻璃酒窖,另一邊是一條長桌,面對面放著兩條長椅,都是沉如頑石的廢棄船木所制,堅硬厚實。
桌子上方是兩盞鐵皮罩的碗燈,中間夾著一個油漆斑駁、樣式老舊的吊扇,掛吊扇的那塊天花板是四幅水粉仕女圖,拼得嚴絲合縫,顏色明快清雅,比如嫩綠或鵝黃,還有淺粉、紫荷,盡其輕柔嬌弱,扇葉轉圈的時候,美女的目光也是一眼一波,顧盼游移,還沒喝酒便已醉了三分。
賀武平的隨從已經(jīng)散去大半,只剩兩個貼身少話的、外加一個米高,四個人開了一瓶木桐古堡干紅,點了一份冷制鵝肝和一份秘制宮廷燒鴨下酒。見到梅金獨自一人從天而降,又鐵青著一張臉,除了賀武平之外的那三個人都借故離開了。米高走的時候,意味深長地看了梅金一眼。
就是這不經(jīng)意間的一眼,讓梅金從心里確認他就是她和邦德高科之間的那個“可靠的中間人”。
米高生了一雙小眼睛,但是目光銳利狡黠,不過他臉上常年掛著笑容,所以一般人都會對他失去警惕。他其實根本沒有什么正當職業(yè),就算開過書店,做過旅游公司和中介公司,也都是以失敗告終。但是這個人是個濫交大王,什么亂七八糟的三教九流他都認識,因而天南地北的奇事怪事知道得不少,渾說起來滿嘴跑火車,俏皮話一串一串的,把賀潤年都逗笑過。
梅金曾經(jīng)提醒賀武平,說米高是驗明正身的損友,叫他和他保持點距離。賀武平不以為意,心想當然是損友好玩,難道還找個老師伴在左右嗎?
損友的另一個好處就是貼心,剛知道這件事的時候,賀武平終日悶悶不樂,米高說你干嗎要這樣?誰讓咱們不好過咱們就搞死誰,這還難住誰了?賀武平還是一言不發(fā),只是嘆氣。米高說,沒事,保證雁過無痕,做不到這樣,我還出來混什么混?
損友就是這樣,他不給你上課,不給你講道理,不給你權衡利弊,只一句話便直指內心,讓人受用無窮。
當然這其中的過程,也是賀武平后來告訴梅金的。
你來干什么?賀武平抬起略有些沉重的眼皮,冷冷地說道。
梅金也是一臉冰霜道,回家。
賀武平有些不耐煩道,我已經(jīng)在麗思卡爾頓訂了長包房,你先回去吧,有什么話等我酒醒了以后再說。
梅金毫不猶豫地拿起桌上的半杯紅酒往賀武平的臉上潑去,這是以往在任何情況下她都不會做出的舉動,賀武平當即呆住了,酒汁沿著他的臉頰流下來,滴滴答答的,他都忘了擦,只是怔怔地看著梅金。
梅金輕聲但堅定地說道,現(xiàn)在醒了嗎?回家。
在車上,兩個人都一言不發(fā)。賀武平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開始還看著窗外,最終還是不勝酒力睡著了。
下車的時候,梅金架著搖搖晃晃的賀武平回到家中,家里沒有人,丙丙平時都住在爺爺那邊。
賀武平倒在長沙發(fā)上,越發(fā)睡得昏天黑地。
梅金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像是在欣賞一幅油畫。接著才無奈地蹲下身去,她幫他脫掉皮鞋,是約翰羅伯斯品牌的定制皮鞋,既美觀又合腳。只聽啪的一聲,她的一顆淚珠打在鞋面上,隨即整個人癱軟地靠著沙發(fā)滑坐在地上。
香奈爾2.55經(jīng)典款的包還掛在肩上,她把包扔在地毯上,單手摸出煙盒,抽出一支來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她簡直就是為了她自己,真正是傷心。
她不缺錢,可是有誰真正心疼過她?分擔過少許她肩上的擔子?這一路行來的艱辛終是被她期盼的風光掩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就是她給外人留下的全部印象,有誰知道她的稍有疏忽便是滿盤皆輸?shù)膽n心?這一步她早看到了,她必須是不能輸不能錯的金剛不壞之身。
她還是第一次感覺到這么心力交瘁。
讀大學即將畢業(yè)的時候,有金帶著他新娶的老婆找到學校來,對她說,別以為不跟家里聯(lián)系我們就找不到你了。他還是那樣,斜著眼睛,笑嘻嘻的。她沒好氣地道,你找到我又怎樣?我沒錢。
他沒有說話,滿臉寫著,你逃不掉的。
我真的沒有錢。
那我不管,你現(xiàn)在是城里人了,知道要臉,我們只要錢。
的確,說是這樣說,總不能看著他們兩個人在女生宿舍樓的外面蹲著,只要有人問就說是等梅金的。那個土氣痞氣,讓她丟不起這個人。
還不是得拿錢出來帶他們去旅館,在外面吃飯新嫂嫂還挑三揀四的,進超市看見什么都想要。兩個人住了一個禮拜都沒有要走的意思,梅金沒有辦法,只好把全部的錢拿出來送神。
有金收了錢,這才說要在城里打工,叫梅金給想辦法,梅金哪有什么辦法?還是求了小豹姐,好不容易托人在郊區(qū)找到一家合資的玩具廠,新嫂嫂在流水線上打工,有金開車運貨。廠里管吃住,訂單也還稠密,只要吃得起苦,還是可以賺到錢的。
過了半個月,梅金坐郊線車去看他們。人家說,你現(xiàn)在才來?他們三天前就跑了,說都沒說一聲。
梅金原路返回,一路上的心情就像一碗白水,淡之又淡,隨著汽車的顛簸,她想不明白,不是說血濃于水嗎?為什么她傾其所有,重新回到幾乎身無分文的境地,都換不來哥哥對妹妹哪怕是一點點的疼惜?
然而,僅僅九個月之后,有金就又一次出現(xiàn)在她工作的銀行大樓門口。
他先是到了學校,得知梅金已經(jīng)畢業(yè)了,并且不知去向。但是他當年就一直留有力姿機構經(jīng)紀人叔叔的電話,所以再一次找到了梅金。這一次,他說他離婚了,所以出來療傷。梅金說花了這么多錢娶老婆,為什么說離就離?有金說,沒錢就留不住女人唄。他的話說得輕飄飄的,嘴角還掛著一絲笑意。
但她猜想這一切是真的,除了他臉上掩飾不住的落寞,還有明顯的衣衫不整,胡子拉碴。
她迅速地從錢包里拿了一沓錢給他,平靜地說道,趕緊買張票回家吧,對不起,我?guī)筒涣四?,你就是再來,我也是不認識你的。有金聽畢,微微張著嘴巴,乘著這個空當,梅金把錢塞在有金手里,轉頭離去。
她重新回到銀行大樓,恢復了那張訓練有素的銀行臉,微微笑著,飽含原則。她徑直走進電梯間,就在電梯的門徐徐關上時,她看見有金追了過來,卻被兩個保安死死擋住,因為她已經(jīng)交代過,她根本不認識這個人。第二天她就出了一趟遠差,接著休年假,等她回來的時候,沒有任何人跟她提及什么,這讓她自己也覺得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梅金并不知道,有金這次出來找她,真正重要的事還沒來得及說,那就是有銀因為沒有錢讀大學,就只好到貴陽去打工了。他當建筑工本來就吃力,又不幸出了工傷事故,右腿給砸斷了,當時急等著手術費用。
幾年之后,她終于嫁了人,有了錢。
忽然有一天夜里,她做夢夢見母親,她喊她、叫她,她就是不應,無論如何不理她,這讓她覺得有些奇怪。
抽空,她獨自一人回了趟家。跟所有的人都是說出差,反正她出差也的確很多,不會有人多問一句。
她看到有銀的時候,他當年因為沒錢做手術,只好隨便找了個庸醫(yī)接了接腿骨,結果右腿瘸得很厲害,自然干不了什么重活,成了名副其實的殘疾人。
有銀基本不說話,神情頹唐漠然。
梅金素來只跟有銀情感深厚,便拉著弟弟的手哭得不能言語。母親果然是不理她的,她骨子里更是重男輕女,一心認定有銀就是毀在梅金手上。
父親說道,你哭什么?你不是不認識我們嗎?
母親不僅不跟她說話,還經(jīng)常惡狠狠地瞪著她。
她在縣城里給家里買了套房子,讓父母帶著有銀同住。有金沒有見到,說是跟一個帶著孩子的寡婦同居,一塊兒跑點小生意。梅金幫有銀娶上媳婦,又開了一個小雜貨店,有銀媳婦興致勃勃。她胖乎乎的,大心大肺,最喜歡干四處張羅的事。梅金給有銀買了一臺電腦讓他解悶,還給他設置了郵箱,只是后來,她無論給有銀發(fā)多少郵件,他也是不回的,如同泥牛入海。
一切都是應該的,沒有人感激她。
一天晚上,她從縣城最好的酒店回家來看有銀,她得承認,她的家她是回不去了,所謂脫胎換骨,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她聽見父親對有銀說,她給你什么你都接著,這都是她欠我們的,如果她當年給你哥換親,讓你出去念書,家里也不會搞成這個樣子。
沒聽見有銀說話,父親又說,你還是得跟她要一筆錢,如果沒有錢,你那個胖媳婦怎么留得住???
這一次梅金沒有進家門,回酒店收拾了行李,頭也不回地走了。
并且,她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任憑誰托夢給她!她想起當年出來讀書時也曾痛下決心,這一次卻是最后的一絲溫情也已凋盡。
從那時起,她好像就沒再掉過眼淚。
一大清早,梅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和衣睡在長沙發(fā)上,身上還蓋著一條淡青色的絲毯。她知道賀武平雖然恨她,但是對她還是有感情的。
算是根正苗紅吧。
客廳里靜悄悄的,并沒有賀武平的蹤影。梅金起身,本準備先去梳洗,再換上一套家居服,放松地吃完早餐,再考慮上班的事。冰箱里有進口的牛奶、質量上乘的麥包,水果也是應有盡有。但是梅金坐在沙發(fā)上一動未動,心里像壓了石頭那樣沉甸甸的,讓她只要醒著就必定六神無主,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院子里似是而非的有些動靜,她推開門走到陽臺上,果然看見賀武平在院子里玩遙控直升機,直升機在半空中嗚嗚地起起伏伏,賀武平雙手抱著遙控器,全神貫注地操縱著。
他的那個神情,便是丙丙都少有的,就算是世界末日來臨,也要先玩完這一票再說。
梅金覺得自己快瘋掉了。
不過突然轉念一想,反正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急有什么用?
她重新回到客廳,整個人陷進沙發(fā)里,腦袋一陣陣發(fā)脹,這是偏頭痛的序曲,可她連藥都懶得吃。這些年忠心耿耿陪伴她的也就是薄荷煙和必理通了。
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
差不多過了一個時辰,天氣竟是好好的,卻倏地來了一場陣雨,雨點大如銅錢,噼啪作響。賀武平總算是用他的外衣包著遙控器,拎著直升機跑回來了。他放下手上的東西,又去浴室拿了一條大毛巾,這才一邊擦頭,一邊在梅金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
梅金說道,米高跟你要了多少錢?
賀武平的手停在頭頂,他看了梅金一眼,便知道現(xiàn)在是梅金手里掌握著遙控器,而他只是半空中那架裝備制作都無比精良的直升機。他把手上的浴巾丟到一旁,悶悶地回道,一百萬。
你知道他是托誰擺平這件事的嗎?
不知道,也沒興趣。
那就讓我來告訴你吧,是邦德高科。
房間里頓時一片死寂,顯然,賀武平對邦德高科并不陌生,他的一個富二代朋友就是被邦德高科盯上,最終被打回原形——他們家族做海鮮酒樓起家,后來涉足房地產(chǎn),迅速暴發(fā),但是現(xiàn)在又重新回去開大排檔了,個中緣由,一言難盡。這個朋友也從此再不露面。
賀武平當然知道邦德高科的厲害。
梅金繼續(xù)說道,邦德高科要一千萬的封口費。
賀武平故作鎮(zhèn)靜道,給他們就是了。
梅金頓時火起,你說得輕巧,我是不是要向董事局打報告,就說你殺了人,還欠下一個錢窟窿?!
賀武平噤聲,并且低下了頭。
梅金突然什么都不想說了,她起身去洗澡、換衣服,準備上班。來到客廳,只見賀武平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發(fā)呆,看來他還是被嚇到了,做夢也沒想到事情會搞到這個地步。
梅金并沒有理他,徑直向門口走去。
這時她聽見賀武平在她身后說道,這件事絕對不能讓我爸知道。
梅金沒有說話,心想廢話,她其實一直都在想這筆錢從哪里出。幸虧,她剛剛申請到更換新的管理系統(tǒng)的可能,否則便是無米之炊。她繼續(xù)向門口走去,賀武平也繼續(xù)說道,你愛過他嗎?
她當然知道他指的是誰,想都沒想便答道,不愛。
那你為什么要跟他搞在一起?
