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2號公寓(外六首)

詩無邪:全國大學生“野草文學獎”獲獎作品選(2016) 作者:陳永華


102號公寓(外六首)

蘇州大學 代坤

我與世界相遇,我必與世界相蝕。

——蘇格拉底

我擱淺的地方。數(shù)字編號也攜有預墜的姿勢

在壁上蠕動如膠似漆的舊愛。四面之墻

爬山虎似只鐘情于東方;藤葉豎起錯亂的綠

遠望去,灰色公寓如未成形的魚;起風時

他方可聳動鱗片,來完成一次對入水的追悼。

在他面前,我總得提醒自己的渺??;謙卑地

從一樓數(shù)到六樓;而后驚悚地回答著他:

“日色竟會在送水大爺?shù)拇⒙曋羞f增。”

關(guān)于他廣為人知的里面,按序排列的房間

被認定是精致的器官,但我的存在卻并不合法。

每當我踩在盤旋的樓梯,就如同在他幽閉的

喉道上延展一種公開的秘密:困獸猶斗?

他和我必須共享這種傷害,過分甜膩的獨白

——帶來的自我閹割。貼滿小廣告的內(nèi)部

正好可以與我的痂痕附和。需要提防的也太多

比如深夜轉(zhuǎn)動的棕熊右爪,西瓜皮,或不安的

鍵盤。而角落里,舊書堆伸出了巴別塔的恐懼:

“我即將會被插入比活著更為堅硬的刻度。”

每天,我們重復著上,也在重復著下

每天,邁出唯一的大門,清白如泡沫被傾吐;

彼此嘆息聲砰然裂開。門外行道樹即將

合攏,光斑隨處安下。“這閃爍其詞的一生

總要在夜里被結(jié)束?!笔堑模蚁嘈?/p>

如果傍晚來襲,我就會撥回老家的電話。

雪來,鐘聲未停

二十四歲時,哭泣的指令像花一樣撐開

她學會使用女人的身份,捏造屬于母親的

罪名。坦白說,作為證據(jù)的我其實更像個

羞恥的看守者,無情地放牧著她的青春

從奶粉走到我的婚姻,她途經(jīng)這些如同跋涉

我的身高。而我手中,握緊了她沿途的每面風景

并肆意地浪費;我也清晰可知,一旦沉迷于她

搖晃一鍋蛋炒飯的軌線里,我就會被磨成發(fā)條

貫穿她貧薄的肉體;像反復啟動一個無息的鐘

她的身體總是早于鬧鐘響起。黎明滑向六點

尖銳的瑣事開始鉆出皮膚,她去田里挑破露水

以及用背篼把晚餐帶回。白日收束時分

我們圍在一張桌子上吃飯,而佐食的話題

全都是關(guān)于我。結(jié)束一場殘羹,她的手

在與洗潔精的碰撞中制造與臉重疊的泡沫

旋折且多彩的幻壁;對視的剎那便演變成為

數(shù)清自己的游戲:滴水的鐘在手中逆轉(zhuǎn)

后來,一場大雪在僵持了三十年后

終于抵達她的頭頂。現(xiàn)在,歲月將位置

顛換,我將從她手中接過熾烈的鐘聲

旋轉(zhuǎn),旋轉(zhuǎn)——

該我為她贖罪地旋轉(zhuǎn)。

偽裝的月亮

谷雨未遠。而熱又急于將夏天示眾

我們不再聲張,唇齒里滯留著潮潤的周末

夜晚如常設計一場休眠,并緩緩繁衍出一出暗

(這暗浸過我身體,像布置一把沉默的鎖)

白天看過的花太多,倒不如用貧瘠的日子卜算

離與歸的愈合;而每面陡峭的新我

正反復去推開一扇門。掌中脫落的溝紋

嵌成出逃的河流;逆流而上,遭逢靜的心跳。

或者說:不如退一步吧,為了隱瞞我。以及那些——

迎合迷途的禱告,你所予我的創(chuàng)世的奇談。

而某種痛楚,令我撕裂出了第五塊左肋(神的密語)

瑩白的彎曲——這懸于頭頂?shù)碾[疾。

此刻,夜從鎖眼泄出,這類似于水落石出

不眠人被迫展示出顫動的曲線。提燈的手

穿引繁星,構(gòu)陷一面急促的巨網(wǎng)

面對這昏黃的冷焰,做個落網(wǎng)之魚又有何妨?

