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 英格麗德

結伴養(yǎng)老 作者:[挪] 安妮·奧斯特比 著,解亞坤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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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麗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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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洗手池上方的小鏡子里看著自己,鏡子里的人看起來很驚訝。她仿佛在看著一個重生之人一般凝視著自己,眼睛周圍環(huán)繞著魚尾紋,像是褐色的冰面上有了白色的裂縫。不過短短的幾周,英格麗德的膚色就變得黝黑,就好像黑色素已經潛伏了數年,一直沒讓皮膚知道這件事。凱特提醒過她們要防曬,即便這么多年生活在熱帶的天空下,她自己倒是仍然保持著本來的膚色。

“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別吝嗇防曬霜。我向你們保證,過一段時間后,你們便不會關心自己是不是變黑了?!?/p>

英格麗德并沒有仔細聽。自從她來到這里,她意識到自己之前有多少日子都宅在室內。從公司到家里,再從家里到公司。她待在公寓里,待在辦公室里,待在汽車里。她的弟弟謝爾數年來不斷勸她養(yǎng)只狗:“這樣你每天就能鍛煉鍛煉,延年益壽!”她弟弟的妻子格羅也這樣說:“有個伴多好呀!”然而英格麗德卻懷疑,格羅對于家里有一只愛爾蘭長毛獵犬這件事的熱情在于,有了這只狗,她丈夫就會每個秋天離開一周去打獵。對于養(yǎng)狗這件事,英格麗德從來沒有任何想法。

每年夏天,她的那些女同事會帶著輕便的睡眠墊和可以暖耳朵的保溫杯去尤通黑門山[1]遠足,她從不參加。周日的早晨,她偶爾會出門進行一次大自然中的漫步,但從不會走太遠,也不會讓自己太累。

西蒙和彼得帶給她許多快樂,他們是謝爾和格羅的孫子。她很確信,他們跟她比跟自己的爺爺奶奶更親。當西蒙沒法找到閱讀的竅門時,是姑奶英格麗德耐心地跟他坐在一起,幫他練習字母的發(fā)音,教他認識單詞卡上的單詞。在她的房子里時,彼得獲準在沙發(fā)上吃零食,或是把臟兮兮的流浪貓帶進來。她當然知道一邊整日工作一邊照顧小孩很累,可當他們的媽媽去出差和爸爸值夜班時,她并不介意留他們住在她的家里。男孩們和她很合得來。他們來的時候,她也不會大動干戈,只是很享受為他們做飯——炸玉米餅、比薩餅、雞翅之類,家常食物而已。是因為他們年紀那樣小,所以很容易交流嗎?不必擔心自己跟他們沒有共同之處。兩個黑頭發(fā)的小子坐在沙發(fā)上,低頭玩著手機或者卡牌。與西蒙和彼得共處的時光是她生命里最美好的時候。

當凱特的信寄來時,英格麗德沖了杯咖啡,坐下來讀信。奇怪的是,她并沒有對凱特的邀請感到有多驚訝——該怎么描述它呢?是挑戰(zhàn),還是重聚?也許她一直都知道,在穿著翻折領的襯衫戴著老花鏡的日子過后,也許有一天維爾瑞德會回來。維爾瑞德是她內心深處的秘密。當多年前火車駛離車站,而她選擇留在家里時,她就默默地為選擇離開的凱特點頭表示理解。而現在,她手指顫抖著熱切地讀著凱特的手寫信。

英格麗德,我想你會拿著信件等一會兒再拆開它吧。也許你會把它丟在一邊,先給自己沖杯咖啡。但實話說,你有沒有期待著這件事?你來我們生活過的地方看過,你知道這樣的生活不僅僅是泳池旁的雞尾酒和陽光下的歡樂。你了解這里可能會有電力中斷和水源短缺的情況,還有蚊蟲和瘧疾。不過我覺得你還是會足夠勇敢,勇敢到可以去對孤獨和對著電視的晚餐宣戰(zhàn),對關節(jié)炎和空虛的夜晚說再見。來這里穿上碎花連衣裙,拿著椰殼碗喝一點兒卡瓦酒。