她不想說,也沒法說。
這就是典型的賀武平思維,在最緊要的關口,他從來都是提出最沒有用的問題。船都要沉了,他跟你討論的卻是海洋有多么美麗就有多么憂傷。
他說,我知道那段時間我跟林丁棉打得火熱,但我是真的喜歡她,并不知道她是在騙我,只要是自己喜歡,跟一萬個人上床也沒有關系。
梅金忍無可忍地轉過身來,面目猙獰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什么要殺他?
因為他冒犯了我。
冒犯了你就該死嗎?
我承認那是我一時沖動,闖下了大禍。但是我還是要問你,不喜歡他,為什么還要跟他搞到一塊兒?梅金我告訴你,就算你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是假的,那也是我當初瞎了眼,我自找,我不怪任何人,我也不后悔。但如果你一直都愛著別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賀武平越說越激動,正待說下去,卻被梅金嚴厲的目光制止了,那目光就像毒蛇吐出來的信子,伸縮之間讓人不寒而栗。
拜托你什么時候能長大?什么時候能知道輕重?她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別那么天真幼稚了,愛不愛不重要,冒犯了你也不重要,甚至……她停了片刻才繼續(xù)說下去,死了個人也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掩蓋這件事,這是最大的難題。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難就難在你的確是干了這事。你知道嗎?除了邦德高科之外,還有其他人在調查我們。
賀武平的臉僵住了。
梅金垂下眼皮,口氣略有緩和地道,我勸你也趕緊洗個澡上班吧。
后面的話她忍了忍沒有說出來——你玩夠了沒有?還想惹出什么事來?就算是男花瓶,也要在公司擺一擺吧。否則,公司上下誰也不會說什么,但是人心就是江湖,誰還會對松崎雙電真的存有敬畏之心?
賀武平當然知道梅金的心思,但他顯然沒有忍氣吞聲的習慣,所以只是白做了一個吞口水的動作,依舊蠻橫道,我討厭這種貌合神離、裝模作樣的生活。
誰都在過自己討厭的生活,難道不是嗎?梅金說道。
并且,她不以為然地白了賀武平一眼。哼,死到臨頭了還說這些瘋話,你以為只要有錢就能逃得過這一劫嗎?梅金這樣想著,嘴上沒有再說什么,但內心里充滿不祥的預感,隨即她面無表情地開門離去。
梅金吃了一片必理通。
在進辦公室之前,她交代助理,不要因為任何人任何事打攪她。
她鎖上了辦公室的門,坐在大班臺前打開了電腦,上網(wǎng)之后,她輸入了“樹仁、物理、蒲刃”等關鍵詞,鼠標一點搜索,只消幾秒鐘,蒲刃的照片和相關資料便清晰地出現(xiàn)在顯示屏上。
其實,她一刻也沒有忘記小豹姐跟她提到過的這個人。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調查另一個人,只是當時,她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一個素不相識的大學教授要調查她,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了,這件事百分之百跟馮淵雷之死有關。
梅金仔細端詳著蒲刃,一時間覺得他有些眼熟。
但是這時候止痛藥的功能開始顯現(xiàn),它不僅有效地制止了頭部的脹痛,同時也使腦電波如同平靜的海面,深沉、滯重,掀不起半點波瀾。
十二
蒲刃的班上有一個男同學,長得相貌英俊,學習也極有靈氣,立志畢業(yè)之后要讀哥倫比亞大學的理論物理,所以蒲刃對他極有印象。這一天,他的媽媽突然帶著他來找蒲刃,說是要休學一年。蒲刃問其原因,媽媽說兒子的身體不好,希望徹底地檢查和調養(yǎng)。
他們這時邊走邊說,正好從教室回到老師的辦公室。蒲刃讓母子兩人坐下,又用紙杯倒了兩杯罐裝水。
他自己找了一個靠近男同學的直角的位置坐下,情不自禁地給這位男生搭了搭脈,又看了看男同學的舌苔,乍眼一望,男同學的氣色還是相當不錯的,只是人偏瘦了一些。蒲刃嘟囔一句,好像沒有什么病啊。
男同學的母親嘆道,所以說嘛,這就是大問題啊,所有的檢查都做了,都查不出原因。你知道嗎蒲老師,這半年來,他一直在出紅汗,就是俗稱的血汗,毛巾一擦,殷紅的一片,你說嚇不嚇人?也帶他去看過好多大夫,吃了各種各樣的藥,根本不見好。蒲刃略一思索,問道,你有沒有給他進補?男同學的母親茫然道,什么意思?蒲刃道,這么說吧,他有沒有吃過紅參?男同學的母親奇怪道,你怎么知道?蒲刃語氣肯定地道,而且還是最好的邊條紅參。
原來這個男孩子是個早產(chǎn)兒,從小體弱多病,長大之后不止一個大夫說他是陽虛寒癥,竟然是高麗參、鹿茸等大補之藥都用過的。半年前,母親聽說紅參最適合陽虛體質者,自然買來給兒子進補。
蒲刃說,紅參固然是陽虛體質的人首選,但多用于老人和久病體虛者,對于正值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來說,就未必消受得起,更何況紅參分成五等,倘若是用了最差的倒還好些,功能上會有所虧欠,也是一種調和,偏偏做母親的愛子心切,用了一等一的紅參,但孩子的體質并不適合這味藥,結果應了盲目進補虛不受補這個原理。
蒲刃又說,男孩子偏瘦,學習壓力大,但不要忘記他們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正值生命力最旺盛的階段,許多病癥可以不治而愈。如果是補過了頭,會出現(xiàn)正正得負的現(xiàn)象,我看他不僅不能吃紅參,其他的補品也一并停掉,讓身體自我修復,有時候治病是不用任何藥物的。
男同學沒有休學,只是回家停了紅參,血汗也就自動消失了。他的母親說,你們老師到底是學物理的,還是學中醫(yī)的,還真是華佗再世呢。
“血汗男”把這件事掛到了網(wǎng)上,結果是有時蒲刃上完課,還有同學在講臺前排隊等著他號脈瞧病。蒲刃笑道,我這也是聽一位老中醫(yī)說的,你們覺得出奇罷了,可見你們不僅沒見過白色的烏鴉,連黑色的烏鴉都沒見過。同學說,那你見過白烏鴉嗎?蒲刃說我也沒見過,但凡事都有反證,就像不久前發(fā)現(xiàn)有一個孩子的血是乳白色的,雖然都是孤證,你也可以不相信,但不能斷言絕對沒有。老中醫(yī)跟我說過血汗的事,但他就沒見過,讓我這個二把刀碰上了。
蒲刃說,“雪白烏鴉說”的重點不在于有沒有白烏鴉,而是要在頭腦里建立逆向思維系統(tǒng),否則很容易變成蕓蕓眾生,做科學研究的大敵是什么?這時,圍繞在他身邊的同學便異口同聲地拉長音調道,人云亦云。
蒲刃還說,他可以跟同學聊中醫(yī),但絕不號脈瞧病,他才看過幾個病人,那不成了開玩笑了嗎?
蒲刃提到的老中醫(yī),自然是指婁世清,而他到中修堂坐診,除了偏愛中醫(yī)的博大精深,好歹還有正宗的名家罩著,不至于出什么問題。而他天生不是嘩眾取寵的人,對待學生更是以誠相告,這也是同學們深愛他的原因。
這一天的下午,蒲刃上完課正準備離開,又有兩個同學走上前來提問把他給絆住了,這時他無意中看到喬喬的媽媽柳師母站在走廊上等人,他并沒有在意。等到他跟同學們解答完難題,足足用了一個小時。等他走出教室,發(fā)現(xiàn)柳師母還在等人,便上前去跟她打招呼,又問她在等誰?
柳師母笑得有些牽強,她小聲說,我就是在等你啊。
蒲刃頓時大驚失色,忙道,您干嗎不早說啊?讓您等了我這么久。
柳師母的神情明顯有些憔悴,望著蒲刃全神貫注的眼神,一時又有點不知從何說起,再則教室外的走廊,實在也不是可以說正經(jīng)事的地方。所以她想了想才道,小蒲,你有空到我們家去看看柳教授吧。
看到蒲刃的神情明顯有點意外,她又補充了一句道,我覺得他挺想見你的。柳師母說這話的語氣有些艱難,又有一些意味深長。
蒲刃道,那我今晚就過去。
柳師母感激地點點頭,她轉身離去時,蒲刃感覺到她的眼眶泛紅,不由得心里打鼓,到底會是什么事情呢?這么嚴重嗎?
他看了看手表,追了上去,并對柳師母說道,反正我后面也沒有課了,不如我現(xiàn)在就陪您回家吧。蒲刃本以為柳師母會正中下懷,欣然同意,沒想到她反而面露難色。蒲刃馬上改口道,明白明白,那我還是晚上去吧。
顯然,柳師母是背著柳教授來找他的,畢竟,當初是柳教授堅持把他拒之門外的,估計現(xiàn)在也不愿意跟他有什么交集。老知識分子的心境,完全可以理解,又碰上馮淵雷突然離世,無論遇到什么事,但凡能夠繞開蒲刃的,柳教授一定不肯見他。
果然,到了晚上,蒲刃在喬喬家見到柳教授時,他不見得多么吃驚,但是絕沒有過分的熱情。
兩個人進了書房,雖然好一陣誰都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柳師母端茶倒水,但是柳教授的態(tài)度并沒有蒲刃預期的尷尬。待柳師母關門離去了,柳教授直言道,誰都不希望家里發(fā)生這樣的事,但是發(fā)生了也只好面對。他說喬喬的變化很大,前段時間回到家來跟他大吵,對他當年插手她的婚事極為不滿。
柳教授道,這都沒有什么,我知道她心情不好,有怨氣發(fā)泄出來總比憋在心里好,誰知道她說再也不會回這個家了,讓我們當她死了。我也沒有當真,還當她是說氣話,結果她真的再也不回來,打電話也找不到她了。
蒲刃當然不信,因為他前不久還跟喬喬吃過飯,所有信息表明一切正常。于是他拿出手機打喬喬的手機,果然語音提示這是空號,他連撥了幾次,結果都是相同的。柳教授嘆道,她把房子都超低價賣給了中介公司,還跟單位請了一年的病假。
又道,如果晚上電話鈴響,我就整夜不能睡,生怕她出什么事。照說我們也不應該找你,這關你什么事?可是……柳教授說不下去了,雖然面無表情,但是那種哀傷比老淚縱橫更讓人揪心。
蒲刃表示,他一定會找到喬喬的。
從柳教授家里出來,才只有九點十分。蒲刃當即決定還是去喬喬的家里看一看,也許是職業(yè)使然,他有求證的習慣。更何況他覺得這件事實在不可思議。
蒲刃家都沒回,便驅車直奔喬喬家的別墅。
一路上,他想起前段時間,他突然接到喬喬的電話,約他吃飯。他記得那家餐廳布置的相當雅致,而且每一道菜都是量少,但口感無可挑剔,非常講究。喬喬還要了一瓶查理天使的紅酒。
在那個優(yōu)雅的晚上,喬喬穿了一件窄袖的中式上衣,優(yōu)質的白色真絲透出珍珠般的光芒,柔順的浴衣款的翻領在胸部的下方自然交叉后,在腰部挽了一個蝴蝶結,全身上下只戴了墜了一枚米粒大小鉆石的項鏈,遭遇某一角度,便放射出純粹而耀眼的光芒。
雖然只是白衣黑褲,雖然僅僅是不會出錯的隨意裝扮,但是蒲刃還是感覺到了弦外之音。
他故作輕松道,突然請我吃飯有什么說法嗎?
喬喬認真道,當然有說法,前段時間的確是麻煩你了,感謝你的陪伴,我也一直在整理情緒,現(xiàn)在基本走出來了,生活總還是要繼續(xù)吧。
她對他粲然一笑,但他看到的卻是朦朧空虛的眼神,眉宇間雖沒有深刻傷痛的印記,卻難以掩飾頹敗早衰的疲倦,不過這樣的模樣與她的服飾倒是相映生輝,有一種說不出的凋零美。
現(xiàn)在想起來,她的裝扮是多么刻意啊,刻意得都不像她了,還是那個逼他查出馮淵雷死亡真相的人更像她。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呢?
按照喬喬的性格和教養(yǎng),她應該不會這樣對待她的父母,當年他們鬧得雞飛狗跳,她也沒有做出這么決絕的舉動。一種不祥的預感在蒲刃的心里漫無邊際地游蕩,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因為有無限的想象空間。
正如他預期的那樣,喬喬的家中毫無懸念的一片漆黑。蒲刃沒有下車,他透過駕駛室的玻璃,看到月光下的院子里枯葉遍地,雜草叢生,原有的涼亭假山什么的早已靈秀全無,呆如拙物。院子里沒有一點打掃過的痕跡,當然也沒有住人的痕跡。這樣看來,柳家老兩口的擔心不無道理,他們當然會被眼前的一切驚擾,惦念著女兒的安危。
蒲刃把車重新開到大馬路上,有一段街面,接連開著幾家房屋中介公司,這么晚了還沒有關門,但幾家年輕的男經(jīng)紀已經(jīng)圍在門口愜意地抽煙,仿佛是忙碌一天后對自己的犒勞。偶爾遇到有人駐足觀望,也會隨便奉送一句:我可以幫到你嗎?
