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蓋集
咬文嚼字(一至二)
一
以擺脫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而來主張男女平等的男人,卻偏喜歡用輕靚艷麗字樣來譯外國女人的姓氏:加些草頭,女旁,絲旁。不是“思黛兒”,就是“雪琳娜”。西洋和我們雖然遠(yuǎn)哉遙遙,但姓氏并無男女之別,卻和中國一樣的,——除掉斯拉夫民族在語尾上略有區(qū)別之外。所以如果我們周家的姑娘不另姓綢,陳府上的太太也不另姓蔯,則歐文的小姐正無須改作嫗紋,對于托爾斯泰夫人也不必格外費心,特別寫成妥嬭絲苔也。
以擺脫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而來介紹世界文學(xué)的文人,卻偏喜歡使外國人姓中國姓:Gogol姓郭;Wilde姓王;D'Annunzio姓段,一姓唐;Holz姓何;Gorky姓高;Galsworthy也姓高,(137)假使他談到Gorky,大概是稱他“吾家rky”(138)的了。我真萬料不到一本《百家姓》,到現(xiàn)在還有這般偉力。
一月八日
二
古時候,咱們學(xué)化學(xué),在書上很看見許多“金”旁和非“金”旁的古怪字,據(jù)說是原質(zhì)(139)名目,偏旁是表明“金屬”或“非金屬”的,那一邊大概是譯音。但是,錫,錫,錯,矽(140),連化學(xué)先生也講得很費力,總須附加道:“這回是熟悉的悉。這回是休息的息了。這回是常見的錫。”而學(xué)生們?yōu)橐浀梅?,仍須另外記住臘丁字?,F(xiàn)在漸漸譯起有機化學(xué)來,因此這類怪字就更多了,也更難了,幾個字拼合起來,像貼在商人帳桌面前的將“黃金萬兩”拼成一個的怪字一樣。中國的化學(xué)家多能兼做新倉頡(141)。我想,倘若就用原文,省下造字的功夫來,一定于本職的化學(xué)上更其大有成績,因為中國人的聰明是決不在白種人之下的。
在北京??匆姼鳂雍玫孛罕俨藕?,乃茲府,丞相胡同,協(xié)資廟,高義伯胡同,貴人關(guān)。但探起底細(xì)來,據(jù)說原是劈柴胡同,奶子府,繩匠胡同,蝎子廟,狗尾巴胡同,鬼門關(guān)。字面雖然改了,涵義還依舊。這很使我失望;否則,我將鼓吹改奴隸二字為“弩理”,或是“努禮”,使大家可以永遠(yuǎn)放心打盹兒,不必再愁什么了。但好在似乎也并沒有什么人愁著,爆竹畢畢剝剝地都祀過財神了。
二月十日
論辯的魂靈(142)
二十年前到黑市,買得一張符,名叫“鬼畫符”。雖然不過一團糟,但帖在壁上看起來,卻隨時顯出各樣的文字,是處世的寶訓(xùn),立身的金箴。今年又到黑市去,又買得一張符,也是“鬼畫符”。但帖了起來看,也還是那一張,并不見什么增補和修改。今夜看出來的大題目是“論辯的魂靈”;細(xì)注道:
“祖?zhèn)骼夏曛心昵嗄辍壿嫛鲐罍缪蟊貏倜罘ㄌ侠暇奔比缏闪铍贰?sup>(143)。今謹(jǐn)摘錄數(shù)條,以公同好——
“洋奴會說洋話。你主張讀洋書,就是洋奴,人格破產(chǎn)了!受人格破產(chǎn)的洋奴崇拜的洋書,其價值從可知矣!但我讀洋文是學(xué)校的課程,是政府的功令,反對者,即反對政府也。無父無君之無政府黨,人人得而誅之。”
“你說中國不好。你是外國人么?為什么不到外國去?可惜外國人看你不起……?!?/p>
“你說甲生瘡。甲是中國人,你就是說中國人生瘡了。既然中國人生瘡,你是中國人,就是你也生瘡了。你既然也生瘡,你就和甲一樣。而你只說甲生瘡,則竟無自知之明,你的話還有什么價值?倘你沒有生瘡,是說誑也。賣國賊是說誑的,所以你是賣國賊。我罵賣國賊,所以我是愛國者。愛國者的話是最有價值的,所以我的話是不錯的,我的話既然不錯,你就是賣國賊無疑了!”
“自由結(jié)婚未免太過激了。其實,我也并非老頑固,中國提倡女學(xué)的還是我第一個。但他們卻太趨極端了,太趨極端,即有亡國之禍,所以氣得我偏要說‘男女授受不親’(144)。況且,凡事不可過激;過激派都主張共妻主義的。乙贊成自由結(jié)婚,不就是主張共妻主義么?他既然主張共妻主義,就應(yīng)該先將他的妻拿出來給我們‘共’?!?/p>
“丙講革命是為的要圖利:不為圖利,為什么要講革命?我親眼看見他三千七百九十一箱半的現(xiàn)金抬進門。你說不然,反對我么?那么,你就是他的同黨。嗚呼,黨同伐異之風(fēng),于今為烈,提倡歐化者不得辭其咎矣!”
“丁犧牲了性命,乃是鬧得一塌糊涂,活不下去了的緣故?,F(xiàn)在妄稱志士,諸君切勿為其所愚。況且,中國不是更壞了么?”
“戊能算什么英雄呢?聽說,一聲爆竹,他也會吃驚。還怕爆竹,能聽槍炮聲么?怕聽槍炮聲,打起仗來不要逃跑么?
