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個歷史最悠久的科班
一 富連成的前身——喜連成
我們長談以后的第二天,梅先生起床比較遲了一點。我就對梅先生提出這樣的建議:“昨天晚上你太興奮了,談得也太久,睡得很遲,這對你的嗓子是會有影響的。在你表演期間,我們夜談要有點限制,免得妨礙你的業(yè)務?!笨汕蛇@當兒他有兩位老朋友,從北京同車來津,也住在利順德飯店。他們也走了進來,這樣,我們這屋里頓時就顯得熱鬧起來。
梅先生到客廳里用餐,這兩位老朋友也都走過來聊天。
有一位談起他這次在北京沒有看過戲。他的理由是一翻報紙,幾乎找不到有什么后起的新角兒。他認為北京城是京劇的發(fā)源地,現在北京不出人才,別處就更可想而知。長此以往,京劇的前途,是很值得憂慮的。
梅先生聽了,很感慨地說:“您這還是指的頭路角色。實際上連二三路的配角也快要繼起無人了。每一出戲,不是僅只靠一個主角就能唱得好的,配角也占著重要的地位。再說場面上的工作,又是哪一樣不要緊?像這各方面的人才,要大量地培植,就非有一個很健全的機構不可。從前有科班,有學校,隔了幾年就能培養(yǎng)出一大批人才?,F在這些機構,都由于私人經濟力量的不足,全都停辦,才造成這樣普遍的演員荒?;叵氲饺~春善老先生創(chuàng)辦喜連成的精神與毅力,從小規(guī)模做起,一直維持了三十幾年,培養(yǎng)出許多各部門不同的人才,成為今天戲劇界的基本骨干,真是值得欽佩、表揚的。同時富連成的停辦,也不可否認的是我們戲劇界的一個絕大的損失?!?/p>
梅先生說到這里,回過頭來對我說:“姬兄,你不是在記我的舞臺生活嗎?我雖然不是坐科出身,但提到我幼年的舞臺生活,是離不開喜連成的。我們應該把葉老先生這一段艱苦的經歷,很翔實地寫下來,作為我自己和后代戲劇界同仁們的借鏡。
“蕭長華先生是喜連成的老教師,也可以說是這科班的開國元勛,所以講到喜連成的歷史,可以說是沒有人再比他清楚的了。趁他在這里表演,每天見面,你快請他講給你聽;等回到北京,大家住得遠,見面談話,就不如現在方便了?!?/p>
這天晚上,仍演《金山寺》《斷橋》。蕭先生在戲里扮一個小和尚,只上去講幾句蘇白,工作比較輕松。我想要找他談談,這倒是一個好機會。我提早到了后臺,一腳跨進他的扮戲房。有一位演員正在勾臉,他說:“您是找蕭先生嗎?”我說:“是的。”他站起來,走出屋子,手里拿著勾臉的筆,對樓上一指說:“您順著我的手兒瞧,出門上樓,拐一個彎,第一間小屋子,蕭先生就在里面?!?/p>
我照了他的指示走上樓去,推門而入。這間屋子是長方形,三面擺著四張鋪板床,靠門的一面,放了兩只行頭箱子,當中擺著一張方桌,是預備四個人化妝用的。
大家看我進去,都向我招呼,笑著說:“許先生又來找資料了?!笔捪壬趯χ鴳蛳涞囊贿?,我坐在他身后的床上,把來意說明了,蕭先生就開始敘述喜連成的歷史。
“你要問喜連成創(chuàng)辦的經過,先該從牛子厚東家說起。牛東家是吉林人,名秉堃(諢名牛犢子)。在吉林開設保升堂藥鋪。同時在北京打磨廠新大同店內開設源升慶匯票莊。他素性愛好戲劇,場面上鼓板、胡琴、嗩吶、海笛都拿得起來,可稱六場通透。