蒲刃把車停在路邊,也做出買房客的樣子,走上前去東看西看。玻璃門上的招貼五花八門,喬喬的別墅也在其中,上面寫著一個紅色的“筍”字,見他的目光有所停留。中介急忙過來介紹詳情。蒲刃聽得十分認真,直到那個人說完,他才回了一句,這套別墅的產(chǎn)權清晰嗎?中介的表情立刻變成那還用說?嘴上還是盡可能耐心地回道,我們這里怎么可能有產(chǎn)權不清的房子,如果有,都不用混了。蒲刃追了一句,那你們有看房的鑰匙嗎?中介坦然地點頭,那意思是當然了。蒲刃假裝不經(jīng)意說道,知道原房主搬去哪里了嗎?
中介想了想答道,不知道。
蒲刃嘟囔道,這么好的房子干嗎賣這么筍?
中介還是年輕,急忙搶著說道,先生你別想多了,這套房子就真的是好房子,既不是兇宅也不是產(chǎn)權問題,原業(yè)主好像說她決定搬到鄉(xiāng)下去了。你也知道,鄉(xiāng)下不僅安靜,空氣也好。老實說,這邊一直在修路,不然也不會有這么多筍盤。
蒲刃謝過中介,說道,讓我想一想吧。
在他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中介經(jīng)紀遞給他一張名片。蒲刃遲疑了片刻,并沒有伸手去接名片,而是對中介經(jīng)紀說道,明天上午十點,你帶我直接去看房吧。中介經(jīng)紀頓時兩眼放光,說了一連串的好。
第二天,蒲刃去了喬喬原來住過的別墅,房間已經(jīng)完全被清空了,除了灰塵之外,清理得十分徹底。中介經(jīng)紀顯然不是第一次帶人看房,而且來看別墅的人通常都是功成名就,很不喜歡別人在他們面前喋喋不休,所以他干脆站在院子里抽煙,發(fā)發(fā)短信,這樣客戶反而可以安靜地看房。
其實蒲刃也不知道跑來看房會有什么收獲,大部分的可能性就是靜看一座空城。但他還是來了,皆因這件事情的行走軌跡總是歧路叢生,讓人摸不著頭腦。他也只好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不是說魔鬼都藏在細節(jié)里嗎?
蒲刃踱到書房,有一面墻的書櫥是貼著墻壁度身定做的,所以雖是上好的木質,卻是拆不走的。當然,書櫥是空的,但是房間的角落里放著兩個中等大小的紙箱。蒲刃毫不猶豫地打開紙箱,里面是兩箱子書,一看就知道是馮淵雷的書,大部分是業(yè)務書,也有一些閑書。扔在這里不要了,或者等著新主人把它們掃地出門或者賣掉。這好像都不是喬喬的行事風格。
但也沒有更深的意義,也可以解釋成不愿意睹物思人。
廚房里有一個燒紙的鐵桶,里面有半桶的灰燼。蒲刃伸手翻了翻,有一張沒燒完的照片剩下一個小小的三角形,可以看出是婚紗攝影。怎么會把結婚照都燒掉呢?這也太出人意料了吧。
的確,喬喬在單位請了病假,也沒有留下聯(lián)絡方式,說是有事會打電話過來,這也合乎情理。
幽云轉學了。但是蒲刃堅信,再不理性的母親都不會拿孩子的教育問題開玩笑。他查了所謂鄉(xiāng)下樓盤附近所有的學校,在其中最好的貴族全英文教學的學校,輕易查到了馮幽云的資料。
周末的下午,蒲刃驅車去找幽云。想不到學校的大門口熱鬧非凡,有各色家長開著車來接子女。好學校的校風是極嚴的,這從值班老師的一絲不茍和學生整齊的校服中看得出來,老師在維持秩序,校服是藍白相配,男學生著休閑西裝,女孩子是海軍服。男女同學一律短發(fā),女生也沒有任何妝容,干凈而本色??傊?,放眼望去,似乎生活本身很有希望。
蒲刃怕進去打聽反而和幽云走岔了,干脆也停車在門口等,差不多人快走完的時候,不僅看到了幽云,還看見了陪在她身邊的喬喬。
母女倆邊走邊說著什么,見到蒲刃,喬喬并沒有幽云吃驚。幽云幾乎是撲到了蒲刃身上。原來這一天,喬喬正巧來開家長會。
蒲刃說道,時間也不早了,不如我們一塊兒去吃個飯吧。幽云想吃必勝客。蒲刃和喬喬正好閑坐聊天。蒲刃這時才對喬喬表現(xiàn)出十分不滿,他說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你都不應該懲罰我們這些關心你的人。
喬喬低頭不語。
蒲刃又說,你知道你父母有多著急嗎?你現(xiàn)在有本事折磨他們了。
喬喬還是一副無話可說的樣子。
蒲刃只好直接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喬喬輕描淡寫地回道,沒什么事,我就是累了,希望重新開始生活。
場面突然就冷了下來,兩人一時無話,只聽見幽云在盤子里用刀鋸比薩餅發(fā)出的吱吱的可以忍受的刺耳的聲音。蒲刃心想,怎么也要安慰一下喬喬,于是說道,你不要著急,淵雷的事我一定會查出真相。
沒想到喬喬馬上提高嗓門,尖厲地回了一句,這件事你不要再查下去了,什么真相不真相的,我沒有興趣。人死如燈滅,查出真相又有什么用?
這樣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多少有點讓蒲刃錯愕,他微張著嘴不知該說什么。顯然,喬喬也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她又恢復到最初的表情,聲調緩和下來,道,也沒有什么啦,還是那句話,我希望重新開始生活。
說完這話,她望向窗外,臉色始終沉穆。
蒲刃沒再說什么,但他難免會聯(lián)想到被遺棄的那兩箱書和被燒掉的照片,他直覺喬喬或許知道了什么。
吃完飯之后,蒲刃提議陪喬喬和幽云回家去看看柳教授老兩口,被喬喬冷冷地拒絕了,她說過一段時間會回家的,叫他們不用掛念就是了。此外,她也堅持要和幽云一塊兒步行回家,顯然不想讓蒲刃知道她們住的地方,更不要說去喝杯水,認個門了。
蒲刃覺得今天的收獲已經(jīng)很大,再強求什么就有點多余,難道還要看著他們全家人抱頭痛哭不成?他并不喜歡“人生如戲”這個詞,人生最好不要像演戲。人人都內斂一點,生活會更美好。
和蒲刃分手以后,喬喬便帶著幽云散步一樣地往她們住的小區(qū)走去,一路上都是熟悉的街景和人群,如果看見情侶一類的男女,她就會自然地把目光移開,這已經(jīng)慢慢成為習慣了。對于她來說,也許這些景象就是軟暴力,會讓她的內心撕扯得很難受。
但是今天她的心情有點復雜,說不上是高興,但又有一些淡而又淡的欣喜。她其實早就想到了父母親會托蒲刃到處找她,但是沒想到他會這么快找到她們,這其中有沒有前緣未了的因素呢?
喬喬新搬的小區(qū)地段的確是鄉(xiāng)下,但是由于開發(fā)商成片地開發(fā),配套設施也就相當齊全,不僅醫(yī)院和學校,就連園林的精美和講究也是城里的住宅無法比擬的,如果不到城里去,也就沒有遠不遠的問題。喬喬新搬的住處是一套公寓,客廳比較寬敞,兩邊像耳朵一樣各有一間房。她覺得這樣就夠了,家里的陳設簡單干凈,墻上沒有任何照片,只有一張莫奈的《睡蓮》,掛在兩處落地窗中間的白墻上,是前段時間心情最糟的時候她一點一點臨摹的。
晚上,幽云睡下以后,喬喬卻睡意全無,她從儲藏室里拿出一個舊箱子。儲藏室在廚房門外的小陽臺上,小陽臺放著洗衣機,上方有晾衣架,外加一間小房子可以做儲藏室,也可以住保姆。
這個小箱子已經(jīng)陳舊,喬喬結婚后就沒有打開過,包括這次搬家前她也沒有打開。但是這個晚上卻鬼使神差地打開了。
里面有一些舊物,譬如碎花的手帕,女孩子第一個并不值錢的胸針什么的,還有當時認為非常重要的課堂筆記,其中一個筆記本里,夾著一張喬喬和蒲刃當年的合照,肯定是當年無論如何不想處理才得以保全下來。照片上的青年男女穿著情侶裝,喬喬的胸前是一個貓咪,蒲刃的胸前是一副魚的骨架。兩人微微笑著,神情甜蜜。
喬喬突然就淚如泉涌,她為什么會恨父親?父親本是她最親愛的人,也是她無比信任和膜拜的人。他說蒲刃有性格缺陷,她怎么就信了呢?!事實證明是父親自己有問題,他性格低調隱忍,所以平生最看不上霸氣狂妄的人,怎么看都覺得馮淵雷這樣的偽君子好,以至于搭上了女兒一生的幸福。
大約是在一個多月前,喬喬突然收到一個快件,快件被透明膠帶封得死死的,這讓喬喬不得不拿來剪刀,最終硬紙殼的信封還是被撕得稀爛,里面有一個軟得像抹布一樣的塑料袋,打開之后才看到一個本子。
這是一本情愛日記,字跡不用說就是馮淵雷的,對她來說一目了然。扉頁是空白,沒有字,但是夾著一條黑色的丁字褲。
還有一縷淡到只可意會的性感幽香。
喬喬的心頓時狂跳不止,腦袋也燥熱得幾乎炸開,根本想不通眼前的一切跟馮淵雷有什么關系。他這個人表面看上去斯文有禮,眼神平和,甚至給人那方面的能力低下的感覺。
然而電光火石之間,她的世界開始天地倒置,在瞬間崩潰坍塌,她并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個女人,只知道自己一直生活在這個男人的欺騙中。
那些女人他全部用英文字母或者別稱代替,只翻看了一些片斷就像吃了豬油膏一樣惡心。其中一個女人,他寫到她太像喬而讓他提不起興趣,但是反過來他又說,如果他跟兩個女人說他要出差,其實是去會第三個女人,永遠都只有喬相信他是真的出差了,這也是他不會離開喬的原因之一,因為男人也只有風流夠了,才會發(fā)覺古典愛情中的傳統(tǒng)美。
他總覺得喬并不愛他,盡管他們什么都做了,還生了孩子,但是喬從未有過片刻的激情流露。猜忌讓他恨不得跟所有的女人睡覺,對于他來說,背叛只不過是一劑良藥。
他還需要這樣一個體面和完美的婚姻。
體面,這就是為什么滿大街的人都在忙亂地奔走,瘋了一樣找錢,這就是整形醫(yī)院無影燈下的刀光劍影,把血肉之軀當作賭注。當下的社會,活的就是一個體面。
她一直都是一個賢妻良母,但他也不是空穴來風。他曾經(jīng)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她很喜歡看一個名字叫沉香的人寫的科普文章。整形科大夫的心思都相當縝密,不久馮淵雷就查到沉香是蒲刃的筆名。這讓他非常糾結,他對她陰陽怪氣地說道,我早就應該明白,有些感情是分不開的,根本就分不開。她說你不要小題大做,我從來都沒有跟他見過面,我不知道他的任何信息,現(xiàn)在只是做一個普通的讀者都不行嗎?馮淵雷勃然大怒,他說你還不如直接去跟他見面,難道你這樣就清白了嗎?你其實一直活在他的氣息里。
他對她始終不能釋懷。
無論她怎么解釋他都聽不進去,或者也不想聽。但她還是善意地把他想成他是愛她的,在意她的。
現(xiàn)在看來她什么都不是,要不就是他腳下的一顆可以踐踏的小石子。
日記里充斥著直白露骨的描寫,隨處可以見到勃起、高潮、緊實、彈性十足、水嫩的肌膚、欲仙欲死等字眼,它們在紙張上變成鋼針一般的荊棘,不僅刺傷了她的眼,而且狠狠地刺傷了她的心。
但是很奇怪,她一點都不怨恨那些女人,只是不能原諒他對她的如此深刻的傷害,死了也不原諒。
她要把這個人從心里徹底地剔除干凈,哪怕是他殘留的一絲氣味,都會令她窒息而亡。因為傷害太重,她看上去平靜多了。
十三
梅金在心里暗暗佩服蒲刃,他的確是個天才,能夠讓完全不懂得物理的人知道他在說什么。
她收集了他幾乎全部的學術和科普類的文章。
這年頭,要想查清楚一個人的簡歷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但是要了解一個人的思想,就必須安靜下來閱讀。而時間,已成為她目前最為奢侈的東西。
她的日程排得滿滿的,間隔機動時間不會超過二十分鐘。有一次她因為兒子的老師家訪耽擱了,那一天的日程便順延到半夜十二點。
還好,時間和乳溝一樣,擠一擠總是有的。她除了應付公司的日常工作之外,全部時間都拿來做科普掃盲。老實說,梅金的生活中不能出現(xiàn)目標,一旦出現(xiàn),她就像食人魚一樣窮追不舍。