英格麗德把咖啡放下,感到胸中泛起一陣漣漪,她終于明白這樣的感受從何而來:這是戀家的她對于一個陌生地方的感受。她雙手緊握著信件,嘴上洋溢著激動的笑容。她向往斐濟。凱特,這只自由的鳥兒,在她展翅翱翔在高空中時,英格麗德卻只能仰望。

她清楚地記得這只鳥兒飛走的時刻。1965年8月的某天,萊維克的尼爾森咖啡館外面的一張桌子前,咖啡桌上的安靜令人費解,而凱特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這種緊繃的氛圍。她烏黑發(fā)亮的秀發(fā)如瀑布般披在肩頭,吸引著她們進入那個仿佛行星環(huán)繞太陽般的充滿羨慕的安靜氣場。她剛才說什么?明天就走?印度?果阿?還是尼泊爾或者斯里蘭卡?

英格麗德環(huán)視四周尋求幫助——有誰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然而西娜只是靜靜地坐著,目光空洞,對凱特即將遠行一事表現得漠不關心,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可能只有凱特說她要去火星或者木星,她才會關心!莉斯貝絲揉揉鼻子,就好像她已經聞到了異國的香料和異域風情的食物的味道。瑪雅不可置信的表情里還摻雜了些別的——是得意的笑容嗎?她好像是為從她那件結實的棕色裙子口袋里掏出來的什么東西而自鳴得意。從凱特下午早些時候打電話召集大家在咖啡館見面開始,英格麗德心中的蝴蝶漸漸地變成了嘶嘶叫喊、揮舞翅膀的蝙蝠。不過是被一所師范學院錄取的瑪雅為何如此自鳴得意?英格麗德和凱特要是想去師范學院,還不是易如反掌。

“尼克拉斯去過印度?!?/p>

凱特的聲音在遠處回蕩著。

“那里消費很低,幾天、最多幾周找到工作并不難。他認識一個人在中央邦[2]的道場工作,那個人……”

凱特不停地說著,那些話在英格麗德的腦海里翻涌,形成了毫無章法的體系:道場、冥想和瑜伽信徒。她盯著桌面,一根手指探出去摸著咖啡杯的邊緣。毫無疑問,她即將學習的會計課程會幫助她找到工作。工資肯定夠獨立生活,幾年后也夠她按揭貸款買間公寓。公寓離公園近點才好,最好在市中心,這樣就不需要車了。

“這是次單程旅行,”凱特還在繼續(xù),“坐火車穿過歐洲,之后如果需要的話,我們會搭便車。”

咖啡桌上的沉默仍在繼續(xù)。莉斯貝絲粉色的指甲間夾著一支香煙,西娜披著一件又厚又大的外套,與夏日溫暖的午后極不協(xié)調,此時她雙臂抱著胸不停地前后晃動。

“喂,你們幾個!就不能為我高興一下嗎?”凱特的笑容溫暖而寬厚。一如既往地,她的笑容征服了所有人,而她們甚至還沒意識到自己的疑問?!笆澜邕h比萊維克大得多!我想去看看!”

英格麗德忍住了想說的話,像是在填滿熱情的氣球上打了個結,而這些話本該在她的喉嚨里沸騰然后沖出嘴邊:“我也覺得!太棒了!”相反,她沒能把尼克拉斯的形象趕出腦海,他的頭發(fā)比凱特的還長一些,眼旁的笑紋顯露他早已成熟。他不帶一分錢走遍了南美洲,他所見識的比她們所有人加起來從書上讀到的還多。在她們還在計劃著自己的小日子的時候,這個瑞典男孩——不,男人,閱歷已經比她們多了將近10年——他已經在新西蘭做過摘果工,在加拿大做過滑雪老師。

這其實也是凱特想要的。她總說想要先工作一年再決定要不要上大學,但據英格麗德所知,她從來沒有拿出具體的計劃。至少直到尼克拉斯那年初夏來的時候還沒有,他當時在做油漆工和雜務工?!八媱澣ケ苯?sup>[3]?!眲P特解釋道。果不其然,之后尼克拉斯就消失了幾個星期,之后又回來了。凱特這會兒正講述著他下一次的計劃,不過這次她也是其中的一部分?!拔野謰尶赡軙柲銈?,”她依次注視每個人,“所以你們就實話實說:‘我真不知道他們要去哪兒。’”

她的笑聲,像散落的珍珠,落在她們的咖啡杯里,落在皺巴巴的紙巾上,她們的冰激凌似乎也因此融化,不斷從蛋筒上滴下來?!坝⒏覃惖?,別這么傷感,”她的手貼在朋友的手上,“想想我回來之后會給你們分享多少故事!”