打起仗來就逃跑的反稱英雄,所以中國糟透了?!?/p>
“你自以為是‘人’,我卻以為非也。我是畜類,現(xiàn)在我就叫你爹爹。你既然是畜類的爹爹,當(dāng)然也就是畜類了?!?/p>
“勿用驚嘆符號,這是足以亡國的。但我所用的幾個在例外。
中庸太太提起筆來,取精神文明精髓,作明哲保身大吉大利格言二句云:
中學(xué)為體西學(xué)用(145),不薄今人愛古人(146)?!?/p>
北京通信
蘊儒,培良兩兄:
昨天收到兩份《豫報》,使我非??旎睿绕涫且娏四恰陡笨?。因為它那蓬勃的朝氣,實在是在我先前的豫想以上。你想:從有著很古的歷史的中州,傳來了青年的聲音,仿佛在豫告這古國將要復(fù)活,這是一件如何可喜的事呢?
倘使我有這力量,我自然極愿意有所貢獻于河南的青年。但不幸我竟力不從心,因為我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或者,說得較有希望些:站在十字路口。站在歧路上是幾乎難于舉足,站在十字路口,是可走的道路很多。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淵,荊棘,狹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負(fù)責(zé)。然而向青年說話可就難了,如果盲人瞎馬,引入危途,我就該得謀殺許多人命的罪孽。
所以,我終于還不想勸青年一同走我所走的路;我們的年齡,境遇,都不相同,思想的歸宿大概總不能一致的罷。但倘若一定要問我青年應(yīng)當(dāng)向怎樣的目標(biāo),那么,我只可以說出我為別人設(shè)計的話,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有敢來阻礙這三事者,無論是誰,我們都反抗他,撲滅他!
可是還得附加幾句話以免誤解,就是:我之所謂生存,并不是茍活;所謂溫飽,并不是奢侈;所謂發(fā)展,也不是放縱。
中國古來,一向是最注重于生存的,什么“知命者不立于巖墻之下”咧,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咧,什么“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咧,(147)竟有父母愿意兒子吸鴉片的,一吸,他就不至于到外面去,有傾家蕩產(chǎn)之虞了??墒沁@一流人家,家業(yè)也決不能長保,因為這是茍活。茍活就是活不下去的初步,所以到后來,他就活不下去了。意圖生存,而太卑怯,結(jié)果就得死亡。以中國古訓(xùn)中教人茍活的格言如此之多,而中國人偏多死亡,外族偏多侵入,結(jié)果適得其反,可見我們蔑棄古訓(xùn),是刻不容緩的了。這實在是無可奈何,因為我們要生活,而且不是茍活的緣故。
中國人雖然想了各種茍活的理想鄉(xiāng),可惜終于沒有實現(xiàn)。但我卻替他們發(fā)見了,你們大概知道的罷,就是北京的第一監(jiān)獄。這監(jiān)獄在宣武門外的空地里,不怕鄰家的火災(zāi);每日兩餐,不慮凍餒;起居有定,不會傷生;構(gòu)造堅固,不會倒塌;禁卒管著,不會再犯罪;強盜是決不會來搶的。住在里面,何等安全,真真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了。但闕少的就有一件事:自由。
古訓(xùn)所教的就是這樣的生活法,教人不要動。不動,失錯當(dāng)然就較少了,但不活的巖石泥沙,失錯不是更少么?我以為人類為向上,即發(fā)展起見,應(yīng)該活動,活動而有若干失錯,也不要緊。惟獨半死半生的茍活,是全盤失錯的。因為他掛了生活的招牌,其實卻引人到死路上去!
我想,我們總得將青年從牢獄里引出來,路上的危險,當(dāng)然是有的,但這是求生的偶然的危險,無從逃避。想逃避,就須度那古人所希求的第一監(jiān)獄式生活了,可是真在第一監(jiān)獄里的犯人,都想早些釋放,雖然外面并不比獄里安全。
北京暖和起來了;我的院子里種了幾株丁香,活了;還有兩株榆葉梅,至今還未發(fā)芽,不知道他是否活著。
昨天鬧了一個小亂子(148),許多學(xué)生被打傷了;聽說還有死的,我不知道確否。其實,只要聽他們開會,結(jié)果不過是開會而已,因為加了強力的迫壓,遂鬧出開會以上的事來。俄國的革命,不就是從這樣的路徑出發(fā)的么?