“他本在吉林組班,到北京邀角。葉春善親家(葉與蕭是兒女親家)是唱老生的,被他邀往吉林表演。到了那邊,臨時嗓啞,不能登臺,就在后臺幫忙,管理一切事務。牛東家看我親家非常精明干練,是一個理想的合作者。兩個人就商量辦一個科班。正趕上日、俄發(fā)生戰(zhàn)事,吉林離開戰(zhàn)線甚近,人心惶惶,許多娛樂場所,都陷入停頓狀態(tài)。牛東家的戲班也無法演出,就請葉親家先回北京,籌備組織科班。牛東家把本身事情辦齊,也跟著就到了北京,開始約請教師,選擇地點。最初不過借了幾間房做臨時的籌備處,先招了五六個學生,這還是在前清光緒二十九年的事。以后又續(xù)招了十幾個學生,在琉璃廠西南園找了一所小三合房,才正式成立。到了光緒三十年秋間,就可以接小規(guī)模的堂會了。(當時一般市民,遇有喜慶事,多以娛樂點綴,而科班應堂會,所需費不多,因此非常流行。)
“我記得開辦的經費,只有三百兩銀子。先起名叫喜連升,因為牛東家經營的事業(yè),牌號里面是都有個升字的。等到光緒三十三年,在廣和樓正式演出,才改名喜連成。
“牛東家本人不常在京,關于科班內的經費開支,可以隨時到源升慶匯票莊支取。業(yè)務方面,完全付托葉親家全權主持。
“牛東家的原意,等第一科學生訓練完成,就想把劇團帶到吉林,在他的班子里面演唱。后來看到北京演出成績甚好,這才改變計劃,打消吉林之行,就在北京演唱下去。
“喜連成科班一出臺,就‘挑簾紅’(內行術語,一唱就紅的意思),輿論甚好。到了光緒三十四年,遇到光緒、慈禧的兩重‘國喪’。那時的禁令,已經不如以前的嚴格了,‘說白清唱’的時期很短。停演了一百多天,就繼續(xù)演出,還是極受社會上愛好戲劇的觀眾們的歡迎,營業(yè)狀況蒸蒸日上,這是喜連成的全盛時代。
“到了宣統(tǒng)末年,第一期的學生都倒了倉,第二期的又沒有訓練成熟。搭班的好角,如麒麟童(周信芳)、小益芳(林樹森)、小穆子……都先后脫離;梅先生因為變嗓的關系,也退出了喜連成。因此營業(yè)漸漸不振。轉過年來,入了民國,牛東家無意繼續(xù)經營,就把喜連成倒給外館沈家。從沈仁山接手以后,改為富連成。照樣請葉親家主持一切。所以喜連成科班從創(chuàng)辦到倒出,有八年的歷史?!?/p>
蕭先生一口氣講了約莫點把鐘,大家靜靜地都聽出了神。他忽然停住了話,側著頭聽臺上的鑼鼓,說:“不好,‘跑城’快完了。我這小和尚也該扮了,我們再談吧。”就由他的跟包招呼著緩步下樓,回到他自己扮戲的屋子里,靜候出臺。我把記錄下來的喜連成簡史,揣到口袋里,跟著也走下樓來,到前臺去聽戲。
二 富連成
第二天我把蕭先生所談喜連成創(chuàng)立經過的記錄拿給梅先生看,他說:“昨天你們談的只不過是葉老先生與牛子厚創(chuàng)辦喜連成的沿革,是前半段的歷史。從外館沈家接辦,改名富連成以后的情形,與葉老先生三十年來致力戲劇教育、埋頭苦干的實際工作情形,是更有詳細記錄的必要的,你還要去詳細地問他?!?/p>