她們都點了點頭,瑪雅甚至憋出一句:“想想就好激動!”而此時英格麗德只有一個念頭:就在這里,從這里開始,我們就要各奔東西了。瑪雅在哈馬爾的師范學院學習,莉斯貝絲在萊維克結婚,西娜——只有上帝知道她悶悶不樂的表情背后是什么。如果她找得到工作,也許也會留在這里。然而凱特要離開了。沒有了凱特這股風,我們的船帆耷拉著,只能漫無目的地航行。我們的團隊仿佛化作了100萬粒塵埃,而剩下的只有無盡的沉默的虛空。這里,就在這里,我們將奔向各自的人生。

*

“這想法簡直愚蠢!”這是謝爾聽到英格麗德說她要去斐濟這件事情的第一反應,“你瞎說什么呢?你該不是瘋了吧?你已經很——”

他及時打住,但英格麗德還是聽到了他嘴里咕噥的那個字:老。你已經很老了。她的弟弟比她小4歲,可卻覺得自己有資格決定什么樣的機會不適合她,顯然,他覺得搬去南太平洋就不適合她。

她幫弟弟說完了那句話?!爸x爾,你說我太老了?老到只能坐在家里等養(yǎng)老金了?就該整日想著防患于未然和順應天命,偶爾去趟丹麥游玩一圈是吧?”

“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有那么多事情……”

“比如說呢?坐大巴去塔林旅游?一年跟你去一兩次瑞典買點兒便宜肉?再瘋狂點兒,70歲生日的時候來次雙人高空跳傘當生日禮物?”

“好吧好吧,可是……英格麗德,那可是南太平洋??!你對那兒了解多少?而且你跟凱特都多少年沒見過面了?”

那你呢,你對南太平洋很了解嗎?她想反問弟弟,但并沒有說出口。實話說,謝爾對任何事情都知之甚少。除了獵狗,還有汽車輪胎。身為輪胎公司的采購經理,他自然對諸如硫化、胎紋深度和平衡這些細節(jié)了然于心。

而關于斐濟,她的的確確比他了解多了。收到信的那天晚上,她就上網搜索了斐濟。這個國家的人口(不到100萬),島嶼的數量(斐濟擁有100個左右可以居住的島嶼,全部島嶼的總數超過300個),人口構成(40%的印第安人后裔,其他的是美拉尼西亞人),他們的宗教信仰(基督教,主要是衛(wèi)理公會派教徒;印度教徒;還有一些穆斯林),主要的產業(yè)(旅游業(yè),制糖業(yè),椰干產業(yè))?!拔伊私獠簧侔伞!彼鞠脒@樣回答弟弟,但他并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

“英格麗德,這根本就不像你!就這樣把原本的生活扔出窗外,這簡直……不負責任!”

他就不能聽聽自己在說什么嗎?除了她自己以外,他到底覺得她應該對誰負責?凱特信里的話跳了出來:“丟掉那些解決不了的麻煩!帶上你仍然在意的東西!”

“謝爾,我一直都獨立生活,我也希望繼續(xù)這樣。貸款我還清了,當我想回來的時候,銀行里也有足夠的積蓄夠我買張返程票。你到底為什么不開心——就不能為我高興一下嗎?你不覺得我值得享受一點兒黑巧克力和椰子肉嗎?你不覺得我吃煮土豆和鯡魚已經吃膩了嗎?”

她的弟弟那副呆滯的表情告訴她,他一點兒也不理解——煮土豆和鯡魚,她在瞎說什么呢?他的手指穿過稀疏的頭發(fā),接著換了一套說辭?!翱墒?,我們怎么辦?兩個孩子——西蒙和彼得肯定會很想你的!還有阿福,”他匆忙地補了一句,“他會覺得你瘋了!”