夜深了,就此擱筆,后來再談罷。
魯迅
五月八日夜
并非閑話
凡事無論大小,只要和自己有些相干,便不免格外警覺。即如這一回女子師范大學(xué)的風(fēng)潮,我因為在那里擔(dān)任一點鐘功課,也就感到震動,而且就發(fā)了幾句感慨,登在五月十二的《京報副刊》上。自然,自己也明知道違了“和光同塵”(149)的古訓(xùn)了,但我就是這樣,并不想以騎墻或陰柔來買人尊敬。三四天之后,忽然接到一本《現(xiàn)代評論》十五期,很覺得有些稀奇。這一期是新印的,第一頁上目錄已經(jīng)整齊(初版字有參差處),就證明著至少是再版。我想:為什么這一期特別賣的多,送的多呢,莫非內(nèi)容改變了么?翻開初版來,??毕氯?,都一樣;不過末葉的金城銀行的廣告已經(jīng)杳然,所以一篇《女師大的學(xué)潮》就赤條條地露出。我不是也發(fā)過議論的么?自然要看一看,原來是贊成楊蔭榆校長的,和我的論調(diào)正相反。做的人是“一個女讀者”。
中國原是玩意兒最多的地方,近來又剛鬧過什么“琴心是否女士”(150)問題,我于是心血來潮,忽而想:又搗什么鬼,裝什么佯了?但我即刻不再想下去,因為接著就起了別一個念頭,想到近來有些人,凡是自己善于在暗中播弄鼓動的,一看見別人明白質(zhì)直的言動,便往往反噬他是播弄和鼓動,是某黨,是某系;正如偷漢的女人的丈夫,總愿意說世人全是忘八,和他相同,他心里才覺舒暢。這種思想是卑劣的;我太多心了,人們也何至于一定用裙子來做軍旗。我就將我的念頭打斷了。
此后,風(fēng)潮還是拖延著,而且展開來,于是有七個教員的宣言(151)發(fā)表,也登在五月二十七日的《京報》上,其中的一個是我。
這回的反響快透了,三十日發(fā)行(其實是二十九日已經(jīng)發(fā)賣)的《現(xiàn)代評論》上,西瀅先生就在《閑話》的第一段中特地評論。但是,據(jù)說宣言是“《閑話》正要付印的時候”才在報上見到的,所以前半只論學(xué)潮,和宣言無涉。后來又做了三大段,大約是見了宣言之后,這才文思泉涌的罷,可是《閑話》付印的時間,大概總該頗有些耽誤了。但后做而移在前面,也未可知。那么,足見這是一段要緊的“閑話”。
《閑話》中說,“以前我們常常聽說女師大的風(fēng)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勢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動,可是我們總不敢相信?!彼运辉谛灾姓觥白罹实膸拙洹?,加上圈子,評為“未免偏袒一方”;而且因為“流言更加傳布得厲害”,遂覺“可惜”,但他說“還是不信我們平素所很尊敬的人會暗中挑剔風(fēng)潮”。這些話我覺得確有些超妙的識見。例如“流言”本是畜類的武器,鬼蜮的手段,實在應(yīng)該不信它。又如一查籍貫,則即使裝作公平,也容易啟人疑竇,總不如“不敢相信”的好,否則同籍的人固然憚于在一張紙上宣言,而別一某籍的人也不便在暗中給同籍的人幫忙(152)了。這些“流言”和“聽說”,當(dāng)然都只配當(dāng)作狗屁!
但是,西瀅先生因為“未免偏袒一方”而遂嘆為“可惜”,仍是引用“流言”,我卻以為是“可惜”的事。清朝的縣官坐堂,往往兩造各責(zé)小板五百完案,“偏袒”之嫌是沒有了,可是終于不免為胡涂蟲。假使一個人還有是非之心,倒不如直說的好;否則,雖然吞吞吐吐,明眼人也會看出他暗中“偏袒”那一方,所表白的不過是自己的陰險和卑劣。宣言中所謂“若離若合,殊有混淆黑白之嫌”者,似乎也就是為此輩的手段寫照。而且所謂“挑剔風(fēng)潮”的“流言”,說不定就是這些伏在暗中,輕易不大露面的東西所制造的,但我自然也“沒有調(diào)查詳細(xì)的事實,不大知道”。可惜的是西瀅先生雖說“還是不信”,卻已為我輩“可惜”,足見流言之易于惑人,無怪常有人用作武器。但在我,卻直到看見這《閑話》之后,才知道西瀅先生們原來“常?!甭牭竭@樣的流言,并且和我偶爾聽到的都不對??梢娏餮砸灿蟹N種,某種流言,大抵是奔湊到某種耳朵,寫出在某種筆下的。
但在《閑話》的前半,即西瀅先生還未在報上看見七個教員的宣言之前,已經(jīng)比學(xué)校為“臭毛廁”,主張“人人都有掃除的義務(wù)”了。(153)為什么呢?一者報上兩個相反的啟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二者學(xué)生把守校門;三者有“校長不能在學(xué)校開會,不得不借鄰近的飯店招集教員開會的奇聞”。但這所述的“臭毛廁”的情形還得修改些,因為層次有點顛倒。據(jù)宣言說,則“飯店開會”,乃在“把守校門”之前,大約西瀅先生覺得不“最精彩”,所以沒有摘錄,或者已經(jīng)寫好,所以不及摘錄的罷?,F(xiàn)在我來補摘幾句,并且也加些圈子,聊以效顰——
“……迨五月七日校內(nèi)講演時,學(xué)生勸校長楊蔭榆先生退席后,楊先生乃于飯館召集校員若干燕飲,繼即以評議會名義,將學(xué)生自治會職員六人揭示開除,由是全校嘩然,有堅拒楊先生長校之事變?!?/p>
《閑話》里的和這事實的顛倒,從神經(jīng)過敏的看起來,或者也可以認(rèn)為“偏袒”的表現(xiàn);但我在這里并非舉證,不過聊作插話而已。其實,“偏袒”兩字,因我適值選得不大堂皇,所以使人厭觀,倘用別的字,便會大大的兩樣。況且,即使是自以為公平的批評家,“偏袒”也在所不免的,譬如和校長同籍貫,或是好朋友,或是換帖兄弟,或是叨過酒飯,每不免于不知不覺間有所“偏袒”。這也算人情之常,不足深怪;但當(dāng)侃侃而談之際,那自然也許流露出來。然而也沒有什么要緊,局外人那里會知道這許多底細(xì)呢,無傷大體的。
但是學(xué)校的變成“臭毛廁”,卻究竟在“飯店招集教員”之后,酒醉飯飽,毛廁當(dāng)然合用了。西瀅先生希望“教育當(dāng)局”打掃,我以為在打掃之前,還須先封飯店,否則醉飽之后,總要拉矢,毛廁即永遠(yuǎn)需用,怎么打掃得干凈?而且,還未打掃之前,不是已經(jīng)有了“流言”了么?流言之力,是能使糞便增光,蛆蟲成圣的,打掃夫又怎么動手?姑無論現(xiàn)在有無打掃夫。
至于“萬不可再敷衍下去”,那可實在是斬釘截鐵的辦法。正應(yīng)該這樣辦。但是,世上雖然有斬釘截鐵的辦法,卻很少見有敢負(fù)責(zé)任的宣言。所多的是自在黑幕中,偏說不知道;替暴君奔走,卻以局外人自居;滿肚子懷著鬼胎,而裝出公允的笑臉;有誰明說出自己所觀察的是非來的,他便用了“流言”來作不負(fù)責(zé)任的武器:這種蛆蟲充滿的“臭毛廁”,是難于打掃干凈的。丟盡“教育界的面目”的丑態(tài),現(xiàn)在和將來還多著哩!