我想在后臺長談,多少是有點妨礙人家工作的。就在一個早晨,直奔國民飯店,訪問蕭先生。走進屋子,看他早就盥洗完畢,坐在床前一張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他見我進去,忙著倒了一杯茶遞給我。坐下來閑談了一會兒,慢慢地我就把梅先生還要請問的意思告訴他。蕭先生說:“我們昨天不是談到牛東家把喜連成倒給外館沈家了嗎?從沈仁山接辦以后,就改名富連成了。拿東家一面來說,就沒有牛子厚那么認真而嚴格了。我舉一個例子,譬如喜連成時代,招收的學生,每年在牛東家到北京的時候,總要親自來甄別一下,有些認為不適宜于學戲的,就叫他們退學轉業(yè),以免誤人子弟。他的培植人才,抱的是在精而不在多的主張。所以牛、葉兩位,可以說是有計劃、有步驟地來執(zhí)行這種戲劇教育的工作的。
“按說牛、沈兩家同樣是個買賣人,這里面可就有了區(qū)別。牛東家性好戲劇,通達場面,又本來是在吉林開戲館的,他對戲班情形算是一個內行。沈東家做的是‘外館’的買賣,對于戲班的事是外行。他跟牛東家一樣也只派來一位會計,專管財政,別的不問。賠賺是東家的事。其實只要有角兒,唱出了名,能受觀眾的歡迎,館子的營業(yè),也沒有個賠。像沈家外館的買賣,后來不見好,指著戲館的營業(yè)收入,每年用大車往家里搬的錢就遠去了。
(按)北京安定門外一帶的外館,有兩種性質:一種是專做跟蒙古物物交換的生意的。譬如拿南方的綢緞、京式的貨物,換取蒙古的羊毛、駱駝毛、牲畜。沈家經營的外館,又是另外一種性質,是專門招待蒙古王公的。在前清時代,這些王公們到北京來,大半是不帶錢的,沈家就借錢給他們。替他們購買一切日用必需品,甚至于雇用傭人,這些事也都代他們辦妥。他們有時住上一年,沈家就不斷地墊一年的錢。等他們要走了,才把墊款總結一下,也只是記一筆賬,把利息規(guī)定好了,留下一個通信地點就回去了。沈家對這類放款,并不是馬上討取,多則三年,少到一年,才派妥當伙計,前去清算。有些欠戶,本利清結,交伙計帶回,也有只算利錢而不歸還本金的。沈家還是最歡迎這種取利而不還本的欠戶,因為這樣就有固定的利息收入了。王公們因為北京人地生疏,也需要有這樣一個周轉金融的機構,給他們以方便。沈家就是靠這種放款起家的。
“葉親家在科班里面,仿佛是學校的校長。所有全班的管理,跟戲館的營業(yè),都由他一人負責主持。喜連成時代,因為牛東家是內行,有的還參加一點意見;等到富連成時代,沈東家既是外行,又在富字輩快出科以前,得了瘋病,所以科班的事,始終沒有問過。富、盛兩科,出了不少的人才,這全是葉親家的心血換來的。
“從籌備起,這樣繼續(xù)不斷地支持了三十三年,到民國二十四年,葉親家六十一歲那年的冬天,病死在北京。此后歸他的長子龍章擔任社長名義。實際上科班的一切責任,都是由他的第三個兒子盛章主持的。
(按)葉春善有五個兒子,龍章、蔭章、盛章、盛蘭、世長。龍章是成達學校炮兵科畢業(yè),做過東北軍鄒作華部下炮兵軍需,退伍后在富連成服務。蔭章是在場面上打鼓的,盛章擅長武丑,盛蘭小生有名,世長是唱老生的。還有四個女兒,長女嫁茹富蘭,次女嫁宋繼亭,三女過繼給姓楊的,四女嫁蕭盛萱。
“那時候的東家,還是外館沈家。后來沈家分了家,這科班就歸了沈七爺(秀水)。繼續(xù)辦到世字輩快要出科,又從沈七爺手里倒給葉家。
“民國三十二年,葉家也分了家,就把富連成分給葉親家的第二個兒子蔭章,接管了大約有一年的光景,因為用人不當,管理不善,盛章等又全都退出。外加在敵偽統(tǒng)治之下,百業(yè)凋敝,館子營業(yè)就大受影響,經營沒有了來源,因而被迫停辦。