英格麗德難以想象她那個整日恍惚的小弟會對自己的決定有什么意見。阿福倒是經常被別人評頭論足。她腦海里閃過一幅關于他的有趣的畫面:他戴著走形的棒球帽,穿著藍色牛仔褲和棕色的拉鏈夾克。在他靠近大學的公寓里,冰箱空空如也,書架擺滿書籍,或許打開冰箱可能會發(fā)現一副眼鏡,電腦屏幕旁邊大概會有一個放了兩周的三明治。

“阿福自己還自顧不暇呢?!庇⒏覃惖峦x爾說道,他額頭長著雀斑,薄薄的皮膚上青筋突起。

“但你在那邊以后有什么保障呢?你想過這個沒有,你要是病了呢?要是你——”

“死在那兒?”

她告訴自己不要悲傷,平靜地看著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溫柔一些:“他們會為我唱歌,把草席帶去我家?!?/p>

*

當你從頭開始的時候,其實很容易就能形成一套程序。英格麗德從來沒有在可可農場生活過,其他人也沒有,從理論上來說,這意味著每個人都有可能承擔任何角色。凱特和尼克拉斯買下這處莊園也不過6年,他們也才剛剛找到了一些運營它的竅門,尼克拉斯就出了事。凱特幾乎從不談論那件事,英格麗德對那件事的細節(jié)一無所知。也許是那傷痛太新太清晰?英格麗德知道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凱特當時不在丈夫身邊。

摩西斯做著他以前做的事,管理種植園,負責它的日常運營。凱特曾經說過:“尼克拉斯總是和摩西斯形影不離,他知道的所有關于可可豆的東西,都是從摩西斯那里學來的。”

然而凱特卻不像尼克拉斯那樣熱衷于農場事業(yè),英格麗德暗自心想??呻y道不是她滿腔熱情地在信中說要嘗試些新事物,開始生產巧克力?

摩西斯每周過來一兩次跟凱特說說農作物的長勢,凱特卻很少自己出去向他問好。而年長的管理員也從未不請自來地走近前門的四步之內,他只是等在走廊的盡頭,直到有人出來迎他。有時候阿特莎會出來,有時候她透過窗戶認出來是摩西斯之后,就大聲喊道:“凱特夫人!摩西斯來啦!”這之后她往往會爆發(fā)出一陣爽朗的笑聲,英格麗德至今仍未習慣:這似乎沒來由的笑聲,卻往往能持續(xù)數分鐘之久。其他場合她也聽到過這樣的笑聲:當她和在路邊販賣尖尖的棕色木薯根的女人攀談時,當夜幕降臨她和摩西斯的女兒們坐在房子外面時。有時候,一群小孩路過,突如其來的大笑聲會驚嚇到他們,她還會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嚇得小孩子們氣喘吁吁。之后,孩子們雙手拍著大腿,被逗得開心地跪在地上。

就英格麗德看來,阿特莎發(fā)出笑聲并非想要特意給誰看,即使沒被人故意撓癢癢,也沒聽到什么笑話,她也能不由自主地爆發(fā)出笑聲?;蛟S在阿特莎的身體里儲存了大量的笑聲,每天必須釋放一下,就好比一些人有多余的胃氣?抑或那只是一種她無法控制的痙攣?英格麗德在她那個斐濟未知之事的列表上,增加了一條“找出阿特莎如此愛笑的原因”。

凱特對于摩西斯所講的真菌疾病、嚙齒動物和化肥成本的事情都不太感興趣,而當摩西斯過來時,英格麗德則很快成為那個經常和他聊天的人。她還時常陪那個健壯的弓腿男去種植園檢查那些飽滿的黃色可可莢,看到有幼蟲侵害時,她也會擔憂地嘆氣。她也并非僅僅憑著一絲興趣,就能以任何方式生活的人,只是每天下午,在翠綠而濕潤的可可林里的漫步,化為甜蜜的點滴幸福,注入她的身體,流淌在她的血脈里,洗去了多年以來令人作嘔的辦公室咖啡的味道。