五月三十日
補白
一
“公理戰(zhàn)勝”的牌坊(154),立在法國巴黎的公園里不知怎樣,立在中國北京的中央公園里可實在有些希奇,——但這是現(xiàn)在的話。當(dāng)時,市民和學(xué)生也曾游行歡呼過。
我們那時的所以入戰(zhàn)勝之林者,因為曾經(jīng)送去過很多的工人;大家也常常自夸工人在歐戰(zhàn)的勞績?,F(xiàn)在不大有人提起了,戰(zhàn)勝也忘卻了,而且實際上是戰(zhàn)敗了(155)。
現(xiàn)在的強弱之分固然在有無槍炮,但尤其是在拿槍炮的人。假使這國民是卑怯的,即縱有槍炮,也只能殺戮無槍炮者,倘敵手也有,勝敗便在不可知之?dāng)?shù)了。這時候才見真強弱。
我們弓箭是能自己制造的,然而敗于金,敗于元,敗于清。記得宋人的一部雜記里記有市井間的諧謔,將金人和宋人的事物來比較。譬如問金人有箭,宋有什么?則答道,“有鎖子甲”。又問金有四太子,宋有何人?則答道,“有岳少保”。臨末問,金人有狼牙棒(打人腦袋的武器),宋有什么?卻答道,“有天靈蓋”!
自宋以來,我們終于只有天靈蓋而已,現(xiàn)在又發(fā)現(xiàn)了一種“民氣”,更加玄虛飄渺了。
但不以實力為根本的民氣,結(jié)果也只能以固有而不假外求的天靈蓋自豪,也就是以自暴自棄當(dāng)作得勝。我近來也頗覺“心上有杞天之慮”(156),怕中國更要復(fù)古了。瓜皮帽,長衫,雙梁鞋,打拱作揖,大紅名片,水煙筒,或者都要成為愛國的標(biāo)征,因為這些都可以不費力氣而拿出來,和天靈蓋不相上下的。(但大紅名片也許不用,以避“赤化”之嫌。)
然而我并不說中國人頑固,因為我相信,鴉片和撲克是不會在排斥之列的。況且愛國之士不是已經(jīng)說過,馬將牌已在西洋盛行,給我們復(fù)了仇么?
愛國之士又說,中國人是愛和平的。但我殊不解既愛和平,何以國內(nèi)連年打仗?或者這話應(yīng)該修正:中國人對外國人是愛和平的。
我們仔細(xì)查察自己,不再說誑的時候應(yīng)該到來了,一到不再自欺欺人的時候,也就是到了看見希望的萌芽的時候。
我不以為自承無力,是比自夸愛和平更其恥辱。
六月二十三日
二
先前以“士人”“上等人”自居的,現(xiàn)在大可以改稱“平民”了罷;在實際上,也確有許多人已經(jīng)如此。彼一時,此一時,清朝該去考秀才,捐監(jiān)生,現(xiàn)在就只得進學(xué)校。“平民”這一個徽號現(xiàn)已日見其時式,地位也高起來了,以此自居,大概總可以從別人得到和先前對于“上等人”一樣的尊敬,時勢雖然變遷,老地位是不會失掉的。倘遇見這樣的平民,必須恭維他,至少也得點頭拱手陪笑唯諾,像先前下等人的對于貴人一般。否則,你就會得到罪名,曰:“驕傲”,或“貴族的”。因為他已經(jīng)是平民了。見平民而不格外趨奉,非驕傲而何?
