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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眼球
早上醒來,我的嘴里有一股化療后油膩膩的味道,即使咖啡滑過舌尖也無法蓋過。我在床上躺不住,但我與外面的世界同樣格格不入。我感覺自己就像一部壞掉的相機,只能聚焦于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未來、治愈、復發(fā)、死亡),然后毫無預兆地將鏡頭拉近,聚焦于附近的一片草地(我嘴里的那股怪味是什么?又長了新腫瘤嗎?謝謝您送我的這張精美卡片,這餐美味的飯。有人記得要給孩子們裝上點心嗎……)。隨之,鏡頭再次拉遠至地平線處,又拉近,循環(huán)往復。我不知道該把鏡頭聚焦于哪里。
我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在屋里多待一分鐘,于是我向樹林走去。今天的樹林格外郁郁蔥蔥、生機勃勃,我看著竟然覺得有些殘酷,幾乎有些心痛,而那片紫藤的芳香令我沉醉其中。最初我差不多是小跑,根本慢不下來,胸腔和指尖像過電般顫動著,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但是,我的呼吸逐漸主導了身體,我開始慢了下來,聽著自己踩在枯葉和根須上的穩(wěn)健的腳步聲,然后穿過青苔遍布的林地。
19世紀30年代末期,超驗主義藝術家兼作家克里斯托弗·皮爾斯·克蘭奇有一幅令人驚艷的素描圖,它將愛默生的著作《論自然》中“透明眼球”的概念呈現(xiàn)了出來。愛默生認為,自然是我們感受上帝最近的方式。他還相信,人們不僅要用肉眼去看它、贊美它,更要讓自然代替我們的感官去感受一切,這樣才能真正做到欣賞自然。透明的眼球是吸收而非反映它所感知的世界:
站在天空下,我的大腦沐浴在清爽的空氣中,飄飄欲仙,飛升至無垠的天空——所有卑微的私心雜念蕩然無存。我變成了一顆透明的眼球;我是虛空,卻又洞悉一切;宇宙生靈圍繞著我循環(huán)往復;我是上帝的一部分,或一顆微粒。
在克蘭奇的畫中,遠方的地平線處是群山,兩條又細又長的腿上長著一顆巨大無比的眼球,它赤足站在廣袤的草地上。這顆眼球戴著一頂大禮帽,穿著愛默生式的背心。畫面非?;?,又非常美妙?;熕幬锝o我的感覺正是如此,我就是一顆滑稽的眼球,周遭所有的事物都圍繞著我循環(huán)往復,而我全盤吸收,全都不放過。對我而言,類固醇和化療才是我感受上帝最近的方式。如果愛默生聽到,他一定會在墳墓里氣到打滾。
一天下午,爸爸下班回家時順路來到我家,他說,廣播上說距我們的臉12~14英寸的地方,所有人都存在著生理盲點。爸爸是退休的建筑工人,現(xiàn)在在鎮(zhèn)上的幾座公寓大樓里當勤雜工。他攜帶著傳呼機,24小時接收傳呼,為人們換撞壞的門、換馬桶底座、給泡水的廚房重鋪地板、換鎖芯。他一點兒都不介意隨時被傳呼,我覺得他反而樂此不疲。他討厭靜靜枯坐,這份工作可以讓他開著小貨車,聽著全國公共廣播電臺,在城里四處穿梭修理東西,匆匆忙忙出入于五金店,也出沒于他人的生活。
“我從來都不覺得無聊,”他說,“而且我出去工作時,大部分時間都可以徜徉在自己的世界中,這就是我覺得這份工作最值得的地方?!?/p>
他一向都有點兒“魂不守舍”,有時候會說些瘋瘋癲癲的話。有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我20歲出頭時,一次大家要去一家高檔餐廳用餐,出門之前,媽媽跟我和約翰各抽了一根煙,爸爸則拒絕了,因為他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時抽得很兇。我們都覺得,他從沒這么理智過。