英格麗德到斐濟的這幾天,開始欣賞自己的雙腳。又大又穩(wěn),它們總能履行好自己的職責:確保在秋天的風暴或是其他嚴酷的天氣中,穿著8號鞋子的她仍能穩(wěn)健如平日。它們一如既往地可靠,而她卻因為它們皺皺巴巴并且毛發(fā)濃密而從未喜歡過它們。英格麗德修腳的時候,修腳工總考慮著要給這雙大腳漲價,她也從未成功勸說R.Lundes Shoes & Sons(英國一家制鞋及修鞋作坊)幫她預留一雙大小合適的帶有漂亮的金扣子或是優(yōu)雅的踝帶的鞋子。

凱特之家的前門擺著一堆橡膠拖鞋,有室內穿的和室外穿的,有夾腳趾的和不夾腳趾的。英格麗德得到了三雙:第一雙黑色鞋子,款式簡約,低調內斂;第二雙橙色鞋子,鞋底有木槿花的圖案;第三雙最具魅力,是她們最后一次去拉奇拉奇時買的,鞋子兩邊有寬寬的銀色條紋,而腳趾間則是一串塑料珠子。

英格麗德的腳是注定要過得快活的,這一點顯而易見。她赤裸的腳趾愉快地分開,腳底舒適地貼在鞋子的橡膠表面,憑借它們的尺寸就笑傲天下。每根腳趾都朝不同方向張開,毫無愧色地占據著它們的合法領地。而且它們還得到了贊美呢!

“英格麗德夫人,你有雙好腳。”一天下午,阿特莎在走廊上說。她的微笑總能換來別人的微笑,阿特莎嘴里缺了一顆犬齒,那個小小的黑洞就像是在一排白色牙齒中間閃爍的一瞥。她跨坐著操作椰子刨絲器,這是個非常有用的有四條腿的小工具。前面有一個半月形的刀刃,是在椰殼裂開時,用來磨椰子肉的。多汁的白色果肉,一條一條地掉進她雙腳夾住的一個碗里。

“好腳?”英格麗德驚奇地問道。

阿特莎點了點頭,說:“腳很寬,很容易就能夾住這個碗,你來試試?!?/p>

看著她雙腳夾住的碗里那乳白色的椰肉細條,英格麗德原諒了自己的腳。小學時她的外號是“高飛”,因為她無法踮著腳尖下樓梯,笨拙的雙腳也從未學會跳舞。現在,她原諒了它們。這一刻,她更寬容地看著自己如錨般強健的雙腳,它們現在沾上了椰汁,她知道它們完全有能力去學習新技能。她朝著阿特莎微笑,也準備好再一次為那翻涌而來的笑聲巨浪而吃驚。至少有一分鐘的時間——英格麗德后來覺得可能有將近兩分鐘——阿特莎都在為英格麗德那雙好腳而大笑不已。也就是這樣,郡公交服務中心的首席會計師就變成了凱特之家的一位普通的椰肉刨絲工。

另外,在記賬這方面,她當然也得幫幫凱特。她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財務技能利用起來,而凱特的可可種植園也不是多復雜的企業(yè)。資金的流向也很簡單:流出。距離收成還有幾個月時間,不過凱特和摩西斯都向她打包票,苦可可豆完全干燥后,它們的價值跟同等重量的金子差不多。英格麗德心想:要想不僅僅做可可豆出口,而是在這里開始制造巧克力,到底要投入多少資金呢?

她坐在客廳辦公區(qū)的寫字桌前,活頁筆記簿在她面前攤開,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看上去像卡倫·布里克森[4]和艾倫·奧哈拉[5]。怎么這么傻,她晃了晃頭,自己又不掌管這個種植園,而且還沒遇到自己的丹尼斯·芬奇·哈頓呢。這里時常停電幾小時,有時候幾天,因此常備著煤油燈,這大概也稱得上浪漫吧。風和雨掌控著莊稼的長勢,女人們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英格麗德確信,這種感覺是來自眼前真實存在著的樹林的綠蔭中,來自樹干上的螞蟻和蜘蛛,而不是記賬的活頁本里。