“富連成停辦以后,這些未出科的學生,大部分參加了尚小云辦的榮椿社,小部分歸到了李萬春辦的鳴春社。還有些已經能夠搭班演唱的,就分頭接洽,各自找他們的出路去了。
“讓我總結一下,富連成前后有四十二年的歷史,科班方面教出了七科的學生,共約七百余人。喜字一科有四十多人,連字一科有七十多人,往下平均每科都有一百二十人。戲館方面又訓練出很多的場面、梳頭、管箱等工作人員。
“七科是按照喜、連、富、盛、世、元、韻七個字排行的。喜、連兩科名稱上雖然分了前后,實際上是通連的。當時把招收的學生,年紀大的,歸入喜字,年紀輕的,加入連字。往下從富字起,每科里面,再分大小,譬如富字一科,分大富字、小富字。換句話說,一科有兩科的人數。在牛東家的手里辦到連字,沈東家手里辦到世字,最后在葉家手里辦到韻字。”
三 葉春善的辦學精神
“以上所說,不過是富連成的沿革史。至于您要問到這里面的實際工作,那全是由葉親家一個人主持的。他一生的心血,都耗在這個科班上了。
“我們那時辦戲劇教育,老實說吧,沒有什么章程、會議錄、報名、考試這些規(guī)則的。葉親家是按著他師父楊隆壽先生辦的小榮椿科班的路子走的。
“我先說招收學生的辦法。每年不分季節(jié),隨時可來學戲。先由介紹人向班主舉薦,征得同意,約定日期,由家長帶領學生來見。只要學生的五官端正,有很可靠的介紹人,也就是將來錄取后的中保人,沒有不肯收的。把學生留了,家長就告辭而別了。有些孩子因為年紀太小,離開父母就想家。住了幾天,老是哭鬧不休,百般地哄著他也不行,只得請家長帶回去,勸好了再來。這時候有的家長心疼孩子,就答應領回。這件事就算完了。有些家長來了,不但不帶回去,還要狠狠地罵上幾句,非讓這孩子學戲不可,一定要請老板栽培(當時班主都稱為老板),這一下就算成了。再過一兩個月的工夫,就來訂立契約字據。家長與中保人,都要簽名畫押。每科訂定七年期限,七年以內,一切吃住穿戴,都歸科班供給,學生不能自由退學。班主如果發(fā)現學生品行不端,屢經告誡而不知改過,可以把他開革。
“拿我在富連成幾十年的經驗,所看到的學生,犯規(guī)最大的要算是‘逃跑’。有些學生天性好動,不慣受這種有規(guī)律的約束,等到年紀稍大,就要想逃。我記得連字輩有一個唱花臉的學生,學到六年上,離開出科不遠,連逃六次。每次把他找回來,怎么說也沒有用。最后只好把他開除。他出科以后,并沒有搭班演唱過,聽說后來做了小偷兒了。
“科班收的學生,年紀最小的才七歲(高富全的藝名叫七歲丑),最大的也不過十二三歲。把這一百多個小孩子湊在一起,吃飯穿衣、大小便哪一樣都離不開人,實在不很容易應付。每天晚上學生睡了,就派兩位教師整宵不睡地看護他們??墒侨~親家還不放心,他住在科班的前院,每晚必到學生住的屋子,查看兩次。這件工作,幾十年來就沒有看見他間斷過。熱天夜里起來,還不算什么難事;要在嚴冬臘月,西北風刮得滿院子地叫,他也是照樣這么做。那種肯把人家子弟看得比自己孩子還要重的精神,實在令人佩服。