像以往一樣,中午時分,梅金沒有外出午餐,只是叫她的助理給她買了一個雞蛋火腿腸的三明治,這樣她就可以在辦公室里為自己爭取到一點時間。她承認自己不是什么天才,讀蒲刃的文章常常讀得頭皮發(fā)緊,一個三明治吃完了,也才讀了十來行。只是每次準備放棄的時候,就會有一段讓她的腦袋靈光一現(xiàn)的話出現(xiàn),輕易就吊住了她繼續(xù)讀下去的信念。
蒲刃說:“根據(jù)相對論原理,任何物理現(xiàn)象都可以在人們選擇的任何坐標系中得到正確的描述,沒有一個特定的唯一正確的坐標系。”
這些話本來對于她是沒有意義的,但是非常奇怪,梅金就會想到,當一件事情發(fā)生之后,她和蒲刃之間的關系就變成了對弈,對弈應該是取舍,而不是較量,不存在什么正義與否的問題,無非是正確描述的出發(fā)點不同,或者說立場不同更加直接明了。盡管同樣是一個人要揭發(fā),而另一個人要掩蓋,但至少事情已經(jīng)變得比較單純,而不再是一團亂麻了。
蒲刃還說:“霍金創(chuàng)造性地、全面地繼承、捍衛(wèi)和發(fā)展了愛因斯坦主義,但也有一些時空概念可能會嚇倒愛因斯坦:時間可以倒流,歷史可以倒轉,結果可以發(fā)生在原因前面;時間是二維的,既有實時間,也有虛時間,而且虛時間比實時間更實在?!?/p>
這簡直是神的指引,可以說直接導致了梅金決定把情愛日記寄給柳喬喬。
丁字褲和香水是她加上去的,這樣的炮彈對于女人一向是百發(fā)百中。假如柳喬喬對所謂的真相了無興趣,她就會用她的方式阻止蒲刃,這也可以理解為一種因果的變化吧。
但是,柳喬喬好像什么都沒有說,她只是直接選擇了隱退,而且是那么徹底。這個結果有點出乎梅金的預料。
下午三點整,梅金來到麗思卡爾頓酒店的咖啡廳,這里不像其他五星級酒店的大堂那么明亮寬敞,氣勢洶洶,而是沿襲一貫精致奢華的路線,絲質的地毯和沙發(fā),氛圍既貼心又柔軟。墻上是抽象派的畫作,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解讀,但是色彩完全與現(xiàn)場的擺設相融合,沒有半點的突兀和喧賓奪主。
一個穿著露肩禮服的女孩子在三角鋼琴前彈奏肖邦的《華麗的大圓舞曲》。
一切都是歌舞升平的,似乎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不過是一個無所事事的、慵懶的下午。
約她的人好像已經(jīng)來了,因為那個人坐在一個靠邊的不起眼的位置,見到她時他站了起來,她走過去看清楚那個人的長相,一個中年男人,普通得看多少眼都記不住的那種。但是這個人的神情倒是沉穩(wěn)淡定的,他對她禮貌地笑了笑。小圓桌上放著一杯冰咖啡,已經(jīng)喝掉了三分之一,這說明他來了有一會兒了。
無利不起早嘛,何況她拿來的是厚禮。
服務生走了過來,梅金點了一罐蘇打水。調整了好一會兒,她都覺得臉上的表情是僵硬的。
來人說他是邦德公司的汪經(jīng)理,資金部的主管。梅金“哼”了一聲,聽都懶得聽,但是又要裝模作樣地喝一口蘇打水。畢竟這是公共場合,不能失禮給外人留下什么印象。汪經(jīng)理的聲音還是溫和好聽的,他緩聲說道,誰遇到這種事情都會郁悶,可是破財免災天經(jīng)地義,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要人,一些人求財,其實是各得其所,想通了也就不糾結了。
梅金真想說一句放屁,然后拂袖而去。
錢要給出去的一剎那最痛苦,她也實在懶得周旋,于是打開LV的包包,從里面拿出一個暗酒紅色的真皮支票夾,她把支票抽了出來,直接推到汪經(jīng)理的眼皮底下。
按照她的想法,汪經(jīng)理肯定是如獲至寶地把支票收起來,然后夸張地看一下手表,埋單走人。但是汪經(jīng)理并沒有這么做,他仔細看了支票之后,微微皺了皺眉,又把支票推了回來。好像數(shù)目不對,他說,接著又說,通知我來拿的不是這個數(shù)目。梅金一下就急了,反問他道,那是多少?
汪經(jīng)理沒有說話,只伸出了兩根手指。
梅金氣得臉都白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但她在心里罵了一句粗口,看看吧,不是流氓怎么可能坐地起價?見她這副樣子,汪經(jīng)理反而顯得更加專業(yè)和敬業(yè),他起身走到咖啡廳的另一側去打電話。
過了一會兒,汪經(jīng)理神情泰然地走過來,把自己的手機直接遞給了梅金,然后知趣地去了洗手間。
對方的聲音是那個電話里的“熟人”,這把聲音是梅金最不愿意聽到的魔咒,但是沒有辦法,梅金答應了一聲。不過這一次電話里的熟人還算客氣,他說,梅小姐你不要生氣,情況有些變化,我們也沒有想到你會不知道。他還想說什么,梅金攔腰斬斷他的話,問道,什么變化?
熟人說道,賀武平已經(jīng)正式委托我們把樹仁大學的那個老師……他的聲音停頓在此,梅金當然知道他話中的含義,當即“啊”了一聲,心臟差點沒從嘴巴里跳了出來。
梅金的臉色從白到灰,她死抿雙唇,任憑胸膛里的金戈鐵馬奔馳踩踏,足有半分鐘,電話的兩頭均是一片死寂。
她非常清楚,賀武平的兒童心理終將把他帶上一條不歸路,他這個人的內心不能承受半點壓力,當他得知有人在調查他的時候,根本受不了日日煎熬的折磨,所以選擇了最簡單的方式,天真地以為這樣便能夠一了百了。
然而,殺一個人容易,但是要掩蓋這個事實是比登天還要難的事,尤其是把柄落在邦德高科的手上,那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潭。
粗略地算一下,那種不正規(guī)的男科醫(yī)院,對一個陽痿病人的期望值是一百萬,無論治好與否,沒有哪個男人敢出頭告的。那么馮淵雷案的封口費一千萬,加一個人不可能是翻番,只要這件事做成了,邦德對他們的敲詐不會少于一個億,那不是另一個噩夢嗎?
而且不全是錢的問題,馮淵雷案已經(jīng)夠棘手了,任其妄為,只會把這個口子越撕越大,最終不可收拾。
梅金暗自做了一個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知道這種時候首先要控制住局面,任何意氣用事都于事無補。于是她壓低聲音對電話那一頭的熟人說道,聽著,錢我一定會照付,但是我要活人,那個老師絕對不能死。你現(xiàn)在就去辦,我在這里坐等你的回復。
熟人沉默了一會說道,你們兩個人兩個意見,我們到底聽誰的?
你說呢?
好像他是正牌的太子爺吧。
那你看著辦吧,她半點都沒有遲疑地說道,辦完之后可以直接通知公安局抓他,我這里不會給你們一分錢。梅金說完,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她把手機還給汪經(jīng)理,她幾乎沒有注意他是什么時候回到座位上來的,但從神情上看,他的確不是洞察全貌之人,因為她發(fā)現(xiàn)他一直都在注意不遠處兩個喝下午茶的美女。她一眼就看出那兩個女人是整過形的,美得跟假人似的。梅金喝了一大口蘇打水之后,略顯平靜地對汪經(jīng)理說道,你先回去吧,我來埋單。汪經(jīng)理也不啰唆,起身離去了。
本來梅金想獨自坐一會兒,但此時感覺鋼琴聲分外吵,坐下去只會讓她心亂如麻。放狠話容易,但是還得她來收拾殘局。這一點她清楚,邦德也清楚,只不過她必須賭這一把。汪經(jīng)理說得沒錯,邦德不過是求財,或許會看在錢的分上照她的話去做。
于是她埋完單,去了洗手間,先用冷水拍了拍額頭。
也對,解鈴還須系鈴人。梅金用手機撥了一通電話,準備叫賀武平立刻去制止邦德的行為,但是賀武平又是關機。她只好把電話打給助理。助理說賀武平他們一票玩家今天上午飛往馬來西亞的沙巴島,估計現(xiàn)在在吃肉骨茶,那里也是世界頂級的潛水勝地,據(jù)說西巴丹島的邊緣,多跨一步水深就直接從三米到六百米??跉庵杏质请y以掩飾的羨慕,真恨不得自己是賀武平的助理。
這種一步懸崖的游戲他還要玩多久?
她真的有點累了。
突然,她猛醒過來,她怎么能相信邦德高科的人呢?他們完全可以利用米高支走賀武平,巴不得蒲刃在這一刻死掉,沒準兒她的阻止反而加速了他們的行動。梅金一下子驚出了一身冷汗,腦袋里一片空白。
這時有人進來上廁所了,梅金也只能走進一個隔間里去,好在坐便器干凈得跟洗臉盆似的,她直接坐在馬桶蓋上發(fā)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她強迫自己在漫無邊際地找不到坐標的思緒中,抓住一塊游游蕩蕩的浮板。
慢慢地,她想起了一個人。
燈光漸漸轉暗,空氣里一點一滴地滲入了迷迭香和薰衣草混合的氣息,這時候的音樂也換成了若隱若現(xiàn)的《水晶禪香》,清靈剔透的曲調行云流水,緩緩而來,如甘露般滋潤心田。每當瑜伽課上完之后,代課老師都會和學員一起冥想打坐,這個階段被喬喬視為自我修復的過程。
元氣大傷之后,病去如抽絲。她的如萬騎踏過沙場一般的內心世界已經(jīng)灰飛煙滅,有時看著自己的陳尸四處游走,驚覺原來沒有心的人也是可以活的。
她清理掉馮淵雷給她買的所有的東西,高級時裝、名包、鑲鉆的手表和限量版的珠寶,她托熟悉的朋友在網(wǎng)上的米蘭店出售,但據(jù)說立刻被一伙名牌控的女人給分了,還找到她問有沒有存貨?有多少要多少。
一個色情狂用他特有的方式擺平她,簡直就是她的恥辱。什么時候想起來都讓她惡心。然而這一切都處理完之后,她覺得自己徹底空了,空到?jīng)]有活過。
她的衣櫥只剩下灰白黑,還有就是凈色的襯衣和牛仔褲;陽臺上是一些粗生植物,家里沒有一朵花,省得想起業(yè)已埋葬的青春;不照鏡子,她討厭自己凄愴落寞的樣子;更不去樹仁大學,重訪舊地只能是處處驚魂。
她甚至都沒有什么可冥想的。
她開始素食、慢跑,為了從陰霾中走出來,她想盡一切辦法拯救自己。
電話響了,喬喬拿起手機到健身房外面的走廊去接聽。心里還有些奇怪,這個時間段是不應該有電話的,換過號碼之后,手機成為擺設,如果不是因為幽云,她完全可以不用手機。
電話是一個陌生女人打來的,她叫喬喬立即找到蒲刃,告訴他處境危險,要減少外出,盡量不要開車,凡事小心。聽到她的聲音急促,喬喬還是打斷她的話問道,你是誰?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電話的。陌生女人的語調變得嚴厲,她說,這你就不用問了,馬上照我的話去做,否則你會后悔的。
鑒于以前反復被騙,喬喬對許多事情已經(jīng)失去判斷,她還是堅持問道,你到底是誰?我又憑什么相信你?
我是給你寄日記本的人。
只這一句話,喬喬不僅傻了,而且給驚著了,半晌默不作聲。
陌生女人繼續(xù)說道,叫他不要再查馮淵雷案,小心惹來殺身之禍。不等喬喬回話,那邊徑自掛斷了電話。
喬喬站在走廊上發(fā)了一會怔,突然周遭的世界完全靜止,她隱隱地感覺到陰風四起,脊背發(fā)涼。本以為一切都過去了,然而草蛇灰線,蜿蜒千里,仿佛是上天注定的一段劫難才剛剛開始。
好一會兒,她緩過神來,但還是通體冰涼,剛才做瑜伽出的一身細汗早已了無蹤跡,但她顧不得細想,立刻撥打了蒲刃的手機。
完了,沒有人接聽。
這是她最害怕的結果,哪怕是關機也比這樣令人浮想聯(lián)翩好啊。就在喬喬完全絕望的時候,手機里傳來蒲刃沉穩(wěn)的聲音,喂。喬喬激動得聲音都顫抖了,她說是我,你現(xiàn)在在哪兒?