清的末年,社會上大抵惡革命黨如蛇蝎,南京政府一成立,漂亮的士紳和商人看見似乎革命黨的人,便親密的說道:“我們本來都是‘草字頭’(157),一路的呵。”
徐錫麟刺殺恩銘之后,大捕黨人,陶成章(158)君是其中之一,罪狀曰:“著《中國權(quán)力史》,學(xué)日本催眠術(shù)?!保ê我詫W(xué)催眠術(shù)就有罪,殊覺費解。)于是連他在家的父親也大受痛苦;待到革命興旺,這才被尊稱為“老太爺”;有人給“孫少爺”去說媒??上站痪镁驮馊税禋⒘耍裰魅腱舻臅r候,捧香恭送的士紳和商人尚有五六百。直到袁世凱打倒二次革命之后,這才冷落起來。
誰說中國人不善于改變呢?每一新的事物進來,起初雖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會改變。不過并非將自己變得合于新事物,乃是將新事物變得合于自己而已。
佛教初來時便大被排斥,一到理學(xué)先生談禪,和尚做詩的時候,“三教同源”的機運就成熟了。聽說現(xiàn)在悟善社里的神主已經(jīng)有了五塊:孔子,老子,釋迦牟尼,耶穌基督,謨哈默德(159)。
中國老例,凡要排斥異己的時候,常給對手起一個諢名,——或謂之“綽號”。這也是明清以來訟師的老手段;假如要控告張三李四,倘只說姓名,本很平常,現(xiàn)在卻道“六臂太歲張三”,“白額虎李四”,則先不問事跡,縣官只見綽號,就覺得他們是惡棍了。
月球只一面對著太陽,那一面我們永遠(yuǎn)不得見。歌頌中國文明的也惟以光明的示人,隱匿了黑的一面。譬如說到家族親舊,書上就有許多好看的形容詞:慈呀,愛呀,悌呀,……又有許多好看的古典:五世同堂呀,禮門呀,義宗呀,……至于諢名,卻藏在活人的心中,隱僻的書上。最簡單的打官司教科書《蕭曹遺筆》(160)里就有著不少慣用的惡諡,現(xiàn)在鈔一點在這里,省得自己做文章——
親戚類 孽親 梟親 獸親 鱷親 虎親 歪親
尊長類 鱷伯 虎伯(叔同) 孽兄 毒兄 虎兄
卑幼類 悖男 惡侄 孽侄 悖孫 虎孫 梟甥
孽甥 悖妾 潑媳 梟弟 惡婿 兇奴
其中沒有父母,那是例不能控告的,因為歷朝大抵“以孝治天下”。
這一種手段也不獨訟師有。民國元年章太炎先生在北京,好發(fā)議論,而且毫無顧忌地褒貶。常常被貶的一群人于是給他起了一個綽號,曰“章瘋子”。其人既是瘋子,議論當(dāng)然是瘋話,沒有價值的了,但每有言論,也仍在他們的報章上登出來,不過題目特別,道:《章瘋子大發(fā)其瘋》。有一回,他可是罵到他們的反對黨頭上去了。那怎么辦呢?第二天報上登出來的時候,那題目是:《章瘋子居然不瘋》。
往日看《鬼谷子》,覺得其中的謀略也沒有什么出奇,獨有《飛箝》中的“可箝而從,可箝而橫,……可引而反,可引而覆。雖覆能復(fù),不失其度”這一段里的一句“雖覆能復(fù)”很有些可怕。但這一種手段,我們在社會上是時常遇見的。
《鬼谷子》自然是偽書,決非蘇秦,張儀的老師所作;但作者也決不是“小人”,倒是一個老實人。宋的來鵠已經(jīng)說,“捭闔飛箝,今之常態(tài),不讀鬼谷子書者,皆得自然符契也?!比藗兂S茫灰詾槠?,作者知道了一點,便筆之于書,當(dāng)作秘訣,可見稟性純厚,不但手段,便是心里的機詐也并不多。如果是大富翁,他肯將十元鈔票嵌在鏡屏里當(dāng)寶貝么?
鬼谷子所以究竟不是陰謀家,否則,他還該說得吞吞吐吐些;或者自己不說,而鉤出別人來說;或者并不必鉤出別人來說,而自己永遠(yuǎn)闊不可言。這末后的妙法,知者不言,書上也未見,所以我不知道,倘若知道,就不至于老在燈下編《莽原》,做《補白》了。
但各種小縱橫,我們總常要身受,或者目睹。夏天的忽而甲乙相打;忽而甲乙相親,同去打丙;忽而甲丙相合,又同去打乙,忽而甲丙又互打起來,(161)就都是這“覆’“復(fù)”作用;化數(shù)百元錢,請一回酒,許多人立刻變了色彩,也還是這頑意兒。然而真如來鵠所說,現(xiàn)在的人們是已經(jīng)“是乃天授,非人力也”的;倘使要看了《鬼谷子》才能,就如拿著文法書去和外國人談天一樣,一定要碰壁。
七月一日
三
離五卅事件的發(fā)生已有四十天,北京的情形就像五月二十九日一樣。聰明的批評家大概快要提出照例的“五分鐘熱度”說來了罷,雖然也有過例外:曾將湯爾和先生的大門“打得擂鼓一般,足有十五分鐘之久”。(見六月二十三日《晨報》)有些學(xué)生們也常常引這“五分熱”說自誡,仿佛早經(jīng)覺到了似的。
但是,中國的老先生們——連二十歲上下的老先生們都算在內(nèi)——不知怎的總有一種矛盾的意見,就是將女人孩子看得太低,同時又看得太高。婦孺是上不了場面的;然而一面又拜才女,捧神童,甚至于還想借此結(jié)識一個闊親家,使自己也連類飛黃騰達。什么木蘭從軍,緹縈救父,更其津津樂道,以顯示自己倒是一個死不掙氣的瘟蟲。對于學(xué)生也是一樣,既要他們“莫談國事”,又要他們獨退番兵,退不了,就冷笑他們無用。
倘在教育普及的國度里,國民十之九是學(xué)生;但在中國,自然還是一個特別種類。雖是特別種類,卻究竟是“束發(fā)小生”,所以當(dāng)然不會有三頭六臂的大神力。他們所能做的,也無非是演講,游行,宣傳之類,正如火花一樣,在民眾的心頭點火,引起他們的光焰來,使國勢有一點轉(zhuǎn)機。倘若民眾并沒有可燃性,則火花只能將自身燒完,正如在馬路上焚紙人轎馬,暫時引得幾個人閑看,而終于毫不相干,那熱鬧至多也不過如“打門”之久。誰也不動,難道“小生”們真能自己來打槍鑄炮,造兵艦,糊飛機,活擒番將,平定番邦么?所以這“五分熱”是地方病,不是學(xué)生病。這已不是學(xué)生的恥辱,而是全國民的恥辱了;倘在別的有活力,有生氣的國度里,現(xiàn)象該不至于如此的。外人不足責(zé),而本國的別的灰冷的民眾,有權(quán)者,袖手旁觀者,也都于事后來嘲笑,實在是無恥而且昏庸!
