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等》發(fā)表不久,去參加一個會議遇到了部隊作家李心田。他說,我看你在《人民文學(xué)》回憶母親的文章,好受感動,眼淚不自覺地掉下來。我聽了,又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心田這位我尊敬的前輩作家能為我的文章感動;難過的是,即使再好的文章,以失去母親為代價,任何一個作家都盼望寫得越晚越好啊。
我在那篇文章中引用了母親生前常說的許多話。后來有人告訴我說,老作家趙鶴翔便常引用文章中母親的話告誡到他那兒去的青年作家:“馬老太說,‘自在不成材,成材不自在’。你們好好記著?!焙髞碛械那嗄曜骷揖桶堰@話風(fēng)趣地叫作“馬老太語錄”。我聽人來告訴我這些事,心中也是又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母親她老人家去了天堂以后,居然意外地教育起素不相識的青年來;難過的是,再也聽不到母親那些充滿智慧和風(fēng)趣的話了!
我常想如果母親做作家,一定比我做得好,她判斷力特強。
新中國成立之初,父親做益都縣副縣長時,回家說縣府發(fā)生一件命案。有個科員的家在城外,他不是每天回家,家里只有妻子和兒子。一天清晨,鄰居發(fā)現(xiàn)科員的妻子給人殺了,趕快跑來通知他。
“他的兒子呢?”母親忙問。
“兒子沒事?!备赣H說。
“趕快把科員抓起來!殺人犯就是他?!?/p>
“公安局沒懷疑他,說是可能是科員的仇人殺的?!?/p>
“仇人報仇,必定先殺兒子。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叫人斷子絕孫是最好的報仇。殺妻留子,只有他本人會這么干?!?/p>
“他為什么要殺自己老婆?”
“一定是他要離婚,老婆不同意,他只好把老婆殺了。他比陳世美強點兒,殺妻不滅子。陳世美不是到底還沒做上駙馬嘛?!?/p>
父親回到機關(guān)把母親的話說給公安局的人聽。解放初離婚成風(fēng),但是為了停妻再娶而殺人,在善良的人心目中還只是戲文上的事,大家都把這當(dāng)作一件馬老太看戲看出的笑話。那個仇人也一直沒查到,案件不了了之。兩年后,已娶了新妻子的科員吃醉了酒,吹噓說:“咱干了件漂亮事,誰也不知道……”自己把殺妻子的事說了出來。
“一句俗話能斷的案,拖了兩年!”母親嘆道。
哪句話?母親說:“虎毒不食子!”
母親很善于形容人的軀體形象、語言動作特點。
有一次,我在家中洗頭,父母姐妹們在一邊說話。忽然,母親咯咯地笑了起來,說:“蝎虎連子爪兒!蝎虎連子爪兒!”
母親用手比畫著說:“二妮啊二妮,這么大的腦袋,這么小的手!”
大家一愣,然后大笑,說母親對這雙手形容得再恰當(dāng)不過。想想看,那壁虎的爪子能有多大?如果一雙本來不大的手在一個相當(dāng)大的腦袋上搓來搓去,會產(chǎn)生什么對比效果?母親就生動地把當(dāng)時的情況如畫一般地說了出來。從此,“蝎虎連子爪兒”成為家中人說我的口實。
母親接著說:“男人手大抓寶,女人手大抓草!”
可惜,即使有母親的吉言,這么多年,我也不曾抓到什么寶。
我的女兒小時候長得小巧玲瓏,個子小,手小,腳也小,還偏偏最喜歡一個只有半個手掌大的娃娃,叫她“小胖妮”,經(jīng)常抱在懷里。母親見了,喜不自禁地說:“真是小人小馬小刀槍!”
父親也受了這種影響,說:“真是個小仙家!”
青州人說很小的黃鼠狼是“小仙家”。
“小仙家”從此成為對女兒的通稱,直到她長成比我還高的少女。
母親和父親一樣,喜歡子女們湊在她的臉前嘻嘻笑笑,她還要把這種情形用故鄉(xiāng)的俗話生動地加以形容。
當(dāng)大家在那兒一個勁兒地爭論某個問題時,母親會笑瞇瞇地說:“真是鱉吵灣一樣!”我至今不能明白,鱉是不能出聲的,怎么能“吵灣”?
如果是幾個女孩在那兒嘰嘰喳喳地說話,母親又會說 :“活像樹上撲下一群山喳子(喜鵲)!”
我常常在聽了大家的某個笑話時揚首大笑,母親就笑道 :“驢嘯天!”