我在去老人院的路上,我想去看看我爸。
又說,剛才在翻包里的電話,越急越翻不著。
似乎一切都十分正常祥和,喬喬還聽見汽車上的音響傳來碧昂斯的歌聲,她一時變得無話可說,如果說你要小心點啊,根本就是莫名其妙,說危險更是莫名其妙。于是喬喬說道,我想晚上跟你見個面。
好。蒲刃答道,我一會兒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開車過去,就在你家附近,隨便找個地方吧。
天氣不好,就你那個車技,二把刀,還是我去接你吧。
不等喬喬回話,電話突然斷了,喬喬一連串的喂下去,聲調從平穩(wěn)到焦急,先是對面一點聲音都沒有,接著就是嘟嘟嘟嘟占線的聲音。
喬喬火速地回到健身房,拎起自己的包就走。
來到會所的門口時,發(fā)現(xiàn)豈止天氣不好,根本就是瓢潑大雨,剛才在拐角的健身房,整整一面墻都是鏡子,相對的一面是透明的玻璃門對著走廊,由于沒有窗子,完全不知道室外已經(jīng)風云突變。
那她的確不能開車,加上心慌意亂,不知還會出什么事。她在會所電招了一輛出租車,家都沒回,就穿著練功服匆匆離去。
出租車一路奔馳,但是喬喬住的鄉(xiāng)下和老人院的位置完全是兩個方向,其中有一段路經(jīng)過城里,平時就塞得水泄不通,碰上雨天,情景可想而知。喬喬坐在車的后座上一言不發(fā),但她的內心早已急得幾近燃燒的炸藥包,隨時都會爆炸。其間無數(shù)次地撥打蒲刃的手機,永遠都是占線的聲音。
喬喬趕到出事地點的時候,雨勢小了一些,但是并沒有停止。
只見車輛零件、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出事的車子不止一輛,有好幾輛車子夾在一起,全部嚴重變形,血跡隨處可見。
喬喬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里,當她看清楚一輛水泥攪拌車旁邊的鐵餅是一輛出租車時,暗自松了口氣。
公路一邊的護欄被撞得稀爛,顯然有車子從這里飛了出去,不知所終。整塊區(qū)域被警察用黃色的警戒線圍住,有人在測量、拍照。道路突然狹窄到只能通行一輛車,一個相貌威嚴的警察邊打手勢邊吹哨子指揮車輛快過,手勢迅猛,哨聲急促,不允許車輛緩行看熱鬧。
喬喬下了車。
警察遠遠地指著她狂吹哨子,她不顧一切地奔跑。
嚴格地說,這里是一座小型的立交橋,橋下是條大河,水流湍急。這樣的地勢在南方非常多見,并沒有什么特別。
喬喬跑下河灘,正看見起吊機從水里緩緩吊上一輛車來,車頭沖上,像一條鋼鐵的大魚。
當然,是蒲刃的車。
她的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實在對不起,“熟人”打電話來說道,我們是真心想阻止這件事的,反正你答應給錢,我們也沒有什么損失。他停頓了一下,才繼續(xù)說道,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梅金倒吸了一口冷氣,心里想的卻是,真會演啊。
她不能一直在五星級酒店的廁所里坐著,于是重新回到了辦公室。整個下午她沒有心思做任何事,加上天氣這么糟糕,都是不祥之兆。盡管,已經(jīng)有了充足的心理準備,但還是奢望柳喬喬能夠拖住蒲刃,讓他逃過這一劫。
在哪兒?她覺得自己的嗓音發(fā)干,還有一點啞啞的。
市郊國道上,車禍。
梅金用另一只手打開遙控器,電視里有滾動播出的新聞,其中說到在惡劣的天氣下,國道上出現(xiàn)了連環(huán)撞,還有汽車掉進水里的情況,配合畫面,觸目驚心。警方公布的傷亡數(shù)字是兩死三傷。
見她沒有任何反應,熟人繼續(xù)說道,如果你一定要報警察局,我們也沒什么所謂。雖然是雙輸,那也沒辦法,沒有什么生意是包賺不賠的。
她開始做深呼吸。
是啊,一盤生意而已。什么圈都是娛樂圈,任何事都可以成為交易。
好吧,她突然變得心平氣和,明天下午三點,叫汪經(jīng)理在老地方等我。說完這話,梅金仿佛看見從未謀面的熟人嘴角泛起一絲笑意。她合上手機,重新回到大班臺前,開出一張兩千萬元的支票。
她覺得身體僵硬,剛才拼盡全力壓制住即將失控的情緒,現(xiàn)在變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梅金癱軟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平靜是暫時的,年關一過,他們就會開口要松崎雙電的股權,絕不會對她心慈手軟。這是邦德的一貫作風,也是長演不衰的看家戲碼。她不敢想下去了,總之挨過一日是一日。
梅金重新拿過手機,撥了一個號碼,很快,對面?zhèn)鱽硪话淹瑯余硢〉穆曇?,怎么突然想起我來了?/p>
梅金嘆道,我想去喝一杯。
我去找你還是你來我這兒?小豹姐問道。
還是我到你那兒去吧。梅金想了想,也不是毫無顧忌,多年來她們從未一起在公共場所露面,現(xiàn)在也不必壞了規(guī)矩。
小豹姐住在鬧市區(qū)的舊公寓,房子是租的,這樣的地方交通方便,所以她也沒有車,用她的說法是掃黃打黑隨時可以遠走他鄉(xiāng),身外之物全是累贅。撈偏門的人其實不容易,更是冷暖自知。
舊公寓基本算是臨街而立,是不帶電梯的小高層。樓前車水馬龍,同時各色的小店鋪林立,總有穿著睡衣的行人滿街亂走,當馬路是自家客廳。
梅金戴了一副太陽鏡,從出租車上下來,許久沒到這里來了,實在有一種陌生感。
小豹姐穿了一件大牡丹花的睡裙,頭發(fā)披散著,還剩些許妖嬈。房間還是老樣子,有一些無心和凌亂,家具和家電比原先更舊了,但陳設都還齊全,房間里尚有化妝品揮之不去的艷香,總之是過日子的氛圍。墻上仍舊掛著小豹姐年輕時候的照片,眼神柔順下滑,我見猶憐。相比之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蛻變并具備趙一曼的風采了。
餐桌上鋪了一塊干凈的碎花桌布,上面放著已經(jīng)開瓶的紅酒和兩個高腳杯,另有一盤水果。
小豹姐拿了兩袋真空包裝的食品袋過來,拆封后裝盤。梅金看見包裝袋上分別寫著“宮廷醬鴨”和“鹿兒島豬肉干”,小豹姐笑道,慈禧吃過的鴨子和日本豬肉干,你信嗎?問題是你得敢想敢干。
醬鴨的香氣彌散開來。
梅金什么都不想說,只是悶頭喝酒,啃鴨架吃豬肉干。
喝得差不多有點意思了,梅金突然說道,蒲刃死了。小豹姐愣了一下,但是并沒有太吃驚,她搖晃著酒杯問道,怎么回事?
車禍。
那還是挺可惜的。
梅金抬頭看了小豹姐一眼,嘴角暗含笑意,道,上次他去找你,你都說了我一些什么?
小豹姐道,全部,盡我所知,你知道我見到有魅力的男人就挪不動步。
說完兩個人都笑了,高腳杯發(fā)出咣的一聲脆響。
隔了一會兒,梅金淡淡說道,有些事不是我不想說,而是說起來太麻煩。小豹姐說道,麻煩就不要說了,而且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情況不好。
是嗎?
你看你現(xiàn)在滿臉戾氣,眼露兇光,簡直是枕戈待旦的戰(zhàn)士。
梅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她嘆了口氣說道,我的心都操碎了。
小豹姐用鼻子哼了一聲說道,老虎伍茲的老婆,心碎價是七點八億美金,我當年的心碎價是零,心碎也是有價的啊,怕就怕你是白操心。
梅金看著杯中的紅酒,有一種被人說中的不自在。
小豹姐又道,我也不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嘆了口氣,如果不是太難,你也不會到我這兒來吧。
憑借酒力,梅金終于淚流滿面。
小豹姐不再說話,只是起身去拿了一盒紙巾,放在梅金的面前。
她們痛痛快快地喝酒,飽嘗著各自的心酸。
直到夜深人靜,梅金準備離去時,小豹姐提醒她道,如果情況完全失去控制,別忘了你還有一個終極選擇,那就是優(yōu)雅地走開。
梅金差點沒笑出聲來,心想誰會在金山銀山面前優(yōu)雅地走開?
小豹姐看透了她的心思,不覺冷笑道,別以為大權獨攬,母憑子貴就一定是鐵打的江山,有錢人翻臉比變臉快,你可小心著點。
紅燴小羊腿,據(jù)說這道法國菜的制作配方足有一百多年一動不動,沒有丁點變化,品嘗的時候就像見到老朋友一樣舒心。
賀武平手拿刀叉,就是這個表情。
他的面容依舊透著帥氣,看上去還是那么勻稱有型,只是隨便地穿了一件白底藍道的棉質細紡襯衫,背上搭了一件黑色高領的開司米毛衣。這樣就已經(jīng)恰到好處,典雅的氣質顯得極其自然,同時表露出一種瀟灑的心態(tài)。眼神中既無譏諷也無寬容,是那種含混不清又難以表達的逆向美。
他是她眼中最精致也最動人心弦的殺人犯。
他喝了一口琥珀色的法國香檳,據(jù)說這種平均陳釀二十三年的美酒有著純正的天鵝絨般的口感,和與生俱來的王者霸氣,似乎也是為賀武平度身定做的。
這家伙就是天生的公子哥。
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在一起單獨吃過飯了,上次是什么時候?梅金仔細地想了想,根本毫無印象。君悅酒店的西餐廳,布置得無可挑剔,燈光、音樂、裝飾,包括侍應生的裙長和微笑,一切都彰顯尊貴和風范。
梅金對西餐從來不感興趣,也不大碰洋酒,她只點了一份龍蝦湯。
說吧,什么事?賀武平微微皺著眉頭,一邊刀叉并用地切羊腿,一邊擺出略顯公事公辦的神情,看也不看梅金。
這樣的狀況早在她的意料之中,但她已經(jīng)不想計較了。事情都已經(jīng)了結了,她故作輕松地說道,我們的事也可以了結了吧。嘴上這么說著,她完全明白這件事的麻煩隨后就到,但那都是賀家的事,她已無心戀戰(zhàn)。
賀武平?jīng)]表情道,怎么了結?
離婚吧。
賀武平愣了一下,足有十秒鐘,他的刀叉處于停頓狀態(tài)。
梅金平靜地說道,如果孩子歸我,我就凈身出戶,如果你們賀家一定要留下孩子,那就給我公司百分之十的股權。
她想了整整三天的時間,選擇了全身而退。
沒錯,她是有野心的人,但是人生更偉大,充滿了不確定性,用一個字形容是扯,兩個字是很扯,三個字是非常扯。許多事像劇情一樣發(fā)生著,遠離麻煩其實也是成功中的一種。
真是一個艱難的決定。說到孩子,這是她唯一的籌碼。她其實已經(jīng)跟丙丙談過了。
丙丙的性格,現(xiàn)在越來越像爺爺,小小年紀就穩(wěn)重而有霸氣。梅金感覺跟他談話也要打醒十二分精神,而且以她的歷練,并不會像文藝女性那樣先哭上二十分鐘,再讓孩子取舍,說一堆愛來愛去的廢話。她才不是這種扮可憐的媽媽,恰恰是她的硬朗之風得到了丙丙一貫的崇拜。
她對丙丙交代,無論遇到任何情況,一定要選擇留在父親身邊。
丙丙問道,為什么?你要去哪里?
梅金淡定地回答,公司已經(jīng)很成熟了,媽媽離開以后也是去打拼新的業(yè)務,充實自己的人生。
丙丙想了想,沉著地問道,那我為什么不能跟你一起去打拼呢?
丙丙一直以母親為榮,他覺得她又漂亮又能干,每次去開家長會別人都以為她是電影明星,給丙丙掙足了面子。
全班最漂亮的女同學鄭小莉就說,我將來長大了,一定要成為你媽媽那樣的女人。
梅金鄭重其事道,你不能跟我去打拼,因為你還有更艱巨的任務。
丙丙的眼睛一亮,道,什么任務?
你要照顧好你的爸爸啊,梅金繼續(xù)說道,因為他太貪玩,真正的心理年齡跟你也差不多。而你的將來,是一定要掌管松崎雙電的,你會坐上爺爺?shù)哪前呀灰沃笓]一切,然后照顧好你的父親。
丙丙想不明白,道,為什么不是他坐在那把椅子上照顧我呢?
梅金很肯定地說道,因為你比他聰明、能干,而且有擔當。
什么是擔當?
就是意志堅強啊,可以頂住很大的壓力,像你學習馬術和跆拳道,這都是對你意志的鍛煉,你都堅持得很好。
爸爸是個花花公子對嗎?
是的,可是你還是很愛你的爸爸,對嗎?
丙丙點頭。
他們拉鉤。梅金叮囑兒子,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不要跟任何人說。
只有梅金知道,這是兒子唯一能接受的談話方式。
倒是賀武平的反應有些奇怪,對于離婚的提議他不是同意或反對,而是生氣。他放下刀叉,心愛的小羊腿也不吃了,還把脖子擰到一邊生氣。
生氣的原因可能是他完全沒想到梅金會這么出牌,這個女人善出狠招,而自己仿佛素來都是她的手下敗將。本以為這個卑微而又有野心的女人一定會像狗皮膏藥一樣,死死扒住賀家,用盡渾身解數(shù)保住自己的地位,但她總是變化多端,無從揣摩。
他想,我還沒說什么呢,幾時輪到你選?