關于盲點,爸爸說表面上那個盲點位于視神經(jīng)穿過視神經(jīng)盤處,就是所有光受體細胞所在的地方。我們很少注意到它,因為另一只眼往往可以看到周圍的事物,如果注意不到的話,也就是說兩只眼的盲點重疊了,我們的大腦負責填補缺失的信息。
“是不是有點酷啊?”他說,“這個比喻很有意思,我們恰恰都是上帝不完美的設計?!?/p>
確實很酷,只不過如果你只是一顆巨大的眼球,盲點也會跟著變大。
我們在我的筆記本電腦上查了查,看到一個模擬盲點的在線測試——白色屏幕上有一個正號和一個圓圈挨在一起,眼睛距屏幕一英尺遠。果然,人如果閉上一只眼,那個圓圈就會消失在視野中。
“我想知道這個盲點可以有多大,假設可以大到大腦無法精確地填補缺失信息。”我說道。
“我想無論盲點多大,我們看到的場景都不會那么精確?!卑职终f,“無論你看哪里,總有一個小點兒是大腦推測得來的?!?/p>
至于化療這個盲點,不管它有多大,我都想爬進它里面,蜷縮起身體,消失在里面。我的大腦將它想象成“擋風玻璃上的一滴雨,蜜蜂的腹部,棲息在高枝上的唐納雀,一彎新月,不,應該是一輪滿月”。
其實,盲點指的就是你無法預見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爸爸高中畢業(yè)那一晚,沒有看到迎面而來的一輛小汽車,然后發(fā)生了車禍。后來,醫(yī)生檢查他的視力,發(fā)現(xiàn)他幾乎處于失明狀態(tài)。他是六個兄弟姐妹中最小的那個,父親人高馬大,經(jīng)常出門在外,母親自食其力帶孩子,她身上帶有新英格蘭人的貴族氣質,絕對一板一眼、循規(guī)蹈矩。不過比起養(yǎng)育孩子,她更喜歡馴養(yǎng)馬,而且這樣一個清教徒氣息濃厚的家庭也絕對不會雇用人。爸爸到處亂跑,也沒人管他,從沒有人給他檢查過眼睛,從沒帶他治療過學習障礙,更沒人帶他學過任何東西。他的父母甚至都沒給他取中間名。
“我記得,我看到樹枝上有一片片的葉子,看到磚墻由幾百塊獨立的紅石砌成。我很驚嘆。”他回憶道,“我從來沒想過水泥漿是什么。那場事故過后,我第一次戴上眼鏡,四下里散步時,看到什么都覺得難以置信?!?/p>
父親竟然活了下來,成為我認識的人中最無所不能的人。他會騎馬、用頭頂足球、炸雞、清潔洗衣機、修理引擎、在暴風雨中為船系鏈、跳狐步舞、建樹屋、給鋼琴調音、安撫嬰兒,玩拉米紙牌也總能贏。他從不抱怨任何事,在我迄今為止的短暫人生中,我知道他遇過雷擊,被棕色隱遁蛛咬過,還失去了共度一生的人,也就是我的媽媽。
20世紀70年代初,我的父母相遇于舊金山。媽媽之前住在海特,有一天,她回家的時間比往常早了一點兒,結果看到丈夫跟另一個男人一起在客廳,身上只穿著內褲。于是她結束了第一段婚姻,那時正慢慢嘗試從那段糟糕的婚姻中走出來。
“神奇的是,那段婚姻差點兒沒結束?!眿寢屧艺f過,“我差點兒說:‘哦,沒關系?!上攵?,那時我有多天真。他那樣做,反倒推了我一把,于是我就跟他離了婚?!?/p>
18歲時,媽媽就從偏遠的巴拿馬運河區(qū)搬到舊金山住了。外公是一個暴躁易怒、專橫霸道的船長,外婆則是一個極度抑郁的護士,她在舊金山長大。媽媽在舊金山開始了自己叛逆的生活,結識了幾個密友,找到了一份醫(yī)學錄寫員的好工作。當時爸爸在弗雷德·阿斯泰爾舞蹈工作室工作,為了賺取20美元的獎金,他找到自己的房地產(chǎn)中介和中介的室友——我的媽媽,讓她們來工作室上課。