有些時候她提醒自己,別那么激動,你又不是農場的主人。這是凱特的地盤,真菌也好可可甲蟲也好,要擔心也該是她擔心。不過為此擔心的人也可能是西娜——英格麗德記得,在萊維克的時候,有好些年她都活躍在園藝俱樂部里。關于腐爛還有寄生蟲這些的,她肯定比英格麗德知道的多得多。然而不知為何,西娜也裹足不前。她很禮貌地跟摩西斯打招呼,但也僅此而已,就英格麗德所知,她還從未踏入過種植園一步。她已經來到這里好幾周了,可似乎還是無法放下某些心事。她似乎依然在門前猶豫,無法下定決心。我不了解她,英格麗德心想,接著整件事的瘋狂性一股腦地沖進了她的腦海:“我到底是從哪兒看出來這件事能成的呢?”無論是西娜、莉斯貝絲,還是即將到來的瑪雅,都已經不是46年前高中英語課上的她們了。當然了,她和凱特也不是了。

“這正是我們來這里的原因?!庇⒏覃惖麓舐晫ψ约赫f。

去尋找我們需要的,也許跟我們想象中自己想要的完全不同呢!

*

“英格麗德,我不確定你會不會這樣做。”

凱特的聲音從走廊的黑暗角落里傳來。海浪不斷沖撞著海邊的沙脊,發(fā)出的轟隆聲隨著棉吊床的擺動回蕩著。提基火炬——簡單的竹握把上面頂著儲油容器——的火光搖曳,黑色的煙裊裊升起,女童子軍的回憶又浮現了。

“做什么?”英格麗德輕輕地說,傍晚的走廊只適合閑談,而非深思。

凱特用一只手肘支起身體說:“不管事?!?/p>

“什么意思?”

英格麗德不知道自己是更尷尬還是更受傷。為什么自己一時興起做的決定就會搞得別人很驚訝?為什么自己在別人心里就是那個一成不變的人?對凱特她們來說,認識到維爾瑞德的存在就真的那么難嗎?

“你當然知道我什么意思,”凱特說道,“放棄過去沒那么容易。比如你的日常生活、習慣和一切你曾經習以為常的事情。還有,家庭?!?/p>

英格麗德突然間感到雙眼刺痛。她想說,你又知道什么?你差不多50年前就與我斷了聯系。對于你來說,告別過去只是收拾好行李箱,學一道新菜而已。而我,把生活的一切都拋下,鑰匙緊緊攥在手里,來到這里。

她沒有說出口。英格麗德·哈根竭盡全力把這些話咽了下去。可是凱特還在等她回應,窩在吊床里,她的雙眼閃爍著調皮的光芒,而英格麗德想逗笑她以轉移話題。

“也許我并沒有你想象中那樣一成不變,”她回應道,“也許我也拋棄了兩個情人,然后破產了呢?也許我借了俄羅斯黑手黨的錢大肆揮霍買了一堆鉆石,然后剛從他們手里逃出來呢?”

可凱特沒有哈哈大笑,她微笑地看著英格麗德,英格麗德很熟悉這笑容,只是現在稍稍帶了一絲狡黠,也更加耐心。

“英格麗德,別沮喪。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來了我有多開心你是知道的。我只是說任何選擇都會付出代價?!?/p>

凱特嘗試往邊上挪一挪,給英格麗德騰出地方。這是個很考驗平衡感的動作,她挪的時候吊床差點兒翻掉。最終她放棄了這個想法,接著朝英格麗德伸出手?!奥犖艺f……”

英格麗德握住凱特的手,捏了捏朋友結實溫暖的手指?!拔覜]有沮喪?!彼f。

[1] 尤通黑門山(Jotunheimen)位于挪威中南部,是斯堪的納維亞山脈中最高的一條支脈,也是旅游勝地?!g者注

[2] 中央邦(Madhya Pradesh),印度中部的一個邦,位于德干高原與恒河平原之間,首府博帕爾?!g者注

[3] 北角是位于挪威北部馬格爾島北端的一個海岬,距離北極2102.3公里?!g者注

[4] 卡倫·布里克森,丹麥女作家。她的代表作是《走出非洲》,下文提到的丹尼斯·芬奇·哈頓則是她的丈夫,兩人曾在非洲經營農場?!g者注

[5] 艾倫·奧哈拉,小說《亂世佳人》中的角色?!g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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