他的兒童心態(tài)又開始全面復蘇,不禁還有一絲恐懼。他也沒有傻到以為從此天下太平,這個世界,誰是好惹的?邦德高科的人就更不好惹。她一走了之了,那他怎么辦?她是他的驅魔人啊,其實她才是最了解他的人,而且有能力做他的保護神。
他不能想象離開了她,他這個小孩子該怎么生活。
賀武平越想越氣,但是吊詭的是,一直在他心頭糾結的情緒卻意外地得到了緩解。本來,事情走到這般田地,梅金主動離開是最好的了結方式,也維持了兩個人表面的體面。然而人就是這樣,不到最后一刻,完全不清楚自己內心真正的決定,現(xiàn)在好了,事到臨頭,他是絕對不能放她走的。
于是他注視她片刻,答非所問道,你給我聽著,這件事再也不要提了,而且所有的事情都不能讓家里的人知道,尤其是不能讓我老爸知道。
他站了起來,把胸前雪白的餐巾扔到桌上,補充了一句,把賬做平。
然后氣勢洶洶地拂袖而去。
他的反應的確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梅金疑惑地看著賀武平遠去的背影,心想,他可真是一個病中的孩子,可以發(fā)號施令,為所欲為,喜見周圍一片唯唯諾諾,可是他面對的是成人世界啊,一邊是嚴酷的現(xiàn)實,一邊是永遠的少年,他們對峙下去注定是一場慘烈的同歸于盡。
但是沒有辦法,她還是喜歡他的。
十四
很難想象,這座水泥城市的前身竟然是“東方威尼斯”。
“春城三百七十橋,夾岸朱樓隔柳條?!?/p>
河涌,是城市的一部分,泛指用于防洪、排澇、排水、航運的天然河道、人工水道或人工湖泊。
三道口河涌原先是珠江的支流,所以河面寬廣,水勢是表面風平浪靜,其實河道結構復雜,暗藏殺機。整治之后雖不是山清水秀,但已擺脫垃圾成堆,臭不可聞的狀況,應該說已有了一定的清潔度,但是河邊豎著嚴禁游泳的牌子。
這便是蒲刃當時出事的地點。
那天的確是風大雨大,蒲刃在接聽喬喬的電話時,發(fā)現(xiàn)車的側鏡全部是水,根本搞不清后面的情況,他打開霧燈,仔細辨認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有一輛水泥攪拌車以超常的速度緊逼過來,然后一直與他并駕齊驅,為了安全起見,他減慢了車速,但那輛泥拌車始終貼著他開,隨著他的車速變化,一度幾乎密不可分,他一再鳴笛也毫無作用。
而閃電雷鳴和嘩嘩的雨聲似乎也淹沒了鳴笛。
蒲刃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而且泥拌車翻車,混凝土砸扁小車的事故時有發(fā)生,完全不是什么新鮮事。泥拌車剎車不靈是常見的出事原因。
蒲刃被擠得動彈不得,前面又有一輛大公羊擋著他的道,他心里明白,只要在合適的時機,前面死擋著,泥拌車側翻,他肯定必死無疑,和馮淵雷殊途同歸。
這時的雨已經(jīng)大到雨刮器幾乎失效,天地間煙霧浩渺,混沌一片。
但是蒲刃的思維卻是少有的清晰,車至三道口時,他看見泥拌車為了緊緊跟住他的車,連續(xù)追刮了七輛小車后,沖他直撲而來。在毫無生機的情況下,蒲刃只好照直把車開進了河涌,就在汽車在空中飛行約三十米期間,他做了一個打開車門的動作,因為壓力的緣故,他知道車門在水里是根本打不開的。
墜江的一剎那,他的頭部還是被擋風玻璃撞暈了過去,連嗆了幾口水后,他開始恢復意識,在昏昏沉沉中用腳踹開了車門,逃了出來。
事后,他從報紙上得知,泥拌車的確是準確無誤地側翻了,壓扁了緊隨蒲刃之后的一輛出租車,司機當場身亡,坐在副駕駛位置的客人跑了出來。這輛泥拌車不僅有本地車牌,并且購買了高額的強制保險,賠償不成問題。
蒲刃至今對自己的頭部縫了六針、輕度腦震蕩外加尺骨骨折的結果表示滿意。死里逃生,這已經(jīng)是成本最低的代價。他醒來的時候,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喬喬,她為他忙里忙外,清潔擦洗,送湯送飯,盡管是件累人的事,但她的表情倒是十分受用。仿佛她一直期待著這場他的無助和她的盡心完美結合的事故。
喬喬跟她的父母已經(jīng)達成和解,目前是喬師母住在喬喬的家里照顧幽云,他們只知道蒲刃出了意外,但情況還好,當然也是支持女兒去照顧他的??粗鴨虇搪叱鰡史虻年幱?,老兩口恢復了心照不宣的平靜。
她也去了老人院,看了蒲刃的父親。蒲刃的父親并不知道她是誰,對她的得體和周到也沒什么反應。反而是院長有些緊張地問蒲教授怎么了,聽說沒事才松了口氣。院長跟喬喬解釋說,因為這么多年,除了有時候蒲教授的保姆來送些日用品外,從來沒有人,更沒有漂亮的女人來看過蒲爸爸,所以他才會感到奇怪。聽了這一席話,喬喬還是禮貌和矜持的,但心中免不了暗喜。
她也寧愿相信,蒲刃其實還是放不下她的。
有兩個穿制服的交警到病房來做筆錄。蒲刃只說是天氣的緣故,也承認自己疲勞駕駛,像他這樣的大學教授熬夜搞研究是最正常的借口。他能說什么呢?講一個離奇的故事給不相干的人聽,世界上還有這么傻的人嗎?
不久,蒲刃收到了事故責任認定書,他自己負全責。
有人害你,對嗎?站在他身邊的喬喬忍不住說道。
他也并不吃驚,淡淡回道,你怎么知道?
那你就別管了,反正我知道。
你什么都不告訴我,我只會更危險。蒲刃的語氣一直和緩,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喬喬一眼。
喬喬好一會兒沒有說話,而后輕嘆一聲道,馮淵雷的事你就不要再查下去了。
為什么?
我們何苦走了一個,又搭上一個。
他溫存地笑道,你覺得正義是不需要堅持的嗎?
喬喬沒有看著蒲刃,也沒有說話。
這很不像你啊,喬喬。他繼續(xù)說道。
喬喬的臉色漸漸凝重,最終冷若冰霜,并且一字一句地說道,他是死了,但是我也沒活過,這還不夠嗎?說完這話,她轉身出了病房。
剩下蒲刃一個人呆呆地靠在床頭。
他還是不明白她為何判若兩人,狠得這么徹底。
這是一間雙人病房,另一張床上的病人除了治療時間之外,幾乎不在病房待。差不多過了三四個鐘頭,喬喬也沒有回到病房來,打飯車倒是推過來了,護理人員忙著給各床的病人送飯。蒲刃沒有訂飯,吃飯的事都由喬喬料理,好在他也不餓,但是在床上待得太久了,人很不舒服,他決定下床走一走。
頭還是昏沉沉的,蒲刃慢慢走出病房,走廊上人來人往,有病人、陪護、工作人員,又是可以探視時間,平時也是晚飯前后最是熱鬧。
走廊上最常見的就是四輪平車推著不能動的病人,身上蓋著可疑的白被單,上面扔著氧氣枕,工作人員也是推貨物的表情,要不就是斷胳膊斷腿或者繃帶包裹得像粽子一樣的掙扎派患者,還有自己高舉著輸液瓶跑去上洗手間的輕傷自主派??傊?,人生的陰暗面集中表現(xiàn)在這里,讓人覺得了無生趣。
走廊的一端是一排窗戶,拐進去便是醫(yī)生辦公室。窗戶的旁邊是一個放雜物的格子柜,上面放著微波爐和幾個形狀不同的煮中藥的電瓷壺,有兩個年輕的陪護站在窗前吃盒飯,一直有說有笑。整個病區(qū)閑人能待的地方也就是那一塊。有一個背影蒲刃看著眼熟,他走了過去,的確是喬喬。
他伸過手去扳了她一下,想不到她在這里站了這么久,這讓他著實有些吃驚。你怎么了?他問道。
沒怎么。
蒲刃有氣無力道,我都不知道你在氣什么?
喬喬果然鐵青著臉氣道,你怎么還是這么犟呢?我們之間為什么就沒有一點點默契呢?
蒲刃無辜道,我們很默契啊,護士都說我們是兩口子,還要怎樣默契啊。
喬喬翻了一下眼睛,偏著頭說道,我要說多少遍你才明白,你不要再管馮淵雷的事了,真相就是他已經(jīng)死了,可我們還有我們的生活,這件事糾纏下去毫無意義。
蒲刃平靜道,你說得沒有錯,但是為什么要發(fā)這么大的火呢?
喬喬也愣住了,她幾乎脫口而出,我還是喜歡你的,我不能失去你啊。
當然她不會這么說,盡管她一直在逃避這個問題,她與世隔絕,封閉自己,其實所有的壓抑都是沒有用的,當蒲刃出事的時候,她感覺心疼得直哆嗦。以前說心痛只是一種說法,馮淵雷去世的時候是震驚和傷心。但是為一個男人心痛得失魂落魄,這個人只可能是蒲刃。
她突然就放下了,不再憎恨馮淵雷,也許他是對的,她其實一直都愛著蒲刃,無論她是否自知,是否承認,以馮淵雷的聰明才智而且有著準確無誤的直覺推斷,一點都不奇怪。
每個人都覺得最了解自己,其實不然。
她大為光火的原因,無非是自己恪守婦道,沒有亂來,蒙在鼓里而讓馮淵雷在外面風流快活,說來說去也就是一筆情債,誰吃了虧還能心平氣和?除非她是圣賢。
她什么也沒有說,只低聲嘟囔了一句,我要去買飯了。說完她并沒有馬上離去,而是扶著蒲刃緩步回到病房。一路上她說她在樓下的醫(yī)院食堂給蒲刃訂了蟲草花燉肉汁。蒲刃說不用太費心,又不是坐月子。喬喬嘆道,都變成殘兵敗將了,還有心思開玩笑。
蒲刃笑道,你也別對我太好了,人情債我可還不起。
喬喬神情木然,半真半假道,你是還不起,你欠我的還多著呢。
日記本的扉頁上一個字也沒有,只是右下角有一個拇指蓋大小的紅泥印章,上面刻著淵雷兩個字。
不知為何,蒲刃突然一陣鼻子發(fā)酸。
也許是“你什么都不告訴我,我只會更危險”這句話起了作用,喬喬終于把那本香艷日記放到了蒲刃手上。她在忙碌了一天之后,晚上給蒲刃擦了澡,臨走之前才從包里拿出這本日記,平靜并且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
說來甚是奇怪,同樣是一本日記,在蒲刃的眼中,看到的并不是刺心刺肺的濫情和性事,而是一個男人內心的寂寞和孤獨。
他說,每天穿上手術服站在無影燈下,便成為披上戰(zhàn)衣的警醒而機敏的戰(zhàn)士,整形外科也是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對手是美麗,也是自己,必須隨時保持狀態(tài),處理危機,才可能保住至高無上的位置。男人永遠是靠實力說話的。
一次磨骨手術,由于麻醉師的疏忽,客人心搏驟停,又因嚴重失血,血壓幾乎測不到了,幸虧搶救及時,沒有一秒鐘的猶豫,才使得客人沒有死在手術臺上。這臺手術雖然只用了四個半小時,但是術后全身上下虛汗淋漓,沒有一寸是干的。
另一次手術發(fā)生意外,客人血管大出血,想盡一切辦法都止不住,輸了一千多毫升血,客人還是沒有生命體征。這個手術從早上做到晚上,最終止住了血,客人轉危為安。但是手術后他癱坐在椅子上半天都站不起來。
還有一次,有一個客人進行面頸部筋膜懸吊、隆鼻和墊下巴的手術,手術還算順利,但是客人拔管后發(fā)生呼吸困難,原來麻醉前禁食時他偷吃了東西,造成胃內容物反流引起窒息,導致呼吸心跳停止。
這場醫(yī)療官司整整打了三年,最終庭外和解。
所以每一天都驚心動魄,刻骨銘心。
他說,靜謐鋒利如刀,我以為抓住了幸福,但手心里全部都是憔悴。
他還說,夾竹桃花有毒,但是誰又能拒絕美麗的誘惑,就讓花瓣在手中顫抖、散落。
蒲刃的心慢慢緊縮,雖然已恩斷義絕,他也還是他的知音。
就像一幅拼圖,他等了這么久,關鍵的一塊拼板終于出現(xiàn)了,馮淵雷和梅金的關系變得一目了然。
但是他沒想到的是,馮淵雷并沒有因為當年抱得美人歸就變得心滿意足。本來人年輕的時候通常會認為愛情唯此為大,無論為之做出怎樣的犧牲都是值得的,于是他放棄了他熱愛的專業(yè)。當然以他的才華和心靈手巧,干一個完全不同的行業(yè)也同樣能夠出類拔萃,但也許他隨即便有了補償心理,也就是說不管喬喬怎么做,他都會認為她不夠愛他,至少和他的付出不成正比。
特別是看到蒲刃做出成績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充其量也不過是一架賺錢的機器,這在喬喬的心目中也是不以為然的。
所以他的女友幾乎無一例外都是他的顧客,他只有跟她們在一起時才絕對的強勢。她們是他的作品,是他用手術刀一刀一刀刻出來的活的雕塑,她們在他的面前沒有秘密,沒有幽怨,有的只是重生的欣喜,精神上的主宰和依賴,還有永遠保持四十五度向上注視他的景仰。
好在這些女人并沒有誰對他死纏爛打,敢于整容的女人都有一定的經(jīng)濟實力,同時心高氣傲兼具備一顆堅強的心,她們都知道馮淵雷有一個人見人羨堪稱完美的婚姻,而偷襲完美的婚姻會讓一部分女人感覺功成名就。
誠實地說,如果這本日記十年前被蒲刃看到,也還是解恨的吧,或者是一種另類的慰藉。然而事過境遷,由于種種原因,蒲刃現(xiàn)在對感情問題也很淡然,不知為何已經(jīng)很難跟什么人建立起長期穩(wěn)定的關系,更不需要用婚姻這種形式左右自己的人生。
他其實跟馮淵雷一樣外表風光,內心孤獨寂寞,因而惺惺相惜。
情感對于他來說,就像肚餓時碰到的一件羊絨毛衣,美則美矣,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天一早,喬喬就提著早餐來到病房。
她的神情稀松平常,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早餐是魚片粥和豬肝雞蛋腸粉。喬喬架起病房特制的餐桌,正好橫在蒲刃的床前,兩個人默默相對著吃早餐。喬喬的眼神有些飄忽,但又始終不肯與蒲刃對視。
蒲刃心中不忍,輕聲說道,謝謝你這么信任我。
喬喬沒有看他,也沒有說話,只是放慢了咀嚼速度,眼圈微微泛紅。蒲刃又說了一句,好在一切都過去了。
喬喬點了點頭,但還是滴下淚來。
蒲刃本想再說兩句安慰她的話,但這時已經(jīng)可以聽見走廊上治療車滾動的嘩啦聲,女護士白衣飄飄來回走動。兩個人趕緊吃完早餐,把餐桌收拾好擦干凈,歸位到墻邊。
上午是治療時間,要打針、服藥、換藥、輸液、量體溫等。
中午時分,蒲刃睡著了一會兒,竟然夢見了馮淵雷,他的眼皮下垂,目光詭譎,嘴角掛著縱觀氣象萬千的神秘微笑。
他也只好對他笑笑,他卻但笑不語,這樣怪異的神情足足保持了半分鐘。好像他也同時知道了他的秘密一樣。
醒來時,蒲刃看見喬喬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上身俯在他的病床前睡著了,她側面枕著自己的手臂,頭發(fā)有些凌亂,但是發(fā)質烏黑濃密,手臂和脖頸也依舊白晳可人,稱得上美人依舊。
他承認,他也還是喜歡她的,要不不會有一種想親近她的沖動。
顯然她昨晚糾結得無法入睡,現(xiàn)在反而有一種解脫之后的疲憊。他只好盡量保持不動,想讓她多睡一會兒。
上午蒲刃輸液的時候,他問喬喬怎么拿到這本日記的。
喬喬說有人特快專遞寄給她的,而且沒有留下地址,只寫了一個什么什么信箱,留下的手機號碼也是空號。
顯然,喬喬是因為這本日記才賣掉別墅,選擇隱居,并且不讓蒲刃再查馮淵雷事件的真相。蒲刃覺得寄這本日記的人已經(jīng)如愿以償,而且可以推斷,在馮淵雷工作室撬開抽屜的人,拿走的就是這本日記。
他想起馮淵雷的“一寸情欲一寸灰”。
奇怪的是賀武平的家里并沒有爆發(fā)豪門大戰(zhàn),至少表面上風平浪靜,雁過無痕。賀武平連馮淵雷都不能容,怎可能容忍一個來自底層的女人?