但是,別有所圖的聰明人又作別論,便是真誠的學(xué)生們,我以為自身卻有一個頗大的錯誤,就是正如旁觀者所希望或冷笑的一樣:開首太自以為有非常的神力,有如意的成功。幻想飛得太高,墮在現(xiàn)實上的時候,傷就格外沉重了;力氣用得太驟,歇下來的時候,身體就難于動彈了。為一般計,或者不如知道自己所有的不過是“人力”,倒較為切實可靠罷。
現(xiàn)在,從讀書以至“尋異性朋友講情話”,似乎都為有些有志者所詬病了。但我想,責(zé)人太嚴(yán),也正是“五分熱”的一個病源。譬如自己要擇定一種口號——例如不買英日貨——來履行,與其不飲不食的履行七日或痛哭流涕的履行一月,倒不如也看書也履行至五年,或者也看戲也履行至十年,或者也尋異性朋友也履行至五十年,或者也講情話也履行至一百年。記得韓非子曾經(jīng)教人以競馬的要妙,其一是“不恥最后”(162)。即使慢,馳而不息,縱令落后,縱令失敗,但一定可以達到他所向的目標(biāo)。
七月八日
并非閑話(二)
向來聽說中國人具有大國民的大度,現(xiàn)在看看,也未必然。但是我們要說得好,那么,就說好清凈,有志氣罷。所以總愿意自己是第一,是唯一,不愛見別的東西共存。行了幾年白話,弄古文的人們討厭了;做了一點新詩,吟古詩的人們憎惡了;做了幾首小詩,做長詩的人們生氣了;出了幾種定期刊物,連別的出定期刊物的人們也來詛咒了:太多,太壞,只好做將來被淘汰的資料。
中國有些地方還在“溺女”,就因為豫料她們將來總是沒出息的。可惜下手的人們總沒有好眼力,否則并以施之男孩,可以減少許多單會消耗食糧的廢料。
但是,歌頌“淘汰”別人的人也應(yīng)該先行自省,看可有怎樣不滅的東西在里面,否則,即使不肯自殺,似乎至少也得自己打幾個嘴巴。然而人是總是自以為是的,這也許正是逃避被淘汰的一條路。相傳曾經(jīng)有一個人,一向就以“萬物不得其所”為宗旨的,平生只有一個大愿,就是愿中國人都死完,但要留下他自己,還有一個女人和一個賣食物的?,F(xiàn)在不知道他怎樣,久沒有聽到消息了,那默默無聞的原因,或者就因為中國人還沒有死完的緣故罷。
據(jù)說,張歆海(163)先生看見兩個美國兵打了中國的車夫和巡警,于是三四十個人,后來就有百余人,都跟在他們后面喊“打!打!”,美國兵卻終于安然的走到東交民巷口了,還回頭“笑著嚷道:‘來呀!來呀!’說也奇怪,這喊打的百余人不到兩分鐘便居然沒有影蹤了!”
西瀅先生于是在《閑話》中斥之曰:“打!打!宣戰(zhàn)!宣戰(zhàn)!這樣的中國人,呸!”
這樣的中國人真應(yīng)該受“呸!”他們?yōu)槭裁床淮虻哪兀m然打了也許又有人來說是“拳匪”。但人們那里顧忌得許多,終于不打,“怯”是無疑的。他們所有的不是拳頭么?
但不知道他們可曾等候美國兵走進了東交民巷之后,遠(yuǎn)遠(yuǎn)地吐了唾沫?《現(xiàn)代評論》上沒有記載,或者雖然“怯”,還不至于“卑劣”到那樣罷。
然而美國兵終于走進東交民巷口了,毫無損傷,還笑嚷著“來呀來呀”哩!你們還不怕么?你們還敢說“打!打!宣戰(zhàn)!宣戰(zhàn)!”么?這百余人,就證明著中國人該被打而不作聲!
“這樣的中國人,呸!呸?。?!”