饑餓的往事,言辭已形如枯槁;而她卻豐滿得

宛如預言的蘋果。寂寞如蛇直立于伊甸故園

無情地宣告:“我終將與我的情人共死,

因同食一枚凄白的禁果?!?/p>

但在今晚,飛蛾會繼續(xù)撲向我。

水銀時代

沉靜如水銀。寂寞如水銀。狡猾如水銀。

褪色的路燈躲在路旁,這時你假裝面對他

以掩飾你光滑的謊言:“我對昨日正如

對未來一樣充滿愛意?!?/p>

一只白腹的喜鵲,停岸于離我不遠的樹上嘶叫

或許對此贊同;而朋友說它的叫聲竟如此地

相似于它的宿敵——鴉!這是否是另一個

被禁止的真相?但我只能加速通過這些樹。

躲閃,則是對未知的尊重;不過大多數(shù)時間

我們更傾向保持沉默,以免被呈堂證供。

這種沉默閃爍著悚人的銀光,比如我們

涌入食堂的十二點整,沸熱的聲音正在

四處碰撞,我們小心拋出敏感的話題:

“今天吃什么?”

聽它在這不可辨的語言中濫竽充數(shù);

像一種劇毒,暗自潛伏于空曠的思想。

之后,我又鉆入了人群,帶著溫飽,

貪婪地從我化身成了我們。

鶴眼

午后,他推開一扇窗,停止思考。

如果可以,那便恩準自己曝光于黃昏;

殘余的經(jīng)年之夢泄露在不大的臉上。

碎金的刺青不時在臉上蛇行;窗外車鳥對唱

經(jīng)久不疲,街頭又刮起一出吆喝聲。

昏黃之焰,薪柴在方制的酒杯中焚燒

弒君的現(xiàn)場,血泊引入暗的余溫。

他將會目睹重復的悲劇。

人影交織,萎陷成晚七點的城市,

生活的相位拒絕發(fā)生劇變——

青菜、斑馬線與網(wǎng),

他們虛構(gòu)更多的巢穴來安置自己;

這群驚弓之鳥,甚至連悲鳴都要認真地咀嚼。

高尚的死因或許不多,但與偶露的

新身份對視則是最為驚悸的一種

——醉生,夢死的常態(tài)。

鼾響隨晚風攤開,寂夜中消融另一面鏡子。

記述一個淌水的人

更多的時候,我們面壁自觀

只為將彼此的臉進行拋光

用于對白色時間的映射

——在我頭頂居住著一條夜的河流

晝夜在刀刃中滋生無端的劇痛

分針,秒針;極速之漿予我的歡悅

則會注入我,彌散的痙攣中。

每天上演的錯誤流經(jīng)我的鼻息。

比如過去的人,從名字又躺回到名字

甚至還包括陌生者,重復在新聞中死去

唯一值得慶幸的只有:

“……可惜我還不是那條溺水的魚?!?/p>

在日月仇視的間歇醒來,在四月的早晨

抽泣的雨正到處逃竄

有多少貫穿我,就有多少會在愛人的眼中退潮

失去彎角的街道緊貼在腳下

盲目的綠叢;風或深或淺地路過

我會想起一些人,他們猶如赤道的腰身

他們,忍痛服下的重復的日子。

這座城市正布滿了光的陷阱引誘黎明

而為了抵御下一個白天的暗蝕,我會提前

穿過饑瘦的路燈,來讓身體赤裸

一場大火,在夢里燃燒

通紅的椎骨。一個接著一個,直到太陽回升。

深夜,把昨天舉過頭頂?shù)陌咨恿?/p>

我打算做個隔岸觀火的人。

將軍令

天色漸暗了。鐵戈如愿以償?shù)劂^下太陽

這墜落的、掙逃的、以及張惶結(jié)出的

殷紅之臉,積滿了殘煙與亡命的余燼

猜猜吧,到底誰才是英雄的獵物?

哪里又將成為迷人而無法動彈的獵場?

刃邊飽飲士兵的血,不再生出連綿的脊梁

其實任何鋒銳到最后也擺脫不去窮途

退無可退,然后將軍他退了又退

身后只剩下烏江亭長,撐了艘小舟梗在江上

于是戰(zhàn)馬去了隔岸;他在這岸續(xù)演釜破舟沉的驕傲。

利劍揮向左邊,昨夜西風吹遍楚地的歌謠

戰(zhàn)袍飄去右邊,垓下虞女的舞裙不盡嬌媚

不斷有紅色淡影出現(xiàn),輕旋開將軍沉淀的雙眼

他橫起劍來——終究想起了昨夜舞下的最后一幕。

群山掩埋掉冷卻的落陽,江水依舊滔滔

而英雄,他早已伏身在盛宴的餐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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