蒲刃有些不解。
喬喬又說,蒲刃出事前,她接到過一個陌生的電話。
蒲刃問道,都說了些什么?
喬喬道,叫我立刻找到你,說你的處境十分危險。
打電話的是男人還是女人?他想了想問道。
喬喬回道,是女人。
年齡呢?能聽出來嗎?
沒有什么口音,應該跟我們差不多吧,既不年輕也不蒼老。喬喬還補充說道,我說我怎么相信你?她說她就是給我寄日記的人。
蒲刃心想,這個人應該是梅金,她走到今天不容易,根本不可能為一段露水情而伸張正義,她要保住手中的一切才合乎情理。那么,她應該希望他速死才對吧,為何要叫喬喬來提醒他呢?也就是說想要他死的還另有其人?難道還有比梅金更想讓他死的人嗎?又會是什么人呢?
當然,只要能證明賀武平殺人案成立,與其相關的人就會一一浮出水面。目前的猜測實在毫無意義。
蒲刃開始閉目養(yǎng)神,整個事件的線索已經(jīng)清晰,但如果馮淵雷的車禍是無頭案,所有的一切也仍舊是個故事。
列車一路北行。
世界無論怎樣巨變,在列車上的感覺似乎是一成不變的,尤其是這種開往內地小城市的列車,一切設施和氣味,包括晃動的節(jié)奏全部和從前一模一樣。
梅金穿了一套質地柔軟的運動服,頭發(fā)隨便挽在腦后,毫無妝容,她盤腿坐在硬臥車廂的下鋪,雙手捧著一個淡紫色的細高挑的保溫杯,一邊望著窗外,一邊一口一口地品著熱茶。
車廂里的旅客都很忙碌,打牌、嗑瓜子、喧嘩、泡方便面,工作人員每五分鐘就推著車來回穿行,賣各種各樣的商品,只要有旅客無聊搭訕,列車員馬上強力推薦,高分貝的聲浪使車廂內更加嘈雜。梅金皺了皺眉頭,但也沒有改變姿勢,任由車窗外遠遠近近的景色在眼前跳來跳去。
幾縷發(fā)絲垂在耳邊,少有的恬靜使梅金臉頰的線條變得柔和起來。
前不久,她和賀武平一起去了西班牙度假,行程是賀武平選定的,也是他提議的。這讓當時的梅金頗感意外。
巴塞羅那是一個優(yōu)雅的城市,風光旖旎,古跡遍布。不少街道仍舊保留著石塊鋪砌的古老路面。引人注目的建筑無不反映出高迪設計的特色:夸張、神奇、獨一無二。
由私人府邸改建的固愛宮,外立面采用了素凈、樸實的石頭外墻,頗具古典格調,兩個拋物線狀的大拱門,是建筑師的標志性語言。
府邸的室內部分,從底層直達屋頂?shù)闹醒氪髲d給人以簡單、空曠的感覺,穹頂處設計了星空閃耀的天空,控制著大廳的空間。
固愛,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詞。
用賀武平的話說,選擇這里是因為它夠小、夠浪漫、夠寂靜又夠熱情,總之很適合修補關系。
賀武平顯然是想清楚了,他不能沒有梅金,人生也只能將錯就錯。
他們住在固愛宮附近一個莊園的小酒店里,完全與世隔絕,每天就是美食、美酒,徜徉,癡癡地發(fā)呆,一切如夢如幻。
西班牙人一天吃五餐飯,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吃。這很符合他們的生存哲學:人生就是休閑。
梅金穿著充滿異國情調的長裙,右耳的下方戴一朵拳頭大的鮮花,牙齒被墨魚汁海鮮飯染得漆黑,看上去嫵媚萬千,一張嘴盡顯頑皮,不再是魔頭一般的女強人。
可惜無論兩個人怎么努力,他們都沒法在一起,賀武平只要一看到刺青梅花,頓時前功盡棄,就算是關上燈,把枕邊人想成卡門也無濟于事。
不過前戲并非白做,美麗的西班牙還是讓他們不再那么對立。本來嘛,利益從來就比愛情靠譜,愛情由于被反反復復無休止地放大和神化,使這必須小心輕放的奢侈品承載了普羅大眾的厚望,難免不分崩離析,化作一縷青煙。她可以怎么來怎么走,怎么沸騰怎么熄滅,是轉眼即灰的一件事。利益卻像木樁一樣,把兩個人牢牢地拴在一個地方。
這個結果對梅金來說有些意外又有些驚喜,她的這一步險棋是以守為攻,事實證明,所有的努力終于使她變得不再可有可無,不僅是賀武平的靈魂,也是賀家舉足輕重的人物。
所以,當飛機降落在香港機場的時候,梅金和賀武平已經(jīng)十指相扣,看上去是發(fā)自肺腑的情比金堅。
人生充滿了峰回路轉,梅金心想,就像她沒離成婚一樣,蒲刃也并沒有死,居然從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中死里逃生。這說明他的確是個天才,換句話說是一個不好對付的角色。
正因為這樣,她此刻才會坐在這趟列車上。
列車是開往襄陽的,到達那里以后,她再搭車去十堰,她已查明蒲刃出生在神農架附近的一個小山村里,她決定親臨此地走訪一下。誰都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都有家人、親戚或者朋友,只要找到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就能夠了解到蒲刃的來龍去脈,然后看清他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的弱點是什么,她應該怎樣對付他。
譬如他不貪財,錢就對他毫無用處。如若他冷酷無情,那也是有原因的。時至今日,他留給她的唯一破綻就是他過于完美。
盧梭說過,沒有可憎的缺點的人是沒有的。
這位勇敢的平民思想家,出身貧寒,性格激烈多變,既被人推崇,又遭人詬病,他本人就是個矛盾體,睿智卻茍且,驕傲又卑微,貌似坦誠又竭力掩飾,但同時也沒有影響他的偉大和優(yōu)秀。
從這個角度說,蒲刃也不可能完美到白玉無瑕。
當然有可能一無所獲,她也知道這種做法近乎無稽之談。
可是她再也想不出其他辦法,如果賀武平躲過這一劫還好,倘若不是,她手里沒牌不是太可怕了嗎?
只有保住賀武平,才能保住她的一切。
這一次出門她沒有跟任何人提及,只說是公司產(chǎn)品營銷方面的事,她經(jīng)常外出,去哪里都沒有人關心。好像她命中注定就應該四處奔忙,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不知不覺到了吃晚飯的時間,送盒飯的推車反復叫賣,梅金也買了一份,她是不吃方便面的,皆因上大學時吃得太多吃傷了,現(xiàn)在聞到那股味道已經(jīng)頭暈。盒飯也很難吃,火腿腸紅到蘇丹紅的地步,梅金胡亂吃了幾口就作罷,又去車廂連接處續(xù)了一杯熱水。
茶已經(jīng)泡得全無滋味,窗外終于變成漆黑一片。
梅金從包里拿出樹仁大學的學報,老實說,她一直都在學習蒲刃的文章,也就是霍金弦論主要概念的解析。不過這篇文章遠不像他的其他科普文章那么輕松易懂,梅金讀起來還是感覺陌生枯燥,是認識字的天書,十有十一次她都是讀著讀著便進入夢鄉(xiāng)。
即使是這樣,梅金也還是堅持硬啃這些生澀的文字。因為關于蒲刃的所有資料都顯得空洞和大而化之,沒有給她留下任何想象的空間。
蒲刃的文章說,什么是弦論呢?相當一部分物理學家相信他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框架,有可能把一些知識縫合成一個無縫的整體,也就是一個單一的理論,一個能描述一切現(xiàn)象的理論,這就是弦論。
蒲刃還說,弦理論中的宇宙弦可以做某些模式的振動,每種振動模式都有對應的特殊的共振頻率和波長,小提琴弦的一個共振頻率對應于一個音階,而宇宙弦的不同頻率的振動對應于不同的質量和能量。
這些與梅金毫不相干的理論竟然令她突發(fā)奇想,讓她覺得只要找到一條正確的途徑,她也可以跟隨蒲刃獨有的共振頻率找到他的對應物。
他的對應物是什么?他還可能如此完美嗎?
這也是她不遠千里,求根索源的理由之一,就連梅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這么一個虛無縹緲的想法,她居然登上了北去的列車。
不,她其實是相當務實的。
她去查了蒲刃父親的全部資料,蒲刃的父親從來就沒有在造船廠打過工,哪怕是臨時工也沒做過。他父親的簡歷是蒲刃杜撰的,他為什么要給一個與世無爭的人杜撰歷史?他到底想掩蓋什么?