更可悲觀的是現(xiàn)在“造謠者的卑鄙齷齪更遠(yuǎn)過于章炳麟”,真如《閑話》所說,而且只能“匿名的在報上放一兩枝冷箭”。而且如果“你代被群眾專制所壓迫者說了幾句公平話,那么你不是與那人有‘密切的關(guān)系’,便是吃了他或她的酒飯。在這樣的社會里,一個報不顧利害的專論是非,自然免不了誹謗叢生,謠諑蜂起?!边@確是近來的實情。即如女師大風(fēng)潮,西瀅先生就聽到關(guān)于我們的“流言”,而我竟不知道是怎樣的“流言”,是那幾個“卑鄙齷齪更遠(yuǎn)過于章炳麟”者所造。還有女生的罪狀,已見于章士釗的呈文(164),而那些作為根據(jù)的“流言”,也不知道是那幾個“卑鄙齷齪”且至于遠(yuǎn)不如畜類者所造。但是學(xué)生卻都被打出了,其時還有人在酒席上得意。——但這自然也是“謠諑”。
可是我倒也并不很以“流言”為奇,如果要造,就聽?wèi){他們?nèi)ピ烊?。好在中國現(xiàn)在還不到“群眾專制”的時候,即使有幾十個人,只要“無權(quán)勢”者(165)叫一大群警察,雇些女流氓,一打,就打散了,正無須乎我來為“被壓迫者”說什么“公平話”。即使說,人們也未必盡相信,因為“在這樣的社會里”,有些“公平話”總還不免是“他或她的酒飯”填出來的。不過事過境遷,“酒飯”已經(jīng)消化,吸收,只剩下似乎毫無緣故的“公平話”罷了。倘使連酒飯也失了效力,我想,中國也還要光明些。
但是,這也不足為奇的。不是上帝,那里能夠超然世外,真下公平的批評。人自以為“公平”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些醉意了。世間都以“黨同伐異”為非,可是誰也不做“黨異伐同”的事?,F(xiàn)在,除了瘋子,倘使有誰要來接吻,人大約總不至于倒給她一個嘴巴的罷。
九月十九日
并非閑話(三)
西瀅先生這回是義形于色,在《現(xiàn)代評論》四十八期的《閑話》里很為被書賈擅自選印作品,因而受了物質(zhì)上損害的作者抱不平。而且賤名也忝列于作者之列:惶恐透了。吃飯之后,寫一點自己的所感罷。至于捏筆的“動機”,那可大概是“不純潔”的。記得幼小時候住在故鄉(xiāng),每看見紳士將一點騙人的自以為所謂恩惠,頒給下等人,而下等人不大感謝時,則斥之曰“不識抬舉!”我的父祖是讀書的,總該可以算得士流了,但不幸從我起,不知怎的就有了下等脾氣,不但恩惠,連吊慰都不很愿意受,老實說罷:我總疑心是假的。這種疑心,大約就是“不識抬舉”的根苗,或者還要使寫出來的東西“不純潔”。
我何嘗有什么白刃在前,烈火在后,還是釘住書桌,非寫不可的“創(chuàng)作沖動”(166);雖然明知道這種沖動是純潔,高尚,可貴的,然而其如沒有何。前幾天早晨,被一個朋友怒視了兩眼,倒覺得臉有點熱,心有點酸,頗近乎有什么沖動了,但后來被深秋的寒風(fēng)一吹拂,臉上的溫度便復(fù)原,——沒有創(chuàng)作。至于已經(jīng)印過的那些,那是被擠出來的。這“擠”字是擠牛乳之“擠”;這“擠牛乳”是專來說明“擠”字的,并非故意將我的作品比作牛乳,希冀裝在玻璃瓶里,送進什么“藝術(shù)之宮”。倘用現(xiàn)在突然流行起來了的論調(diào),將青年的急于發(fā)表未熟的作品稱為“流產(chǎn)”,則我的便是“打胎”;或者簡直不是胎,是貍貓充太子(167)。所以一寫完,便完事,管他媽的,書賈怎么偷,文士怎么說,都不再來提心吊膽。但是,如果有我所相信的人愿意看,稱贊好,我終于是歡喜的。后來也集印了,為的是還想賣幾文錢,老實說。
那么,我在寫的時候沒有虔敬的心么?答曰:有罷。即使沒有這種冠冕堂皇的心,也決不故意耍些油腔滑調(diào)。被擠著,還能嬉皮笑臉,游戲三昧(168)么?倘能,那簡直是神仙了。我并沒有在呂純陽(169)祖師門下投誠過。
但寫出以后,卻也不很愛惜羽毛,有所謂“敝帚自珍”的意思,因為,已經(jīng)說過,其時已經(jīng)是“便完事,管他媽的”了。誰有心腸來管這些無聊的后事呢?所以雖然有什么選家在那里放出他那偉大的眼光,選印我的作品,我也照例給他一個不管。其實,要管也無從管起的。我曾經(jīng)替人代理過一回收版稅的譯本,打聽得賣完之后,向書店去要錢,回信卻道,舊經(jīng)理人已經(jīng)辭職回家了,你向他要去罷;我們可是不知道。這書店在上海,我怎能趁了火車去向他坐索,或者打官司?但我對于這等選本,私心卻也有“竊以為不然”的幾點,一是原本上的錯字,雖然一見就明知道是錯的,他也照樣錯下去;二是他們每要發(fā)幾句偉論,例如什么主義咧,什么意思咧之類,大抵是我自己倒覺得并不這樣的事。自然,批評是“精神底冒險”,批評家的精神總比作者會先一步的,但在他們的所謂死尸上,我卻分明聽到心搏,這真是到死也說不到一塊兒,此外,倒也沒有什么大怨氣了。
這雖然似乎是東方文明式的大度,但其實倒怕是因為我不靠賣文營生。在中國,駢文壽序的定價往往還是每篇一百兩,然而白話不值錢;翻譯呢,聽說是自己不能創(chuàng)作而嫉妒別人去創(chuàng)作的壞心腸人所提倡的,將來文壇一進步,當(dāng)然更要一文不值。我所寫出來的東西,當(dāng)初雖然很碰過許多大釘子,現(xiàn)在的時價是每千字一至二三元,但是不很有這樣好主顧,常常只好盡些不知何自而來的義務(wù)。有些人以為我不但用了這些稿費或版稅造屋,買米,而且還靠它吸煙卷,吃果糖。殊不知那些款子是另外騙來的;我實在不很擅長于先裝鬼臉去嚇書坊老板,然后和他接洽。我想,中國最不值錢的是工人的體力了,其次是咱們的所謂文章,只有伶俐最值錢。倘真要直直落落,借文字謀生,則據(jù)我的經(jīng)驗,賣來賣去,來回至少一個月,多則一年余,待款子寄到時,作者不但已經(jīng)餓死,倘在夏天,連筋肉也都爛盡了,那里還有吃飯的肚子。