“再說凡是起科班的,為什么都招收年輕的孩子呢?不是自己找麻煩嗎?這里面也有個原故。我們這一行,不是只靠關著門死學就能成的,臺上的經驗要仗著實習。所以一面學藝,一面演唱,這樣經過了長期的鍛煉,才可能有培養(yǎng)成一個好演員的希望??墒敲咳嗽诎l(fā)育時期,生理上必定要經過倒倉的階段。如果收的學生,都是十五六歲的大孩子,他玩藝兒沒有學會,嗓子已經倒了,沒法讓他在臺上練習。等他嗓子變過來,再學也就晚了。您要知道,一個好演員,沒有不是靠幼工結實才能成功的。
“頭科的學生倒了倉,二科的跟不起來,這是任何一個科班的最大難關,因為私人起班,財力到底有限。一切經費,都要靠館子營業(yè)的收入來維持的。學生倒了倉,叫座能力銳減,馬上會影響到營業(yè)的收入。如果主要的角色,如老生、青衣一類,倒了一個,或是覺得自己學生的陣容,不夠堅強,還可以向本班以外物色相當人選。當時梨園行子弟在家里學戲的也不少。他們正需要借臺練習,所以有一般搭班的小演員,就這樣應運而生了。在科班方面,借此也彌補了自己這個缺點。這叫做互相利用,兩全其美。要是倒倉的學生太多,營業(yè)實在支持不住,科班就要在這個時候垮下來了。
“跟喜連成先后或同時起班的,有田紀云辦的‘玉成班’,后改名‘小吉祥’(坐科的有老生李玉奎、花臉張玉峰、武旦陶玉芝)。陸華云辦的‘長春’(坐科的有花旦榮蝶仙、老生李春林、張春彥)。郭際湘(即水仙花)辦的‘鳴盛和’(坐科的有老生張鳴才、李鳴玉)。李繼良辦的‘三樂’,后改‘正樂社’(坐科的有青衣尚小云、老生韋三奎、武生王三黑)。俞振庭辦的‘斌慶’(坐科的有武生孫毓堃、青衣徐碧云、老生王斌芬、小丑朱斌仙)。這里面除了‘武慶’、‘三樂’的歷史比較長久,人才也出得比較多些,余下都是辦了一二科就完了。雖說也還有別的原故,主要的還是受了學生倒倉的影響。
“我們科班里學生的日常生活,是這樣的。早晨七點起床,全體練功學唱,三小時后到十點半收工。戲館十二點半開鑼。沒有工作的,在家里練功。有工作的,都上館子。先由教師點名,把這一群小演員排列得整整齊齊,個子小的放在頭里,大的放在后面。一律都是穿著袍子馬褂。教師們率領了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魚貫而出。到了館子,各人都按著戲碼扮戲。六點多鐘散戲,照樣排隊回來,進門再點清人數,才散隊休息。晚上繼續(xù)用工,到十一點半收工。
“教授的課程,全是有關戲劇藝術的。識字念書,就沒有專門老師擔任了。雖說是時代不同,但是也不能否認這是一個很大的缺點。有些學生后來能通文墨,都還是出科以后自修得來的??墒侨~親家每隔幾天,在課余就召集了全體學生談話一次。把一些做人的基本條件,很淺率地譬解給他們聽。他常對學生說:‘藝術是應該認真學的??墒侵豢繉W好了藝術,而不懂得做人的道理,將來出去,還是行不通的?!?/p>
“這一種用口頭演講,來增加學生的常識,補償他們因不念書而造成的缺陷的方式,也是他三十年來一直堅持下來沒有改變過的。
“教師方面,有教得長的,有教了一個短期就走了的。我教的年代要算最久。遇到教師不夠的時候,生、旦、凈、丑,哪一樣我都對付著教。此外就數教武生戲的最多,有楊萬清、丁連生、董鳳崖、茹萊卿、趙春瑞(專教黃派武生,他是跟黃月山把場的)、宋起山、賈順成(宋、賈兩位是練武工先生)。還有一位老前輩姚增祿先生,也來教過。教老生的有王月芳(是譚鑫培的徒弟,后改唱青衣)、徐春明、蔡榮貴。葉親家自己也教老生,但他管的事太多,不能常教。教武生的又有劉春喜,教青衣的有蘇雨清(蘇從頭科律喜云教起,一直教到盛字科)。教丑的有勾順亮(是梆子班的名丑)、郭春山。