梅金站了起來,把自己的鋪位整理了一下,躺下之后找到一個最舒適的位置,準備重讀那些對于她來說無比艱澀的文字。然而火車搖擺不定,于是本來正襟危坐的鉛字開始神不守舍,也跟著搖晃起來。稍一集中精力,就會有一種想吐的感覺。
她無奈地用學報蓋住自己的臉,又一次進入了夢鄉(xiāng)。
至少換了六趟車,梅金才開始接近蒲刃的家鄉(xiāng)。
路越走人越稀少,每次以為到了,又被指點著上了另一輛長途車。車很舊,在山道上慢慢顛簸,根本不是代步,而是考驗人的耐心。但是車上的人都挺有耐心,沒有人露出著急的模樣。
梅金夾在這些質樸、黯淡的鄉(xiāng)下人中間,雖說已是素面朝天,尋常便服,依舊像麻雀里的鸚鵡,給人不倫不類的感覺。
尤其是她神鷹一般的眼神,實在是今非昔比。
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行為有些太草率、太文藝了。要是一無所獲,就當是成人探險記,重新點燃對生活的熱情嘛。她這樣安慰自己。不過她的人生軌跡常常是絕處逢生,就像當年她也是走出大山上了學,發(fā)生在她身上的奇特故事后來她極少提起,就因為沒有任何人會相信這是真的。
昏昏欲睡之中,長途車停了下來,這一次不是停站,而是車壞了,拋錨修理。車上的人開始也是耐心等待,顯然這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現(xiàn)象。等著等著,就有人一言不發(fā)地拿著行李下了車,徒步而去,當然更多的人是下了車,拿出干糧坐在路邊邊吃邊等。
眼看著天色漸暗。
這時有一輛農用三輪車開了過來,開車的是一個漆黑精瘦的小伙子。長途車上下來等待的人中有人認得他,便大聲叫他的名字,然后撒腿跑過去,引著五六個人跟著他跑。
梅金也跑了過去,看見他們圍著小伙子講價,吵成一鍋粥,看來沒有人是真的不著急的。梅金不由分說,先爬上車后座,占住一個位子就放心了。
最后農用車上坐了六個人。
天徹底黑踏實了,農用三輪車開足馬力地往前奔,很快就把破舊的長途車甩得無影無蹤。沿途一直有人下車,最后剩下梅金一個人,小伙子把她送到一座大山前,便喊她下車。梅金看著沒有一絲星光的大山,像一頭怪獸屹立在她的面前,腿都軟了,說,你都沒到,我怎么下車?小伙子說,沒有路了,你翻過這座山就看見村子了。
梅金說,天這么黑,你就不怕我被野人吃了?說完故意笑得很爽朗,以掩飾內心的驚慌。小伙子說,天是黑了,但時間還早,那邊的人經(jīng)常拿個手電筒走來走去的,沒事的。
這時果然看到山上有手電筒的光亮在閃動。
梅金感覺小伙子也不是壞人,就對他說道,你家住在哪里,我今晚就住到你家去,明天你就給我當向導,所有的費用你說多少就多少。
小伙子想了想覺得還不錯,另一方面也折服于梅金命令的口氣。于是又突突突地開著跑了馬拉松氣喘一般的農用車,回他所在的村莊。沿途他問梅金是走親戚嗎?為何沒有人來接呢?梅金馬上問他,你那邊有親戚嗎?我是說山那邊的村子里,你有親戚嗎?小伙子說有倒是有,就是條件差點。梅金說沒關系,就住你親戚家吧。
第二天陰雨綿綿,未能成行。
梅金這才看清她住的房間是個什么樣子,墻壁斑駁得厲害,貼在上面的海報也已陳舊,是《還珠格格》的劇照。有兩張單人床,嚴格說就是樹墩搭著床板,兩張床的中間是窗戶,窗戶下面有一張舊書桌,舊到看不清原來的漆色。此外,除了兩張彩色的塑料凳,其他再沒有多余的東西。
昨天晚上,燈光就像手電筒那么暗,根本什么也看不見。
小伙子說,也不是不能走,就是路難走,有一段一腳爛泥都沒到腿了。他一邊說,一邊在自己的腿上比畫了一下。
梅金心想,是不是老天爺暗示她打道回府啊?還是歷經(jīng)磨難,必有斬獲?想來想去,最后一座山就把她攔住了,那她還是梅金嗎?
她是誰啊,她是當代英雄,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梅金暫且歇息,養(yǎng)足了精神等天好了趕路。小伙子又開著農用三輪車給人拉貨跑事,傍晚回來的時候,又帶來一個城里的女子。這個女人也是素面朝天,頭發(fā)全部往后梳個“一把抓”,身穿一身榨菜色的獵裝,背一個雙肩行囊,頗為英武颯爽的樣子。
她跳下車來,直接跟梅金熱烈握手,就像當年紅軍的兩個方面軍會師時那么孔武有力,一邊說道,我都連續(xù)來了五年了,就沒有碰到過一個知音,你看我們在這里相遇多有緣分。剛才麻黑跟我說,又來一個找野人的,對我來說真是晴天霹靂啊。
梅金這才知道小伙子叫麻黑,昨天聽見長途車上的人喊他,也許是方言,聽不明白。
眼下她又不知該說什么,看著麻黑,表情是我什么時候說過我是來找野人的?麻黑的神情有點自鳴得意,用眼睛說道,你連住處都沒有,你一個城里的漂亮女人還能來干嗎?你們不就是吃飽了撐的一路人嗎?
梅金心想也對,要不這邊的鄉(xiāng)下人該懷疑她了,人只有在不戒備的情況下才會道出實情。
晚上,梅金和獵裝女孩加上麻黑一家人圍著飯桌吃農家菜,主要是煙熏火燎的老臘肉和新鮮的蔬菜。麻黑的家里人顯然經(jīng)常接待外地人,家里弄得跟小旅館似的,吃飯時肯定常有不相干的人加入,也不刻意對待客人,還自顧自地用家鄉(xiāng)話說自家的事。
一桌子人各聊各的,啥都不耽誤。
梅金對獵裝女說道,你一看就是那種有理想有追求的女孩子。獵裝女不動聲色道,何以見得呢?梅金道,我觀察你老半天了,你的獵裝、墨鏡、鞋子和背囊都是名牌,但是你身上一點物質欲都沒有。獵裝女一拍桌子道,麻黑,拿酒來!麻黑沒有馬上起立,只是抓了抓后脖頸,獵裝女當即拍出錢來讓他到小賣鋪去買。麻黑拿著錢飛奔而去。獵裝女追到門邊喊了一句,開車去,買一箱回來,要最好的!麻黑回喊道,扛得動!人早已淹沒在夜色中。
當晚,大伙兒都喝多了,睡得酣香,一夜無話。
真正出發(fā)的時候已經(jīng)日上三竿,老實說,山里的路比想象的還難走。獵裝女走在前面用一根樹枝左抽右拍地打草驚蛇,另一只手上還夾一本書,是個人類學家寫的《野人之謎》。
梅金知道,人類學家是一些熱愛異文化,喜歡在深山老林里尋找失落“桃花源”的人,他們深信這個世界上既有桃花源,也有桃花源人,因為工業(yè)社會帶來的標準化生活才是真正的離經(jīng)叛道,所以田野調查的工作方式總是被他們津津樂道。
獵裝女也說,暫時告別水泥森林的都市生活,回歸一下真正的自然與荒野,這是一種清修和治療,也是對禁欲主義、成就感和個性的雄性崇拜。
麻黑斷后,怕梅金腳底打滑摔下山。梅金夾在中間,心想要不是她也來自大山,有童子功,她就是想裝也裝不成尋找野人的發(fā)燒友啊。
昨晚喝高的時候,獵裝女說她就是城里的普通白領,實在厭倦了朝九晚五四處釣金龜婿的日子,這才走上探險尋秘之路,又問梅金是干嗎的。梅金說你看呢?獵裝女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說,看不出來。
梅金說道,你不會覺得我像煤老板的四姨太吧。
獵裝女詐尸一般坐起來,氣勢洶洶道,什么四姨太,你就是煤老板好不好。說完倒床而睡。
梅金心想,群眾的眼睛真他媽是雪亮的。想畢,也昏睡過去。
直到那個云深深處的村落呈現(xiàn)出來,它被四面的重重大山包圍著,靜若一幅水墨丹青,梅金終于感覺到腦海里靈光一現(xiàn),她相信這里一定有屬于她的故事和轉機。
十五
員村的附近有一大片出租屋,這里原來跟楊箕村和獵德村一樣,都是都市里的村莊。舊城改造也需要慢慢來,員村這一片成為現(xiàn)代化都市的最后一個堡壘,反過來說就是窮人的天堂。
這一帶應運而生的全部都是合乎草根階層價值觀的產(chǎn)物,像飯店、賣場、理發(fā)、足療、盜版碟,也是應有盡有,山寨一點罷了。
離自住的合租屋還有一點距離,阿蓉就聞到一股油爆辣子的沖鼻香味。回到屋里,果然看到小許在熱菜,滿鍋紅艷艷的像是剁椒魚頭,電飯煲里的飯也燜得差不多了。
小許和阿蓉是同鄉(xiāng),她也是鐘點工,因為人很隨和,比阿蓉更受歡迎,人托人地介紹,活多得都有點做不完。
兩個人合租了一間房,誰得了主人家的好吃喝,就回到合租屋兩個人美美吃上一頓。平時兩個人一樣節(jié)儉,不隨便花一分錢,病了也堅持到主人家找藥吃。錢都要寄回鄉(xiāng)下去,孩子要上學。
飯店里燒的剁椒魚頭很好吃,小許和阿蓉吃得津津有味。是小許的主人家吃席,因為太辣,幾乎一口未動,全打包回家送給小許了。
小許說,大師傅是我們老鄉(xiāng),簡直就是托人專門送給我們吃嘎嘎的。
阿蓉抿著嘴點頭。
小許又說,最早給我們介紹過工作的婦聯(lián)家政公司,說是要組織活動,每人交五十塊錢,大伙兒在一塊兒高興高興,還說是企業(yè)文化。小許有些猶豫,她的意思是不交錢就不猶豫了。
阿蓉像是看透她的心思,道,不交錢也不去。
小許不快道,我還沒說完呢,你知道去干什么?泡溫泉。你泡過溫泉嗎?你聽都沒聽說過吧!
阿蓉撇嘴道,我會沒聽說過嗎?五十塊能泡什么溫泉?肯定是假的。
小許沒話說了,咽了口白飯道,不是我說你阿蓉,你現(xiàn)在真的是越來越像城里人了。
阿蓉一點不生氣,嘴上說哪有?心里不覺有些小得意。
小許單刀直入道,不就是蒲教授給你的錢多一點嘛,那也多不過月嫂啊,月嫂一個月六千五啊,孩子上大學都夠了。
阿蓉愣了一下,心想知道月嫂掙得多,不知道都漲成這樣了!轉念又安慰自己,月嫂責任多大啊,還要洗尿布帶孩子睡覺,掙的是辛苦錢。我有什么責任?蒲教授家的衛(wèi)生最好打掃了,認真打掃一個小時就跟賓館一樣,我還可以看看電視,吃兩把瓜子再走,根本不需要郊游泡溫泉,窮玩有啥意思。他給我買菜的錢又沒數(shù),還可以砍點斧頭。
不過阿蓉還是受了刺激,她想,蒲教授的家務的確好做,她還兼了另兩家的衛(wèi)生,可是至少還有三個晚上和一個周日是空出來的,還可以干點省力的活,人家小許從來不休息,雖然沒有碰上蒲教授這么傻的,但是也不比她少掙。小許吃虧在不太會燒菜,燒什么都是又辣又咸,剩菜狗都不吃,要不以她的雄心壯志,也敢去干月嫂。
阿蓉也不是不想當月嫂,她又會煲湯又會燒菜,也帶過孩子,但是城里人生個孩子哪里得了,天都塌下來了,規(guī)矩多得記不住,像產(chǎn)婦還要吃五更餐,凌晨五點把產(chǎn)婦搖起來吃什么?阿蓉聽都沒聽說過,還當什么月嫂?
星期天,阿蓉去了本市最大的家政市場,這個市場的形成就是因為各種家政公司抽成太厲害,一邊吃東家,一邊吃幫傭,搞到最后還是現(xiàn)場見面談條件最穩(wěn)妥。婦聯(lián)家政公司,阿蓉不愛去,因為有心理陰影。當年和小許在那邊登記表格,等待雇主,婦聯(lián)家政的工作人員大聲喊她的名字“黃肚皮”,但其實她的本名叫“黃月坡”,搞得全場哄堂大笑。后來她堅決地把名字改成黃蓉。
可是她身份證上的名字還是黃月坡,再去那里登記肯定又被他們笑一次。鄉(xiāng)下人有那么好笑嗎?叫她黃肚皮那個女的,頭發(fā)燙得黃里透紅,就像頂著一頭公雞毛似的,難道不可笑嗎?
家政市場租了某大廈的一層,有幾百平方米的面積,也是有攤位的,各個家政公司的招牌五花八門,什么萬福、娘子軍、春春、正中和、廣西妹等,攤位之外是一張張桌椅,就像售樓部那樣,雙方有了意向就可以坐下來慢慢談。
人很多,像菜市場一樣吵到翻天。
阿蓉看見婦聯(lián)家政也有攤位,但是到訪的人不多,據(jù)說是他們的手續(xù)太過正規(guī),還要健康證明什么的。好多攤位登記一下身份證就可以了,所以圍著一層一層的人,既有雇主又有保姆,哇啦哇啦都在說話。
有一個雇主大聲控訴某家政公司派出的月嫂是假的,價格喊很高,喂奶嗆奶,洗澡差點沒把孩子淹死。馬上有雇主跑過來問她情況,當然是要避開這么不靠譜的家政公司。雇主說嚴重不靠譜,我已經(jīng)換過七個,沒有一個是真的,你們千萬不要上當啊。
也有雇主主動跟阿蓉搭訕,有一個戴眼鏡的老師模樣的人問阿蓉,我看你挺精明能干的,會不會服侍病人?我給的費用很高。她暗中伸出五根手指。條件是挺誘人的,阿蓉不禁問道,是什么病啊?老師說是腦溢血半身不遂,要勤翻身,所以要有勁。不等阿蓉回話,站在旁邊的一個保姆油子模樣的人顯然已經(jīng)聽了一會兒了,馬上插話說,我行,我服侍過病人。一邊指著阿蓉說你看她多瘦,她哪里有我勁大?阿蓉一下就火了,說你怎么知道我沒勁?保姆油子說你急什么?我們掰腕子嘛,看誰勁大。阿蓉心想,誰跟你掰,我會去服侍病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