所以我總用別的道兒謀生;至于所謂文章也者,不擠,便不做。擠了才有,則和什么高超的“煙士披離純”(170)呀,“創(chuàng)作感興”呀之類不大有關(guān)系,也就可想而知。倘說我假如不必用別的道兒謀生,則心志一專,就會有“煙士披離純”等類,而產(chǎn)生較偉大的作品,至少,也可以免于獻出剝皮的貍貓罷,那可是也未必。三家村的冬烘先生,一年到頭,一早到夜教村童,不但毫不“時時想政治活動”,簡直并不很“干著種種無聊的事”,但是他們似乎并沒有《教育學(xué)概論》或“高頭講章”(171)的待定稿,藏之名山。而馬克思的《資本論》,陀思妥夫斯奇的《罪與罰》(172)等,都不是啜末加加啡(173),吸埃及煙卷之后所寫的。除非章士釗總長治下的“有些天才”的編譯館人員,以及討得官僚津貼或銀行廣告費的“大報”(174)作者,于謀成事遂,睡足飯飽之余,三月煉字,半年鍛句,將來會做出超倫軼群的古奧漂亮作品??傊?,在我,是肚子一飽,應(yīng)酬一少,便要心平氣和,關(guān)起門來,什么也不寫了;即使還寫,也許不過是溫暾之談,兩可之論,也即所謂執(zhí)中之說,公允之言,其實等于不寫而已。
所以上海的小書賈化作蚊子,吸我的一點血,自然是給我物質(zhì)上的損害無疑,而我卻還沒有什么大怨氣,因為我知道他們是蚊子,大家也都知道他們是蚊子。我一生中,給我大的損害的并非書賈,并非兵匪,更不是旗幟鮮明的小人:乃是所謂“流言”。即如今年,就有什么“鼓動學(xué)潮”呀,“謀做校長”呀,“打落門牙”呀這些話。有一回,竟連現(xiàn)在為我的著作權(quán)受損失抱不平的西瀅先生也要相信了,也就在《現(xiàn)代評論》(第二十五期)的照例的《閑話》上發(fā)表出來;它的效力就可想。譬如一個女學(xué)生,與其被若干卑劣陰險的文人學(xué)士們暗地里散布些關(guān)于品行的謠言,倒不如被土匪搶去一條紅圍巾——物質(zhì)。但這種“流言”,造的是一個人還是多數(shù)人?姓甚,名誰?我總是查不出;后來,因為沒有多工夫,也就不再去查考了,僅為便于述說起見,就總稱之曰畜生。
雖然分了類,但不幸這些畜生就雜在人們里,而一樣是人頭,實際上仍然無從辨別。所以我就多疑,不大要聽人們的說話;又因為無話可說,自己也就不大愿意做文章。有時候,甚至于連真的義形于色的公話也會覺得古怪,珍奇,于是乎而下等脾氣的“不識抬舉”遂告成功,或者會終于不可救藥。
平心想起來,所謂“選家”這一流人物,雖然因為容易聯(lián)想到明季的制藝的選家的緣故,似乎使人厭聞,但現(xiàn)在倒是應(yīng)該有幾個。這兩三年來,無名作家何嘗沒有勝于較有名的作者的作品,只是誰也不去理會他,一任他自生自滅。去年,我曾向DF(175)先生提議過,以為該有人搜羅了各處的各種定期刊行物,仔細(xì)評量,選印幾本小說集,來紹介于世間;至于已有專集者,則一概不收,“再拜而送之大門之外”。但這話也不過終于是空話,當(dāng)時既無定局,后來也大家走散了。我又不能做這事業(yè),因為我是偏心的。評是非時我總覺得我的熟人對,讀作品是異己者的手腕大概不高明。在我的心里似乎是沒有所謂“公平”,在別人里我也沒有看見過,然而還疑心什么地方也許有,因此就不敢做那兩樣?xùn)|西了:法官,批評家。
現(xiàn)在還沒有專門的選家時,這事批評家也做得,因為批評家的職務(wù)不但是剪除惡草,還得灌溉佳花,——佳花的苗。譬如菊花如果是佳花,則他的原種不過是黃色的細(xì)碎的野菊,俗名“滿天星”的就是。但是,或者是文壇上真沒有較好的作品之故罷,也許是一做批評家,眼界便極高卓,所以我只見到對于青年作家的迎頭痛擊,冷笑,抹殺,卻很少見誘掖獎勸的意思的批評。有一種所謂“文士”而又似批評家的,則專是一個人的御前侍衛(wèi),托爾斯泰呀,托她斯泰呀,指東畫西的,就只為一人做屏風(fēng)。其甚者竟至于一面暗護此人,一面又中傷他人,卻又不明明白白地舉出姓名和實證來,但用了含沙射影的口氣,使那人不知道說著自己,卻又另用口頭宣傳以補筆墨所不及,使別人可以疑心到那人身上去。這不但對于文字,就是女人們的名譽,我今年也看見有用了這畜生道的方法來毀壞的。古人常說“鬼蜮技倆”,其實世間何嘗真有鬼蜮,那所指點的,不過是這類東西罷了。這類東西當(dāng)然不在話下,就是只做侍衛(wèi)的,也不配評選一言半語,因為這種工作,做的人自以為不偏而其實是偏的也可以,自以為公平而其實不公平也可以,但總不可“別有用心”于其間的。
書賈也像別的商人一樣,惟利是圖;他的出版或發(fā)議論的“動機”,誰也知道他“不純潔”,決不至于和大學(xué)教授的來等量齊觀的。但他們除惟利是圖之外,別的倒未必有什么用意,這就是使我反而放心的地方。自然,倘是向來沒有受過更奇特而陰毒的暗箭的福人,那當(dāng)然即此一點也要感到痛苦。
這也算一篇作品罷,但還是擠出來的,并非圍爐煮茗時中的閑話,臨了,便回上去填作題目,紀(jì)實也。
十一月二十二日