“唐宗成在科班歷史很早。從喜連成最初演出,他就是場面上的負責人。他跟葉親家是換帖弟兄。學生都管他叫唐老叔。那時每天館子打鼓的有三個人,分頭半工、中半工、后半工。他是管打后半工的武戲的。從頭科打到三科,就耳朵聾了,不再上場工作??墒菆雒嫔系墓芾?,他是一直負責到底的。學生因為倒倉而改行打鼓,向他學習的,就有好幾位。如花旦應喜芝、青衣張連弟、老生方富元、劉富溪等。本班學生以外,場面上經他訓練出來的人才,那更是不計其數了。每科學生期限規(guī)定七年,到了五年左右,就要由他們的成績來決定他們的前途了??此麑嵲诓粔蜓輪T條件,就叫他改學場面。學場面也不行,改學梳頭、管箱等行。有些七年滿期,看他藝術還沒有成熟,就把家長與中保人請來,說明原委,勸告他再續(xù)二年??傊~親家辦學的目的,要使這科班的學生,出科以后,大小都有一種成就,不至于受到失業(yè)的痛苦。
“學生的待遇,不論學的藝術好壞,一律平等。每人手巾一條,每星期到規(guī)定的澡堂洗澡兩次。這澡堂是跟科班訂有特約的。白天吃饅頭,晚上吃飯。煮一大鍋菜。像現在快到冬天,就是豬肉熬白菜。五個人一排,自己拿碗去裝。有回教的學生,就另給他們預備菜。葉親家常派傭人偷偷地也去裝一碗,嘗嘗味兒,要不好的話,就要跟東家派來的會計嚴厲地交涉,不能讓學生缺乏營養(yǎng)。我們教師們的菜,是四菜兩碗。他是在家里吃飯的,可也常來坐下同吃。這也是帶著有考驗廚子的用意的。
“學我們這一行,剛上臺萬不能有錯。某一處要錯慣了,還是每唱必錯,內行術語叫‘鬧鬼’。這是有臺上經驗的演員們都知道的。所以小學生如果犯了這種錯,初犯加以警告,再犯就不客氣要挨打了。學生里面,派定一個掌刑大師兄。只要聽聽這名稱,就知道挨打是常事。當時有一句‘戲是打出來的’的話,其實也不全對。遇到極笨的孩子,腦筋老轉不過來,打也沒用。挨打的還是聰明的學生占多數。就因為他有戲劇的天才而不肯認真用功師父望他成名心切,才有挨打的資格。要放在現在辦學,再打學生,這不是成了笑話嗎?可是在四十年前,也不僅是學戲的有體罰,哪一家書房、哪一處私塾,不是老在先生桌上放著一塊長方形的戒尺呢?還有一般的學徒們,那就更不用提了。這是時代進化以后必然的改革。
“梅先生說得好,葉親家起班有三十來年,可佩服的是他那種精神與毅力。要論他辦教育的知識,哪能有后來的新腦筋。您要明白,他不是一個身通六藝的大才子,他也是一個坐科出身的老藝人。不怕您見笑,恐怕他肚子里是沒有念過幾本書的。”
梅先生看完了這次的紀錄,很滿意地說:“今天的資料,是太有價值了。葉老先生從幾個小學生教起,教到七百多人,場面、梳頭、管箱等工作人員,還沒有計算在內。在近代戲劇教育史上說,是有他很重要的地位跟不可磨滅的功績的。有一句老話,‘事在人為’,這是一點不錯的。你看喜連成頭二科的學生,不都是外行子弟嗎?從三科起,本界子弟就占了大多數。這就是說,同行中看他辦得有了成績,才肯把孩子往里邊送的。