兩人迅速墜入愛河,但也屢遭波折。爸爸傻乎乎的,很善良也很年輕,他反對戰(zhàn)爭,反抗自己專橫的美國北方家庭;媽媽稍微成熟一點兒,但是她常常不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應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所以長期以來備受折磨。
“跟他共度一夜后,黎明時,我聽到汽車的喇叭聲?!彼3;貞浀?,“他從床上跳起,往紙袋里塞了兩套內衣和一支牙刷,然后告訴我他要去科羅拉多漂流,一周后回來。當時我真應該馬上起床離開?!?/p>
但她沒有那樣做。他們在市政廳結了婚,婚后過得很開心,不過后來也因為“過好你的人生”的意義發(fā)生過爭執(zhí)。1977年,我出生了。1982年,爸爸成了建筑工人,媽媽還做著錄寫員的工作。關于如何“過好你的人生”,他們逐漸達成了脆弱的共識。后來有一天,我們開著家里的大眾“兔子”,后面拉著一輛小拖車,向東開往康科德。爸爸在離家15年后,重歸家庭的懷抱。祖父母給了我們一間小房子,我們開始建立自己的家。
爸爸的父母——我的祖父母——是愛默生的后代。拉爾夫·瓦爾多·愛默生是我的高曾祖父。說到水壺莫莉的傳奇事跡,活在祖先的陰影里并不容易。比如,我跟這個大家族中的很多成員一樣,仍在愛默生投下的陰影里找尋邊界:他將我拉近,又一把將我推開。尤其是他的《自力更生》,這篇散文給了美國人源源不絕的自信:“相信你自己:每顆心都和著那根弦跳動?!遍]上一只眼睛,那篇經(jīng)典之作是一本天才手冊,是詭異的個人主義的戰(zhàn)斗口號;再閉上另一只眼睛,那篇散文是對自戀的放縱,也是撫育子女的噩夢:“我只在乎我必須做的事,并不在乎別人怎么想?!薄皠e人”——弗雷迪生我們的氣時會這么稱呼我們。“本尼,‘別人’說我們今晚不能再看電視了。”他們也是愛默生的后代,完全是另一種盲點。
總之,愛默生尾隨著我而來——又是一輪化療。我再次在森林里疾走。我反復對自己說,只是一個小點兒。巨大的眼球碾軋過小徑,好像重復這幾個字能讓我與這個不斷旋轉的星球聯(lián)結得更為緊密。不過,我還想起了這位偉人的另一篇散文,是我最喜歡的《圓》:“宇宙流動不息,瞬息萬變。”我一直反復品讀,“‘永久’只不過是個表示程度的詞?!?/p>
我試著秉持這兩種觀點,像握在手中的兩塊小磁鐵:他的和我的——“宇宙流動不息,瞬息萬變”和“只是一個小點兒”。兩種觀點你推我搡,“只是一個小點兒”需要你不斷付出精力將其置于可控范圍內,“宇宙流動不息,瞬息萬變”非常嚇人,不過考慮到總有些事物是我們無法控制的,所以說得也有道理?,F(xiàn)在這兩種想法互相糾纏,終成一體。
33年前是愛默生去世100周年,5歲的我和表親們作為他的來孫,各自捧著一個大大的花圈,站在他位于山坡上的墓地旁。記者拍下了我們的照片。我記得大花圈有多重,記得我那天不肯穿緊身衣,也記得馬薩諸塞州春日刺骨的冷風吹著我光裸的雙腿。
“眼睛是第一個圓,眼睛所見的地平線則構成了第二個圓?!睈勰谖恼麻_頭寫道。圓,就像細胞,像星球,像家庭,像清晨醒來睜開雙眼時跳動在睫毛上的光點。他寫道:
我們的人生以真理為師,每繞過一個圓,就又畫下了一個圓;其實人生本沒有盡頭,每個盡頭都是另一個開端;正午過后,總會迎來下一個黎明,每一個深淵深處,還有另一個深淵。
這就是那個小點兒。這就是最硬的堅果。這就是火槍穿過的彈孔。這就是你懷中的孩子所在的世界的模樣。這就是茂密森林中的深潭。這就是你眼中的太陽。
忌日那天,我的母親緊蹙眉頭對我說:“你應該穿緊身衣的。”祭奠儀式結束后,我跟堂表親們在墓地里追逐玩樂?!暗竭@兒來?!庇腥溯p聲說,是我的表姐妹邦妮,她也5歲。她為大家找到了一處藏匿地點,我們全都躲在墓碑后?!叭绻腥苏业轿覀?,我們就大聲笑?!彼@樣說道,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