嘲笑我的笨是母親的一種樂趣。
直到上大學(xué)時我還不會做針線活。有一次要釘一個扣子,見我穿上很長的一段線,母親笑道:“真是拙老婆拉丈麻線!”接著她說,青州有戶人家娶個媳婦,那媳婦晚上要給她的男人做鞋,她的婆婆聽她“哧哧哧”拉了一宿,以為一定納了不小的一段鞋底兒。不料第二天一看,只有兩行!原來,這個媳婦穿上好幾丈長的麻線來納鞋底兒。她的功夫全用在來回拉線上了。
母親還預(yù)言,二妮做了新嫁娘,會給她婆婆做一種“雞刨豆腐”,就像青州某個兒媳婦 :要吃飯時,她請教婆婆做什么。婆婆說做“雞刨豆腐”,她就把豆腐放到雞籠子里讓雞刨了……
“雞刨豆腐”的做法是 :把新鮮香椿芽和涼豆腐置入盆中,搗得十分細(xì),宛如給雞刨過,然后拌上芝麻醬、精鹽、蒜泥。母親常常做給我們吃。
“幸虧是新社會,二妮這個笨勁兒,在舊社會非得讓她婆婆給送回來不行?!蹦赣H嘆道。
母親常用鴨子帶蹼的腳來形容說“二妮的手是不分丫的”。她以一種欣賞口氣說她的幾個女兒都“笨”,不會做家務(wù)活、針線活,只會念點兒書。母親說“手不分丫”,說“拙老婆拉丈麻線”,說“讓她婆婆給送回來”的口氣近乎贊揚和炫耀。她從不教哪個女兒做飯、縫紉,她說這些婦人的活是不用刻意學(xué)的,只要你有一顆愛心,到時候都會做。母親像對男孩子一樣要求每個女兒上學(xué)都得不落人后。我在上大學(xué)時還是用功的,成績也好,上到第三年時還是全優(yōu),父母很為此高興。不料三年級第一門考試破天荒出現(xiàn)“良好”,我沮喪地回家,很不好意思地說自己怎么走了麥城,父母聽后應(yīng)聲各說一句話。
父親笑嘻嘻道:“高才生旗開失?。 ?/p>
母親馬上對曰:“常勝將馬到垮臺!”
簡直是對仗工整的對聯(lián),馬上成了三哥嘲笑我的口實,我至今記憶猶新。
母親常用比擬來說話。這些話剛一聽很新穎,仔細(xì)琢磨則意味深長,很值得我們像賈寶玉聽了薛寶釵的話一般,好好地參一下禪。
母親說一個人投錯了門路,是“投軍投了張士貴”。張士貴是20世紀(jì)三四十年代山東一個軍閥,專門貪污軍餉。
母親說一件事處處不得法,是“不是驢不走,就是磨不轉(zhuǎn)”。
母親說一個人說的事互不相干,是“桑樹上打一棍,柳樹上去了皮”。
母親說不下決心辦不成事,是“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
母親說一個人的某種品質(zhì)本來隱藏得很嚴(yán),后來卻顯露出來,是“割了秫秫,顯出狼來”。
母親形容人的互相矛盾常用她幼年故園中的故事。她說,姥姥家住的東關(guān)有給人取綽號的習(xí)慣,有一個劉姓賣雞的人揚揚得意地說:“咱們東關(guān)誰都有外號,就我劉二母雞沒有!”
母親挖苦不關(guān)心他人、只顧自己小家庭的人,是“上炕認(rèn)得老婆孩兒,下炕認(rèn)得襪子鞋兒”。
改革開放之初,當(dāng)工資還是生活唯一來源時,我已經(jīng)能多少得點兒稿費了。雖然低得可憐,畢竟有了點兒。但我的錢常常是孔乙己的茴香豆——多乎哉?不多也。大約是亂花錢的緣故(也無非是買書之類。有時還買一些根本不適合自己體形的衣服,后來只好送人),父親病重時,每當(dāng)我提些吃的回家看望時,父親總說這些東西都不必要買,然后就嘆:“散財童子!”
母親笑說,二妮是怎么也存不下錢的,這是回民的特點:“大回不過百,小回不過十。”
據(jù)說回民的特點是有多少錢花多少錢,富有的回民手中不會有超過一百塊的錢,貧窮的回民則干脆不會超過十塊。這倒頗像是美國人的超前消費了。
父親為我不會理財憂心,說:“二妮啊,總得多少存一點兒錢以備不時之需?!?/p>
母親笑道 :“不用存。二妮是‘金腿銀胳膊,能掙能哆嗦(亂花)’!”
外子(妻對夫的稱呼)聽到母親這樣說我,驚喜地說,除了王熙鳳說賈璉的“油鍋里的錢也得撈出來花”,他從來沒聽到比這更生動的形容人如何對待金錢的話。
199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