“你還沒有知道,最初他那一班優(yōu)秀學生出路的困難呢。當時北京老角好的這樣多,剛出科的學生,就算藝術學得地道,在科班里演唱,也是很紅,等搭到大班里面,不定讓他配一個什么零碎角,那真慘了。有些逼得沒法,只好開碼頭往外跑??墒悄贻p的孩子,到了上海這種繁華世界,眼睛會看迷糊的,就容易墮落下去。我知道跟我同臺演唱的喜字輩學生里面,就有遭遇到這樣命運的。這也是使葉老先生看了難受的事情。有一天,他對蕭先生說:‘兄弟,你多受累,幫我點忙。咱們在二十年后,我要讓各戲班里如果沒有我們科班的學生,就開不了臺?!@也可以看出他受的刺激有多重,才下了這樣大的決心。等到三科的學生出科前后,這重難關也就逐漸地打破了?!?/p>
“你看這科班有什么缺點沒有?”我問梅先生。
“缺點不能說沒有?!泵废壬f,“可是要分著講,這里面一切管理方法,還是按照老路子走的,還是時代關系,我們也不必批評。我覺得還是教師方面請得太少,如花旦、老旦、小生這幾行,都沒有專任的教師。幸虧有一個包羅萬象的蕭先生,才能訓練出這么許多名演員。他不是說生、旦、凈、丑都能教嗎?這一點不假,并且哪一行都教得好。小翠花(學名于連泉)的花旦、馬連良的老生不都是他教出來的嗎?所以蕭先生在富連成,真可說是一位大功臣了。
“前輩的辦事,是全憑他個人的經驗,放手去做的。有些地方,我們認為他的辦法太老了,思想太舊了,不合乎現代教育的條件,我們盡可以改善,甚至于不去學他。但是他辦事的肯負責任,幾十年到底不懈的精神與毅力,這是值得拿來做我們的模范的。
“為什么辦到我們這一界的教育,過去老是辦不長久呢?這理由也很簡單,就是我們的科班和學校,不收學費,就沒有固定的經費。全靠學生在戲館演出,拿營業(yè)的收入,來培養(yǎng)他們自己的藝術。蕭先生所說的學生倒倉問題,固然影響戲館的營業(yè),對科班是一個重大的打擊;可是遇到市面不景氣,就是學生嗓子不倒,營業(yè)也準好不了。我來說幾個后期辦戲劇教育事業(yè)的人。程硯秋辦過戲劇學校,尚小云辦過榮椿社,李萬春辦過鳴春社,他們都是盡了最大的努力的;結果因為受了敵偽時期百業(yè)凋敝、營業(yè)一落千丈的影響,全都被迫停辦了。尤其像小云因辦榮椿社,甚至破了產,還是不能維持下去。可見得這種教育,要用私人經濟力量來辦,就好像大海里的一只小船,遇到了風浪,誰也支持不住,那翻船的危險是不可避免的。只有政府出來主持,才能建立起一個很堅固的基礎,把我們戲劇界舊的藝術精華保留下來,新的思想加進去,成為一種最完整的舞臺劇。這不是我個人的理想,總有一天要實現的。
“我這幾十年來,因為業(yè)務繁忙,多半偏重在自身的藝術上用功。余下有限的一點時間,也只辦了一個國劇學會,專門收集有關各部門的戲劇史料,與不斷地約請幾位戲劇專家到學會來演講。這是對一般戲劇藝術有了根底,還想進一層深造者的研究機構。會里還附設一個國劇傳習所,招收了六七十個學生,如劉仲秋、郭建英、高維廉……都是傳習所的學生。教師方面有我和余叔巖、尚和玉、蕭長華、王瑤卿、郭際湘、鮑吉祥、馮蕙林、錢寶森、王榮山、孫怡云、朱桂芳等。可惜我南遷以后,因為種種關系,不久就停辦了。所以講到實際的訓練工作,我的貢獻最少。不但對葉老先生這種辦學的成績,自愧不如,就連程硯秋、尚小云他們,也比我強得多。等我哪天能夠放棄舞臺生活的時候,我還要在這方面盡我一點責任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